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炎荒诞又庄严的复仇正剧——释鲁迅《铸剑》 《铸剑》在我们的新文学史上,是一篇很少有的奇特的作品。奇就奇在通过对宴之敖者代人向暴君复仇的描写,所体现出的一种“原侠”的精神。奇还奇在它表现了鲁迅的一种内在的人格以及他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 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1) 严家炎,1933年11月14日出生于上海。1958年北京大学副博士研究生肄业。现任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专业: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 1984-1989年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1989年至今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与唐弢共同主编),《金庸小说论稿》和《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等。 拓展阅读:《故事新编》,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小说钩沉》,鲁迅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唐宋传奇集》,鲁迅辑,人民文学出版社我今天讲《铸剑》,要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铸剑》是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第二部分,讲作品中的两个意象和三首古歌,对某些不好理解的地方做些阐释。第三部分讲《铸剑》的审美旨趣以及其他相关的问题。 先讲第一部分。 《铸剑》在我们的新文学史上,是一篇很少有的奇特的作品。奇就奇在通过对宴之敖者代人向暴君复仇的描写,所体现出的一种“原侠”的精神。奇还奇在它表现了鲁迅的一种内在的人格以及他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 1,现代武侠小说从素材来说,《铸剑》脱胎于《列异传》这本中国古代小说。鲁迅在自己编的《古小说钩沉》里,就曾引了《列异传》的这篇小故事,这个故事也见于《搜神记》里,其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楚王让当时最有名的铸剑师铸炼最好的宝剑。铸剑师名叫干将,他炼了两把剑,雄剑留了下来,雌剑准备交给楚王。干将对自己的妻子说:“我铸的剑,一旦交给楚王,我自己的生命就会保不住,我会被杀死。因为楚王要最好的剑,如果会铸剑的人活着,这就不牢靠,怕他铸炼出更好的剑来,所以楚王必须把铸剑的人杀掉。”干将对自己的命运
严家炎荒诞又庄严的复仇正剧——释鲁迅《铸剑》 《铸剑》在我们的新文学史上,是一篇很少有的奇特的作品。奇就奇在通过对宴之敖者代人向暴君复仇的描写,所体现出的一种“原侠”的精神。奇还奇在它表现了鲁迅的一种内在的人格以及他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 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1) 严家炎,1933年11月14日出生于上海。1958年北京大学副博士研究生肄业。现任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专业: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 1984-1989年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1989年至今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与唐弢共同主编),《金庸小说论稿》和《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等。 拓展阅读:《故事新编》,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小说钩沉》,鲁迅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唐宋传奇集》,鲁迅辑,人民文学出版社我今天讲《铸剑》,要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铸剑》是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第二部分,讲作品中的两个意象和三首古歌,对某些不好理解的地方做些阐释。第三部分讲《铸剑》的审美旨趣以及其他相关的问题。 先讲第一部分。 《铸剑》在我们的新文学史上,是一篇很少有的奇特的作品。奇就奇在通过对宴之敖者代人向暴君复仇的描写,所体现出的一种“原侠”的精神。奇还奇在它表现了鲁迅的一种内在的人格以及他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 1,现代武侠小说从素材来说,《铸剑》脱胎于《列异传》这本中国古代小说。鲁迅在自己编的《古小说钩沉》里,就曾引了《列异传》的这篇小故事,这个故事也见于《搜神记》里,其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楚王让当时最有名的铸剑师铸炼最好的宝剑。铸剑师名叫干将,他炼了两把剑,雄剑留了下来,雌剑准备交给楚王。干将对自己的妻子说:“我铸的剑,一旦交给楚王,我自己的生命就会保不住,我会被杀死。因为楚王要最好的剑,如果会铸剑的人活着,这就不牢靠,怕他铸炼出更好的剑来,所以楚王必须把铸剑的人杀掉。”干将对自己的命运
作了这样的预测。果然,他交出了剑,楚王就把他杀了。后来,他的儿子长大以后,按父亲的遗嘱要为父亲报仇。可实际上,他报仇的对象是一个国君,是一个有庞大的禁卫军的专制暴君,他没有办法实现愿望。后来他被发现了,自己就逃到山里面去,遇到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对他说:“我可以代你报仇,但是需要你的头和剑。”于是,他就自杀了,把宝剑和头都交给了这个客人,客人就带着他的头到京城里去,把他的头放在锅里边煮,三天三夜不烂,国王很好奇,就过来看。客人利用这个机会,就用剑把国王的脑袋砍下来,并把自己的脑袋也砍下来,这样三个头掉在锅里一起煮,最后也分不清哪颗头颅是国王的,哪个头是干将儿子的,哪个头是客人的,只好合葬,成为三王坟。根据这样一个传说,鲁迅写下了《铸剑》这篇小说。
但是,《列异传》只是《铸剑》故事的一个来源,鲁迅还参考了《搜神记》等其他典籍,以及他小的时候,看的各种各样奇异的故事书,像《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吴越春秋》、《越绝书》是西汉时代的书,写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故事。鲁迅把这些材料综合起来,完成了这篇小说。这也就是说,在《铸剑》中鲁迅已经对传说的内容进行了改造。我们可以对照一下小说《铸剑》和《搜神记》、《列异传》中的记载。对照起来看,会发现有一点十分不同:干将铸剑成功而遭到楚王杀害这段情节,在小说里是被虚化的,写得不那么实,是通过干将的妻子莫邪,即眉间尺的母亲追溯往事这样一种口气来写出的。干将、莫邪这些名字没有出现,国王也没有明说就是楚王,这些都没有具体地交待,而是被推向了远处,仅仅作为背景,由眉间尺的母亲复述出来,小说和原来的传说是有所分离的。这是小说和原来的故事的第一点差异。第二点差异呢,就是在复仇的过程中,原来主要强调干将、莫邪的儿子眉间尺为父复仇,他是复仇的主角。但是,在鲁迅的小说里,复仇的一号主角已经是一名叫宴之敖者的黑色人,眉间尺已经降为二号主角。黑色人第一次出场就显得很不一般,是非常老练、成熟的一个豪侠之士。在小说中,眉间尺遇到了一个干瘪脸少年,他被这个少年扭住不放,说自己的丹田被眉间尺撞坏了,叫他赔偿。正在纠缠不休的时候,宴之敖者出场了。他,只有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是用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两个眼睛瞪着他看,看得这个有些流氓气的干瘪脸少年害怕了,知道形势不妙,就转身溜之大吉。宴之敖者一出场的第一个动作,就表明他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他的干练、机警和沉着都显示了出来。小说与原来的传说的第三点差异是,鲁迅塑造的这个黑色人神秘而怪异,说话的声音像鸱鸮,射出的眼光像磷火,气质里透露出一股严峻、寒冷的气息。黑色人代眉间尺向暴君复仇,不但不图任何酬报,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这种心理从一开始就有所交代。我们可以读一读眉间尺和黑色人的一段对话:“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眉间尺问他。黑色人回答说:“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同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他(指眉间尺的父亲)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就是我这个人灵魂里边已受过许许多多的伤,有的是人家加害的,也有的是我自己伤害到自己的),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他对自己并不特别看重,意味着他在开始承担报仇这个使命时,就准备牺牲自己,也意味着他有一种热得发冷的性格。
中国古代的侠客,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受雇于人的侠客,他们受雇于某个专门的人,像春秋战国时代的四大公子孟尝君、信陵君等就养了很多的士。这些“士”平常蒙受着主人的各种恩泽,最后呢,要为主人做一切事情,包括牺牲自己。所谓“士为知已者死”就是这样一种状况。这是一类侠士,他的主人是一个人,他要为一个主人解忧出力。另外有一类侠士,所谓“布衣之侠”,他们不为别人所养。他们是有着自己独立的身份的。这种“布衣之侠”与墨家的关系很密切,他们施恩不图报,甘愿自我牺牲,这就是所谓的“原侠”。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侠义精神,黑色人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位充满原侠精神的侠士。《铸剑》中的大部分篇幅,写的就是这个黑色人在眉间尺没办法复仇的情况下,主动地挑起担子,用剑和头实现了向暴君复仇的使命。鲁迅把原先传说里边所缺少的或者不太明显的这些思想,大大向前推进了,大大地加以突出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铸剑》是一篇新文学作品,但同时又可以看作是一篇现代的武侠小说。我不知是不是可以这样看,同学们赞成不赞成,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之所以说《铸剑》不仅是一篇新文学作品,而且还是一篇现代武侠小说,是因为它确实具有一般武侠小说的特征。它写的是侠士为人复仇的故事。武侠小说之所以叫做武侠小说,一般地说,它的内容就是仗义行侠,仗武行侠,这就是武侠小说内容上最重要的特点。《铸剑》也是这样。当然黑色人不只是“仗武”,他也运用了智慧。他之所以能够把专制暴君消灭,与他同归于尽,就是靠了他娴熟的剑艺和过人的智慧。可以说,是靠大智大勇实现了复仇的愿望。 一篇非常奇特的作品(2) 2,非凡的想象力上面讲的是《铸剑》的第一点奇异之处。还有一点呢,是表现在艺术上,《铸剑》具有奇特的丰富的想象力。与其他的一些小说类型相比,比如与侦探小说、科幻小说、言情小说、历史小说、滑稽小说相比,武侠小说的特点除了题材和内容的不同,就在于具有非凡的、奇特的、丰富的想象力。《铸剑》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是非常突出的。在《列异传》中,原来对故事的交代非常简单:先是客得到了赤鼻的头与剑,后来把国王的头砍下来,然后客也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三颗头在一起煮烂,到这里故事就讲完了。但是在《铸剑》中,几乎完全不同。单是眉间尺拔剑自杀到把宝剑和头交给黑色人这个情节,就写得极有声有色。鲁迅运用了非常洗练的笔墨,富有诗意地刻画了一个接一个动人的场面:先是狼群的出现,狼群一下子把眉间尺的尸体撕碎了。然后,它们又要来咬黑色人,黑色人挥剑一下子把那最大的一匹狼头砍倒,群狼又把这条死狼给吃了。作者写得非常洗练,笔墨不多,但那个场面是很震撼人的。接着,鲁迅又写黑色人唱着歌扬长进入京城,然后进入王宫里去献艺。他是怎样表演的呢?他让眉间尺的头颅在开水里做各种各样的舞蹈、游动,甚至对着国王嬉笑、唱歌,这一系列的描写都令人惊骇,超乎一般的想象。鲁迅把这些奇异的情景写了出来,具有撼人心魄的效果。
