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代码10530学号200801020039分类号I210.97密级硕士学位论文论鲁迅《野草》的哲学精神学位申请人刘智远指导教师刘启良学院名称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学科专业中国哲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哲学2011年6月7日
TalkThePhilosophicalSpiritin“Weeds”byLuXunCandidateZhiyuanLiuSupervisorQiliangLiuCollegePhilosophyandhistoryschoolProgramModernandcontemporaryofchinesephilosophySpecializationChinesephilosophyDegreeMasterUniversityXiangtanuniversityDate2011-6-72
湘潭大学学位论文原创性声明本人郑重声明:所呈交的论文是本人在导师的指导下独立进行研究所取得的研究成果。除了文中特别加以标注引用的内容外,本论文不包含任何其他个人或集体已经发表或撰写的成果作品。对本文的研究做出重要贡献的个人和集体,均已在文中以明确方式标明。本人完全意识到本声明的法律后果由本人承担。作者签名:刘智远日期:2011年6月7日学位论文版权使用授权书本学位论文作者完全了解学校有关保留、使用学位论文的规定,同意学校保留并向国家有关部门或机构送交论文的复印件和电子版,允许论文被查阅和借阅。本人授权湘潭大学可以将本学位论文的全部或部分内容编入有关数据库进行检索,可以采用影印、缩印或扫描等复制手段保存和汇编本学位论文。涉密论文按学校规定处理。作者签名:刘智远日期:2011年6月7日导师签名:刘启良日期:2011年6月7日
摘要《野草》并非是鲁迅的绝望的徘徊,《野草》的深刻在于:道出了卑微生命置于“非人间”的本质意义与生存秘密,看似言辞徘徊,实则力透纸背,恰如绝望处逢生,更具笔力于力挽生命走向其存在之应然,是在对生命敬畏之际,彰显出了人生此在的崇高与伟大。在《野草》中,鲁迅先生保持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的清醒。《野草》旨在找寻精神出路,于深沉忧思中开启存在之所以存在的理性与智慧,为有限人生赋予了终极关怀。除文学价值以外,《野草》尤具哲学品质,其哲学精神主要体现在时代性与终极关怀两个维度。一部《野草》,是夜晚的哲学,是梦与人生的交响。它从生与死、肉与灵、已然与应然等多视角对生命之重展开叙事,把非空虚的存在诗化给了沉重的大地。同时,《野草》又纠结于欢喜与悲苦、绝望与希望,已然照见“非人间”的虚妄,同样体现出了丰富而深广的同情心。行文旨意对《野草》的哲学精神进行深入探析,亦想就此间把握鲁迅关于生命的信仰。《野草》携生命而来,带生命而去,来去之间妙造着一段精神曲折,于此更加突出了存在主体之精神力量,或能唤醒生命悠然转向它的应然,自由和独立,人格与尊严。这是鲁迅的智慧,也是《野草》在其时代中的品格。《野草》的哲学也正以此为出发点与归宿。这无疑是一种哲学精神。[关键词]鲁迅;野草;灵与肉;应然生命;哲学精神I
Abstract"Weeds"isnotaworkforLuXuntoindicatehisdespair,itisprofound.Ittellsthenaturalmeaningofhumblelivesat"non-human"andthesecrettoexist.Itseemsthatthewordsin“Weeds”arevarious,buttheyaremorepowertoleadlivestowardsexistencewhichoughttobere-started.Thatlikesfindingthelineoflivesattheedgetodie.Ithighlightstheloftyandgreatoflifeinaweoftheoccasiontolife.Intheworkof"weeds",LuXunmaintainedmoreconsciousthanever.Thespiritof"Weeds"istofindreasonstoexistandtofindwisdom,givingthefinitelifewiththeultimateconcern.Otherthanliteraryvalue,"Weeds"hasthequalityofphilosophyinparticular.Thephilosophicalspiritof“Weeds”isindicatedbytwofactors:thetimesandultimateconcern."Weeds"isaphilosophyinthenightandasymphonyofdreamandlife.Itindicatesthemeaningoflifeandnatureofexistence,fromthelifeanddeath,bodyandsoul,manyalreadyviewandwhichoughttobere-started.Meanwhile,"Weeds"entanglesthejoyandmisery,despairandhope,toreflectarichandbroadcompassion.Thepaperanalyzedthephilosophicalspiritof"Weeds",andgraspedthefaithofLuXuntolife."Weeds"bornwiththespiritoflife,andwillgoawaywithlife.Betweentheupsanddownsisamagiccreationofthespirit.Thishighlightsthespiritualpowerofsubject,andbeabletowakeupwhichoughttore-started,freedom,independenceanddignity.ThisisthewisdomofLuXun,butalsoerameaningof"weeds"."Weeds"developeditsphilosophybasedonthismeaning.Thisisundoubtedlyaphilosophicalspirit.[Keywords]LuXun;Weeds;BodyandSoul;Oughttolife;PhilosophicalspiritII
目录第1章引言……………………………………………………………………………1第2章夜晚的哲学……………………………………………………………………22.1我以我血荐轩辕……………………………………………………………32.2一个思想史的现象…………………………………………………………42.3关于“梦”……………………………………………………………………5第3章悲剧的本质……………………………………………………………………63.1道德同情.……………………………………………………………………73.2反抗绝望……………………………………………………………………83.3以悲为美……………………………………………………………………10第4章生命的忧思…………………………………………………………………124.1关于“死亡”………………………………………………………………134.2关于“灵与肉”……………………………………………………………154.3关于“尊严”………………………………………………………………17第5章最后的信仰…………………………………………………………………185.1信仰批判……………………………………………………………………205.2“精神胜利法”……………………………………………………………235.3诗意关怀……………………………………………………………………25第6章结尾…………………………………………………………………………27参考文献……………………………………………………………………………30致谢…………………………………………………………………………………31附个人在学期间发表论文及学习成果………………………………………32III
第1章引言《野草》是鲁迅先生的一部散文诗集,全书共二十三篇,外有一篇《题辞》作为书序,同样采用了散文诗体。一部《野草》,措辞含蓄,文笔曲折,艺术手法奇妙高超,历来被文学界奉为文艺创作的大手笔,并由此展开了多维度、多视角的艺术性探索。当然,《野草》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诚如鲁迅先生自己所言,①“我的哲学,都包含在《野草》里了”。《野草》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色的小花,是鲁迅先生启蒙思想的升华与归宿。《野草》,纠结着绝望与希望、灵与肉、欢喜与悲苦,将卑微放大,对灵魂观照,为“非人间”的生命做出了终极性判断,体现出了深广的同情心与哲学精神。有学者曾将《野草》简单地比喻为“针砭社会痼弊的投枪”,“针砭社会痼弊”固然是《野草》的写作目的之一,但不是《野草》的全部旨意。《野草》的深刻在于:道出了生命置于“非人间”的本质意义与生存秘密,看似言辞徘徊,实则力透纸背,于绝望处逢生,更具笔力地力挽卑微生命所该具备的尊严和自我,彰显出了人生的崇高与伟大。我们断不可因《野草》的曲笔与鲁迅在《野草》中“过分”的迂回而就此认定,以为鲁迅于启蒙之路上愕然止步,甚至是将其定义为“一位不彻底的启蒙大师”。这便委曲了《野草》的事实。其实在《野草》中,鲁迅保持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的清醒和理性。鲁迅自己也曾经在写给萧军的一封信中说到:“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②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这里的“技术”,说的不是文学手段,而是隐藏于文学手段背后的深沉思想。启蒙,或将成为一种集体行为,但启蒙的集体行为绝不是集体狂欢。历史还一再证明,往往当启蒙走进深水区的时候,启蒙的本质却已淡出了集体行为的视野。因而,启蒙亦将可能落位于个体行为,从而与集体意识形成反差。《野草》即是这样独辟蹊径,却回到了启蒙的本质。回到启蒙的本质即是回到生命的本质。而《野草》的本质正与生命的本质相同,“野草”是非空虚的生命的赞礼,“野草”的死亡与腐朽连同着它存在过的意义,一起成为了凝固于“非人间”的信仰。《野草》的二十三篇中,个个能见出一个悲剧中战斗、毁灭的形象,悲剧本为历史的毒瘤,而鲁迅却于“非人间”的阴霾中发现了悲剧的另一层价值。当卑微生命投身悲剧中的战斗时,无疑是在加速着悲剧的到来与悲剧破坏的最大化,然而,“非人间”的阴霾是孵化悲剧的温床,悲剧往往在这里成为了正剧,血淋①章衣萍.古庙杂谈(五)[N].京报副刊.1925:3-31.②徐文斗,徐苗青选注.鲁迅选集·书信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9):308.1
