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先生的魏晋风度金岳霖先生是我国现代哲学界的一代宗师。张申府曾说:“如果中国有一个哲学界,那么金岳霖当是哲学界第一人。”金岳霖先生学贯中西,更为难得的是,金先生作为一个哲学家,身上却没有一般独守书斋的学者常有的腐儒气,浑身散发着魏晋遗韵,魏晋风度所涵盖的率真、重情、独立、超越、重美等品格无不在其身上呈现,真应了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难怪他的老朋友冯友兰先生说:“他(金岳霖)的风度很像魏晋大玄学家嵇康。”嵇康的特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烂漫,率性而为;思想清晰,逻辑性强;欣赏艺术,审美感高。他认为“这几句话可以概括嵇康的风度。这几句话对于金先生的风度也完全可以适用。”他还说“我想象中的嵇康和我记忆中的金先生,相互辉映。嵇康的风度是中国文化传统所说的'雅人深致'、'晋人风流'的具体体现。金先生是嵇康风度的现代影子。”我个人感觉金岳霖先生风度上像嵇康,而在性格的“痴气”上、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更像阮籍,阮籍的“阮籍别嫂”、“醉眠妇侧”、“哭悼兵家女”等纯然赤子之心,而金先生与美国女友秦丽琳(LilianTaylor)同居不婚、给沈性仁写诗、以及''逐林而居”,也是同样的赤子之心。不修边幅落拓不羁金岳霖先生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挺拔,给人的印象却是不修边幅,落拓不羁。这一点与龙章凤姿、土木形骸的嵇康很像。陈岱孙在《回忆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就说金先生给他的第一卬象是,“不修边幅,随遇而安。”对于金岳霖先生的落拓不羁,徐志摩在给梁实秋的信里有淋漓尽致的描绘,1925年金岳霖携其美国女友秦丽琳从欧洲游学回国,“老金他簇着一头乱发,板着--张五天不洗的11脸,穿着比俄国叫花子更蓝缕的洋装,蹩着一双脚;丽琳小姐更好了,头发比他的矗得还高,脑子比他的更黑,穿着一件大得不可开交的古货杏花黄缎的老羊皮袍,那是老金的祖太爷的,拖着一双破烂得像烂黄香蕉皮的皮鞋。他们倒会打算,因为行李多,不雇洋车,要了大车,把所有的皮箱、木箱、皮包、篮子、球板、打字机、一个十斤半沉的大梨子破书等等一大堆全给窝了上去,前头一只毛头打结吃不饱的破骡子一蹩一蹩的拉着,旁边走着一个反穿羊皮统面目黨黑的车夫。他们俩,一个穿怪洋装的中国男人和一个穿怪屮国衣的外国女人,也是一蹩一蹩的在大车背后跟着!虽则那时还在清早,但他们的那怪相至少不能逃过北京城里官僚治下的势利狗子们的愤怒和注意。黄的白的黑的乃至于杂色的一群狗哄起来结成一大队跟在他们后面直嗥,意思是叫花子我们也见过,却没见过你们那不中不西的破样子,我们为维持人道尊严与街道治安起见,不得不提高了嗓子对你们表示我们极端的鄙视与厌恶!在这群狗的背后,跟着一大群的野孩子,哲学家尽走,狗尽叫,孩子们尽拍手!”从徐志摩的这段描述中,金岳霖先生落拓不羁的名士风度可谓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远离政治坚守人格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哲学家,金岳霖先生从青年时代就对政治保持着十分清醒的认知。他28岁的吋候在《晨报.副镌》上发表了一篇《优秀分子与今日社会》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说:“开剃头店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这是金岳霖对当时中国政治的判断,也是对自己人生道路的清醒选择以及对自己独立人格的坚守。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金岳霖先生和陈岱孙先生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样的学贯中西、一样的卓然不群、一样的单身贵族。两人志趣相投,从1927年开始,历经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时期,一直是过往