我们来看下面两段文字: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擎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的叫痛的声音。 这两段描写是非常精采的,笔墨精练,但想象力又是非常丰富、细致,甚至细致到了设想王的头有五处被咬伤了,而眉间尺有七处,这都是非常具体的描写。一直到眉间尺的头被国王死死咬住不放,陷入困境,黑色人就参战了,他把自己的脑袋砍掉,正是为了参加战斗。于是二比一,处于绝对优势,国王再狡猾也没有用,最后二头把国王的头颅撕烂,他们两个当然也同归于尽了,完全烂到了一起。这些描述全部出于鲁迅自己的想象。奇异之极,荒诞之极,出乎常理之极,却又有一种很强的震撼力。仇恨的头颅怎么在那里念念不忘复仇,要实现自己复仇的愿望,产生了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难以想象的超自然的力量,这些都写得非常惊世骇俗,但是又非常传神。为什么一般的年轻人喜欢看武侠小说,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武侠小说充分发挥了作者的想象力,因而很吸引人。《铸剑》在这一方面尤其显示了巨大的长处。这就是我想简单地说的第一个问题,《铸剑》奇特在哪里。 两个意象和三首古歌(1) 鲁迅说过:“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主张正义的复仇。鲁迅的“复仇”哲学同时包含着对复仇行为的超脱、调侃和一种虚无感。 1,“火”与“剑”
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就是讲两个意象和三首古歌。《铸剑》里边有两个贯穿全篇的意象,很值得注意。一个是闪着青光的剑,还有一个就是燃烧得通红的火,是把鼎里面的水煮开了的炭火,很大的炭火。小说里提到的“兽炭”这个词,我想不是野兽的骨头所做的炭,那个烧起来臭味就不得了了,骨头要能烧那是很困难的。所谓兽炭就是把各种各样木头的屑,即木头碎末,跟其它东西揉合在一起,做成野兽的样子,小狗啦、小兔子啦,各种各样的野兽的样子,这就叫做兽炭。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古代有的书里有记载,如南北朝时期有几本书就专门记载了几位达官贵人用炭烤火的时候,就用了这种特别的木炭。把木炭屑做成各种动物的样子来烧,因为是加过工的,所以燃烧起来火力特别猛,温度也特别高,这就是小说里所描写的炭火。小说写到黑色人站在这样的烧着火的鼎面前身上映得都红了,看起来火的颜色都映到他身上,特别显得雄壮、显得瑰丽。这两个意象是很重要的,一个是剑,一个是火。鲁迅在1925年《两地书》第十篇,就是他跟许广平的通信第十封里面说过:“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在辛亥革命之后,看起来已经推翻了皇帝的统治了,但是政局还是非常混乱,政权实际上还是掌握在军阀们的手里,中国的混乱怎么能够改变呢?鲁迅在1925年的时候,也就是南方的孙中山北伐快要开始时,实际上就是孙中山快去世的那一年,鲁迅写了这个话,他认为中国改革最快的还是火和剑,也就是要靠武装斗争推翻北洋军阀的统治,要解除这些军阀们的武装。也正是依靠了火与剑,黑色人去帮助眉间尺完成了向专制暴君复仇的使命。
一般来说,鲁迅是不赞成有怨必报或是为了报仇就滥杀无辜这样一种复仇行为的。他在自己编录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朱朗”一条之下写过一段按语。朱朗是东汉末年的人,《会稽典录》卷下这样介绍他:“朱朗,字恭明,父为道士,淫祀不法,游在诸县,为乌伤长陈頵所杀。朗阴图报怨,而未有便。会頵以病亡,朗乃刺杀頵子。事发,奔魏。魏闻其孝勇,擢以为将。”这是原书里边的记载。鲁迅对这件事情是有看法的,他在正文下面写了一段按语:“按:春秋之义,当罪而诛不言于报,匹夫之怨止于其身。今朗父不法,诛当其辜,而朗之复仇,乃及胤嗣。汉季大乱,教法废坏,离经获誉,有惭德已。岂其犹有美行足以称纪?”鲁迅的意思是说:按《春秋》所讲的道理,一个人有罪,他本身做了许多坏事,这样被杀了,那是不必再讲报的,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应限制到他自身为止。现在朱朗的父亲做了许多坏事,杀他是没错的,朱朗的复仇竟然杀到陈頵的未成年的孩子身上。汉代末年是大乱的时候,礼法受到破坏,做出不符合儒家经典的事情,竟然还受到称赞,难道是朱朗这个人还有其他好的事迹值得记载下来?鲁迅的这个看法就代表了现代人的复仇观念,并不能因为自己亲人被杀就一定要复仇。在鲁迅看来,首先要问的是,复仇是不是符合正义,是不是本身具有正义性,如果不具有正义性,那么还有什么复仇的必要?即使是做儿子的,一定要为亲人复仇吗?再有,你要复仇的话,也该找本人去复仇,怎么能去杀他的儿子,这有什么道理?叫什么英雄?所以鲁迅对于复仇的看法是很现代的。 然而,对于《铸剑》里的专制暴君,眉间尺和黑色人的复仇是正义的。这个暴君,拥有强大的禁卫军保卫自己,却任意杀戮老百姓,对于他,鲁迅是主张复仇的。鲁迅肯定、赞美了黑色人为眉间尺报仇的行为。在对付专制暴君的前提下,他肯定了这个复仇,他不是一般意义上肯定了这个复仇,而是坚决支持用剑和火——即用武力对付暴君。这不仅是他行侠仗义精神的表现,也是他革命思想的表现。 两个意象和三首古歌(2) 2,复仇的意志和悲怆我再说一下《铸剑》中的三首古歌。鲁迅有一个日本学生,也是他的朋友,叫增田涉,曾写信问他关于《铸剑》里的一些难点,提到了这几首古歌,鲁迅回信说(1936年3月28日):“在《铸剑》里我以为没什么难懂的地方,而要注意的是那几首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这三首歌有不太容易理解的地方,但如果联系作品里具体的情节环境、人物与当时的气氛等因素,那么这三首歌大体上还可以理解。我们系高远东老师写过《重写民族神话、历史和传说》一文,对三首歌作过考察,可供大家参考。 第一首歌出现在眉间尺知道要报父仇是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他以大勇大敬的精神相信了黑色人的话,很勇敢地砍下了自己的头颅,把这个巨大的、艰难的复仇使命交托给了黑色人之后,黑色人即宴之敖者坚毅地唱了这首歌,背景是狼群“伸着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却不敢追咬,显示着青剑的威力。在这样的背景下,黑色人唱起了第一首歌: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诗歌的第一、七、八句是衬句,不一定全有意义。第一句从“爱”——眉间尺的爱开始,他爱自己的父母,也爱惜自己的的宝剑。但由于要为父复仇,他甘愿割下自己头颅(“自屠”)。“爱青剑兮一仇人自屠”,“一个仇人”就是眉间尺。以下句中的“一夫”与“一个仇人”是对峙的,处于对立的地位。“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夥颐”,读过《史记•;陈涉世家》的人都知道,“夥”是多的意思,“颐”是助声词,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多到令人惊叹的程度。“一夫”或称“独夫”,指的是暴君(孟子称“贼残之人谓之一夫”)。这句意思是:世界上有好多这样残害百姓的暴君。“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呼应上面一句,谓喜爱宝剑用宝剑去杀人的独夫民贼是不少的。第四句重复了上句意思。“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仇人用自己的脑袋去换仇人的脑袋,眉间尺是自杀了,而暴君是因为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屠”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最后暴君被消灭了。这诗用的是楚辞体。春秋早期有越人歌,实际上是记的音,意思是由楚人译的,跟楚辞的句式相近,都是江南的。鲁迅用了楚辞的形式,因为这故事发生在江南。 第二首歌是宴之敖者为国王献艺时唱的,那时金鼎中的水刚刚沸腾。炭火的红光映在宴之敖者的身上,他“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无物”的一种解释是,一切都不在他的眼里。另外一种是鲁迅常用的所谓“无物之阵”,那“无物”含有看不着、摸不到的意思,实际上是群众里习惯势力所形成的力量,鲁迅称为“无物之阵”。这儿两种说法都可以说得通。宴之敖者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鸣呼兮呜呼阿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前两句是指,一腔爱意,一腔热血,谁没有啊。“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民萌”是指一般的老百姓,“冥”是黑暗,前半句指老百姓在黑暗当中生活:“一夫壶卢”指国君快乐得大笑,“壶卢”指从喉口发出的噪音狂笑。老百姓在黑暗当中生活,而专制暴君纵情享乐,可以得意狂笑。“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谓专制暴君踩着那么多的头颅来获得自己的享受,用多少人的头颅筑起了高台而他在上面享受。“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这是黑色人的自白,说我只带着一个头颅(眉间尺的头颅),而未用一兵一卒。“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血呼呜呼兮呜呼阿呼”,意指我今天带了一颗头颅也带了他的嘱托来除掉暴君。这就是第二首诗的大概意思。 宴之敖者唱这两首歌,一方面表达自己的复仇的决心,透露出他内心的激越慷慨悲凉,他知道最后自己是要牺牲的,但是他在现场唱着这样的歌,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物,另一方面又流露出侠士本身对复仇行为的超脱、调侃和一种虚无感。这里面杂糅着悲凉和嘲讽两种不同的美学因素,实际上有两类情感,体现着鲁迅“复仇”哲学的全部矛盾。