淋的肉体反抗之意义正在于嘲笑悲剧的“非生命”的愚蠢,肉体固然毁灭了,但灵魂在绝响,战斗的主体于此间获得了精神之自由和独立。这个时候,悲剧或已为喜剧,此即所谓“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于无路处见到了自我人格的力量与短存生命的全部高贵。虽然已去的生命死亡了,但我们亦要对这死亡的生命充满喜悦和欢欣,因为它能就此照见并使我们知道这些倔强的生命在其存活中历经的所有伟大。死亡之后以至于朽腐,我们同样要对这朽腐的生命充满喜悦和欢欣,因为它能就此照见并使我们知道生命存在的非空虚。鲁迅决然回到生命本位,是其启蒙思想的升华,他信仰于生命内在的莫大张力、尊严和自我、非空虚的存在。由此可见,鲁迅的《野草》并非是绝望的徘徊,除了它的战斗意义以外,《野草》更在致力于寻求精神出路,解答着生命的存在意义。鲁迅先生以这样一丛“野草”,在明与暗、是与非、生与死的斗争中,在过去与未来相继相续之际,呈现给了世间的一切事物。包括友与敌,爱者和不爱者。是为自己,为往去的人生,既有的存在,为所有的幸者和不幸者的一个启迪。同样,《野草》也是一个生命,沉重而诗意地走过坟与墓,丈量着生死距离,留下无量悲哀,却保全了最后的信仰。鲁迅的《野草》包含了丰富的生命哲学,其哲学精神体现在时代性与终极关怀两个维度。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2章夜晚的哲学《野草》产生的大地是“地火”在地下运行和奔突,一切“野草”以及“乔木”将在一旦喷出的“熔岩”中烧尽,甚至连朽腐的到来都无以顾及。是一个生与死、人与兽、是与非、光明与黑暗交战,四面碰壁、恐怖势力笼罩下的慌乱年代。冯雪峰曾经在《回忆鲁迅》一书中这样写到:“有时在回顾这些作品之后,自己(鲁迅)解释说:‘文学,总是环境的产物。’有时,甚至好象忘记了当时(一九二九年)眼前的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黑暗似地,感慨地说:‘那时候的北京(指①写《野草》等的一九二四-二六年时候的北京)也实在黑暗得可以!’”。所以《野草》的诞生,注定背负了太多文人的债务,才勇于在死寂的沉默中爆发,以慰籍无量的悲哀。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惯有的担当意识,鲁迅更不例外。“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的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想要写,但是不能写,②无从写”,《野草》开篇就表明,在“我”沉默着的时候,能觉得是一种充实,但倘若将开口,却同时感到空虚。空虚在于悲哀之无量与数不清的血腥和暴虐,①冯雪峰.回忆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23.②鲁迅.三闲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16.2
说不尽道不明的是孤燃于心的一丝希望,微弱灯火将如何照彻无边黑夜?当本真意义了然于一人之心的时候,周遭便都要落入到这深广的同情心。鲁迅终于还是写了,虽然措辞隐蔽,但句句敲出了控诉黑暗社会的警钟。显而易见,《野草》绝非空穴来风,其间多有的诸如“黄昏”、“黑夜”、“梦”等意象的描写,勾勒出了一个苦闷压抑的黑暗世界,将鲁迅的启思带入了沉重的“夜晚”,所以可以就此称《野草》为“夜晚的哲学”。2.1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早年曾写过这样一首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寄意寒星①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大概意思是:我断然逃不出对故国的深深爱恋,此时,故国正处风雨飘摇,举国无宁,阴霾重重。可恨我一番热血空对了长夜,无人来领会和理解,但誓死为民之心从不改变,我将以我的生命捍卫我的祖国。这首诗可称是鲁迅的释心之作,一直到他后来创作了《野草》,依然能够读出当初的豪情壮志,虽然纠缠于内心的悲苦与忧患更多了一层深沉,但“血荐轩辕”之誓悠然可见。非但如此,《野草》之迂回曲折的叙事,几近成了该诗的进一步诠释。《野草》似有欲罢不能的空对长夜,但行文背后的思考,却冷静而独立,其诸篇都是“血荐轩辕”最好的注脚。就此,可以举《希望》一篇中的一段文字为证: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在《野草》那样的创作环境中,青年们并不明知自己心中的青春,早看不到了充满活力的翔舞,消沉之气几为绝望。鲁迅由此分外寂寞,倍感压抑于心的苦闷和彷徨,“寄意寒星荃不察”的苍凉与悲壮悠然而生。但他并未因此却步,决然用最后的醒觉来一掷身中的迟暮,以实现“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的灵魂是高贵的。正惟其高贵,他才会对一切予以审判,包括历史的,现实的,甚至包括他自己,而他手中的思想武器便是他青年时代所接受的进化论和启蒙理性。所以,尽管其自身的精神史有一正反合的过程,但其启蒙思想则大体上是一以贯之的。更由于他对人生、社会、历史、文化皆作过终极性的寻思,②故其‘文明批判’与‘社会批判’也就自然比别人深刻”。鲁迅的启蒙思想的确是一以贯之的,他的沉浮于《野草》的晦涩与他所处的黑暗社会分不开,所以其①鲁迅.鲁迅诗歌全集[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9):31.②刘启良.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4):92.3
思想精致处才尤其显得隐蔽。而对终极的寻思,又一再体现着他赋予人间的深广的同情心。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多有一个“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导向,即是期愿通过圣哲的德行来建功立业,实现报国之志以大济天下苍生,进而构建出一个合理想的世界。这一信念从来都是以灯塔的形式存在,鼓舞着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精神力量,其代宗教的意义在于抚慰有限生命的憾恨苦痛,于明贤两美的会合处给人以终极关怀。鲁迅的《野草》正是以这样一个意义为其出发点,摄下了“社会相”,进而深入精神腹地,寻求精神出路。《野草》不是单纯的文学艺术作品,鲁迅也一贯主张:艺术要“为人生”。“为人生”的艺术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品格,体现出了一个时代所具备的哲学力量。同情心,便成了沟通这哲学力量与时代精神之关系的不二法门。鲁迅自爱他的“野草”,憎恶这伪饰的“地面”,不忍目睹屠戮与血腥,誓死与黑暗势力肉搏,过有悲天悯人之心。此即所谓“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而要做到“大人格者”,必就要去探索“大人生”的问题。哲学正是以探索“大人生”问题为其始发点与归宿的,所以鲁迅确真是一位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上响当当的思想家。2.2一个思想史的现象纵观千年的中国思想史,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大凡越是处在一个政治混乱、灾难频生、百姓苦不堪言的动荡时代,其哲学思想尤其表现得繁荣。这几近成为了一个思想史的悖论。笼统地来描述,中国思想史的演进中大体有这样四次大震荡,即可视为哲学的繁荣期。一是春秋战国时期;二是魏晋时期;三是北宋末至南宋时期;四是晚清民国时期。四个时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时世价值颠倒,政治慌乱,周遭气息一如漫长黑夜。然而“夜晚”多哲学,这确乎又成为了思想史的事实。但从哲学理性主义的角度考量,哲学内在之逻辑建构往往会超越历史固有的自然属性,进而对思想本体加以超现实的理智关怀,使得哲学历史与历史之本身可以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哲学土壤由此转入理性世界。况且,哲学理性主义可以要求哲学成为经院式的演讲和写作,这似乎并不违背人之所以要存在并满足其内在需求的意义和价值。尽管这样的争议由来已久,但中国思想史还是走出了一条宏伟的与哲学理性主义方法论要求相区别的道路,也才让哲学真正成为了宇宙间最朴素的道理,处世的智慧。寻着了区别,再细究这一思想史的现象,想必我们可以找出如下几个不能忽视的原因来。何以“夜晚”多哲学?思考主要有四点。一、政治混乱,国家意识形态遭严重破坏,打破了知识分子以往因专制主义或集权意识所致的奴性,其思想开始由4
禁锢走向自由和开放。在一个政治相对稳定的集权社会,要从根本上动摇亦或是瓦解国家意识形态,其思想往往要被主流意识所诟病以至于孵化,因而很难体现出文化的包容性与多元化。这是思想史不可避免的宿命。二、灾难频生,更容易唤起知识分子对终极价值的追问,由于惯见了生命无常,所以思想总能深及哲学之根。可以说,追问终极是中国哲学的惯性思维,也是其出发点与归宿,同样体现出了中国哲学之精神。哲学的最高问题即是追问终极,诚所谓“根深故能叶茂”,险象环生的人间悲苦恰是哲学的真正土壤。三、批判性思考作为一种独立思考方式应时而生。生逢“夜晚”,自然非自然、生命非生命、人间非人间,如果说慌乱的社会现状一再嘲笑着政治荒谬的话,那么,勇敢的精神批判则是在嘲笑圣贤的权威。这样一来,在一切哲学问题的解释之前,知识分子首先获得了人格的独立。四、当人们过多地看清了物质世界之虚假与不真实的时候,转入精神需求成为了可能。越来越多的中国知识分子,或将要放下考据情绪来踏寻真理之路,这是不言自明的。综上所述,可知哲学总在并着灾难而生,更体现出了哲学之于时代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种哲学精神。而夜晚的哲学,作为中国思想史的一个特有现象,却也表现出了这样几个特征:一、重实用而轻理论;二、重性情而轻逻辑;三、重体悟;四、重诗意。相应的,作为夜晚的哲学,《野草》也突出了这样几个方面。《野草》始终保持了追问终极的旨意,其实践价值一目了然。用性情书写代替了逻辑晦涩,而留给读者的复杂与晦涩,却是那涤荡于心的关于生命存在之思的本质力量。2.3关于“梦”《野草》是“夜晚的哲学”、是“梦”。“梦”是源于现实的,但又是超现实、非“夜晚”的。“梦”有两层含义:一是具象,《野草》中的所有生命,譬如枣树、影子、死火、过客等都是“梦”的具象;二是抽象,“梦”,或可为辛辣的讽刺、或可为绝望的抚摸、或可为一道破晓的光明。究其实,中国知识分子都惯做一个“梦”,但《野草》之“梦”,却尤其显得深沉和复杂。可以说,“夜晚的哲学”本就为这样一个“梦”,在无边的黑暗中,“梦”如远眺的灯塔,应照了人心灵一剂光明。“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浆,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5
