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鲁迅《铸剑》中的目光与剑研究者总是热衷于解开鲁迅小说《铸剑》中诸层寓意:或从复仇来阐释其严肃与荒诞,或从借古讽今来消解启蒙的意义,或进行美学与历史的分析,或探究黑色人究竟是谁。然而,对复仇、权力、成长、启蒙、荒诞等单一命题的论述都或多或少削减了《铸剑》的完整性。从根本上说,还是应该回到文本内部窥探它的深意。《铸剑》中承载重担的意象甚多,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恰恰是一些本身“看不见”的意象,比如不可捕捉的“目光”,比如无形无迹的“剑”。目光目光并不是《铸剑》重点描摹的意象,却贯穿始终。眼睛以观察作为人与世界无声沟通的渠道,目光便直观、形象地展示着自身。对于眉间尺的目光,并没有细致描述,只是在黑色人将眉间尺的头颅放入沸鼎中提到他秀眉长眼脸带笑容。他的转变是在父母的目光下开始的,眉间尺的母亲不像传统的中国式母亲那样温顺求全,她用闪着光芒的目光将仇恨的往事严肃地讲给儿子。而在母亲转述给儿子的父亲的故事中,在她的记忆里也对丈夫的目光不能忘怀。剑铸成之时父亲眼里四射欢喜的光彩,随之而来的是对自我命运参透和决心复仇的目光。母亲恰似剑鞘,保存着记忆,连同父亲的目光和仇恨。父母的目光使得眉间尺从混沌中苏醒过来,唤醒少年的自我意识,复仇的精神开始苏醒,经过一夜的辗转未眠这位刚刚16岁的少年踏上了复仇之路。
复仇心理毕竟是一夜之间催化生成,眉间尺还不够成熟,迫切复仇的心态和毫无头绪的行动让他焦躁不安,初次尝试的失败让他窘迫。此时,黑色人的出现使得眉间尺真正成熟,开始引导着这场复仇走向高潮。鲁迅用“火”来形容黑色人的目光,甚至直接用“火”指代他,火象征着墓地与死亡,黑色人要求眉间尺给他剑与头颅,要取眉间尺的性命才替他去报仇。这时,在黑色人的目光之下曾经软弱稚嫩的少年毅然砍下了自己的头,与过去的自己决绝,何其悲壮。杉树林里的饿狼们吞噬了眉间尺的身体,而被黑色人砍去头颅的那匹大狼也被狼群吞噬。饿狼们的目光和黑色人一样是火一般,或许饿狼大约就是黑色人的影子,又或许眉间尺通过“自噬”蜕变成了黑色人。再次写到目光是在沸鼎中,眉间尺的目光注视着王,似曾相识的微笑让王惊疑,接着三头撕咬之后眉间尺和黑色人含笑相视,这是将死之人的目光,是复仇胜利的目光。看不见的“目光”贯穿始终,父母的目光引领眉间尺走上复仇之路,黑色人和饿狼的目光将眉间尺彻底吞噬取代,与王的目光狭路相逢挑起厮杀,胜利的目光又在臣民后妃的目光中被消解。目光既是文本的表面细节,也是内在多重自我的象征。对于“黑色人”究竟是谁的问题,让我们回到这样一段自白: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谁最善于报仇?谁能既是你又是他?谁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谁会憎恶自己?只能是自己。黑色人只是诸多自我中的某一个,可能高贵也可能原始,可能是灵魂的本性,也可能是肉体的欲望。这当然是鲁迅非常推崇的一种自我,也是他在自我内心争斗中常常表现出来的自我和迫切需要的自我。剑文章以《铸剑》为题,而最关键的那个意象“剑”却常常无形无迹。从最原始纯青透明的铁到铸成融于青光的剑,每一次出场似乎都隐于环境,像冰一样透明冰冷,又常与青衣青光融为一体,它与眉间尺和黑色人如影随形却又不为人察觉。纵观全文,一切情节都随着无形“剑”展开,从王妃诞下异宝,王选眉间尺的父亲铸剑,王担心眉间尺的父亲为他人铸剑恐大权旁落而杀了他,眉间尺的父亲留下雄剑,母亲告诉眉间尺要带剑复仇,眉间尺又将剑给了黑色人托剑复仇。杀戮因这剑而起,又循着剑去复仇。这把剑世界无二威力无敌,但除了砍下了三人的头也并没有其他功绩,只是作为复仇的符号如影随形。
剑是什么?铸剑又是什么?剑是欲望本身,也是毁灭欲望的利器。铸剑,是欲望的产生,也是斩断欲望的过程。它们都无形无影,都看不见摸不着,引领欲望的产生消失,引领不同自我对欲望搏杀。这样一种矛盾和悖论是否确实如此,可以文本来找答案。王要用王妃生下的异宝铸一把剑,眉间尺的父亲却三年炼成雌雄两剑。后来一把献给了王,一把埋在地下成为仇恨的种子,将来要由眉间尺杀王复仇。一块异宝为何炼成了两把剑不得而知,但双剑的诞生既是“渴求”欲望的诞生,也是“复仇”欲望的诞生。另一边,作为世间罕有的宝剑,怎么在文本的第三节之后,即三头拼杀俱死沉入水底之后,从原来的“看不见”变成了“彻底消失”?大臣后妃们关心哪个头是国王的,百姓们则忙着围观国王出殡,这样一把绝世的宝剑去了哪里?王所佩的雌剑又去了哪里?文本没有交代。这说明这把剑承担的并不是“实物”这样一个概念,而是欲望和毁灭欲望的虚指。随着复仇的成功和剑的突兀隐去,代表着这一轮欲望的消失或者暂时封存,而另一重欲望正在不知名之处悄然诞生,新的“剑”又铸好了。这正是欲望的无处不在,与欲望的搏杀无处不在。自我缠斗在目光中隐藏着不同自我间的周旋,由剑引申出欲望内部的厮杀,两者或许是历时与共时的关系,又或许根本纠葛在一起难解难分。揭开这出对抗暴君王权黑暗道德复仇戏的宏大幕布,发现了更多人内心欲望机制的相互征服与毁灭。剑指国王的复仇架势之下,真正的、本质的复仇是剑指自己,是面向自我的复仇,是颠覆自我蜕变成另一个崭新的自我。
眉间尺最初孱弱、充满爱与同情,而复仇的使命要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他要撕裂自己的内心,他的灵魂内部开始对峙与混战,爱的欲望死去,恨的欲望诞生。眉间尺是这样一个自我,而他要杀死的贪婪残暴的王是另一个自我,带领他复仇的冷静决绝的黑色人,又是另一个自我。既然是对自我的消灭与超越,就只能通过吞噬旧的自身来重生新我。由此看来,《铸剑》就是“我与我周旋久”,虽然无迹可循不露声色,却是鲁迅内心战场上“抉心自食”的常态,也是每一个“我”复杂心境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