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构思与创新内容提要:本文认为,李白的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一首创新出奇、别具一格的“留别”诗,而不是什么“记梦诗”、“游仙诗”或其他什么诗。该诗表现的是作者辞别友人、往赴吴越时的情感变化和心态意识,“梦游”在诗中只是一种表达作者“留别”心绪的表现手法,是一种虚拟的幻境。文章认为,就“留别”的题材内容而言,此诗并无超常新奇之处,全诗紧扣“留别”主题,逐层展开,表达的无非是与友人告别的话头,写出了道别的地点、别后的行程、到达的目的地以及内心的愿望。但在艺术构思方面则显示出非凡的创造力。诗人一反描述留别情景的传统写法,而选用表现行人心灵意识的方式,并且不是静态地直接地描述留别情感,而是动态地委婉地表现心态意识的变化过程,使作品既体现出浓厚的温柔敦厚的诗歌传统,又涵纳着新颖奇妙的艺术创造。文章认为,此诗成为“名作”的重要原因一是作者在艺术构思上的别具匠心,二是在艺术表现上的推陈出新,三是在境界构造上的大胆创新,四是在文体运用上的勇于革新,五是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六是体现了自由独立的人格精神。 一、本诗主题:“留别”而非“记梦” 李白此诗写的什么?或者说这首诗的主题是什么?自唐迄今,多有视为“记梦诗”、“游仙诗”者,甚至有人认为是“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陈沆《诗比兴笺》)。这些意见,虽各成一家之言而又实在难避片面穿凿之嫌。 笔者认为,弄清本诗的主题可从两方面人手:一是题目,二是全诗的整体内容。题目是作品的眼睛,成功的作品总是紧紧围绕题目展开,而作品的内容又高度浓缩和凝聚在题目中。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主题首先就反映在题目上。该诗题目“梦游天姥吟留别”由两层意思或两部分内容构成,一是“梦游天姥”,一是“留别”,这两个内容通过“吟”的形式结合在一起,融为一体,前者是“吟”的内容,后者是“吟”的目的,二者之间又有主次之分。“梦游天姥”是本诗重点描写的内容,但并非本诗主旨,而“留别”
才是诗旨所在,才是题目的重心,这是本诗创作的起因,也是该诗写作的目的,是作品表现的核心主题。关于全诗的内容,无需详作剖析,只看诗中“别君去兮何时还”一句,足以知道是为留别而作,方东树说“留别意只末后一点”(《昭昧詹言》),即由此句而发。另外,该诗宋代刊本一般都在题下注云“一作‘别东鲁诸公’”,四部丛刊影印明刊本《河岳英灵集》题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乃将二题合一,均可佐证是一首“留别”诗。 “留别”是诗歌传统的表现题材,它以情感交流为轴心、为生命,以心灵沟通为目的,一般抒发友谊、留恋、惜别,或表达开导、劝慰、理解、鼓励、愿望、志趣,等等,总之以抒情言志为宗旨。李白也未超出这一樊篱。但李白笔下的留别往往奇采焕发,多具变化。诸如他的《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清新隽永,活泼自然;《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生动形象,轻快明晰。然而,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则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格。由于作者抒发的感情因特定的环境及其艺术表现形式与表现手法的变化而呈现出一种较为复杂的状态,如不仔细体察,详加剖析,则易被雄奇虚幻的意境导入误区。“记梦”、“游仙”、“寄意去国离都”诸说就是如此。 二、构思追绎:“拟梦”以写“别绪” 题目已定,怎么来写是体现作家艺术气魄、艺术腕力的重要方面。李白的这首诗正是首先在整体构思方面表现出非凡的创新出奇之魄力。诗以表现自我、表现心灵、表现情绪变化为轴心,而以描述梦游天姥为主线,虚实结合,叙议相间,遵守传统而又不囿于规矩。一方面诗人严格区别“送别”与“留别”的界线,遵守“留言道别”的常情常理,将被送远游的对象作为表现的主体,一方面诗人又不去正面地描述分别场面、抒发友情,而是采用了直接与间接结合、重在迂回委婉的表现方法,表达对友人挽留的感谢及深厚的友谊,通过自己心态情绪的变化,表现对友人依恋的慰解,尤其是以“拟梦”的形式抒写“别绪”,构造雄奇迷离的意境,令人叹为观止。遗憾的是,前人评点,多赏其句段,或称其接连,而对整体构思的审视剖析则极为少见。此诗在结构方面,有三点值得注意。