①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这是关于好的故事,是《野草》真正的梦,也是《野草》乃至鲁迅精神之终极指向,只可惜在正要凝视它们的时侯,总被乌云遮蔽、被烈风暴雨击碎。趟过这“梦”的人生,却见血流成河,“梦”已不复。然而,“我”总记得见过或者应该有这么一个关于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与无边的黑暗中。在这里,“梦”是力量,牵扯出一条幽暗通向光明的绳索,给“夜晚”以了却孤寂与冰冷的关怀。但是,鲁迅《野草》之“梦”的本质意义却还远不止于此。如果说《好的故事》是中国知识分子惯有之“梦”的话,那么,鲁迅《野草》中其他太多的“梦”则更显示出了非空虚的真实存在。而且我们相信,《野草》之“梦”又确真似梦非梦,在梦与现实的混杂斗争中曲折道出了一个关于存在的道理。《野草》之“梦”,终究不忍抛弃是非人间,将大呓语与大梦魇纠结在这世事的无限悲苦里,发出了“夜晚”的呐喊。譬如:“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我梦见自己在做梦”、“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等等,“梦”已成为了鲁迅先生借此表达无限愤慨与深切同情的心灵晦涩,“梦”是其哲学思想的载体。从《死后》一篇中同样可以看出,鲁迅先生还就此专门杜撰过一些离奇的“梦”。料想到人在死后,思想犹在,并且这思想也还要发生许多的变化,恍如有许多梦都做在了眼前。“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野草》的“梦”,勇敢地回到了人间。这是“梦”的品质,也是哲学的品质。第3章悲剧的本质《野草》的二十三篇都是悲剧,鲁迅先生曾经在写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就提到:“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②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里的“黑暗与虚无”,是悲剧的氛围;“绝望的抗战”,是悲剧中的形象;“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是悲中之悲;但“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是悲剧确有的存在意义。《野草》的悲剧,既源自于肉体毁灭之悲,又源自于灵魂孤苦之悲,其悲剧展开的双重性决定了悲剧之悲的复杂与悲剧之存在意义的追问和取舍。何以能在悲剧之中见出意义来?这就要追寻到《野草》的悲剧本质。①鲁迅.野草[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47.②徐文斗,徐苗青选注.鲁迅选集·书信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9):49.6
鲁迅在《野草》中巧妙地将悲剧转化为了可用性工具,恰是在对悲剧本身之荒诞的讽刺的同时,将悲剧意义提升,悲剧甚至成为了生命通向精神之独立自由的“大欢喜”。看似自欺欺人,实则为无奈的选择。但这一选择却包涵了大道理,它使生命回到了本位,使仇与兽颤栗,使友与爱者“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野草》悲剧的本质。3.1道德同情从文艺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来探究,《野草》悲剧的产生,断然是道德的产物,它的出现本已赋予了人世间以深广的同情心。善在走向毁灭,邪恶却肆虐横行,这个时候,悲剧恰如醒世清钟一样奏起了启蒙乐章,其创作意图无不倾向于观照世人情感、心理和精神困惑,并欲借此以为绝望的抚摸和走出精神困境的疗治。所以,作为悲剧阅读者身份出现的我们,也同样无一例外地要被这道德同情所感染。道德同情在悲剧中的表达有两个维度。一是源自悲剧家的悲天悯人之心;一是源自读者的审美心理。任何的文艺创作都是有目的性的创作,《野草》创作更不例外。鲁迅在《野草》中将眼光投向了社会,摄下了丑相、怪相、惨相、滑稽相、荒诞相等等,跌宕于内心深处的悲苦纠结成了濒临死亡般的生命经验。当他从这样的经验中走出来的时候,恰同结束了一场葬礼,呈现于眼前的就只剩生命短存中的全部高贵与伟大。这是“大艺术”与“大人格”的完美结合。显然,其所具备的道德同情是不言自明的。然而,一旦谈及到读者的审美心理,有不少理论家却总要对道德同情的提法产生怀疑。甚至还提出了“恶意说”,认为在悲剧审美中,悲剧往往唤起人们的优越感,同时会暴露出我们品性中原有的恶意,譬如幸灾乐祸等等。就这一点,朱光潜先生在他早年完成的《悲剧心理学》一书中就发表过精彩的驳论。可惜先生在回答悲剧快感因由问题的时候,却还是将道德同情拒之门外。先生说:“在悲剧的欣赏中起重大作用的,是审美意义上而非伦理或道德意义上的同情”、“道德同情常常消除距离,从而破坏悲剧效果”、“我们欣赏悲剧时常常体验到的是审美同情,不是道德同情。道德同情由于与悲剧行动①的动机和趋势相抵触,往往不利于悲剧的欣赏”。其实不然。撇开悲剧本身益于传达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不说,单就读者自我审美心理而言,却是具有功利性的审美。超功利的理想化审美是不存在的。审美是满足精神供给的途径,诚如所谓的“诗化宇宙”、“乐以忘忧”等,其本质都是人艺术化了的功利性审美表现。因而,审美并无“距离”之说。那么,在阅读《野草》的时候,我们究竟为什么会产生一种隐痛的快感呢?①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8):58,69.7
哲学家总是不愿意把这样的问题交给医学和生物学来解释,倘若定要寻出个根由来,那就还需回到道德同情上。我们常常要被《野草》的情节所打动,心灵就会跟着迂回曲折的叙事一起沉浮,让我们意外的是,我们尽然从来没有这样自由地去对一个生命产生焦虑、惜怜和敬畏,这敬畏也让我们同时发现了自我内心的朴素与崇高。我们的灵感涤荡在无言的生命气韵里,正肃然于心扉敞开、灵气通畅,豁然一阵美感在周转流露。这是道德同情在审美观照中所表现出的心灵体验,道德同情是精神的抚摸。从这个层面上而言,《野草》的创作能从道德理想出发,恰巧是迎合了读者的审美需求,进而才可能使悲剧艺术的审美价值最大化。这着实是《野草》表现在哲学上的观照。譬如读到《复仇(二)》里的一段:“四面都是敌意,可悲的,可咒诅的。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其声如泣如诉,悱恻缠绵,又怎能叫人不销魂?处在这样的审美时刻,相反的,道德同情非但没有破坏悲剧效果,反而深入到了悲剧的骨髓,抓住了悲剧的灵魂。道德同情是《野草》悲剧的精神品格,它突显出了悲剧审美中主体的位置,使得悲剧在展现生命的同时,拥有了塑造心灵的伟大。所以,要理解《野草》悲剧的本质,需得要首先通达这道德同情。3.2反抗绝望鲁迅先生何以说《野草》是“绝望的抗战”?细究起来,其绝望处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层面。一、四周仍是无尽的黑暗和虚空。鲁迅很早就认识到了礼教统治之下国民的软弱、麻木、愚昧和奴性,其启蒙旨在挽回生命的自觉,以期达到为人生的自由。然而四周一如长夜的黑暗,自觉的生命又一次不自觉地陷入了昏沉当中,启蒙得要重新思考。实可谓“不知来之何处,去之将往”,恰如绝境。是明是暗?是黄昏是黎明?或者都不是。生命竟如在明暗之间,在黄昏与黎明之间游走、彷徨。如果我们需要的是黎明,何故总以为黎明在明天?能想象到黎明,却总是走不出足下深沉的黄昏。二、沉重的肉身束缚着灵魂,灵与肉极具冲突。生存的生命遭践踏、遭屠戮、弃如野草,直至死亡和腐朽,惨不忍睹。尽如此,周遭的几块荒坟和几片废墟间,竟还有许些人苟且偷生、食人余唾,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却早已忘记了尊严。夕阳映出淡淡的血痕,所有的坟墓都是屠戮和暴虐的见证,但“天之僇民”们却不肯吐弃,以为苟活着究竟要胜过死亡。时世的“天之僇民”及所有不幸的存活者仿佛都成了度量生死的砝码,演绎了灵与肉极具冲突的悲剧。三、“寄意寒星荃不察”。在非生命的世间存在久了,一切意8
义的作为仿佛都变得消沉起来,鲁迅也由此倍感到了不能被理解的凄凉与孤独。他曾经在《自选集·自序》中谈到《野草》的时候这样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阵线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①其中诸如《我的失恋》、《希望》、《过客》等诸篇,就明确地道出了鲁迅孤掌难鸣、几近绝望的心境。然而,《野草》是“绝望的抗战”,鲁迅并未因此而深陷绝望以至不能自拔。他看似在绝望与希望间徘徊,在坟与荆棘间犹豫不决,但隐藏于绝望表象背后的反抗精神却是异常坚定、冷静和沉着。把握《野草》的整体节奏,便可感觉到这一战斗的激情。请看他是如何针对如上所述的绝望而展开激烈的战斗的。一、四周虽然一如长夜的黑暗,但灵魂却要在这黑暗中发出震耳的绝响。譬如《秋夜》里的枣树,譬如《复仇》里的两个裸体者,譬如《过客》里的陌生人等等,都是黑暗中执著战斗的形象,恰是折射出了鲁迅自我内心的强大与其战斗宏志之旗帜鲜明。“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前面”,“料不定可能走完?……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是的,我只得走”。诚如这样的过客,看似枯燥的行走,但这“走”,却成就了他存在的价值。“走”是对“不走”的反抗,“走”是意义的寻找,“走”是生命力的体现。鲁迅源自黑夜的反抗也是如此,看似几近绝望的挣扎,但反抗本身,却成就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二、鲁迅对死亡的生命充满着大怜悯,但同时又对苟活的生命充满了厌恶,其理性世界时常在遭受着灵与肉之冲突的苦苦折磨,因而多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悲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二者之矛盾无法消解。当启蒙进入深水区以后,鲁迅但见肉体的生命终究免不了苦痛和死亡,但灵魂的生命却可以就此得大自由,因而决然与沉重的肉身作别,且以用灵魂之“大欢喜”来抚慰肉体生命的卑贱。这个时候,裸露和直面死亡的肉体成了对黑暗统治的控诉和嘲笑,独立自由之灵魂的抗争却使新希望不再渺茫。在《影的告别》中,灵魂在对着肉体说些这①鲁迅.南腔北调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35-36.9