甚密的同事及挚友。陈先生十分钦佩金岳霖对学问的严谨,他认为金先生“是一位极讲严谨工作,一丝不苟的学者。”据陈岱孙先生回忆,金岳霖“有一个数十年如一tl的生活习惯,即划出每tl的上午为他治学的工作吋I'可,只要环境条件允许,在这工作吋间内,他严格地闭门谢客,集中精力研读写作。”“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绝不在这些日子的上午去走访他以免吃闭门羹。”“抗战时期,他把这一习惯带到了昆明。”当时日机经常轰炸昆明,有儿次金先生都沉迷于思考、写作,没有听到防空警报,直到身旁的炸弹声把他从思考中炸醒,他还“木然不知所措”,真可谓物我两忘。抗战中有五六年,金岳霖先生和十儿位西南联大的教授一起住在昆明北门街唐家花园中的一座戏台,分据包厢,陈岱孙先生、朱自清先生、李继侗先生、陈福E先生五人合住在正对戏台的楼上正中的大包厢。这些同事兼好友照顾金先生的习惯,在大包厢最清净的一角,划出一块可以容纳他的小床和小书桌的地方,作为他的“领地”,尽量不去侵乱干扰。除了上课外,每日上午仍然是他的雷打不动的研读写作时间一一除了和陈岱孙先生一起“跑警报”。金先生的力作《知识论》和《论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出来的。金先生在《论道》的绪论中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不仅在研究対象上求得理智的了解,而且在研究的结果上求情感的满足。”《论道》一书,原创性思想之丰富,在中国现代哲学中罕见其匹,被贺麟称为“一本最有独创性的玄学著作”。冯友兰给金岳霖的《论道》和《知识论》下的评语是:“道超青牛,论髙白马。”(青牛指老子,白马指公孙龙。)生活在朋友中许多名人的回忆录都注重渲染气场和气势,从而显示自己经历及思想的不凡。而金先生晚年的回忆录,举重若轻,里面谈哲学的篇幅不多,在回忆录里,大谈口己的生活情趣与朋友。该书风格散淡,读该书如同欣赏一幅写意水墨山水画。金岳霖先生非常注重友情,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刖友当屮,许多朋友甚至把他当作自己家庭中的一员。金先生说:“爱和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和感觉。这两者经常是统一的。不统一的吋候也不少,有人说可能还非常多。爱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比较自然的感情,他们彼此之间也许很喜欢,那他们既是亲戚又是朋友。我的二哥和六哥就是这样。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悦,它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Z间的生活。我至少从1914年起就脱离了亲戚的生活,进入了朋友的生活,直到现在仍然如如此。“朋友的关系不想则已,想起来却是古怪,血缘既不相干,生活方式也可不一样;它似乎是一种山水画的图案,中间虽有人烟山水草木土地的不同,然而彼此各有彼此的关系,而彼此的关系又各不同,屮年以上的人差不多完全靠老朋友,新朋友是不易得到的,心思、情感、兴趣、习惯等都被生活磨成角,碰既碰不得、合也合不来;老朋友在同一历史道路上碾转而来,一见就会心领意会情致怡然。”“我的时代已经进入了通家的时代。所谓朋友,十有八九男女都是朋友。”金先生在朋友面前最能表现他天真烂漫的性格。除了最亲密的朋友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金先生的朋友还有徐志摩和陆小曼夫妇、陶孟和和沈性仁夫妇、周培源和王蒂徵夫妇、张奚若和杨景任夫妇、钱端升和陈公蕙夫妇、费正清和费慰梅夫妇,以及胡适、陈岱孙、冯友兰、邓叔存、陈寅恪、林宰平、沈从文、叶公超等。徐志摩是金先生的老朋友,加上张奚若,他们都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后来又先后到英国留学。徐志摩和张幼仪在徳国离婚时,金岳霖和吴经熊是证明人;而金岳霖和林徽因、梁思成认识,徐志摩是介绍人(费慰梅说:徐志摩对林徽因、梁思成最大的贡献是把金岳霖介绍给他们);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典礼,金岳霖是伴郎;徐志摩飞机遇难后,金岳霖赶到济南为挚友处理后事。徐志摩是这样描述金岳霖的,“金先生的嗜好是捡起一根名词的头发,耐心地拿在手里给分。他可以暂时不吃饭,但这头发丝粗得怪讨厌的,非把它劈开了不得舒服。”在徐志摩的日记和给朋友的信里,能感觉到他们关系的亲密。徐志摩和陆小曼恋爱期间,曾写信告诉陆小曼,老金是唯一能理解他俩的朋友。还有一