一种是利他的精神以及铲除强暴的正义感;另一种我们只有在反复地吟诵当中才能体会到,那就是调侃,对国王的调侃,对眼前场面的调侃,同时也包含着对自身行动的自嘲,包含着一种冷漠、嘲讽的虚无情绪。这恐怕跟鲁迅早年接受的尼采的强者思想有关,这里面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第三首歌,是眉间尺的头颅在金鼎里唱给王的,目的是为了引国王下殿观看,以便宴之敖者把他杀死。他唱这首歌与前面两首不一样了。他唱的是颂诗的形式,表面上歌颂国王:王泽流兮浩洋洋;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这三句是说,国王的恩泽广大,具有打败一切怨敌的强大的力量,虽然宇宙有穷止,但国王的运命却是万寿无疆。这里暗含着反话。然后第四、五、六句“幸我来也兮青其光!青其光兮永不相忘。异处异处兮堂哉皇!”意思是说,幸好我眉间尺来了,身上带着复仇的剑气,即宝剑的青光,在青光闪耀下,一切仇恨更加清楚难忘,永远记在心头,现在你国王和我眉间尺处境各异,我在鼎中歌舞,你在殿上观看,但马上你也要身首分离的。鲁迅说,第七句用了“堂哉皇哉兮嗳嗳唷”,“嗳嗳唷”是猥亵的淫荡的小调的声音,是南方的一种格调低下,带有调侃嘲弄意味的小调,表现了在“颂诗”形式下对国王的嘲弄。这最后一首歌由眉间尺唱出来,反映了眉间尺精神上、气质上的成熟,他本来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性格,连杀一只老鼠都下不了决心。但到后来,他信赖了黑色人,把脑袋给了他,眉间尺是真正成熟了,坚强了,摆脱了平庸和凡俗。所以到后来,他在精神和思想气概上与宴之敖者融为一体,宴之敖者曾经唱过的两句歌,他也重复着唱了:“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彼用百头颅,千头颅……”这正好和眼前的形势对应。国王有很多人守卫着他,有许多精兵,而复仇者一方只有一颗头颅,没有万夫,表现了眉间尺很强的自信以及对国王的轻蔑,他坚信今天仇一定能报。最后我讲第三个问题: 《铸剑》的审美旨趣及其相关问题 《铸剑》的第四节食最有趣的,它表现了鲁迅独特的审美旨趣。 《铸剑》1927年4月3日写完的,但不能认为是预言几天以后的四•;一二大屠杀。鲁迅写出这部富有原侠精神的作品不是偶然的,他从小就读这方面的书,做不少侠肝义胆的事。他崇敬秋瑾等人,原侠精神和革命精神已经浸入了鲁迅的灵魂。 1,惊心动魄之后的闹剧《铸剑》不但写出了发生在宫中的这场惊心动魄、既荒诞又庄严的复仇正剧,还写了血仇得报以后宫廷内外延续下来的一场无可奈何的殡葬闹剧,使小说节奏从连续搏斗的紧张气氛得到调节,转向松弛,并在调侃嘲弄声中作结,尽情尽兴地表现了作者鲁迅独特的审美旨趣。
小说第四节是整篇作品最有趣的部分。经过沸水中的长久撕咬,国王和黑色人、眉间尺的头颅终于尽烂,只剩下三具颅骨和一堆毛发。王后、众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们为辨寻王头,绞尽了脑汁,仍然徒劳无功。王公大臣们整夜讨论的结果,只能将三个头骨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任凭宫廷等级制度如何森严,防卫制度如何严密,眉间尺的大仇终究得报,至尊者终究难逃和反抗者同样埋葬的命运。小说的末尾两段以不动声色的语调描述了出殡的场面并暗加嘲讽道: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这个结尾真是鲁迅式的,充满了深长的调侃意味,既是对专制暴君的进一步的鞭笞和嘲弄,同时又包含着对宴之敖者乃至作者自身的清醒的自嘲。残害百姓的专制暴君尽管已经在一场正义的复仇行动中丧命,但百姓们依旧木然地对着暴君的棺木跪拜不已;几个“义民”更是“很忠愤,咽着泪,怕(黑色人、眉间尺)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有了这一笔,读者才能真正懂得鲁迅为什么要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娜拉走后怎样》)有了这一笔,读者才能真正理解黑色人为什么不赞成乃至反感于眉间尺称他为“义士”,才能真正理解黑色人何以要冷然、傲然地称“仗义、同情”这些“先前曾经干净过”的东西,“现在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这里划分了站立的人和跪着的奴隶、献媚的奴才的界限。
2,鲁迅“孤独地面对着大海”创作《铸剑》《铸剑》是什么时候写的呢?有人说是为了提倡向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蒋介石复仇而写的,这个说法难以成立。《铸剑》末尾处,鲁迅写了八个字:“一九二六年十月作”。在1935年写的《故事新编》序言里,他也说:《铸剑》是一九二六年秋天在厦门写的,那时一个人住在大石屋里边,很孤独地面对着大海写的。更早的时候,1932年,鲁迅也曾说过,《铸剑》和《奔月》都写在厦门。他写完之后没有寄出去,因为二六年秋天以后,鲁迅的事情非常多,要忙着上课,忙着向厦门大学中文系交研究成果,即整理《古小说钩沉》,又要完成《朝花夕拾》里的几篇散文,还通过多次书信往还决定要不要离开厦门到广州中山大学去。然后,把那个学期打发完了之后,他带着几个学生搬家到了广州,任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兼文科主任。他那段时间是极度繁忙紧张的,没有时间把作品改定寄出。鲁迅的写作习惯,按他给叶紫的一封信中说是:“立定格局之后,一直写下去,不管修辞,也不要回头看。等到写成后,搁它几天,然后再来复看,删去若干,改换几字。”他说的是他的创作经验,写作品是一口气写下来,不回头,连修辞也暂不考虑。等写成以后,搁几天,冷静下来,才修改。厦门写作的作品,到广州才定的稿子。1927年4月3日,他在日记里面,记了五个字:“作《眉间赤》讫”,“讫”是“了结”的意思。《铸剑》发表时题名《眉间尺》,收入《故事新编》时,才改为《铸剑》,以便使《故事新编》里作品的题目都统一成两个字。1927年4月3日定稿,4日将作品寄出去,那时离“四•;一二”事变还有七八天,离广州的“四•;一五”事变(广州发生的反革命事件)还有十几天,那么鲁迅能用《铸剑》提倡向蒋介石复仇吗?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有的学者牵强地想提高鲁迅作品的思想性而作的生硬解释,其实这会使作品的真正意义变味。鲁迅能未卜先知八九天后的大屠杀吗?不可能的。“一九二六年十月作”是鲁迅注明的时间,是靠得住的。这位学者的不科学的说法,用意是为了防止把《铸剑》看成武侠小说;如果把《铸剑》当成武侠作品,好像是污辱了鲁迅。他们认为武侠小说是不好的,是很恶劣的,是精神鸦片烟,于是便称《铸剑》为历史小说。可孰不知历史上有“头颅相咬”的事实吗?鲁迅自己说过,《故事新编》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这三者他是区分得很严格的,决不会把《铸剑》看作什么历史小说。而且鲁迅对武侠小说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写出这样一篇充满原侠精神的作品,绝不是偶然的。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读过《剑侠传图》那样一些书,也读《吴越春秋》、《越绝书》等书,他曾经给自己起过一个号,叫做“戛剑生”,就是身佩宝剑,富有侠士气质的人。按照记载,他小时候就做过许多侠肝义胆的事情,长大以后,因为崇敬故乡有侠士气的人,特意编了《会稽郡故书杂集》。对于秋瑾这样的女侠,尤其是非常敬佩的。在早年的《中国地质略论》这篇文章里,他正面肯定了豪侠之士,认为豪侠之士是一些爱国者,他热情地说:“吾知豪侠之士,必有悢悢以思,奋袂而起者矣。”意思是,面对着中国被列强瓜分的局面,我相信那豪侠之士一定会起来行动的。在讲自然科学的文章里,都这么写,他的思想便可见一班。五四时期,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面评价清代的侠义小说的时候,说过“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五四时期,周作人曾把《七侠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都称之为“非人文学”加以排斥,鲁迅则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对《三侠五义》(即《七侠五义》),作了很有分析的肯定,虽然也有批评,如说侠客们老是当大官僚保镖,但主要是肯定,从小说写法到所体现的侠义精神等方面,他都是有所肯定的。《铸剑》的主角宴之敖者,用的是鲁迅自己用过的笔名。鲁迅曾经在1924年编过一本美术方面的书,收集古代的砖瓦上的图案,叫砖文杂集,用的笔名就是“宴之敖者”。而且这个宴之敖者生长在“汶汶乡”,“汶汶”意为昏黑,昏暗不明,也就是说他生长在黑暗的世界里,他是黑暗社会的愤世者,这个人物从外貌到气质,都有点像鲁迅。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原侠精神和革命思想都融入了鲁迅的灵魂。《故事新编》从创作方法上说是表现主义。所谓表现主义,是作者把自己在一个时期积蓄的内心体验通过一种外在的形象,把它表现出来,表现的是作者自己的感情乃至人格,无论是《补天》还是《奔月》、《铸剑》一直到《理水》、《非攻》、《出关》、《起死》,都是这样的。详细的解说可看我那篇《鲁迅与表现主义》的文章。 今天我们对《铸剑》的有关问题,作了解释和澄清,形成许多看法,供大家参考。就到这里吧。 钱理群与鲁迅的生命相遇——谈《野草》中的哲学与想像力 鲁迅对朋友说过,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野草》露出了鲁迅灵魂的“真”与“深”,相对真实、深入地揭示了鲁迅的个人存在,个人生命的存在与个人话语的存在,《野草》只属于鲁迅自己。《野草》也就成为我们接近鲁迅个人生命的最好途径,窥见鲁迅灵魂的最好窗口。 《野草》中的哲学(1)
钱理群,男,1939年1月30日生于四川重庆,祖籍浙江杭州。1956年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年毕业,先后在贵州省安顺地区卫生学校、地区师范学校任教。1978年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研究生,1981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与教学,主要著作有《心灵的探寻》,《周作人传》,《大小舞台——曹禺戏剧新论》,《丰富的痛苦》,《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等。 拓展阅读《野草》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两地书》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传》曹聚仁著,东方出版社今天给大家讲鲁迅的《野草》,主要分两个部分来讲,首先讲《野草》里的哲学,或者说《野草》在鲁迅文章中的特殊地位,即我们为什么讲野草。第二部分讲《野草》里的想象力。 鲁迅对朋友说过,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野草》露出了鲁迅灵魂的“真”与“深”,相对真实、深入地揭示了鲁迅的个人存在,个人生命的存在与个人话语的存在,《野草》只属于鲁迅自己。《野草》也就成为我们接近鲁迅个人生命的最好途径,窥见鲁迅灵魂的最好窗口。
