“自相矛盾”的民族思维我们都知道,成语“自相矛盾”来自《韩非子·难一》的故事,一个卖长矛和盾牌的人,先夸自己的盾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刺穿的,接着又宣称他的矛可以刺穿一切东西。有人问,若用你的矛刺你的盾,结果会如何呢?那个商贩顿时哑口无言。我们现在一看到这个词,似乎马上就有一种应激性的反应,认为这个词正是要告诫我们,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说话应该自圆其说。如果韩非子要告诉我们的无非这一点的话,那我们这种解释没有错,但是,如果深一层来思考,我们就会感到奇怪,这么简单的词为何至今一直被我们所津津乐道,而且我们还不断地给它赋予新的含义,究竟,这个词是如何地与我们的民族心理牵连在一起的呢?这里,本文并不是为“自相矛盾”一词正义,而是将其放入民族思维中进行探讨。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于用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来思考这个成语。矛与盾是两个对立的范畴,而一山不容二虎,不是矛把盾刺破就是矛因刺不破盾而自身毁灭,矛与盾总有分出胜负的一刻;可是,这支战无不胜的矛却遇上了战无不胜的盾,它们必须分出胜负,因而必定一胜一负,因此前面的“战无不胜的矛”和“战无不胜的盾”便必然有一个为假。基本上,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矛盾”。所谓的矛盾,就变成不符合逻辑规律的形式,简单讲,就是不符合同一律,所以,自相矛盾就是不符合同一律。
如果用这种方式来理解“自相矛盾”,那么我们就会说这是一个paradox,即悖论,这种理解是一种西方逻各斯的思维方式,最典型的形式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战争乃一切之父”的命题,当然,这里的“战争”不一定是打仗,关键在于必须分出胜负。因此,“战无不胜的矛”一定要PK“战无不胜的盾”,一决雌雄,只要一方胜利,那么就可以宣布对方的“战无不胜”是假,我方的“战无不胜”是真,通过这种方法,原先的两个真命题就淘汰掉了一个,留下唯一的真命题,这就是悖论解决的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我们可以总结为:先把事物一分为对立的二,让它们一决雌雄,最后淘汰一方,朝着truth即“真”迈进。这种思维方式孕育出了线形时间观、进化论、异教徒情结,也孕育出了现代科学与民主制度。很显然,这不是我们的思维方式。换句话说,用西方的思维方式,那么,两个真的命题中必定有一为假,一个命题由两个分命题组合,它们之间是and即合取的关系,因此,只要有一分命题为假,那么整个命题就不成立。因此,这个命题就变得言而无信,卖长矛和盾牌的人只好哑口无言。但是,我们是如此思考这个词的吗?当然不是,那只是因为我们学了西方科学思维和逻辑学之后,才这么想的。其实,按照我们民族的个性,我们并不在意说出了一句前后不一致的话,因为我们的语言如此灵活,只要运用合理,什么都可以变得有道理。
现实当中,我们经常说着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但是等石头快要砸到脚的时候,我们的脚就移开了,我们可以用各种时空条件、偶然因素、怪力乱神自我解围,自圆其说,这主要是受到诸子百家中比较重要的一派,名家的影响,简而言之,就是公孙龙那种“白马非马”的思维方式。因此,语言违背必真的准则,并不会使我们有丝毫的愧疚,有话直说的方式,有时候反而伤人至深、令人反感。明成祖朱元璋就曾经处死过一个儿时的玩伴,因为对方把他们小时候的故事直说出来。那么,我们在意的是什么呢?我们在意的是言语所投射出的对应物,换句话说,如果仅仅是纸上谈兵的言语不一致,那么没有关系;而一旦付诸实践,我们就要计量它的后果了。换句话说,“自相矛盾”对我们而言,如果只是一个理论假设,并不值得探讨,但如果事实上真存在这样的情况,我们就会考虑如何把这个问题处理掉。因此,关于“自相矛盾”一词,我们就必须摆脱原先的西方哲学理念。这里的“矛盾”,不是contradiction(反驳),不是conflict(冲突),不是illogicality(不符合逻辑),不是inconsistency(不一致),“矛盾”对我们而言首先意味着两样非常实在的东西:矛与盾,然后不断升华,扩展成解释社会现象的两个符号;而不是一开始就被定义成两个抽象的逻辑符号。现实中,最强的矛和最强的盾如果真的对上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按照西方式的思维,既然理论上不成立的东西,那么事实也不会出现,无所谓结果。偏偏我们不这么想,我们可以从日本漫画大师车天正美的《圣斗士星矢》中得到启发,他的回答就完全是中国式的。
我们都知道,《圣斗士星矢》里头有两位重要的中国人,一位是天龙座的紫龙,一位是天平座的童虎。作者真是煞费苦心,龙、虎、天平都是很中国化的标志,他对世界各地的历史文化的了解,实在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童虎是紫龙的老师,他们师徒俩拥有的最厉害的武器也很符合中国人的特点,那就是紫龙的龙盾和童虎的天平托盘演变的黄金盾。《圣斗士星矢》的开头,十位青铜圣斗士进行“银河战争”,轮到两位最强的对手,天马座星矢和天龙座紫龙对决。紫龙在中国的五老峰修炼,每天与瀑布对决,拥有中国人最伟大的水的智慧和水的力量;他的左臂有坚固的天龙盾,右拳则力大无比。在绝对实力上,紫龙远胜于星矢,交战几个回合,星矢的天马流星拳敌不过紫龙的庐山升龙霸,星矢已经奄奄一息。正当此时,星矢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自相矛盾”的方法。既然紫龙左臂有盾,右臂有矛,而这两样都比他强,那么,鲁莽不如智斗,唯一破解的方法就是使其“自相矛盾”,结果,星矢诱使紫龙挥右拳打到自己左盾上,顷刻间,矛与盾皆灰飞烟灭。没错,这就是真正中国人的思考方式,“自相矛盾”并不意味着理论上的不一致,而是实践上的可怕后果:矛通过毁灭盾的方式捍卫自己的不败,盾也通过令矛毁灭的方式捍卫自己的不败,矛与盾都实现了自己的不败承诺,然后同归于尽!这才是我们所害怕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有所不同,我们很少讲“赢”,而是讲“不败”,是一个“东方不败”的民族。“不败”与“败”