其一是诗的开头四句为破题之笔。发端即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东鲁近海,故言“海客”(李白《赠崔侍御》有“故人东海客”之句),此是与之“留别”的友人,同时点出了留别的地点。《十洲记》载:“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大抵是对会稽,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甘,饮之数升辄醉,令人长生。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历史上的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梦寐以求,派人去寻长生不老药,无一成功。“谈瀛洲”、“信难求”透露了“东鲁诸公”曾盛情挽留诗人,邀其同游海上,共寻仙境,而李白则婉言逊谢,遂有“越人语天姥”之句,表达了辞鲁往越的决心和意向,自然地将诗笔引向了“天姥”。实际上诗的起句就点出了创作的动因,紧扣“留别”下笔。但由于这种开头法创新出奇,高雅不俗,被动接收的读诗方法往往难以追寻作者的思绪,故连方东树这样的学人也感叹“陪起令人迷”(《昭昧詹言》)。明代胡应麟曾谓此诗“无首无尾,窈冥昏默”,其言虽非甚确,却道出了他读此诗的感觉,尤其“无首”二字正道着了该诗开头以突如其来之笔写尽千回百转之意的妙处。“信难求”、“或可睹”如同戏剧中人物的内心道白,表达的都是诗人的主观判断,体现出选择的倾向性。其二是诗的结尾五句为揭题之笔,回应全篇。“别君去兮何时还”,既揭示了题目又照应了开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脍炙人口的警言名句,不仅收束了全篇,给人以旷达、超脱、潇洒和轻松之感,而且与诗歌开头顿入的沉重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情绪和感情的表达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其三是中间部分的“梦游天姥”,这是全诗的精华和主体,也是作者匠心独到处,故最能吸引读者,也最易迷惑读者。解开此诗奥秘的关键即在此一“梦”。 “梦”是文学作品常见的题材和内容。清代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明代戏剧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元代杂剧王实甫《西厢记》中的“草桥惊梦”等,有口皆碑。宋代诗词中更是俯拾即是。苏轼因梦亡妻而有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辛弃疾感慨国事遂书《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爱国诗人陆游的记梦之作多达上百首,《楼上醉书》“三更扶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书悲》“谁知蓬窗梦,中有铁马声”,感人肺腑,脍炙人口。如果仔细琢磨一下文学作品中的“梦”,其实内涵并不一样,至少有“实梦”与“虚梦”
之分,而后者则往往是一种虚拟、虚构或者幻想、理想、梦想。研究作品需要具体分析,区别对待。 那么,本诗中的“梦”是“实”还是“虚”?是“记梦”还是“拟梦”? 当作者在运用夸张、渲染、拟人等多种艺术手法描述了天姥的雄奇之后谓“我欲因之梦吴越”,接着叙述了“梦游天姥”的全部历程和所见、所闻及所感,且又有“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的诗句,从梦因、梦游到梦醒、梦感,顺序写来,不仅意境动人,而且情节完整,给人以确有其梦的感觉。但是,只要我们联系全诗内容和“留别”主题,搞清“梦”在全诗中的作用,“梦”的性质也就昭然若揭。 诗的主题既然是“留别”,内容自然与留别密切相关。而“梦”一般是人的潜意识反映,往往表达怀念、思念或向往,在时间上多具以往性、过去性的特点,正如杜甫《梦李白》所言“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如果李白诗中的梦境内容是与留别的对象密切相关,就是对诗歌主题的直接表达。然而,“梦游天姥”与“东鲁诸君”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没有直接的联系,更何况在友人相送的留别之际,也不会有做“梦”的条件。结合全诗来看,此诗梦境至少表达了诗人与友人分别之后将要往游的目标,由于诗人对这个地方的向往,此处表达的只是一种憧憬之情。简言之,“游天姥”不过是诗人的虚拟,这里的“梦”也只是“虚梦”、“拟梦”,而不是“实梦”、“记梦”。因此,这里的“梦”在诗中就变成了一种表现手法而成为诗人创新出奇的重要体现。诗中的“梦”,是诗人心绪情感的载体,是诗人道别的内容与话头。它反映了诗人仕途失意之后,向慕古贤而希求知音、倾心佛老意欲超世脱俗、陶醉山水以达物我两忘的心态,也传达了诗人的志趣和意向,成为诗人辞鲁往越的理由。由此,“梦游天姥”与“留别”就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前人谓“太白诗虽若升天乘云,无所不之,然自不离本位”(刘熙载《艺概》),于斯可见。《唐宋诗醇》称“此篇夭矫离奇,不可方物,然因语而梦,因梦而悟,因悟而别,节次相生,丝毫不乱”,正是看到了“梦”在全篇中的地位与“留别”的联系。 三、体制创新:“以文为诗”与“熔汇众体”