样的话:“朋友,时候近了。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而一旦当灵魂超越了肉身的束缚之后,生命之死亡便不再可怕了。非但如此,鲁迅先生还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能火速到来,倘不如此,就不能表明生命之存在意义的真实可信,这实在要比死亡与朽腐更不幸、更可怕。鲁迅以为,生命的精气就像《雪》,“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这是鲁迅的智慧。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对生命的启思,其启蒙思想才显示出了本质力量。但我们断不可就此以为,鲁迅理性世界里的肉与灵已是截然独立存在。复杂之处往往在这里。灵魂超越肉身之自由,实为对肉身苦痛的观照,即是指:肉身所得的悲剧,恰巧成就了灵魂的喜剧。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同时在反抗中找到了生命的出路。但这一出路的征程却写满了悲壮。三、虽然“寄意寒星荃不察”,但鲁迅对自己,包括对青年一代,依然抱有莫大的期望。他的《一觉》、《希望》、《这样的战士》诸篇,即是这一层意愿的表达。他在《自选集·自序》中写到:“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①头,就给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也是虚妄的,但眼前所见之希望与绝望一样有限,何能就此以为无所希望呢?鲁迅在自励的同时殷切期待有“身外的青春”与之共勉,其战斗的信念依然坚定。可以看出,鲁迅“绝望的抗战”的目的是为了卑微的生命,反抗的武器也还是生命。“生命”,这一厚重的字眼是鲁迅哲学的全部,也是鲁迅行文的出发点与归宿。鲁迅从肉体与灵魂两个维度来对生命展开诠释,尽管最终将价值取向落位在了精神的维度,但短促生命遭删刈的委屈却依然遗留在他的内心世界。这是现实主义哲学所无法弥补的阴影。3.3以悲为美《野草》悲剧中的反抗形象是了然可见的,其反抗之武器就是主体自身,包括肉体与精神两个方面。肉体在悲剧中毁灭了,但精神却因此升华;或者,裸露之躯在以它的血腥嘲笑黑暗与虚空的“非人间”,实现了其自身存在的非空虚。由此见得,《野草》之悲剧除了有时代叙事的意义外,亦将可为卑微生命通向伟①鲁迅.南腔北调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35.10
大与自由的见证。非但如此,悲剧之生成还一再伴随着存在的生命的意义的实践,竟然成为了战斗主体不可逾越的价值选择,看上去仿佛又悲而不悲、悲极而喜。这样的论断几近滑稽,但从是时价值判断的角度来看,不失为鲁迅对悲剧本质最好的解读。《野草》悲剧能以悲为美,进而转悲为喜,实数是对荒诞社会绝妙的讽刺。这里,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以悲为美如何可能?思考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一、“悲”,一再表达着人生之有限性存在,可为生命伤痛的抚摸与真知的启示。想必残花落意、挽歌之思,去留之间总在妙造着一段精神曲折:即是要急于打破人生有限性的沉闷,于衰朽处获得前进的力量。譬如李商隐的一句“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朱良志先生就此对“残花之意”给出了精彩的解释:“残花虽衰败,它仍然是花,它是最后的花,就要消逝在永恒的寂寞之中,所以诗人‘更持红烛赏残花’,是一种含泪的欣赏,是走向终极之时对自己生命伤痛的绝望抚摸。残花作为一个最后时间之意象,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诗人正是在这时间之流中审视现在的‘存留价值’。李商隐的‘更持红烛’似乎是一生命的祭仪,在这祭仪中,诗人顽强的‘赏’表现了与那股将生命推向①衰朽的力量的奋力抗争,展现了人与时间的极度紧张之关系”。现在,我们来看《野草》的悲剧,不正是“更持红烛赏残花”、含泪的欣赏么?于此间能把握到的便是对生命存在意义的审视,而一旦得着了意义的非空虚,又如何能不感动于“悲”的确在?二、“悲”,突出了生命之存在的确定性和非空虚,突出了存在主体的个性力量。这在日本和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只可惜日本和歌过具悲情,以至于消沉。而《野草》之“悲”,尤其展现出了生命的骨感、倔强和立体存在,使内在张力走向崇高。譬如《复仇》里的这样一段叙述:“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这里无疑已追究到了生命的极限,彰显出了生命之存在的本质力量。人之生命虽则卑微,但无论从肉体亦或是精神维度来透析,都具备着反抗与斗争的个性元素,甚至于这样的元素竟可以展开戏剧化的“复仇”,并以鲜红热血对着冰冷利刃发笑,①朱良志.曲院风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132-133.11
杀戮也要因此而颤栗。《复仇》的最后也的确是一个喜剧性结尾。所有无聊的看客,因鉴赏不到生命杀戮的欢喜而慢慢走散,有的或将要因失了生趣的快活而无聊致死,岂不荒诞得可以?鲁迅借用了肉体生命内在具备的蛊惑和吸引力,向“旁观者”展开了精神性反抗,这是游刃于生命内在的巧妙,恰是道出了存在的无量。那么,我们来审视《野草》之“悲”,甚至于愿意在这“悲”里缠绵悱恻、曲折迂回,恰同鲁迅对《野草》之“悲”的爱和欣赏一样,爱的不就是这丰富生命之顽强而独立、默默而自由的力量存在么?三、“悲”,作为终极旨意的对立面存在,易于强化信仰的力量。诚所谓“有相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其解”。《野草》表达出了直面悲剧、乃至面向死亡的从容与坚定,是对悲剧之“悲”的精神性超越。所以,愈见其大“悲”,愈能见其大信仰。这样一来,悲剧本身之荒诞已为喜剧效果所收容,凌驾于大“悲”之上的,是战斗主体的最后胜利。在《复仇》中,那裸露的一男一女终究实现了复仇;在《过客》中,那陌生人依然携着他的灵魂独自昂头奋然大步走去了。这是喜、是美、是信仰的力量。在《野草》的时代,“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这就注定了《野草》的复杂,但其悲极而醒、悲极而战、悲极而喜的生命意识却异常清晰和独立。况且,在鲁迅的精神世界中,由来有一明确的终极追问与价值指向,只是在《野草》的晦涩中,变得更加沉重了起来而已。第4章生命的忧思学术界惯将鲁迅的哲学称之谓“生命哲学”,这是精准无疑的。行文一再反复,《野草》也是一个生命。是生命就需要去体悟,“因为我们不能指望用‘研究’语体来揭示和传达阅读这本书的感觉。对于这一丛荒野之草,最好是直观其身”。①那么,在这里,同样面临失语。生命本是一酣畅浑厚的大境界,眷恋着生与死、梦与人生,况且又各自呈现出不同的复杂,何以能契合这厚重的忧思?好在《野草》的生命在人间,《野草》的土壤是一个惟黑暗与空虚实有的时代。野草的花叶并不美,野草的根亦不深,但野草存在之本性却向着阳光和雨露,向着自由和欢悦。它在其生存的时侯遭践踏、遭删刈,甚至于火速的死亡和朽腐。但它的独立与倔强却已为它的存在写满了诗歌。我们可以借此知道,野草的命运正是这黑暗时代的人的命运,恍如野草要在凄怆的荒野上找回它存在的自我一样,人,也要在其所处的时代中找回他存在的本质,包括独立与自我、自由与尊严。从而获得新生活。①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7):301.12
《野草》携着生命而来,带着生命而去,来去之间留下一个启示:回到生命的应然!回到生命的应然中来,即可实践并实现着“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于其他救,莫若自救,自救而救人。这是《野草》的处世智慧。“生命的应然”是鲁迅先生毕生的信仰。关于此一话题,文章将在第五部分具体展开。但为了方便解释所谓的“生命的应然”,有必要拟几句通俗的语言来加以说明。什么是生命的应然?即是:我是我,你是你,我为什么要被你奴役?我有我自己,你也有你自己,你不可以做我的奴隶。本来,我们都只管各自主宰各自的命运。但,我会因你的痛苦而痛苦,因你的欢乐而欢乐!之所以尾声要加上“我会因你的痛苦而痛苦,因你的欢乐而欢乐”一句,是旨在将鲁迅的“应然”状态与老庄哲学的“自然”状态区分开。相较而言,鲁迅对生命之关系牵连与往来赋予了莫大的同情。他希望卑微生命不止要在其存在的意义中找寻到自身的伟大,同时亦要眷顾他人命运,甚至要为保全他人生命而付出血与泪。这实属是儒与道的结合,也同样表现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生命里蓬勃无尽的气韵与柔肠。《野草》对生命的忧思也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野草》是鲁迅先生关于生命的思考,从生与死、肉与灵、已然与应然等多维度对生命之重展开了叙事,一再揭示着存在及其存在之所以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无怪乎当代学者启良先生要在其《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一书中这样写到:“其实,鲁迅是一位中国式的存在主义思想家。他的思想资源主要来自尼采,但也来源于中国的儒家和道家。也可以说,是孔子、庄子和尼采的三合一,造就了①鲁迅这位中国思想史上的‘异类’,前无古人,想必往后亦无来者”。鲁迅在《野草》中的生命的忧思是独立的、现实的,又是深沉而复杂的。“许寿裳说,鲁迅的《野草》不是别的,‘可说是鲁迅的哲学’。李欧梵先生解释说,这些哲学,是鲁迅‘得自认真感觉的经验中对人生的一般看法’。一个是,得自认真感觉的经验,一个是,对人生的一般看法。这个意见所包含的‘哲学’的内涵,我思考的结果,从《野草》的总体上来讲,只能用‘现实的与哲学的’这一句看来等于原地踏步的废话来概括它,才比较地切近鲁迅创作《野草》的实际”。②孙玉石先生也果真在他的《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重释》一书中紧靠了《野草》创作的时代背景,深入到了鲁迅生命哲学的深层内涵。但由于诸篇分析的缘故,在宏观旨意的把握上还有待进一步阐明。4.1关于“死亡”对于生命的一切忧思,都是从死亡开始的。死亡作为哲学的敏感区,不仅是①刘启良.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4):96.②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3.13
哲学家不可绕道而行的精神障碍,而且还检验着其哲学之存在的力量。中世纪的西方哲学就是很好一例,几乎全部的抽象的哲学概念,都成了解释生命本在的具象元素。诚然,《野草》终究不是宗教的意义,但其对生命价值的追问与关怀,无疑是起到了代宗教的意义。那么?生命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超越死亡的话题,也是对死亡问题最好的消化。在分析鲁迅在《野草》中的回答之前,我们有必要对这一问题做宏大叙述。宇宙以外倘若真能有一双正在巡视我们艰难生存的眼睛,那么人类,对于寂寥的宇宙而言,竟是显得那样朴素而没有意义。然而,一定要在这脆弱的繁衍生息中挤出生命的质量来,也许终究要纵浪大化,契机宇宙精神,用智慧来给短暂生命寻找出理由,并由此来解答人生的意义。而中国哲学,正是寻着这样一条路子始终不懈地解读着人生。中国哲学一开始就迎接着解答人生意义的这样一个难题,来给人以生的力量,使其从容地肩负起生命本该不具有历史性的使命。然而,历史毕竟永远只在时间的记忆里,并且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这让哲学的解答无疑成为了一个永久难题。也许只有在人类历史终结的那一刻,人生意义的问题的答案才会赤裸裸地突显出来,但是,即便会有这一刻到来,又会有谁能真切地看到并确切地说出答案来?由此看来,一切的对于人生意义问题的哲学解答都看上去是自欺欺人。然而生命的会思想的果敢正在于要执著地为其存在去追寻一个理由,哪怕这一理由在宇宙的眼睛里显得苍白无力,但在历史的森林里却是枝繁叶茂。这样一来,中国知识分子,便首先具备了解答生命之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哲学精神。在这里,首先还得要说到“死亡”。关于“死亡”的见解,在鲁迅前期的作品中就有不少处提到,其中,最为精彩的莫过于《祝福》中“我”与“祥林嫂”关于“魂灵”的对话,其中有这样一段: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地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鲁迅在“祥林嫂”关于“人死后有无魂灵”问题的追问下,最终回答了一句“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这样一个看似模棱两可的回答,正反映出了鲁迅对生命的忧思。鲁迅的忧思不在于“有无魂灵”问题本身,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对这一问题的考察同样做到了深思熟虑。他深知彼岸世界的虚无和不真实,对此岸世界生命之生死存亡满怀着同情。他的忧思在于:当确信世间生命死后并无魂灵的时候,像“祥林嫂”这样卑微的14