次,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里(1928年10月4H)这样写挚友金岳霖,他刚进金岳霖家“老金就打哈哈,原来新月社那方大地毯,现在他家美美的铺着哪。丽琳还是那旧精神,开口鸡闭口面的有趣。老金长得更11更蠢更呆更木更傻不拉唧了。”一次徐志摩写了一首诗《你去》,并请金岳霖指正,金先生对这首诗评价:itisoneofyourbest!而徐志摩则风趣地说:“哲学家评诗都不能听,说好,可能是不好。”金岳霖和陈岱孙先生一起住在清华大学学务处时,当时梅贻琦校长南下,由陈先生代理校务。有一天金先生发现没有手纸了,写张条子给陈先生求救:伏以台端坐镇,校长无此顾之忧,留守得人,同事感追随之便。兹有求者,我没有黄草纸了。请赐一张,交由刘顺带到厕所,鄙人到那里坐殿去也。如此嬉笑文字非赤子之心、非挚友之间不能写!抗战结束后,梅贻琦校长委派陈岱孙先生回北京做清华大学的恢复工作,陈先生居然在短时间内把清华园收拾得和原先一样。而金先生平时和陈岱孙的交往屮,对陈先生出色的行政能力竟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他为此感到很奇怪。金先生认为陈岱孙先生是他的朋友中少有的非常能办事,而且能办大事的人。而晚年的岱孙先生则对金先生“忠实的为人和处世”念念不忘。张奚若是金岳霖最老的朋友,自1917年两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认识并成为好友,从此成为一生的挚友。张奚若讲话喜欢说,“我要讲三点”,金先生平时跟他开玩笑,总戏称他为“三点之教”者。有时老朋友也会发生争吵,一次和张奚若话不投机,他说张奚若真是FullofprideandPrejudice(充满傲慢与偏见),张奚若随口反击说你才真是devoidofsenseandsensibility(缺乏理智和情感)。这两人哪里是在吵架,分明是在用英文做对联金岳霖虽然饱经欧风美雨的沐浴,但骨子里还是一个中国传统的充满魏晋之风的中国文人。金岳霖先生对中国山水画有极高的鉴赏力。他认为“在艺术方面,中国对世界文化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山水画。”在欣赏山水画方而他有许多心得感悟,他认为山水画“留空白不是简单的事,在能者手里有非常灵巧处理的办法。”山水画中的哲学背景和根源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山水画的中心问题是意境。”包括“画者的意境和看画者的意境。”在谈山水画方面他和邓叔存先生交流得最多。邓先生本身就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金先生认为邓叔存是他最雅的朋友。邓先生去世后,他曾作挽联怀念:霜露葭苍,宛在碧波千顷水;屋深月满,依稀薜荔百年人。就我的理解,朋友就是两个相同或相似心灵的相互吸引和沟通。金先生和陶孟和和沈性仁夫妇都是朋友,陶孟和作为当时著名的社会学家,以自己的家庭背景,完全可以进入政界发展,可他却始终和当时的政治保持距离,坚守口己学者的口由之身,这让金岳霖很佩服。沈性仁出身浙江嘉兴书香门第,大姐沈性真(字亦云,著有《亦云回忆》)嫁给了黄郛,小妹沈性元嫁给了钱昌照,兄弟沈怡为国际知名的水利家。沈性仁才貌双全,金岳霖与其相知相惜,十分投契。金岳霖曾写--联藏头诗赠与沈性仁: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兰香静处风。以竹影和兰香來形容沈性仁的风姿。1943年1月23日晚上,金岳霖在西南联大接到沈性仁去世的电报,感觉“当时就像坐很快的电梯下很高的楼,一下子昏天黑地”,等稳下來时,“又看到性仁站在面前”。在其《悼沈性仁》一文里,他写挚友,也写自己。他说沈性仁非常怕人,转而乂说“我也怕人,并且还不大看得起人类这样的动物。我总觉得世界演变到人类的产生,无论从方向或结果着想,总不能说是十分满意。”挚友的突然离世,让他感到这个世界顿然昏暗许多!他还说:“就我个人说,我是在抽象思维能够相当精细而在人与人之间情感百分之百粗疏的人,在行为上难免不懂规矩,不守章法,不顾人情,不习世故,因此在生活道路上难免横冲一阵,直撞一阵。不同情于我的人难免觉得我麻烦,甚而至于讨厌。同情我的人又不免发生一种随时加我以保护的心思。”痛失挚友的他,更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孤单与无助。他哭挚友,也在哭自己。梁思成和林徽因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对这两位朋友的评价很高,用“极赞欲何词”