构成了一对范畴,与西方式的“赢”与“输”不大一样,因此,“自相矛盾”就不能理解成paradox,悖论,处理方式也不一样,我们是通过化解而不是解决的方式来处理这种问题。用自身的灭亡来换取最强者的名誉,这是西方悲剧精神的元素,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划不来的,因为战的结果是双方皆不败,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不战的结果也是双方皆不败,但安然无恙;很显然,理性思考,我们当然选择后者。因此,我们就常常以和为贵,这样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国学大师钱穆曾经告诉一位围棋高手,说有一个办法可以永保棋局不败,那位高手很好奇想知道答案,钱穆告知:不下。因此,从这个角度看,为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就是这个道理。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我们从小就很熟悉的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蔺相如是盾,廉颇是矛,一旦自相矛盾,国将不国,蔺相如深知这一点,因此一再回避与廉颇争夺朝臣中的老大地位,最终感动了廉颇,才有了“负荆请罪”的“将相和”的故事。正因为自相矛盾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因此我们就需要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叫做“无为”。“无为”是高于“有为”的智慧,西方人渐渐地也了解到了,美国大师级心理学家马斯洛和罗杰斯就都非常喜欢老子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的经典名言。中国人一旦成了“高人”,就开始变得“无为”起来,武艺已经到了极致的人不敢随便出手,因为如果他遇到水平不如自己的人,那么他一出手就伤人;如果遇到跟自己水平一样的人,那么就只有同归
于尽;算来算去,实在没有出手的道理,所以中国人练来练去,还是觉得太极拳最符合民族性。孙子也是深得无为之道,他认为教人打仗是不得已而为之,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以战止战,因此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后化敌为友,和睦相处,才是长远之计。中国西汉初期曾经盛行黄老之术,就是政府无为,让百姓休养生息,成语“萧规曹随”就反映了这段历史。在用人上,我们也强调领导要无为,干部才能有为,比如唐僧与孙悟空的关系,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近年来就常常出现在管理学案例分析中。还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嘲讽之语,其实也是隐含着这样一个道理。自相矛盾是不可解决的,因为解决的后果很可怕,因此我们就想出了化解的方法,就是使矛与盾变得无为。但是,矛的本性就是进攻,怎么可能让它变得无为呢?我们从七匹狼的经典广告词中得到了一点启发。在广告中,老外说:“Attackisthebestwaytodefend,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中国人则说:“不懂防守,怎能进攻。”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不同,就是中国式的思维方式是防守在先,但至于防守之后要不要进攻,这是无所谓的事情,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这个道理。换句话说,在中国思维中,盾被赋予了比矛更高的地位,这就是“以静制动”的原理。因此,自相矛盾的化解任务就落在了盾的身上,它必须用自己的无为来影响对方,使对方变得无为起来。盾如何行使它的职责呢?我们知道,矛最厉害的地方叫做矛头,矛头具有方向性,如今它把头对准了盾,
盾如果静止不动,那么矛越用力,双方亏损越大,最终同归于尽。盾要行使它的职责,就应该往后退,使矛的力量没有负载的地方,这样矛的力量就不会无限爆发集中于一点,反而会变得筋疲力尽。盾的后退使矛盾隔得很远,因此矛也具有了调整方向的空间,最后,在盾的引导下,矛头转向另一边,自相矛盾的局面就化解了。我们常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这个道理。中国人是讲内外有别的,矛头对内就是破坏内部,矛头对外就是保卫内部,因此,盾使矛头转向外,在矛盾两者构成的小系统中,矛的功能就与盾一样了,这叫同仇敌忾,反之则是同室操戈。这样既不损害矛的本性,又使自相矛盾得以化解,最终在内部实现了大团圆的局面。蔺相如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通过后退的方式使廉颇锐气下降,并给与对方反省的时间与空间,最后托人告知廉颇大同小异的道理,才使这个国家摆脱因内讧而自削实力最终被剿的后果。中国社会中,文官地位高于武官的事实,正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体现。最后,我要说的是,成语“自相矛盾”的原意也许是简单的,但当它被我们用了两千多年之后,含义就变得如此丰富,它深深地埋在我们民族的思维之中,成为一种处理问题的范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应该逃避矛盾,也不应该解决矛盾,而是正视矛盾并化解之,使矛盾从内部被化解,变为外部问题。中国人的内外结构,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说法是同心圆似的。因此,我们永远都在化解矛盾,使矛盾不断从内部变为外部,这就是儒家的亲疏有别,但是不断使亲的范围扩大,最后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