生命,究竟该如何走向她的坟墓?生命之存在固然短暂,但短暂生命之所以存在,定然有一个现世存在的意义,就此,卑微生命又该如何知觉?鲁迅的哲学不属于面向未知世界的修行,他的信仰在人间。由此见得,《野草》同样是此岸世界的作业,它要通过认清死亡的本质来力图消解生命之短暂存在中关于“死亡”的恐惧,挖掘出潜存于生命当中的本质力量。它要告诉世间卑微的生命:既不做彼岸世界的修行,那么,该如何来保全此岸世界之生命短存的全部意义?即所谓“回到生命的应然”。鲁迅相信生命之存在有其应然的状态,而这个状态,历来是一切生命之意义的解释和体现。同时,生命之存在价值的表达,就是要帮助更多的生命回到它的应然状态:回到自我主宰的生命。譬如《复仇》当中,当一切无聊的路人们因无聊而慢慢走散,甚至于干枯到麻木和愚昧的时候,“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他们的复仇的武器是自己的生命,他们的复仇的力量来自于生命本质的自我与尊严,他们在复仇中“大欢喜”,他们主宰了他们自己的命运。显然,鲁迅深信有这样一股现世的力量可以对抗奴役、屠戮和死亡,那就是存在本身之存在的应然。一切面向应然的战斗,都是存在的生命自己在其历史中表达他存在的意义。也正因为鲁迅将生命的终极指向转回到了生命本身,并把“死亡”再一次抛回到了人间,所以其生命的忧思才显得尤其深沉和复杂。4.2关于“灵与肉”生命是灵与肉的复合体,二者一同诠释了生命之真实存在。但灵与肉的冲突,却从来都伴随着人类思想史的演进,未曾停止过。鲁迅先生在其早期的启蒙思想中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诸如华老栓、祥林嫂、阿Q之类的卑微生命,遭受了礼教的愚弄与蹂躏,灵魂早已变得扭曲、麻木和愚昧,其肉体也已为行尸。启蒙之本意在于希望他们的灵魂觉醒,携肉身一起迈向新生活。在鲁迅看来,新生活就是《好的故事》,是灵与肉相匹配的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新生活里,村女、狗、茅屋相谐成趣,宁静河水流经岁月的门槛,记忆了这样融合的生命。《好的故事》倒是有些“乌托邦”的味道在里面,这也无不证明着,鲁迅对于“灵与肉”之互相融合与匹配的期待,对复合生命所给予的宽慰。对于生命而言,灵与肉有着同等的重要,只是在其存在当中,表现出了不同的属性而已。诚然,《野草》的时代是一个“非生命”的时代,《好的故事》只是一个“梦”,鲁迅自己也说了:“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然而鲁迅惯醒着,并且保持了高度的冷静。当肉体在遭受践踏与屠戮的时候,灵魂何为?鲁迅反对灵魂屈15
从于肉体一样的卑贱,沉重之肉身断不可成为灵魂的束缚。《狗的驳诘》里的比狗还势利的文人政客即是一例。狗在这样嘲笑:“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权;还不知道……”。这就说明,倘若人不具备自我灵魂的独立和高贵,依然要去附会肉体存在之诱惑,那将被狗驳诘,变得比势利狗还要丑恶。鲁迅先生在《求乞者》一文中讲述到:有一个来向我求乞的孩子,他穿着体面,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悲凄,但他却拦着我磕头、追着我哀呼,尤使我生出许多厌恶来。他的声调和态度使我憎恶他近于儿戏的丑态,我厌烦他的追着我的令人作呕的哀呼。鲁迅常为丢失了灵魂的肉体而哀呼,以为失去灵魂之生命将干枯以至失趣致死。譬如文人政客及无聊的看客诸类。在“非生命”的时代,肉体往往挟持灵魂并向灵魂发出恐吓,许多的醒觉的灵魂,因这恐吓而屈服以至于沉睡。那么,在“非生命”的黑暗中,灵魂是否可以超越肉体而存在?或者,生命是否可以舍肉体而转向灵魂来寻求出路?这并不是一个宗教性的断言。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提问,是在于灵与肉之冲突的极度紧张,进而不能保全肉身,退亦不能保全灵魂。二者之间,舍谁救谁?莫如直面死亡,将肉身的毁灭置之度外,灵魂方可得了大自由。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复仇(二)》中,“人之子”耶稣“没有喝那用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他向麻木愚昧的人们展开了“复仇”,宁愿失掉性命、毁灭了自己的肉身,也要用灵魂的醒觉来玩味可悲的人们的一切丑恶。这是灵魂超越肉体的战斗,肉身毁灭了,灵魂却获得了新生。恰同“灵与肉”的博弈,在黑暗与空虚并在的时代,找出了生命存在的最优化。在这里,灵与肉决然分开,并不意味着灵魂背叛了肉体而独立存在,或者将其定义为唯意志论。其实,灵魂超肉身而获得的大自由,正是对肉身之短存的告慰,况且,灵魂观照之下的肉身,也同样可以成为一个充满战斗力量的武器,它已汇入了精神的元素。而生命一旦在向其存在的应然状态逼近,即是新希望的开始,尽管这样的希望看起来渺茫而充满悲壮,但“绝望之为虚妄”,“却正与希望相同”。再来做一个比较。就鲁迅在《野草》中的论述,何以见得“灵”较“肉”更具生命的可塑性?所谓的生命的可塑性即是逼近生命的应然状态,或者可以称之为“转向生命之存在意义的找寻”。相较而言,有这样几点不同。一、“肉”显象,“灵”隐象。决定了“灵”较“肉”具备隐蔽性。二、“肉”具象,“灵”抽象。决定了“灵”较“肉”具备灵活性。三、“肉”单象,“灵”多象。决定了“灵”较“肉”具备可塑性。然而孰优孰劣并无需口舌之争,只是应了“非生命”时代的价值解答,才使“灵与肉”之辨无辜地成为了一个历史性的“荒唐”话题。倘16
若生命确真回到了它的应然,那将全然不必做“灵与肉”之优劣的考究,或者还可以用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来作结:在物理实验课上,任何一个中学生都能验证科学假设的准确性。但是,人只有一次生命,绝无可能用实验来证明假设,因此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自己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还是错。历史一如在对与错间徘徊,就像鲁迅曾经在“灵与肉”间焦虑的徘徊一样,无论可取是否,毕竟在人类历史艰难的前行中留下了忧思。这是抹不去的。4.3关于“尊严”鲁迅对摇尾乞食的人生态度十分厌恶,以为这“悲戚”早已失掉了生命的尊严。尊严,作为灵魂的品质,在《野草》中,依然诠释着生命的应然。鲁迅曾经在《野草》创作完成后不久的一次演讲中说道:“没有什么人有这样的大权力:能够叫你们永远被奴役。没有什么命运会这样注定:要你们一辈子做穷人。你们自己不要小看自己:以为是平民子女,所以才进到这平民学校来”。显然,这语言不只是说给平民学校的青年学生听的,而是面向所有遭受奴役之生命的呐喊。有尊严地活着,即使面临血和泪,却要比苟活于世的所谓的“正人君子”来得真实。《求乞者》中,“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我”以为,给与这求乞者以同情和布施,即是在剥夺他存在的尊严,同时,加速其走向了自我存在意义的泯灭。正如《过客》中所言:“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样的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显然,拒绝乞食和拒绝布施一样,都是还给自己尊严的同时予人以尊敬,或者启人于精神自虐,将生命导向应然。所以,“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既不用布施来奖励他虐,又不用求乞来鼓励自虐,决然与布施诀别,将居布施之上。尽管表现出了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但灵魂却因此而独立,得以保全了应然生命的人格和尊严。鲁迅先生还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尊敬’的流毒,却不下于流言……我本来也无可尊敬;也不愿受人尊敬……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有点象人间;如果收到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①侮蔑”。《风筝》中,“我”终究没有讨得宽恕,没有听到一句“我可是毫不怪①鲁迅.华盖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78.17
你的呵”,不就是对“我”绝妙的冷嘲么?“我”在这几近荒诞的戏剧性的致歉中之所以失掉了尊严,无疑是因为“我”也曾虐杀了别人的尊严。这就是灵魂所要付出的代价。而相较起来,“我”的代价更大。“小兄弟”早已忘记了童年的精神虐杀,“我”却因这虐杀而惶恐了半世人生。当“我”真正有机会为“我”的虐杀赎罪的时候,“小兄弟”竟然连这虐杀都早已忘记了。岂不荒谬?“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我怨的恕,说谎罢了。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可以看到,真当两个失掉了尊严的灵魂在对视的时候,竟然只留一片沉默,成为了无言的死寂。或者连沉默和死寂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无可把握的生命的悲哀。鲁迅极力批判这一“精神虐杀”,以为生命在这“精神虐杀”中失掉了基本的自由。而尊严,依席勒的定义,即是:通过道德力量统治本能,是精神的自由,①而精神自由在现象中的表现就叫尊严。但在鲁迅先生的笔下,“道德力量”成了“意志力”,揭示出的是生命本有的精神自由。那么尊严也一样,体现出的该是生命内在本有的精神力量。然而,在“非生命”的时代,生命内在之精神力量却要遭受虐杀,这便对“意志力”提出了挑战。在挑战中,有人可能弃甲逃离、有人可能遭践踏蹂躏、有人可能迎难而战,鲁迅悲的是前者、爱的是后者。但他始终相信,尊严一定具备战斗力。《颓败线的颤动》一文中,那“女人”在遭了羞辱的时候,“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撕扯的愤怒与反抗,即是对自我的爱抚、对尊严的审视、对应然生命的回应。并由此可以看出,在这样一个黑暗与空虚并在的时代,要力图挽回本我的尊严又是何等的艰难。然而越是艰难,又越加显示出了尊严的可贵。尊严之鉴,震撼人心。第5章最后的信仰行文反复强调,《野草》并不是所谓的绝望的徘徊,在《野草》中,鲁迅先生保持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的清醒。《野草》旨在找寻精神出路,于深沉忧思①[德国]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7):272.18