来表达对林徽因的欣赏,用“梁上君子”来表达对梁思成先生的敬意。金先生从认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起,他们就一直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很多吋间两家毗邻而居(就是所谓的逐林而居),亲如一家。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相互成就的。1955年,林徽因先生因病去世,金岳霖异常痛苦,适逢他的一个学生到办公室看他。他的学生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先不说话,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他一边说,一边就嚎啕大哭。他两支胳膊靠在办公桌上。我静静的站在他身边,不知说什么好。儿分钟后,他慢慢停止哭泣。他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我又陪他默默坐了一阵,才伴送他冋燕东园。”金岳霖后来冋忆到林徽因的追悼会时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开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天才是孤独的,失去知音的天才更感孤独!他和张奚若先生写给林徽因的挽联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1956年6月10日金先生请一些老朋友到北京饭店吃饭,到了以后,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要请客,金先生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让在场的每一个朋友唏嘘不止。1983年,编辑陈宇为出版林徽因诗文的事去家里釆访金老,并带去了一张林徽因的照片。当吋老先生已88岁高龄,行动不便、老眼昏花,但是当看到这张照片吋,竟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央求陈宇把照片送给他。当陈宇问他能否给要出版的《林徽因的诗文》写篇文章时,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和她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如今,金先生对林徽因先生的这种超越时空的、惊世骇俗的精神之恋已成绝唱。痴人情趣金岳霖先生除了做学问的痴、刈感情的痴,在生活中也也有很多痴事。在其晚年,一次社科院哲学所的所长去看望他,并要他提要求。谁知金先生张口就说“我耍钱”。然后掰着指头说:“大学《逻辑》我不要钱,《论道》那本书我也不要钱,可是《知识论》那本书我要钱。”所长还替他解释一下说“是要稿费”。金先生天真自然,反而让所长替他尴尬。他养黑狼山鸡、斗蚊岫,这和嵇康的打铁和灌园有异曲同工之妙。表面看来不是大学者所为,而实际恰恰是深得嵇康的魏晋神韵。另外金岳霖还像阮籍一样嗜酒,啤酒、白酒、黄酒都喝,尤嗜黄酒。他谈到醉酒,“解放前喝黄酒的时候多,醉也是黄酒的醉。黄酒的'醉'有恰大好处的醉,也有超过好处的程度。前者可以增加文学艺术方面的创作,超过程度就只有坏处。”另外他对中国菜也大加赞赏,认为“中国菜世界第一”。金先生喜欢古树,对全国各地许多有名的古树都如数家珍。古树大多生长在名山大川之间、古寺名刹之中,也许金先生能感知到这些古树的身上的千年灵气。他也喜欢各种花,他把花当成了朋友,在其晚年的冋忆录里说:“多年不同花打交道,也没有以前玩花的条件;怕想它,也就不想它了。”