1,进入鲁迅的世界先讲第一个题目,为什么大家到大学来学鲁迅的作品,首先建议大家读《野草》,那么《野草》在鲁迅作品中占什么地位呢?大家读鲁迅的作品很多了,普遍反映鲁迅的作品比较难懂。他难懂在什么地方呢?通常的说法是鲁迅的时代背景比较复杂,我们不了解这时代背景,所以很难进入作品。其实,我想这不是我们阅读作品的障碍,因为如果不知道时代背景,可找一些研究鲁迅的文章来读。我想鲁迅作品的难懂就难在你很难知道鲁迅真正在想什么。关于他自己,鲁迅说,我所想的和我写的是不一样的,他又说我为自己写和为别人写是不一样的。这就麻烦了,我们看到的是他写出来的,但他说我想的和为别人写的不一样,这就使得我们读者很难真正了解鲁迅的“所想”。是什么意思呢?先说“所说”与“所想”的不同,鲁迅曾说:“偏爱我们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这话是说得相当沉重的,鲁迅在去世前,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颇惊心动魄:《我要骗人》。文章讲这样一事,早晨则出门,就被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好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我深知官场的腐败,小女孩辛苦募集来的钱,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但是而对这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的真诚的女孩,我能对她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的这样的“真话”吗?我非但不能,而且还带着她,把大票换成零钱,付给她一块钱,她非常高兴,连声称赞我“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说只要拿着它,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须再出捐款,小女孩走了。鲁迅看着小女孩在冬天的早晨里越走越远,他的手上还留有小女孩的手温,但此时的手温火一样烧灼着鲁迅的心,因为他骗了这个孩子,鲁迅进一步提出问题,我现在能不骗人吗?比如说,我那80岁的老母亲,她总希望死后能够上天堂,我明知道他死后是不能上天堂的,因为没有天堂,但我能对母亲说这样的真话吗?我得骗她说,老母亲你做一辈子好事,死后一定上天堂,鲁迅于是痛苦地想到现在“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又写下了“我要骗人”这四个大字,鲁迅这番自剖是十分感人的。我常想,说真话固然很不容易,而公开承认“我要骗人”,正视自己既渴望说真话、又不能不骗人的内心矛盾,这是更加难得,需要更大的勇气的。鲁迅的“所想”与“所说”的正是反映了这样的“说真话”与“骗人”的两难选择的困境。
再说为自己写和为他人写的不同,鲁迅为哪些人写呢?鲁迅说我是为三种人种人写作,一是那些为中国的改革而“奔驰的猛士”,他们在寂寞中奋战,我有责任为他们呐喊,给予哪能怕是微弱的慰籍。一是那些“如我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正是因为他们,我必须在作品中“处处给予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而对内心深处所感到的悲凉感有所扼制(何况我对于悲凉感本身也是持有怀疑的。)鲁迅写作的第三个对象很特别,说是他的敌人。鲁迅说,我的敌人活得太愉快了,我干吗让他们那么愉快呢?我要像一个黑色的魔鬼那样,站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想到他们的不圆满。因此鲁迅不愿意在敌人面前过多地显示示自己内心的悲凉与痛苦,以免使他们感到快意,为敌人,鲁迅也要把自怀包裹起来,鲁迅说,我看痛苦,我像匹狼一样躲进丛林里去,自己舔干自己身上的血,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鲁迅是为“自己写”,就多少发表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极端黑暗、冷酷的内心体验,吐露一部分自我真实的灵魂与血肉。但也只是“一些”、“一部分”而已,不仅因为鲁迅自觉地不将心里的话说尽,更是从根本上说,“我”的(以及人类的一切)所想与所说都是背离的,人的内心思想,生命体验,一旦用语言来表达,就发生了扭曲,即鲁迅所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但鲁迅毕竟还有自己的著作,而且这些著作是有一个文体上的分工的:大体上说,他的小说(特别是《呐喊》、《彷徨》),他的杂文,基本上是“为他人”写的。而他的被称为“散文诗”的《野草》可以说是“为自己”的:鲁迅对朋友说过,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野草》露出了鲁迅灵魂的“真”与“深”,相对真实、深入地揭示了鲁迅的个人存在,个人生命的存在与个人话语的存在,《野草》只属于鲁迅自己。《野草》也就成为我们接近鲁迅个人生命的最好途径,窥见鲁迅灵魂的最好窗口。《野草》常常写于深夜。鲁迅说:“人的言行,在白天和黑夜,在蛳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只有在)夜里,……(人)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赤地裹在这无际的夜絮似的大块里。”不仅要脱去“面具和衣裳”这样的伪饰,“衣裳”之下更有“皮肤”;鲁迅正大是要穿透“皮肤”的伪饰,剥落出血淋淋的骨肉的“真实”,凝视那历史、文化、生命中最深层次的“真实”。这是“肉体的凝视”,并不是的有的人都有勇气正视这血淋淋的真实。尽管人类的历史,中国的历史,本世纪的历史,都充满了血腥气,但却有众多的知识分子,众多的著作竭力回避,以至掩饰。因此鲁迅并不奢望人们接近他的《野草》,在《墓碣文》里刻着这几个字:“……答我。否则,离开”!这确实是地狱的门口:勇敢者,大步走进去;怯懦者,趁早离开! 《野草》中的哲学(2) 2,个体生存困境的揭示我们今天作出一个抉择,我想我们还是进去吧。
在进入鲁迅的内心世界之前,还有的点需要说明,首先要说明的是,《野草》虽然蕴含着鲁迅的哲学,但却是用文学的混杂、模糊的形态表现出来的,而且是要靠着每一人自己在阅读中去感受的;但我们为了在这里作介绍、讲解,就不能不将其明晰化,这样,就存在着把鲁迅丰富的思想简单简单化的危险,因此,我今天的演讲,唯一的目的就是促使诸位对鲁迅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野草》产生兴趣,等到大家自己去读《野草》,我讲的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可以弃之不顾;听讲的时候,也就不必记笔记,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就是了。其次要说明的是,在鲁迅的人性观中,人既是个体的,又是群体的,对于作为群体的人及其生存困境,鲁迅有许多深入的思考,但这不是《野草》的关注重点,我们今天暂不作讨论,鲁迅的《野草》主要是对人的“个体生命”的凝视,是对作“个体”的人的生存困境的无情提示:首先要介绍中的是,鲁迅在《野草》里,是把人的个体生命放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纵座标上考察其意义与价值,提示其困境的。
先看看“未来”。人们在对于自己的现实处境,有着种种不满时,最容易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于是,古今中外,都有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例如西方的“乌托邦社会”,中国传统的“大同世界”,等等,鲁迅统称之为“黄金世界”。人们通常把这样的“黄金世界”看作是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绝对完美、绝对和谐的理想社会,是历史、社会、人生发展的终结。但鲁迅却尖锐的问道:“黄金世界”还有没有黑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预言还会有将“叛徒”处“死刑”的事情发生。为什么会这样?鲁迅有一个高度的概括:“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过去、现在如此,恐怕将来也如此。当然,将来的“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标准会和今天不一样,但那里也依然存在着“曾经阔气”、“正在阔气”与“未曾阔气”这样三种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就免不了要斗争,而且“正在阔气”的掌权者,也一定会把“未曾阔气”因而要求“革新”的人,视为叛徒,而将其处以死刑。这样,鲁迅就在人们认为结束了矛盾、斗争的历史终结处,看到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以至新的死亡。这就是“于天上看见深渊”。鲁迅由此而否定了一切“至善至美”的东西的存在。他说,如果有至善至美(十全十美)的人,那大多数人都不配活着;如果有至善至美的书,图书馆就得关门。人们在吹捧某一件东西,(例如绘画、音乐作品)时。总喜欢说还到了“绝境”。鲁迅说什么到“极境”?“极境”就是“绝境”。这类极致,绝时、完美等等说法,都是自欺欺人的“神话”,鲁迅在《野草》里的许多作品中都展开这种讨论。 如《野草》的第一篇《秋夜》写了两个梦,意味深长。秋天的晚上,走到院子里,会看见一朵“小红花”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面却在微笑,因为她记得一位诗人对她说的话:“秋后要有春”。——这位诗人同学们知道是谁吗?(有同学回答:“雪莱”)对,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著名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诗对我们这一代影响是相当大的,它曾鼓舞我们以乐观的态度,去对待面临的种种困难,但如果仔细分析,这种乐观主义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春天一定要到来”。小红花旁边长着一株枣树,枣树他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春天不会永驻人间,但仍然把它的枝干铁似的直刺天空。也就是说,它是不以春天是否一定到来为前提的,即使“春后还是秋”,它也要进行反抗。这确实是两种哲学:前者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并不可靠的(或者说是自己想象中的)所谓“光明的春天般的未来”,这是一个弱者的选择,它的乐观主义是虚幻的;后者才是真正的强者,它的反抗,完全是自己的独立选择,并且建立在自己的努力、奋斗上,不对其他力量(包括末来)抱任何幻想,也就不存在任何依赖(依附)。鲁迅在写给当时还是他学生的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你们年轻人的奋斗,是以“光明”的必然到来为前提的;而我,却对未来不抱希望,我就是要与“黑暗”捣乱而已。 《野草》里的《过客》同样展开了这样一个哲学讨论,“前方是什么?”仍有两个答案,小女孩说“前面是花园”,小女孩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老人则回答说:“前面不过是坟。”老人是个现实的悲观主义者,但显然老人的判断更接近真实,可确定了“前方是坟”以后,仍有两种态度,老人和过客的态度,老人认为既然前面注定了是坟墓,人的奋斗就没有了意义,不如趁早休息;这客则表示,尽管明知道前面是填充,奋斗没有好结果,但仍然要往前走,他觉得前面有一种“声音”一直在呼唤着自己。过客的态度,也是鲁迅自己的选择。