中开启存在之所以存在的理性与智慧,对卑微生命赋予了终极关怀。然而,《野草》之终极关怀并不若宗教般来苦苦冥想死亡和来世,而是将非空虚的存在再一次拉回到了人间,以期与此在生命之应然状态照面。或者说,“回到生命之应然”这一概念性论断本身就是鲁迅先生关于信仰的语录,而“应然的生命”,即为鲁迅先生最后的信仰。之所以称“最后的信仰”,包含着这样两层意思。一、在《野草》中,鲁迅先生做出了关于信仰的批判,批判之广泛性使得一切信仰都倒向了虚无,惟留下亦将死亡和腐朽的生命本身为真实。正是在这真实生命之此在价值的判断中,鲁迅先生归结出了自身的信仰。相较而言,这一信仰极近死亡和腐朽,或本已与死亡同列、与腐朽同在,所以可以就此称之为“最后的信仰”,同样是对鲁迅先生之信仰“在人间”的注脚。二、与许多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鲁迅先生亦有一个关于《好的故事》,道德的乌托邦。只是他的“梦”很短,“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黑暗残酷的社会现实将这一乌托邦的美“梦”打碎,立于眼前的也就只有血腥和屠戮了。“梦”在缩小与位移的同时,现实正在放大,所以信仰受了胁迫,被逼向最后,直至“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称“最后的信仰”,也是对“反抗绝望”之意的归结。鲁迅先生一直坚信“路”与“希望”同在,诚如所见到的“失望”是有限的,所以“路”与“希望”也会随之在生命中丰富展开。他后来在一篇题为《路》的文章中再次提到:“‘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还只说说,而革命文学家似乎不敢看见了,如果因此觉得没有了出路,那可实在是①很可怜,令我也有些不忍再动笔了”。虽然“地火”在运行、“野草”遭删刈,但“我”坦然、欣然,甚至是将大笑和歌唱,原因正在于“我”知道前方还有“路”。“我”不忍见革命文学家的悲观可怜,尽管还要写一些阴暗的文字,但“我”依然在歌唱“野草”之生命的蓬勃无尽。那么,“我”所谓的“路”在哪里?毋容置疑的是,在回答“‘路’在哪里”的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的是“到哪里”的问题。就此便要问:我们此在的生命该到哪里去呢?鲁迅在《野草》中的回答是:回到生命之应然。应然的生命是自由的生命,有尊严的生命,自我主宰的生命,非奴性的醒觉的生命。生命之尽头处固然有一个“坟”,但鲁迅并未对此做彼岸设想,甚至是对“坟”本身亦付之一笑。应然生命有其自身的强大,它是肉搏黑①鲁迅.三闲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78.19
暗的力量,彰显着存在之为存在的本质意义。所以,“路”就藏在每一个鲜活生命的脚下,与其他救,莫如自救,自救而救人。其实,批判文学的旨意就藏在这批判对象的对立面。或许祥林嫂该用她那开裂的长竹竿去砸了鲁四老爷家祭祀的烛台;华老栓亦要将那人血馒头甩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可惜“寄意寒星荃不察”,未必人人都得了这样的道理。鲁迅的信仰,悠然为孤独的信仰。《野草》冷静地审视着生命,在对人生信仰的追问中,一反身外虚妄,突出了存在主体的能动与价值,“造物主”也要因此而羞惭。请读《淡淡的血痕中》的这样一段:“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这是生命走向其应然的战斗,是生命力的锻造与生命价值的回归,在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的战场,生命发出了震天绝响。“造物主”伏藏了,卑微的生命却由此变得高大了起来。鲁迅不仅奉应然生命为其毕生信仰,同样赋予了人生以诗意,在这迂回曲折却又见得酣畅淋漓的书写中,一切都面向了自由。5.1信仰批判在《随感录:生命的路》一文中,鲁迅先生曾这样写到: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人类总不会①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由此见得,人类之存在的不寂寞与死亡面前不萎缩的原因,并不是所谓的造物主的伟大,而是在踏了铁蒺藜的前进的渴仰中,人们往往要被自己的生命所感动。在鲁迅看来,生命本有一股前进的力量,“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都难以阻挡其跨过死亡与坟墓,奔向新生活。人生存在之意义的拷问,不在生命之外,而是源自于人类渴仰的潜力,丰沛的灵与肉。这里道出的依然还是生命之应然状态,是鲁迅先生赋予生命的深切祈愿。在《野草》中也一样,鲁迅先生认定了此在生命之存在的非空虚意义,①鲁迅.热风[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90-91.20
进而展开对一切非生命之真实性的虚妄言论的驳诘。以下将分别讨论他关于信仰批判的几个主要方面。一、对宗教的批判。在《影的告别》一篇中,鲁迅先生写到:“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这里的“影”,可以看作是鲁迅当时的思想,其与天堂地狱决然告别,也正表明了鲁迅对宗教世界之虚无漂渺的反感和揭露。而在《复仇(二)》中,尽管全篇取材于《新约圣经》的故事,但行文最后也还是将这一荒诞故事导向了虚无。“‘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这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戏剧性地揭露了上帝存在之虚妄。因为他的确离弃了他的孩子,使“神之子”终于还是成了“人之子”;二是表明鲁迅关心的对象是“人之子”,是鲜活于人间的生命。所以,“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鲁迅亦要将所谓的魂灵从天堂拉回人间,倘若真要用“魂灵”一词来注解人之思想的隐微的话。鲁迅先生仿佛看见了所有战斗过的青年的魂灵正屹立在他眼前,他们活着的时候为生命呐喊、为自由而战,死后毅然在人间。尤其他们至今还流淌着温热的血液,一再牵引着每一个在人间的生命的无以抗拒的莫大的隐痛,无不诠释了“活着”之本身所引起的所有自豪和妙不可言。在人间、活着,不正是生命存在之维么?而舍生命之存在本身,又如何能懂得此在人生的妙谛?二、对黄金世界的批判。《影的告别》中还写到:“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鲁迅以为,“黄金世界”同样只是一个空洞的希望,虚无而不真实。他不愿意去做将来的梦,其怜悯悱恻之情决然煎熬于当下人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鲁迅提到:“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①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可见鲁迅自己也对梦想黄金世界的理想家有着同样的质问。在《野草》创作期间,鲁迅还曾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指出:“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①鲁迅.坟[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114.21
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这些空想,也无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在对黄金世界的批判中,言辞间虽然多了几份温和,但鲁迅先生揭露理想家不食人间烟火的旨意却是不言自明。三、对中庸主义的批判。鲁迅先生对圆滑世故的中庸主义哲学尤其厌恶,在其一生的写作中,就中庸主义人生态度曾多次展开辛辣讽刺和无情揭露。他的批判的眼光摄下了社会相,使一切寄生于社会的丑恶嘴脸暴露于众,而那些既不开罪于人又能保护自己的“哈哈”形象,更堪称为鲁迅文学的亮点。鲁迅先生以为,中庸主义者是麻木浑噩、灵魂虚空的一族,多有家畜性,其无聊于世的苟且偷生更是与生命之应然状态相悖,倒有一些“二丑”的味道。“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②他所扮演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甚至连拳师清客都不是,总愿意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高不低、不人不鬼地过活。《立论》一篇中,鲁迅先生用了一个精彩的荒诞剧来嘲弄中庸主义者。“‘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可知,中庸主义者是黑暗社会的附庸,是灵魂扭曲、价值颠倒、是非不明的真实写照,嘲弄愈加,愈见出鲁迅于启蒙之路的沉重。四、对自由主义的批判。《野草》重生命,一再启思着生命之此在的非空虚,但并未因此就将人生意义指向沉溺于诗、爱情与自由的小天地,而是开启生命力,以生命自身为战斗武器,来向黑暗势力宣战。其中,《我的失恋》一篇正是鲁迅对自由主义的批判。是时,举国陷入一片灾难,革命斗争风起云涌,但许些青年知识分子却很平安。他们唯爱情至上、唯个人意志为生存之本,失恋诗竟一时成风。鲁迅先生痛感青年人之不作为,即用谐趣的笔墨拟作一首打油诗,以讽刺这缺乏生命感的人生。“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仰头无法泪沾耳。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壶卢。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我的所爱在河滨;想去寻她河水深,歪头无法泪沾襟。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①徐文斗,徐苗青选注.鲁迅选集·书信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1(9):49.②鲁迅.准风月谈[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14.22