他怀着感情谈昆明龙头村的大红花茶树、邓叔存安徽老家的黄梅树、以及以前在北京养的酒杯玉兰和姚黄(牡丹的一种)。他喜欢箭兰气味的“幽”和“清”。他最喜爱是梔子花。板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与约定”,也许梔子花里含有金先生深沉的感情寄托。悲歌一曲风流散许多人诟病解放后金岳霖对政治的靠拢,其中原因除了金先生性格的软弱和天真外,主要是时代的大环境造成的,对此我们不要苛求金先生,而应反思那个让金岳霖这样特性独立的人也要异化的时代,这是金先生个人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1953年在清华大学对知识分子的“洗澡”思想改造运动的吋候,冯友兰因为经历比较复杂,被迫多次交代,甚至不惜上纲上线,但是主持人还是不让过关。金岳霖由于素來与政治无涉,经历清白,过关就比较快,不久还被封为积极分子。组织上让他到冯家去做工作,以帮助冯友兰转变思想和立场。一进门,金岳霖就大声说:“芝生,你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可一定要彻底交代呀!”说着扑上去就和冯友兰抱头痛哭。从金岳霖先生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什么是的率真、重情、独立、超越、重美。在提倡素质教育的今天,了解金岳霖先生,会给我们有许多有益的启迪。
再说金岳霖先生黄集伟五月某口,余与某君相见于不约而同读罢《读书》今年笫五期汪曾祺先生所撰短文之后。以是话题自金先生说开,且说且长、且长且细、且细且益发生趣一一其中兼感慨并评说,容勘误寓增补……现仅据记忆草此短文,也算应了汪先生“应该有人好好写写”z召唤。金先生确系一生未娶。除去读写,每tl只一人独处,冷清固然,却也落得自在无牵。有段时口,金先生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同住一处,满院熟稔同辈、黄口小儿均以“金老头儿”唤之。其时金先生雇一二级厨师为其制作饭食,而金先生最喜食油炸龙虾片,不知那位二级厨师是否因此顿生明珠弃暗Z嗟。某日,梁先生见其厨师外出采购,手捏一张数码为五千余元的人民币活期存折,惊疑不已。找到金先生问其缘由,金先生答曰:“这样方便。”梁先生曰:“若不慎遗失,岂不枉哉?”金先生依旧说:“这样方便。”梁先生说:“这样吧,存个死期,存个活期,两全其美一一而且'死期'利率髙于'活期'”……谁知金先生连连摆手:“使不得的,本无奉献,那样岂不占了国家的便宜?”梁先生无奈,只得为其细述储蓄规则多项。述毕,金先生满脸欣然,停有片刻,说:“你真聪明。”当然,最终此事亦非就此了结。“改存”之日金先生几欲打退堂鼓,理由是他预备在自己死后留一千元钱酬谢厨师一一“如果将剩余的钱都存了死期,万一某口我突然死了,钱不就取不出了?”这冋梁先生不能不笑。笑罢,梁先生又将如何将那一千元酬金抽出为厨师另立户头之类细细讲演一番……末了金先生重又孩童般喜作一团一一“你真聪明!”据悉,梁先生白金先生口中很赚过不少如是之褒奖呢。另有某口,伏天,数位友人同往金先生舍下闲坐。一进门,便见金先生愁容满面,拱手称难:“这个忙诸位一定要帮!”友人既不知何事,又不便细问,但念及“金老头儿”独身一人,不便诸多,便作英雄状慷慨允诺。俄顷,厨师为来宾每人盛上一碗滚沸的牛奶……英雄言辞尚余音缭绕,无奈,只得冒漏暑Z苦,置人汗淋漓于不顾将碗碗热奶一饮而尽。谁知几位不几日再次光顾,重又承蒙此等礼遇,且金先生口气坚定,有如军令。事隔有旬,好事者向金先生问及此事,方知原來金先生冬口喜饮奶,故定量可观;时至盛夏,饮量大减,却又弃之可惜,故有“暑日令友人饮奶”一举。也许金先生以为订奶有如“订亲”,要“从一而终”,不得变故。殊不知奶Z定量增减有尽由主人Z便的通例。当友人指点迷津甫毕,金先生照例回赠那四个字的赞许:“你真聪明!”汪曾祺先生文中提及金先生晚年坐平板车去王府井“接触社会”一事。彼景彼情想来的确有趣味。不过,金先生此举另有一番难言苦衷。金先生患青光眼疾后,尝就医于“协和”。“文革”伊始,“革命派”不许金先生用车。金先生闻讯问曰:“停用专车可以,可我怎么去'协和'看大夫?”“革命派”答曰:“给你派辆排(pdi)子车吧!”在“革命派”来说,此为戏言?都揄?抑或是推托之辞?不得而知。反正金先生欣然从命,乐不可支。每每于就诊之日,准吋自携一木制小马扎,端坐于平板三轮车上,任人-•路踩过去,且东张西望,不胜惬意……遥想此景,金先生是否在身体力行地诠释“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之境界?似难说清。金岳霖的魏晋风度王开林①有些人城府深,门禁严,大门之内还有二门,二门之内还有三门。金岳霖特别单