当人们不满意于自己的现实处境时,还有一个去处,就是“过去”,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怀旧”,这些年来,老同学聚会颇为流行,我就经常接到参加这样的聚会的邀请:从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直到研究生同学。而且似乎有一个规律,最喜欢回忆“当年如何如何”的同学,他的现实处境往往不太好,人们还喜欢请老将军作报告,我也发现了一个特点:所有的报告人,都是眉飞色舞地回忆“当年事”,却从没听说有人讲当年如何打败仗,怎样狼狈不堪的。难道他们真的就是百战百胜吗?不是的,有的人恐怕还是打败仗的时间更多,只是他们今天不愿回忆罢了。仔细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者说大多数人)本性是软弱的,总喜欢“避重就轻”。在回忆往事时,对过去生活中的痛苦与欢乐,错误与正确,丑与美,重与轻……,总是选择,突出、强化后者,而回避、掩盖、淡化前者。这大概是一般人所难以避免的。但是,鲁迅则不同,他的选择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在《野草》里,有一篇《风筝》,是回忆童年生活的,但他所回忆的,正是人们所最不愿回忆的一件不光彩的事;一天,他发现小弟弟躲一个角落里,用纸与竹片扎风筝,就拿出大哥哥的“权威”,不由分说地把风筝撕毁了。鲁迅不但以他特有的严峻态度,写下了这件事,并且称之为“精神的虐杀”,而且不给补偿的机会:后来我特地约小弟弟再放一次风筝,但这时两人都已有“有了胡子了”。而当我向小弟表示歉意时,小弟已全无记忆了。这就是说,在鲁迅看来,这童年的“罪过”不但不能弥补,也是无从宽恕的,这样的“回忆”是相当严格的;鲁迅在文章的结尾特意表示,他不愿沉湎于“春日的温和”,却要“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他其实也是要求我们读者,要正视(而不是回避)生活(生命)中一切严峻的方面,包括我们在“过去(童年,历史)”所犯的一切过失,不要在回忆中把它美化(理想化)了。 这样,鲁迅在无情的粉碎了关于“未来”的种种神话的同时,也粉碎了关于“过去”的种种神话,但人们还在寻求“精神避难所”,这回找到的是“死亡”。但鲁迅质疑,“死后”会怎样?这又是一个典型的“鲁迅式”的问题,鲁迅总是喜欢追问“以后,”“黄金世界”会怎么样?娜拉“走后”会怎样?现在是“死后”会怎么样?
《野草》中的哲学(3) 《野草》里就有一篇《死后》,这可说是篇奇文。鲁迅发挥了他的奇特想象:如果人死了,他的运动神经失去了作用,但感觉神经还在,那将会是什么样?不知同学们设想过样问题没有?鲁迅设想,“我”死了,躺在地底下,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载重的,压得我牙齿发酸——你们看,这种感觉写得多真切? 又听见几个人走过来了,大概是来参加来追悼会的罢,一个表示惊讶:“死了”?一个“哼”了一声,另一个叹一口气,“唉!”这还不算,又有几个青蝇停在我的眉毛上了,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还有一个从鼻尖跑下,用冷舌头来舔我的嘴唇,你想这有多恶心,多难受!,可我又不能动,无法把它赶走。好不容易飞走了,临走前,还有“嗡”得叫一阵,说是“惜哉”!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旧书店的小伙计也跑来了,要推销什么“明版书”,生意竟然做到棺材里,真叫人哭笑不得,我终于明白,死亡也许并不是人地的灾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痛苦荒谬的继续。 你们看,鲁迅就是这样无情地堵住了一切精神避难所(“过去”,“未来”,以至“死亡”),他的目的就是要人们面对“现在”,勇于正视一实生活中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在《野草》里,他创造了一系列的“形象”(“意象”)深刻揭示了这样的困境。
这是“死火”。——“我”在梦中,在冰山间奔驰。突然跌入冰谷里,我看见在一片青白冰上,有无数的红影,像珊瑚网一般纠结在一起:这就是“死火”。于是,我与死火之间,有一场谈话,死火告诉我,他被遗弃在冰谷里,如果再得不到温热,就将“冻灭”。我表示愿意将死火带出冰谷,让它永得燃烧。死火回答说:“那么,我将烧完!”这就是说,死火所面临的是一个“冻灭”与“烧完”的两难选择。应该怎样理解这样两难选择象征意义呢?坦白地说,这一直是研究这篇《死火》的难点,我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后来,还是我的导师王瑶先生的一番话启发了我。有一天,王先生对我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要什么事都不干呢,那就是”坐以待毙“,我如果还继续拼命,说得好听点是发挥余热,其实呢,不过是‘垂死挣扎’”。我听了这话,受到很大的震动,并且立刻联想起来鲁迅的这篇《死人》,终于恍然大悟;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只能在“冻灭”(“坐以待毙”)与“烧完”(“垂死挣扎”)之间作出选择。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是努力奋斗(“烧”、“挣扎”),还是什么事也不做(“冻”、“坐”),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灭”、“完”),这是任何人都不能避免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幻想。那么,这是不是说,“冻灭”与“烧完”两种先择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区别呢?不是的。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灭”(“完”),但在“烧”的过程中,毕竟发出过灿烂的光辉,并给人类带来光明,那怕是十分短暂;而“冻”的过程中,却是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价值与意义,不在于“结果”,而体现在“过程”中。因此,死火最后作出的选择是“我就不如烧完”;王先生也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这是一种重视“过程”(的意义与价值),而不顾“结果”(结果总是没有意义的)的人生哲学(与选择)。而只能在“冻灭”与“烧完”两者间作出选择,这本身也是揭示了人的生命存在的无奈与悲剧性的。 还有“影”。《野草》的第二篇叫《影的告别》,构思与非常奇特而巧妙。大家知道,人的影子,在完全黑暗(黑夜)与完全光明(正午12点)的情况下,都要消灭;它只能存在于“半明半暗”之中。鲁迅抓住这样的自然特征,用来象征(揭示)像他自己这样的“历史中间物”的生存困境。他们身处在“黑暗”与“光明”两个世界的交接点,一方面,他们反抗黑暗,自然为黑暗所不容(“黑暗会吞并我”);但他们生命的价值也正(而且仅仅)体现在与黑暗的搏斗中,可以说他们与黑暗是一个“共体”,没有黑暗,也就没有他们,光明真正到来之日,也正是他们的消亡之时(“光明又会使我消失”)。所以鲁迅经常说他的文字应该“与时弊同时灭亡”,如果人们还记着他(及他的文字),就恰恰正明时弊仍然存在,社会依旧黑暗。这样,像鲁迅这样的“历史中间物”(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是“中间物”)就既存在于“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中,又在两面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个“彷徨于无地”的无所依托的存在。
还有“过客”。黑须,乱发,着黑色短衣裤,从还能记事的时候起,就一个不停的往前走。老人问他:“你是怎么称呼的?”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老人再问他:“你是从那里来的呢?”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老人问他:“你到那里去?”他依然回答:“我不知道。”这同样寓意深长。人既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他是被自己不能把握的力量抛到人世间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他是无所归宿的存在。而在我们前面已经讲到的《死后》里,又告诉我们:人“怎么死”、死“在哪里”(或许还有“什么时候”死,等等)也是“不知道”的,人“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也“没有任意死掉的权利”。——这些结论(发现)都有相当悲凉的。 这正是鲁迅要我们正视的:人的生存的无奈,无依托,无归宿。鲁迅就这样堵塞了人们“逃避不完美的人生痛苦”的一切退路,把他的人的生存绝境的命题发挥到极致。由此提了了他的哲学,他拒绝“完美”,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都是不圆满,有缺陷的;他拒绝“全面”,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都是有偏颇,有弊端的;他拒绝“永久”,强调一切都处于过程中,否定生命的凝固与不朽。鲁迅彻底摒弃了一切关于绝对,关于至善至美,关于全面,关于永恒的乌托邦神话,它固执地要人们相信,有缺陷,有偏颇,有弊病,有限,才是生活的常态,才是正常的人生与人性。要人们正视这一切,才能从中杀出一条生路。这正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这恰是鲁迅思想的一个鲜明的特色。记得我的一位朋友说过,中国的文化有五大块,即儒家文化,道家(老庄)思想,民间道教,佛教,以及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前面四种文化思想,尽管彼此存在着很大的区别,但在给人们提供某种精神避难所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唯有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思想却要从根本上否定一切精神避难的努力。我以为,这位朋友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野草》中的哲学(4) 3,“我”与“他人” 下面,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来看鲁迅《野草》里的哲学。——鲁迅又把人置于和“他人”的关系中来考察(揭示)人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困境。这是一种横向的观照。鲁迅所关注的“他人”主要是“敌人(反对者)”、“爱我者”与“群众”。