置身“暗夜”,受凌辱与遭删刈的生命正残喘呼吸,而自由主义者却高唱起了求偶之歌,鲁迅先生正惊异于这处世的蒙昧,力图唤醒与挽回人生存在之应然。他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到:“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的诗。呜呼,①头痛极了!”。再结合《希望》篇中的“我的心分外地寂寞”来理解,便可知鲁迅对这虚伪、虚妄的不真实的人生态度极其痛惜和反感。如上种种即为鲁迅关于信仰的批判,行文也说到了,批判文学的旨意就藏在这批判对象的对立面。鲁迅先生把一切违背生命之真实性存在的信仰作为批判对象,也正表明了他对生命之真实性存在的热爱。非但如此,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此在生命之非空虚本就为人生最高的信仰,何以为非空虚的存在?即是要回到生命的应然,在应然的生命里,承载了独立的人格,高尚的灵魂,自我的尊严。5.2“精神胜利法”一部《野草》,纠缠着太多的“灵”与“肉”的折磨。肉体保全时,或灵魂不再;肉体毁灭时,或灵魂方生。亦有灵肉俱毁的悲剧,只留一片糟践的土地空对了长月。倘若“灵”“肉”匹配,便不会有如《影的告别》之类的幽暗文字,可惜这在一个生与死、人与兽、是与非、光明与黑暗交战的恐怖势力笼罩下的慌乱年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鲁迅的生命哲学才显得深沉而复杂。鲁迅对“灵”“肉”复合的生命做了深刻的剖析,以为肉身走向毁灭的悲剧正标识着生命死亡与朽腐之真实存在,“死”即已是非空虚的表现,那么“灵”亦要观照这非空虚的存在。或可称此为“向死的生”,正如瞿秋白说的一样:“他(指鲁迅)没有自己造一座宝塔,把自己供在里面,他却砌了一座‘坟’,埋葬他的过去,热烈希②望着这可诅咒的时代——这过渡的时代也快些过去”。仿佛肉身毁灭了,灵魂还在战斗;或者肉身毁灭的间隙,正是灵魂在战斗。倒有了一些“精神胜利法”的味道。譬如在《复仇(二)》中,“他(耶稣)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看吧,在悬起的十字架上,耶稣的拒绝、玩味、悲悯,分明已如一位胜利者。可是他的胜利却只属于他自己编织的精神世界,他的肉身也还是未能因此而得救,岂不像是“精神胜利法”?通俗地说,看似耶稣在“向死的生”中自己做回了自己的主人,即自己主宰着自己、获得了灵魂生命之应然,但这一应然生命的存在却只为一个概念,他是概念的胜利者。再如《复仇》一篇中两个①鲁迅.两地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9):86.②瞿秋白编.鲁迅杂感选集[M].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9(6):7.23
立于广漠旷野之上的裸体,他们使路人无聊、失趣,甚至是干枯致死,他们由此获得了生命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他们亦为概念的胜利者。在这里,所谓的概念就是灵魂的属性:自由、自我、人格和尊严。相对而言,这里的“精神胜利法”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肉身亏损与毁灭的缺憾,亦如“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是对应然生命的回应。然而,“精神胜利法”本身的荒谬性却是鲁迅先生历来所批判的,他视此为生命的怯弱、迂腐和麻木。早在《阿Q正传》一文中,鲁迅先生就花了大量笔墨来专门谈阿Q的“精神胜利法”,例如《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诸章中提到,阿Q一直在心里想的,并且后来经常说出口来的,就是所有和阿Q相处以及开过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的那个“精神上的胜利法”。诚如《呐喊·自序》中所言:“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①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其中,阿Q就成了这样的示众的材料,鲁迅先生希望他也能带上他的“精神胜利法”,一起走向坟墓。诚然,行文对《野草》之“精神胜利法”概念的析出,定也不是所谓的“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倘若只为诠释或成全一个孤立的既定的概念(譬如尊严之类),并为概念本身而战、而流血、而牺牲,甚至是陶醉在自我编织的精神世界的胜利中,那将一如宗教世界的虚妄,同样违背了鲁迅应然生命信仰的本意。应然生命是一种状态,尽管它在“非生命”时代的实践中往往要从概念的诠释开始,但这一诠释将可能形成一股力量,即所谓“精神的力量”。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那么,与“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相较,《野草》之“精神胜利法”有何不同,其意义又在哪里?仔细分析起来,主要表现有如下两个方面。一、《野草》之“精神胜利法”有战斗性,是正面冲突的表现与复杂生命博弈的结果,其战斗力直指旧社会的一切黑暗。例如《复仇(二)》中的耶稣,他冷视着暴民的残酷,碎骨的痛楚虽已透心髓,但他却沉酣在了生命的大欢喜之中,并由此来向一切黑暗发出控诉。再如《死火》一篇,“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我”虽然死了,但我见“大石车”(黑暗势力)也与之坠亡,岂不死得痛快!可见,《野草》之“精神胜利法”是有目的性的战斗,是存在之为存在的意义判断。相较而言,“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目的则是在回避正面冲突,愚化了自我的同时成了怯弱的表现。二、《野草》之“精神胜利法”有传承性,或能唤醒消沉生命,是战斗力的①金隐铭校勘.鲁迅小说全编[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6):6.24
凝聚与战斗集体的荣耀感。《希望》一篇中,鲁迅先生屡次在反问:“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其实他一直都相信有“身外的青春”,相信青年人会接过战斗武器来肉搏这黑暗,倘真如此,“我”亦将甘愿在大笑与歌唱中死亡。就此可想,《野草》之“精神胜利法”是对新生命的启示,是面向生命应然状态的隐喻。而“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则是对处世态度的诡辩,是“精神虐杀式”的“个人英雄主义”。换而言之,《野草》之“精神胜利法”亦属无奈的选择,是“灵”与“肉”相冲突的结果,已然暴露出了时代的荒谬性。与此同时,正因为从《野草》中析出了一个“精神胜利法”,行文也才认定鲁迅关于应然生命的信仰已为“最后的信仰”。恰如生命在厮杀的疆场临空一跃,发出了最后的充满自由的绝响。在是时的黑暗中,“精神胜利法”或可为灵魂的出路,而且当这一“胜利”的绝响形成相当力量时,肉身存在亦可能在灵魂的自由中孵化出新自由来。这也是鲁迅哲学的夙愿。于是不难理解:《野草》之“精神胜利法”的存在,使生命面向、甚至是走向了它的应然。5.3诗意关怀《野草》是散文诗,是诗意的书写。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卑微生命尽管受尽了人间委屈,但向死的存在却并不因此而僵化。在《野草》中,生命是诗、是歌、是野草,“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存在”。这是诗意关怀。诗意关怀是一种哲学精神。诗意的世界,是一个平等的世界、仁爱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在诗化的宇宙与诗意的人生中,美,无处不在摄魄着世人的魂灵。我们常常要为《野草》的诗意的生命所震撼,感动的是存在之伟大,即如卑微里的坚韧、滴血时的微笑、碎骨中的大欢喜。在鲁迅看来,应然生命本富诗意,但未必人人都确切地在诗意中栖居。在一个“非生命”时代,诗意栖居几为渺茫。然而,卑微生命倘若能向应然而在,即便经历血腥与屠戮、浴火的战争,那也一定是走在了诗意的路上。不见那《过客》里的陌生人么?他昂起了头,奋然向西边野地里走去,夜色跟在了他的后面。面对这样前行的生命,或者我们连去猜测他的前方是什么的必要都没有了,无论前方是野百合野蔷薇还是坟墓,我们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他曾经捧过日出,带走过晚霞,其实,诗意一直都跟在他的身边。毋容置疑,诗意的生命是乐观的生命、丰富的生命、情趣的生命,《野草》给生命赋予诗意,即是表明了生命“在人间”的应有态度。“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25
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唳鹤①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我”,之所以愿意在这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是因“我”挚爱着生命的非空虚,敬畏生命之存在的诗意。诗在哪里?不正就在这鲜血的温热与遭打击的粗暴的魂灵中么?“我”欢喜生命的无畏和反抗,就是欢喜生命奔向了它的新自由。因而,诗意的生命也一定是面向自由的生命,是对生命存在之伟大的估价和叹服。生命正如野草,如枣树,如《雪》,“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是生命的诗性精神,寄寓了战斗的激情。当代学者王乾坤先生曾经在其《鲁迅的生命哲学》一书中是这样来谈《野草》的,他说:“对于《野草》,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切入方式。我的方式是听梦。这首先是《野草》的说梦体式决定的。这本书的很多篇都是这样开头的:‘我梦见自己在……’。而其它篇章,也多是在或幻像、或回忆、或烟篆、或夜色、或神话中托出,或‘睡到不知时候的时候’说出。多似梦中事,梦中言。可以说,梦,是全书的语态和话语方式;因而,梦是读《野草》的一个重要的入口指示。鲁迅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文体?当然可以说是通常所谓‘难于直说’的曲折说,或‘不愿毒害别人’而措辞含糊的遮掩说,正像无数研究者说的那样。然而,我更②愿意看作无法‘实际’说的‘虚灵’说,无法逻辑说的诗化说”。细究起来,这一概括是较准确的。《野草》之“梦”和“诗意”的成就,并不仅仅源于“难于直说”的曲笔的象征和“不愿毒害别人”的含糊的遮掩,而更多的是源于鲁迅内心世界的诗性智慧与对人生哲学的诗化表象。诗是省略的语言,生命亦有不可言说的真谛,用诗化语言来烘托生命此在的非空虚,即是在对生命敬畏的同时,予人于晦涩中造一段精神曲折。这样,或可能把握到生命之存在的内在力量。如此说来,《野草》是有意营造诗化之境,而其诗意关怀,即是对生命的悲悯与抚爱。那《颓败线的颤动》,不也是诗么?“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在鲁迅先生看来,诗是生命的弧线,就藏在这鲜红的热血与菲薄的皮肤里,甚至是痛楚的悸动与冰冷的呼吸,都饱含了人生的诗意。《秋夜》中,那莽撞的“小青虫”虽然因扑火而牺牲了自己卑微的生命,但它们却向往光明,终究还是留下了诗趣。《野草》的诗意让生命开始跳跃、翔舞,使有限性存在面向浩瀚宇宙宣誓。①鲁迅.野草[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1):107.②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7):302.26