纯,他不功利,也不势利,是著名的老顽童。①少年吋,赶上辛亥革命,他兴冲冲地剪掉辫子,意犹未尽,又仿照崔颠的《黄鹤楼》作打油诗一首:“辫子已随前清去,此地空余和尚头。辫子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光溜溜。”谐诗流出,立刻传为闾巷笑谈。②金岳霖终身未婚,朋友们的孩子都叫他“金爸”。他喜欢搜罗大个头水果,比如雪花梨、苹果、橙、柚、石榴,将它们摆在书案上,或拿去跟孩子们比赛,这种较量往往要拉锯多个回合。好一位独孤求败,输了比赢了更开心。在书房里他收藏着“水杲状元”,谁能吃到它,谁就是得意门生。③金岳霖对中国的大种鸡了如指掌,他养过大黑狼山鸡,还养过大斗鸡。房屋一隅他摆放长排岫岫罐,只为在寂静的夜晚倾听它们的“瞿瞿奏鸣曲”。吃饭时,大斗鸡跳上餐桌,伸长脖颈啄食荤素,他不驱不赶,待若家人。在《世说新语》屮,阮氏兄弟与猪崽共用大瓮饮酒,已属一奇,金岳霖不遑多让。④金岳霖有个规矩和习惯:上午不见客,不干英他事务,集中精力读书写字。构思时,他静坐冥想,仿佛老僧入定,红尘俗务不复萦怀。有一次,那群惊弓之鸟都跑空袭警报去了,他却窝在宿舍里,浑然未觉,肖然不动。待警报解除,大家奔回废墟寻人,竟发现他提笔而立,呆若木鸡,浑身都是尘土。⑤金岳霖讲课,不带讲义,只带粉笔,但十有八九黑板上不著一字。他的课学生爱听,大教室座无虚席。他喜欢提问,西南联大没有点名册,他就想出奇招:“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将令一下,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都会深呼吸,既忐忑,又光荣。⑥沈从文教语体文写作,主动为青年弟子开“小灶”,将金岳霖拉去讲“小说和哲学”。大家仰颈翘盼金先生讲出一番精深的道理来。不料他迂回曲折地讲了半天,结论仍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纳闷,问道:“《红楼梦》算不算一个例外?”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说话I'可,他突然停顿下来,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一只跳蚤,捏在指间,细细打量,那神情比京城名捕逮住钦犯还要得意。⑦钱端升教授的夫人陈公蕙有一句趣谈:“那个老金呀,早年的事情是近代史,现在的事情是古代史。”金岳霖能够将昆明大观楼的长联倒背如流,却经常忘记自己的姓名。有一回,他给老友陶孟和打电话,接通后,陶家佣人问道:“您哪儿?”金岳霖答不上来,就回答:“你别管我是谁,找陶先生说话就行。”不料陶家佣人跟他较真,不报姓名不通融。金岳霖无奈,只好回头问自己的车夫王喜,王喜摸了摸后脑勺,替他理出头绪來:“只听见人家叫金聘士。”一个“金”字点醒梦中人,他又恍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⑧金岳霖是单身汉,拿着一级教授的高工资,他乐得资助学生和朋友。乔冠华到德国留学,金岳霖资助儿百块大洋,乔冠华至死都感念他的再造之恩。抗战期间,米珠薪桂,“教授教授,越教越瘦”。某tl清晨,张奚若的夫人发现椅子上放着一叠钞票,她很惊讶,这么多钱是哪位客人不小心遗落的?张奚若回想之后,立刻断定“这是老金干的好事”。⑨晚年,金岳霖体弱多病,常赴协和就医。革命小将不准他乘坐汽车,他就屈就平板三轮车,自携小马扎,身穿长棉袍,任人慢慢悠悠一路蹬过去。他觉得蛮好玩,并不感到憋屈和难受。11多年后,冯友兰在《怀念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写道:“金先生的风度很像魏晋大玄学家嵇康。嵇康的特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烂漫,率性而行;思想清楚,逻辑性强;欣赏艺术,审美感高。……金先生的著作,我们可以继续研究,金先生的风度是不能再见了。”12赤子和名士,在金岳霖身上实现了无缝结合,他的可爱是公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