先看“敌人”。“有一篇《这样的战士》,说战士举起投枪,向敌人掷去,”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什么叫”无物之阵?“就是你要做一件事,分明感觉到敌人(反对者,阻力)的存在,但却摸不首,抓不住,无从和它对垒交战,但你终是失败者,什么事也办不成。这就是民间所说的”鬼打墙“。人走在旷野上,明明看见有鬼,一拳打过去,却扑了个空;鬼又另一面出现,再出去,仍然扑空,鲁迅曾说,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中国办事之难,就难在到处都是”无物之阵“。恐怕每人中国人(包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对此都有深切的体验吧,”无物之阵“是深知中国的鲁迅对国情的一个相当深刻的概括(与发现)。鲁迅认为,这种”无物之阵“是敌人(反对者)的一个策略、手段。所以他笔下的战士走进无物之阵时,”所遇的都对他一式点头。它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鲁迅进一步分析说,中国的反对改革者,对于任何变革的努力,首先是”压“,压不住就变,变得仿佛与你一样,即所谓”咸与维新“,于是对者(敌人)突然消失了,满天下都是改革,改革,改革……,以至真正的改革者,反而羞于谈改革了。
但反对之心其实并没有变,一理有机会变会反冲例算,原来“改革一两”,现在就要“反对一斤”。中国的反对改革者其实是比改革者要有经验,厉害得多,也坚定得多,中国的改革者往往是过分的天真,也过分的软弱了。何况反对改革者还得到中国传统的支持。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的另一方面:这是千百年形成的,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鲁迅又称之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鲁迅说:“死于敌人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年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细菌并无恶意的侵入”。正因为反对(阻力)来自母亲、爱人、战友这样一些“爱我者”,而且又是无意的,出于善意的(至少是无恶意),这就既难以识别,不易防备,又无法公开对阵,其可怕之处也在这里。鲁迅还发现,无物之阵的可怕还在于它的“不明确,含糊不清”。鲁迅曾问过当时的年轻人:最可怖的鬼是什么?不知同学们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有人说“三头六臂”的鬼最可怕;鲁迅说,不,这样的鬼虽然有多头多臂,即使是三个,六个,或更多,毕竞有个数目,就有一个限度,也就不可怕,或者说,它的可怕也是有限的。只有没有眼睛,没有眉毛、嘴巴的“浑沌鬼”,唯其含胡不清,不知背后还藏着什么才最可怕。鲁迅还举了一个例子,说当年骆宾王写文章大骂武则天,武则天看了,不过微微一笑,因为无论列举了多少条,骂得如何刻毒,武则天一看,心里就有数了,无非就是这些问题,一明确,就不可怕了。鲁迅说,如果是我,就不这么骂,而是把武则天拉到大庭广众之中,指着她说:“大家看,她是多么,多么……”点点点点,就是不点明,你这里一点,她就一哆嗦,因为她个知道要宣布她什么新的罪状,她怕就怕在充满了种种暗示,却又不明确,应该说,鲁迅所遇到的正是这样一些“含糊不清”的“无物之阵”,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以什么名目,来向他发起攻击,就只能时时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中,这对人的身、心都是极大的伤害,鲁迅可以说是深受“无物之阵”的折磨,以至身心交瘁,而在50多岁的年龄年就过早的逝世了的。中国的“无物之阵”的这种“磨杀”思想战士的力量,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爱我者”如何呢?《过客》里有一个情节,也颇耐人寻味。这客从懂事时起,就一个人向前前方,走,走,走。走得衣服破烂了。血也几乎流尽了。这时,小女孩递给他一块破布,让他包扎了一下。这“破布”显然象征(表现)着一种爱的同情与温暖,我们看“过客”作出了怎样的反应。他先是十分愉快而感激地接受了这块破布:孤独的战士原本是渴望着爱与同情的。但是,过客却突然警觉,又毅然绝然地将破布还给了小女孩,并且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倘便我得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好的灭亡……;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鲁迅在与许广平的通信中,也表示过类似的意见。先是许广平给鲁迅写信,说自己的哥哥死了,很是悲伤,走在路上,看见一些和哥哥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活蹦乱跳的,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不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呢?鲁迅在回信中却说,我和你相反,越是和我亲近的人,我越希望他早死。应该说,希望(以至诅咒)爱我者死亡、灭亡的思想是相当奇特的,很难为一般人理解的。于是有一位读者写信给鲁迅,问他《过客》里那段语话的意思。幸而这一问,引出了鲁迅的一番解释。鲁迅说,这很好理解。比如说,你我之间,如果本来不认识,彼此没有感情上的牵连,有一天,我们成了敌人,站在战壕的两边,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把你打死;现在我们有了联系,战场上再见时,我就会有许多顾虑了。再比如说,我有个老母亲,80多岁了,住在北京。我在上海,要作什么危险的事,我本可以无所畏惧的地去做,但一想到老母亲,她对我的种期待与爱,我就下不了决心了。可见,一个人的反抗是会磋跌在爱上的。这里相当深刻地反映了鲁迅这样的“战士”,中国的改革者们的内心矛盾:他们既渴望着爱与温情,又恐惧感(警惕着)爱与温情的牵挂,会使自己失去了作为一个战士,一个改革者的思想与行动的自由,这内心的矛盾是相当动人的。 《野草》中的哲学(5)
再看看“群众”。鲁迅说过,中国的群众都是“戏剧的看客”。这又是一个既准确,又让人感到沉重的概括。鲁迅曾这样说,事实大概也确会如此:如果我们在大街上吐一口痰,然后蹲下作观看状,很快就会在身后围成一圈又一圈的人,大家都在“看”,既看别人,也被别人看,鲁迅在很多小说,杂文里,都写到了“看客”现象,以至构成的鲁迅作品的一个基本模式,这是高度概括了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比如,今天我在这里演讲,大家在看我,我是被盾看;但我也反过来在看大家,大家也是被看的,这就是我们彼此的关系,我们都在同时扮演着“看者”与“被看者”的双重角色,如果再作细致分析,可以发现,群众所“看”的对象,主要有两类人,一类是《祝福》里的祥林嫂那样的不幸者。祥林嫂悲痛欲绝地讲着她的“阿毛被狼吃了”的不幸,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着去“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请注意这里的“叹息”、“满足”与“评论”,看客们是不会有真正的同情心的,他们热心看与听,完全是因为生活得太无聊,要去寻求一点刺激。他们正是通过“看(与听),把别人(祥林嫂)的眼泪变成自己无味的生活里的盐,面股无聊中的谈资,一句话,把别人痛苦转化为自己身心上的”满足“,这就在实际上把现实生活中的他人的苦难,变成鉴赏对象,游戏化与审美化了。这其实是表现了人性的残酷的。另一类”被看“的对象是具有献身精神的中国的改革家,启蒙主义的思想家,像《药》里夏瑜那样的人物,他们的严肃、认真的探讨,宣传,通过根本不能理解的看客的”看“,变成了一种表演,他们的崇高的牺牲被看成不可思议疯狂。”看客“对意义、价值的消解,必然导致一切都成为游戏——鲁迅早就说过,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看客在本质上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做戏的虚无党,“什么都不相信,就只剩下”做戏“了。而一个只会做戏的民族是可悲的。并且是危险的。 我们可以想见的,鲁迅在考察个体生命与他人的关系时,是怀着怎样悲凉的心情,他依然把这一命题推向了绝望的极致。但是在鲁迅作品中有一特点:在把所有都推向了绝望的极端后,反过来竟有了希望,即置之死地而后生,即所谓的“看透”,看透了便不会失望,失望只源于没有看透,鲁迅谈过一个小故事,甲先生对乙先生说:“你对我一定很失望”?乙先问为什么,甲先生说:“我曾和你说,我准备在三个月内写出十万行诗来,现在一行也没写出来,你难道不失望?”乙先生说:“不,我从一开始,就没相信你会写出一行诗来”。鲁迅说,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觉悟到这些,真正看透了,也就达到大彻大悟,达到超越,但在看透以后,却看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消极的态度,即“知其不可而不为”。另一种是鲁迅的态度“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其实是儒家思想的一个核心。所以明知道前面是坟,还要往前走,过客总觉得有声音在一起呼唤自己。这声音其实是内心的命令,尽管怎么走。走到哪里去无法预测,但仍要努力前进,要奋斗,记得新千年结束时,我跟北大学生讲,希望北大学生像鲁迅的“过客一样,时时感到前面有声音召唤你,不停地向前走去,这就是鲁迅的哲学,”绝望的抗战“或者是”反抗绝望“。这种哲学是包含两个特点的,一是”绝望“,绝望就是清醒,清醒地面对现实,打破一切自欺欺人的神话,二是清醒地面对现实后,要有种积极进取的态度,如死火烧完,如枣树的明知”春后还是秋,“却仍作梦,生产,《野草》贯穿这种哲学,表面看很黑暗,很绝望,但黑暗中承载了光明,给人建立在清醒基础上的可靠的奋进,在我看来,这是鲁迅的哲学,也是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的最宝贵的一大遗产,最应该继承的。
非凡的想象力(1) 每一个有创造力的作家,都要力图创造出不同于他人、前人、独属自己的“新颖的形象”。而鲁迅活跃的自由无羁的生命力注定他要接受这样的挑战,并且会有出人意料的创造,今天我们欣赏鲁迅在《死火》、《雪》、《腊叶》中非凡的想象力。 1,“火”的想象《野草》中有两个角度可以切入的,一是鲁迅的哲学角度,另一角度是鲁迅非凡的想像力,刚才这些话题显得过分沉重了,下面我们来欣赏《野草》的很美的一面,即鲁迅的想象力。 我们要讨论的是“对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在我们生活的宇宙,有一些基本的物质元素与生命元素。人类对之有着大致相同的体认,但在不同民族,地区,不同的文化传统之间,又存在着某些差异,鲁迅在《科学史教篇》中一开始,就谈到古希腊人对形成宇宙的基本元素的认识和想象;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认为水是世界万物的本质,阿那克西里亚认为是空气,赫拉克利特则认为是心,而就我们中华民族而言,我们所理解的宇宙基本物质元素,生命元素,主要是指:金、木、水、火、土,于是,就有了关于金、木、水、火、土的文学想象。有人说,这是对“高度宇宙性形象”的想象,而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时代,不同个性的作家,对于这些宇宙物质元素,生命元素的想象是不同的。或者说,这是一最具挑战性的文学课题,同时也是思想的课题,生命的课题。每一个有创造力的作家,都要力图创造出不同于他人、前人、独属自己的“新颖的形象”。而鲁迅活跃的自由无羁的生命力注定他要接受这样的挑战,并且会有出人意料的创造,今天我们欣赏鲁迅在《死火》、《雪》、《腊叶》中非凡的想象力。 先看《死火》。大家不妨设想一下,一个文学梦想者,面对原始的火,将会引起怎样想象? 在阅读鲁迅的《死火》之前,我们先来谈两篇关于“火”的文章。 这是从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里节选出来的一个片断:《室内取暖》,于是有了炉火之歌——“光亮的火焰,永远不要拒绝我,你那可爱的生命之影,亲密之情。 向上升腾的光亮,是我的希望! 到夜晚沉沦低垂的是我的命运?