杜甫称誉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思不群”不仅体现在诗歌的整体构思上,而且也反映在诗体的创新上。即如留别诗,唐人多用近体,如孟浩然《留别王维》(“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李商隐《板桥晓别》等,都是这样。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不仅选用七言古体,充分发挥和利用其容量大、无拘束的优势,而且熔众体于一炉,揉诗赋散文为一体,各体律绝形式、各种散文句法,皆为其所用,因物赋形,随意选式,挥洒自如,工整的对仗、虚词的运用和手法的变换,形成长短参差、错落有致而气势雄浑的艺术效果。学界讨论古代各种文体的相互影响,言及“以文为诗”,往往以为杜甫发其韧、韩愈扬其波,其实,李白的这首诗不论在句法形式上还是在表现手法上,都大量吸收了散文的艺术因素,可视之为较早以文为诗的成功范例。 首先,作品合理吸收了散文的叙事成分,加强了诗歌的叙事性。诗歌和散文是人类发展史上产生最早的两种文学形式,中国古代,仅就汉民族文学而言,诗言情、文记事,功能各有偏重。李白此诗被认为是“记梦”诗,这本身就说明了两点:一是体现了明显的“记事”性特点,二是说明将散文因素融人了诗歌。叙事的完整性、顺序的一维性是记事散文的突出特点,在这里有着充分体现。故方东树从以诗记梦的角度认为此诗开记梦之先河,是韩愈“《记梦》之本”(《昭昧詹言》)。 其次,作品使用了大量赋与散文的字法、句法和章法。诸如“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这些句式不仅字数参差,而且节奏有异。《唐宋诗醇》称李白七言歌行“穷极笔力,优入圣域”,前人谓《天姥吟》“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咏之使人飘扬欲仙”,都与体制的创新相关联。当然,这种体制上的创新与诗人所要表达的内容密切相联,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 四、深厚的文化积淀:融化典实与浑化无迹 正如中国古代的诗歌风格多样、绚丽多姿一样,李白既有“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这样“清水出英蓉,天然去雕饰”的妇孺称颂、雅俗共赏之作,也有如《蜀道难》一类“黄钟大吕”式学林激赏的高雅之篇。而后者往往含纳着深厚的文化积淀,《梦游天姥吟留别》即属此类。
文化积淀表现在作品的艺术形式、内容、风格等各个方面,其中融化典实是主要的表现之一;该诗全篇22句,作者明用、暗用、引用、借用、化用前代神话故事、历史事实、民间传说、古代典籍、前人诗赋等达30种以上,几乎句句含典实,字字有来处,而内容又紧紧围绕仙游。其引用《史记》、《汉书》、《述异志》、《十洲记》、《白羽经》中的故实自不必说,即如点化《楚辞》之《九歌》、《天问》、《云中君》,张衡之《西京赋》、傅玄之《吴楚歌》、郭璞之《游仙诗》以及《上元夫人步元曲》等作品中的诗句典故无不如此。天姥山本身就充满神奇色彩,其名字含纳着美丽的神话传说(《后吴录•地理志》)“剡县有天姥山,传云登者闻天姥歌谣之响。”》,而该诗从彷徨到解脱的整体构思则胎息于楚辞《远游》[1]。很多典故的使用达到了浑化无迹的境界,不仅含蓄深厚,而且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熟知出处,固然拍案叫绝,而不知掌故者亦不影响对诗歌本身的理解。如“势拔五岳掩赤城”以夸张渲染的手法极言天姥之高峻,其中“赤城”,由于作者暗用《登真隐诀》“赤城山下有丹洞,在三十六洞天数”之道教传说的内容,故除指山名外还可使人想到道教的三十六洞天。“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写梦游过程中在峭崖陡壁的半山腰即看到海上日出之情景、听到空中天鸡的鸣叫声。《述异志》载:“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云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之鸡皆随之鸣。”诗人化用此掌故,不仅使意境更加雄奇而且增加了浓郁的神话色彩和深厚的情趣。再如“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写俯视悬崖之下所看到的那种昏暗浩渺、云雾缭绕之情景以及当时所产生的“日月照耀金银台”之幻觉。“金银台”乃指神仙居住的地方,此处点化郭璞《游仙诗七首》其六“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之诗句和班固《汉书》关于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而黄金白银为宫阙,末至,望之如云”的说话,极写幽谷令人眼花缭乱的感觉和幻化的奇光异采。诸如此类浑化无迹的用典,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高雅情趣,意境更开阔,也更耐人品味、寻味。刘熙载认为“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而于嗣宗之渊放、景纯之隽上、明远之驱迈、玄晖之奇秀,亦各有所取,无遗美焉”,该诗甚为典型。 [1]《远游》开篇即写“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
,点明远游原因,交待郁结内伤,愁凄增悲,于是神形两离,独神游以求正气,突出描述了神游八极的情景,最后达到了“超无为以至清,与泰初而为邻”的至高境界,由原来的郁结愁凄变为彻底解脱,表现了作者强烈的出世思想。[1]本文为中国李白研究会在浙江新昌召开李白与天姥国际学术研讨会而作,收入《中国李白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