在时间的长河中,生命之存在尽管显得如此渺小而卑微,且其存在之时还要遭删刈和屠戮,但此在生命之不屈不挠的精神、人格的力量,却已为世间增彩。人生的意义又何需他寻?其意义即在“现在”,就在这真实的存在中。鲁迅先生早年还就此议题专门作过一首诗,题为《人与时》:“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一人说,什么?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从前好的,自己①回去。将来好的,跟我前去。这说什么的,我不和你说什么”。这是鲁迅先生关于“时间”概念的哲学思考,同样可就此来析出其生命意识。在恐怖势力笼罩下的黑暗年代,“现在”被侮辱了,所以,“我”之存在的必要即是要还愿“我”的“现在”,并且证明“我”在“现在”中的意义。《人与时》一诗的这一命题后来在《野草》中得到了具体的表达,尤其一句“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亦可视为《野草》的呐喊。这是诗的语言,生命的叙事。这里还需要补充说明一点,尽管鲁迅先生将应然生命奉为信仰,并以面向应然的存在为诗意表达,但他却是反对莽撞的所谓的“牺牲精神”的。鲁迅的启蒙,并不在“奖励”牺牲,但启蒙又往往都伴随着牺牲,这也成了纠结于鲁迅内心世界的难以排遣的孤独,也正于此,才有了所谓的“精神胜利法”。可见,《野草》之诗意关怀并不是虚意附会,而是基于沉重的思考,对“非生命”时代之生命存在做出了理性判断。这亦是哲学精神的体现。第6章结尾苏轼曾有一句美学名言,叫“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野草”亦如此,它同样没有花瓣簇拥,没有参天的高大,实为“外枯”。但“我自爱我的野草”,正因为它短存中的充实、活泼和葱郁。不妨借用一句语言来赞誉,“它通过自身的衰朽,隐含着活力;通过自己的枯萎,隐含着一种生机;通过自己的丑陋,隐含着无边的美貌;通过荒怪,隐含着一种亲切。它唤起了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它在生命的最低点,开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因为在中国哲学看来,稚拙才是巧妙,巧妙反成稚拙;平淡才是真实,繁华反而不可信任;生命的低点孕育着希②望,而生命的极点,就是真正衰落的开始”。《野草》的时代,生命正处最低点,然而孕育的新希望,诚然不假。《野草》所表达出的正是这一存在之为存在的本质力量,这也是《野草》之哲学精神的体现。学术界惯将《野草》,包括鲁迅先生的其他著述做文学艺术来赏析。其实,力图于探究文学的本质意义,无疑还是要诉诸到哲学中来。或者,文学之本质本就为哲学。文学的本质意义在哪里?不就在于能够深入到人性的本质,挖掘与发①鲁迅.鲁迅诗歌全集[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9):238.②朱良志.曲院风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115-116.27
现卑微生命里所彰显出的莫大张力与能量,甚至是纠结于一场悲苦的对抗与斗争,却能就此探索出一个具有人类普遍性意义的价值认同。那就是“活着”。苦难,让文学认识到了“活着”的伟大,除此以外,哪里还需要什么更多的意义?诚然,不是所有的文学艺术都可以准确地回到其存在的本质,我们也无须为一切文学艺术都强加一个哲学的头衔。但,“《野草》的哲学精神”一语的提出,却并不是所谓的牵强附会。因为《野草》是关于生命的学问。非但如此,《野草》还旨在探索生命的非空虚,探索此在人生的价值和品质,在一个“非生命”时代,书写出了生命的无量。也无怪乎有不少研究者,将鲁迅的哲学称之为了“鲁迅的生命哲学”。行文之初亦有交代:鲁迅的《野草》包含了丰富的生命哲学,其哲学精神体现在时代性与终极关怀两个维度。就此还需做一总结性说明:何以说“《野草》的哲学精神体现在时代性与终极关怀两个维度”?在这里,“哲学精神”并不直接等于“哲学思想”。换而言之,即是说:不是任何的哲学思想都可以构成为一种精神。哲学精神是哲学的美誉,是哲学在其时代中的大手笔与对终极问题的追问,表现出了哲学的最高旨意。可以分别加以理解。一、时代性。鲁迅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他提倡的是“为人生”的书写。“为人生”的书写即是要将丰富而深广的同情心投入到时代,写“在人间”的生命,做时代的文章。他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说到:“艺术家住在象牙塔中,固然比较地安全,但可惜还是安全不到底。秦始皇,汉武帝想成仙,终于没有成功而死了。危险的临头虽然可怕,但别的运命说不定,‘人生必死’的运命却无法逃避,所以危险也仿佛用不着害怕似的。但我并不想劝青年得到危险,也不劝他人去做牺牲,说为社会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镌起铜像来。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你自己先去死吧。诸君中恐有钱人不多罢。那末,我们穷人唯一的资本就是生命。以生命来投资,为社会做一点事,总得多赚一点利才好;以生命来做利息小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从来不叫人去牺牲,但也不要再爬进象牙之塔和知识阶级里去①了,我以为是最稳当的一条路”。好一句“我们穷人唯一的资本就是生命”,便把此在鲜活的生命奉为了人类历史前行的品格,相应的,鲁迅的哲学也就回到了他的时代。这是哲学之于时代的价值,是真正的艺术家的品质,也是哲学的品质。因而为一种精神。二、终极关怀。终极关怀是灵魂对肉体的观照,意在以无限性的思考来打破人身之有限性的苦闷,使卑微生命在其此在的短促中找到寄托。《野草》的出发点与归宿正如是。鲁迅对“灵”与“肉”之复合生命的复杂做出了深刻的探究,①鲁迅.鲁迅演讲全集[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6):161.28
而其对应然生命的信仰与面向生命之应然的呐喊,更成就了《野草》的不朽。无疑,《野草》的终极追问是积极的,其信仰亦表现得崇高。然而,我们却断不可就此以为《野草》的信仰已为“最高的信仰”,这样的结论是武断的。其实,在追问终极之路上,哲学从来都难以给出所谓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般性结论,这也更加证明了生命之存在的诗性。《野草》也一样,它重在启示,只是其给予生命的特殊理解与敬畏,却已为它的时代所记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重读《野草》,依然还能默默感受到“生”的力量,这又实属为《野草》的哲学精神。鲁迅先生自己也认为,《野草》并不算是什么精神的“导师”,何况他也曾明确反对过所谓的“导师”之说。但《野草》却有真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触及并感动这个时代,净化这个时代的人的心灵;同样,有了真的声音,我们才得以实现和时代境域中的所有热爱生命的不同的人对话。真声音,是应然生命的回音;真声音,是非奴性存在的呐喊。鲁迅先生寄希望于此在生命能改掉凄厉的惨叫,倔强地发出属于自己的原唱。在向死的存在中,每一个生命都有着自我和尊严。所以,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即为“我”战斗的武器,又是“我”战斗的果实;“我”是“我”的“导师”,《野草》是“我”献于“仇”与“友”的战斗中的见证。再回到《野草》的《题辞》,“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定然,《野草》也是一个生命,沉重而诗意地走过坟与墓,丈量着生死距离,留下了无量悲哀,却书写了“活着”的伟大。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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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三年时间的学习生活转眼即逝,完成毕业论文之际,掩卷回思,期间数个寒秋竟历历在目。我始终无法忘记初见恩师时的一阵感动,吾师启良教授于学无所不窥,博览古今,纵横中西,熟洽贯通;在经济大潮之中,更能保持心灵一方净土,悉心著述,使学问关乎世道人心,其精神品格令人振奋。恩师常说:大凡真正的思想家,即便身在方外,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宗教情怀,都具有常人很少具有的不忍之心。而他的课堂点滴、真切教诲,早已为我前进的不竭动力。我的毕业论文选题亦有这样一层意思,即希望通过对鲁迅《野草》的探析,来更好地把握鲁迅精神、哲学精神甚至是为学的本质,以正身敦行,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论文从选题到定稿,除恩师不厌其烦的指导以外,湘潭大学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点的王向清老师、陈代湘老师、邓辉老师、王丽梅老师、蔡四桂老师、赵载光老师、方红姣老师均为该文提供了指导,在此一并表示感谢。不几日,我将踏向西北黄土高原,开始追逐我的梦与人生。我感谢那片贫瘠的土地,大山深处的父老乡亲们用勤劳诠释着生命哲学,使我对卑微生命充满了敬意。感谢我的同胞哥哥,他和我一起走出宁南山区,在美丽的湘潭大学一起攻读了硕士研究生。31
附个人在学期间发表论文及学习成果1、论文:《的意境之美》,《艺术空间》2011(2)《论《二十四诗品》所表现的处世智慧》,《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0(3)2、书评:《呐喊者的悲剧——读启良》,《时代周报》2009.10.53、杂文代表作:《无知的力量》,《杂文选刊》2009(8下旬)《符咒人生》,《杂文报》2009.5.1《再读《山泉》的启示》,《清风杂志》2010(7)《文章跑题与生活出轨》,《文艺报》2010.6.4《儿子上大学怎么没学到良心》,《衡阳晚报》7.28《哲学系的哲学》,《人才资源开发》2010(3)《不要抹去自己的颜色》,《杂文报》2010.12.17《走出观念时代》,《杂文报》2009.3.2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