…… 是的,我们安全而强壮,因为现在我们坐在炉旁,炉中没有暗影。 也许没有喜乐哀愁,只有一个火,温暖了我们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有了它坚密、适用的一堆火,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寝。 不必怕黑暗中显现游魂厉鬼,古树的火光闪闪地和我们絮语。“ 这是典型的西方人的火的感受与想象:“炉火”使人的躯体处于温暖中(“取暖”,“恢复官能,延长生命”),更使人在心理上获得安全感与舒适感(“我们安全而强壮”,“可以安寝”);因此,“火”就意味着“满室生春的房屋”,使人联想起“古树……絮语”,还有那“愉快的管家妇”。在“火”里寻找、发现的正是这样一个“隐秘在心灵最深自主的家园,”以及背后的宁静的宇宙生命的想象与向往;存在本质就深扎在这古老的安适之中。 我们再来看一位中国年轻的散文家梁遇春写于1930年代的《观火》。他说他最喜欢“生命的火焰”这个词组,它“是多么含有诗意,真是简洁地说出人生的真相”。——“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争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奔,总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精神真该如火焰一般飘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蕃篱,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飞舞,终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 这是对于“火”,对于“宇宙”的另一种想象与向往,在这位被长久地束缚,因而渴望心灵的自由与解放的东方青年的理解里,存在的本质就在于生命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运动。 我们终于要谈到鲁迅的《死火》。 单是“死火”的意象就给我们以惊喜。——无论在梭罗的笔下,还是梁遇春的想象中,“火”都是“熊熊燃烧”的“生命”的象征;而鲁迅写的是“死火”;面临死亡而终于停止燃烧的火,鲁迅不是从单一的“生命”的视角,而是从“生命”与“死亡”的双向视角去想象火。这几乎是独一元二的。
在此之前,作为《死火》的原形,鲁迅还写过一篇《火的冰》,在中国传说中有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生死大战,二者是截然对立的。因此有“水火不相容,冰岩不同炉”的成语,现在鲁迅却强调了二者的统一与转化,“火的冰”,“火的冰的人”,这都是奇物的意象组合,也是向传统思想与传统想象的一个挑战。 于是,就有了“死火”这样的只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而且有了“梦想者”鲁迅与“死火”的奇异的相遇。 让我们来欣赏——“我梦见自己在冰山上奔驰。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这是一个全景图,一个宏大的“冰”的世界:冰山、冰天、冻天、冰树林,“弥漫”了整个画面。“冰”是“水”的冻结:冰后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这里的颜色是“一切青白”,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切冰冷”。而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颜色与死亡的感觉。但却并无死的神秘,也无恐惧,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宁静。 非凡的想象力(2) 但冰的静态只是一个背景,前景是“我”在“奔驰”。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弃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奔驰”的“活”的“动态”与“冰冻”的“死”的“静态”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个张力。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在奔驰中突然坠落,这是十分真实的梦的感觉:我甚至猜测,“这样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之外的幻境,恐非作家虚构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潜意识的真实的梦的复述与整理。”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这是一个死亡之谷。 “而在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红珊瑚。”——红,这是生命之色,突出现在青白的死色之上,给人以惊喜。 “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镜头的聚焦:全景变成大特写。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冻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焦枯。”——写“死火”之形:既有“炎炎”的动态却不动(“冻结”、“凝固”):更写“死火”之神:是对“火宅”的人生忧患、痛苦的摆脱。注意:红色中黑色的出现。 “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一切青白顷刻间切换为红色满谷,也是死与生的迅速转换。 “哈哈!”——色彩突然转化为声音,形成奇特的“红的笑”。而“哈哈”两声孤另另的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会顾习句法与章法的突兀。这都是鲁迅的神来之笔。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疑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进入童年回忆。而童年的困惑,是带有根本性的。“快舰激起的浪花,”这是“活”的水:“洪炉喷出的烈焰”,这是“活”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这就意味着生命就是无间断的死亡:正是在这里,显示了“生”与“死”的沟通。而这样一种“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生命,是无法凝定的,更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纪录与描述的,这永远流动的生命是注定不能留下任何“迹象”的。这生命的流动与语言的疑定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紧张。而这似在流动,却已经凝固的“死火”,却提供把握的可能:“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这该是怎样的让人兴奋啊!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陆时完全青白。”——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冰的“冷气”竟会产生的“焦灼”感——冰里也有火,“登时完全青白”:色彩又一交转换,这样的“青白——红——青白”的生、死之间的瞬间闪动,具有震撼力。 “我的身上喷出一屡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这是“我”与“火”的交融。我的身上既“喷”出黑烟,又有“大火聚”似的红色将我包围: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动”,这又是火中有水。这样,冰里有火,火里有水,鲁迅就发现了火与冰(水)的互存、互化,而其背后,正是生、死之间的互存、互化。
于是,又有了“我”与“死火”之间的对话,而且是讨论严肃的生存哲学:这更是一个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诉“我”,它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冻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无为(“冻结”不动)或有为(“永得燃烧”),都不能避免最后的死亡(“灭”、“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彻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对立中,死更强大:这是必须正视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鲁迅式的绝望与悲凉。但在被动仍可以有主动的选择:“有为(”永得燃烧“)与(”冻结“)”的价值并不是等同的:燃烧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这是“生后之死”,生命中曾有过燃烧的辉煌,自有一种悲壮之美:而冻灭,则是“无生之死”,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就陷入了绝对的无价值,无意义。因此,死火作出了最后的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尽管对结局中存希望与幻想,但仍采取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这也是鲁迅的选择。 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体化”的想象与发现。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结局——“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处。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红慧星,”这是鲁迅赋予他的“死火”的最后形象:慧星的生命,是一种短暂的搏斗,又暗含着灾难,正是死火的命运的象征,但“同归于尽”的结局仍出乎意料,特别是“我”也在其中。但“我”却大笑,不仅是因为眼见“大石车”(强暴势力的象征)也坠入冰谷而感到复仇的快意,更因为自己终于与死火合为一体。 “哈哈!”——留下的是永远的红笑。 非凡的想象力(3)
2,“水”的想象:《雪》由此可见,鲁迅对火的个性化形象,下面我们来看《雪》——这是对凝结的雨(水)的想象。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一开始就提出“雨”与“雪”的对立:“温暖”与“冰冷”,“柔润”与“坚硬”。在质地、气质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南国无雪。 但江南有雪。鲁迅说它“滋润美艳之至。”“润”与“艳”里都有水——鲁迅用“青春的消息”与“处子的皮肤”来比喻,正是要唤起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可心说是水的柔性渗入了坚硬的雪。于是“雪野”中就有了这样的色彩:“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冷绿”,这都是用饱含着水的彩笔浸润出的,而且还“仿佛看见”蜜蜂们忙碌地飞,“也听得”地“闹”,是活泼的生命,却大在似见非见,似听非听之中,似有几分朦胧。 而且还有雪罗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焐结,整个闪闪发光。”——这里也渗入了水。“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真是美艳极了,也可爱极了。 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接着被“消释”,被“(冻)结”,被“(冰)化”,以及风采“褪尽”。——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怅。 但是,还有“朔方的雪花”在。 他们“永远如粉,如沙,他们绝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是的,“……粉……沙……地……枯草……”,就是这样充满土的气息,而没有半点水性。 而且还有火:有“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更有“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 而且还有磅礴的生命运动——“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长腾地闪烁。” “旋转……升腾……弥漫……交烁……”这是另一种动力的,力的,壮阔的美,完全不同于终于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润美艳”。 但鲁迅放眼看去,却分明感到——“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雪,是雨的精魂。” 这又是鲁迅式的发现:“雪”与“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经转化成朔方的“孤独的雪”,在那里——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滕…… 我们也分明地感到,这旋转而升腾的,也是鲁迅的精魂…… 这确实是一个仅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全篇几乎无一字写到水,却处处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不仅“雪”与“雨”(水)相通,而且“雪”与“火”、“土”之间,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非凡的想象力(4) 3,死亡体验:《腊叶》现在我们来读《腊叶》;《腊叶》在《野草》里是比较特别的一篇,而且就我个人而言,《腊叶》和我有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我写过篇文章叫《我的生命和〈腊叶〉的两次相遇》(?)我说过,与鲁迅有生命相遇是要有缘份的,而我自信我与鲁迅有缘,我们因《腊叶》而结缘,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第一次读鲁迅的作品,是在小学五年级,我在读大学的哥哥的书包里发现了鲁迅的《腊叶》,读到了一段话——“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以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当时觉得很惊异,新奇,暗暗有点恐怖,但留下了奇特的美的感觉,尽管并不太懂,这便是我写鲁迅的第一次生命的相遇,。这相遇对我来说实在太珍贵了,所以大家可以发现在我谈鲁迅的作品时,很少讲《腊叶》的,因为最宝贵的记忆是不可以随便去触摸的,人生最美的回忆也该珍藏在心灵的深处。后来直到我60岁给北大理科生讲课时,我选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腊叶》,只是相隔了几十年。这次我是用学者的眼光看《腊叶》的,忽然间感觉到,《腊叶》里讲生命的死亡而我已接近生命的死亡。在我生命的起点与理迅相遇,在我的生命接近终点时,再次与鲁迅相遇。我想这是很宝贵的文学化验,人生体验,所以我今天其实是怀着很特殊的感情来讲《腊叶》,讲与鲁迅生命的相遇的。
但我们还要作出理性的分析:关于《腊叶》的写作,鲁迅自己有过一个说明:“《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于是我们注意到,《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发表于1926年1月4日;再查鲁迅日记,就发现正是从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鲁迅肺病复发,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时刻,鲁迅自然会想起“爱我者”(据孙伏园回忆,指的是许广平)要想“保存我”的善意,并相发出关于生命的价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严重的生命话题,在鲁迅这里,竟然变成充满诗意的想象;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为宇宙基本元素的“树木”上,把自己想象为一片病叶,这样,人的生命进程就转化自然季节的更替,人的生命颜色也转换为木叶的色彩;同时,又把爱我的他者内分为“我”。 于是,就有了这样动人的叙述——“灯下看《雁门集》,集然翻出一篇压干的枫叶来”。——鲁迅对孙伏园说过:“《雁门集》等等,是无关宏旨的”,无须深究。注意“压干”两个字给你什么感觉? “这时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雕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风树也变成红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生命季节。虽然是一片“红色”,也依然绚烂,但木叶已经“雕零”,这就隐伏着不安。不说“树叶”说“木叶”,颇耐寻味。记得林庚先生写有《说“木叶”》,一想起木叶,就给人以生命的质感与沧桑感。 “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它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当你注意“叶片的颜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你徘徊,细看。在“青葱”的时候,在生机勃勃的生命之“夏”,就不会注意,因为你觉得这是正常,理应如此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绕树徘徊”时,就别有一番心境。
“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班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这是一团颜色:在红的、黄的、绿的班驳绚丽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你,以及我们每一个人,你会有什么感觉?你或许本能地感到,这很美,又有些“奇”(奇特?惊奇?),还多少有点害怕(恐惧?不安?)……这红、黄、绿的生命的灿烂颜色与黑色的死亡之色的并置,将给每一个读者留下刻骨铭心的永远的记忆,它直逼人的心坎,让你迷恋,神往,又悚然而思。 “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意使这将坠的被蚀而班谰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将坠被的蚀而班谰”,仍然是“死”与“生”的交融。但“飘散”(死亡)的阴影却元法驱散,只能“暂得保存”。 “但今夜他却黄腊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去年一般灼灼。”——颜色又变了:腊黄、是接近死亡的颜色:一个“腊”字却使你想起了“腊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 “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记忆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语班谰,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与“将坠的病叶的班谰”短暂“相对”,这又是怎样一种感觉?“旧时的颜色”总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去”:鲁迅心中充满的,正是这样的必然的彻底的消亡的清醒。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即使是“很能耐寒”的树木也不免“秃尽”:最终的消亡,是一切自然界与人世间的生命的宿命。请轻声吟读“何消说得”这四个字;古人说:“好一个愁字了得”,请体会这“得”字给你的感觉。 “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表面上看,这是“爱我者(”我“)的自白,其实是可以视为鲁迅对”爱我者“的嘱咐:不要再保存,”赏玩“、留恋于我,因为没这样的”余闲“,还有许多事要做。这几乎是鲁迅的”遗言“:十多年后,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告诫后人:”忘掉我“。 应该说《腊叶》是最具鲁迅个人性的一个文本,是他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随时会发生的生命的死亡的时候,一次生命的思考。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他所感到的是自我的生命与自然生命“木叶”的同构与融合,把他的生命颜色,他作了枫树的生命之色。
但这又是怎样斑斓的色彩啊:那象征著人与自然之真的“青葱”的勃勃生机自不待言;那生命的“深秋”季节,也是如此的文采灿烂,而“乌黑”的阴影正出现在这“红的、黄的、绿的班驳”之中,这生与死的并置与交融,既触目惊心,又让人想起《野草》题辞中那段话——“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一过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因死亡而证实了生命的意义,死亡绚烂正是出于生命的爱与美。在鲁迅看来,生死是相融的,正因为生是美的,死也是美的,前面讲到鲁迅如此的“黑暗”,“冷酷”,但现在,我们感觉得到,他的生命的底蕴是对美的神往与热爱,他的生命是大生命。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展现了他生命的境界,这境界构成他生命的底色,这底色让他有勇气正视现实中人的种种生存困境,有勇反抗绝望。 所以,我想一个人的生命能与鲁迅这样的生命相遇,是最大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