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北京人》第二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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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长的胡同内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着铜钲踱过去。　　曾　皓　这是什么？　　愫　方　算命的瞎子回家了。　　曾　皓　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就是再麻烦你，也拖不了几年了。我知道思懿，江泰他们心里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钱，愫方，只有你是一个忠厚孩子！　　愫　方　您，您不会的。为什么您老是这么想，我今天并没有冒犯您老人家啊！　　曾　皓　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们都以为姨父是有钱的，他们看着我脸上都贴的是钞票，我的肚子里装的不是做父母的心肠，都装的是洋钱元宝啊。他们都等着我死。哎，上了年纪的人活着真没有意思啊！我的头好痛啊！　　愫　方　睡去吧。　　曾　皓　可我早就没有钱。我的钱早为你的姨母出殡，修坟，修补房子，为着每年漆我的寿木早用完了。这是思懿天天想偷看的银行存折。你看这里还有什么？愫方，可怜我死后连你都没留多少钱。——　　愫　方　姨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您的钱哪！　　〔瑞由书斋小门上。　　曾瑞贞　爷爷，药煎好了，在您屋里。　　曾　皓　哦。　　〔更声，深巷犬吠声。　　曾　皓　走吧。　　〔霆拿一本线装书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　霆　爷爷，抄完了，您还讲吧？　　曾　皓　不早了，瑞贞也不要来了，你们两个都回屋睡去吧。　　〔愫方扶皓由书斋小门下，瑞呆望着那炉火。霆走到那巨影的下面，望了一望，又复巡逡退回。　　曾　霆　妈妈没有睡么？　　曾瑞贞　大概睡了吧。　　曾　霆　你怎么还不睡？　　曾瑞贞　我刚给爷爷煮好药。　　曾　霆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曾瑞贞　没有什么，要我走么？　　曾　霆　不，不。　　〔淅沥的雨声，凄凉的“硬面饽饽”的叫卖声。　　曾　霆　雨下大了。　　曾瑞贞　嗯，大了。　　〔深巷中凄寂而沉重的声音喊着：“硬面饽饽！”　　曾　霆　卖硬面饽饽的老头儿又来了。　　曾瑞贞　饿了么？　　曾　霆　不。　　曾瑞贞　你，你不要回屋去睡么？　　曾　霆　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　　曾瑞贞　好。　　曾　霆　你哭，哭什么？　　曾瑞贞　我没有。　　曾　霆　你要钱——妈今天给我二十块钱——在屋里枕头上——你拿去吧。　　曾瑞贞　嗯。　　曾　霆　你，你要不愿一个人回屋，你就在这里坐会儿。　　曾瑞贞　不，我是要回屋的。你衣服穿少了吧？　　曾　霆　我不冷。哦，妈刚才说——　　曾瑞贞　妈说什么？　　曾　霆　妈说要你给她捶腿。　　曾瑞贞　嗯。　　曾　霆　不，你不要去。　　曾瑞贞　怎么？　　曾　霆　你恨，恨这个家吧？　　曾瑞贞　我？　　曾　霆　你？　　曾瑞贞　　　曾　霆　你去吧。　　〔瑞走了一半，忽然回头。　　曾瑞贞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曾　霆　什么事？　　曾瑞贞　我，我最近身上不大舒服。　　曾　霆　你为什么不早说？　　曾瑞贞　我，我有点怕——　　曾　霆　怕什么，你怎么不舒服？　　曾瑞贞　我常常想吐，我觉得——　　曾　霆　啊，就是吐啊。妈！　　曾瑞贞　你干什么？　　曾　霆　妈屋里有八卦丹，吃点就好。　　曾瑞贞　你！　　曾　霆　怎么，说吧，还有什么不舒服？　　曾瑞贞　没有什么，我，我——　　曾　霆　你又哭什么？　　曾瑞贞　我，我没有哭。霆，你一点不知道你是个大人么？霆，我们是——　　曾　霆　我们是朋友。你跟我也说过我们是朋友，我们结婚不是自由的。你的女朋友说的对，我不是你的奴隶，你也不是我的奴隶。我们顶多是朋友，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各走各的路。你，你自己也相信这句话，对吧？　　曾瑞贞　嗯，我相信！　　〔由右面大奶奶卧室内——　　〔思懿的喊声：瑞贞！瑞贞！　　曾　霆　妈叫你。　　曾瑞贞　那么，我去了。　　曾　霆　嗯。　　〔瑞贞入右面卧室。　　曾　霆　袁圆，袁圆！　　〔瑞又从大奶奶卧室走出。　　曾　霆　怎么你——　　曾瑞贞　妈叫我找愫姨。　　〔瑞由书斋小门下，霆有些犹疑，叹一口气，又——　　曾　霆　袁圆！袁圆！　　〔隔扇门打开，泄出一道灯光，袁圆走出来，圆头插着花朵，身披着铺在地上的兽皮，短裤赤腿，上身几乎一半是裸露着，一手拿着一把大剪刀，一手拿着铰成猿人模样的马粪纸，笑嘻嘻地招呼着霆。　　袁　圆　咦，你又来了？　　曾　霆　你，你这是——　　袁　圆　我在铰“北京人”的影子呢，你看！　　曾　霆　不不，我说你的衣服穿得太少，你，你会冻着的。　　袁　圆　你看我好看不？　　曾　霆　好看。　　袁　圆　能够吃你的肉不？　　曾　霆　能。　　袁　圆　能够喝你的血不？　　曾　霆　能。　　袁　圆　“啊！喝！啊！”　　曾　霆　你要干什么？　　袁　圆　我要杀人，你怕不怕？我像不像他？　　曾　霆　你要像他——这个野东西？　　袁　圆　走，进去看看。　　曾　霆　不，我不，我不去。　　袁　圆　进去看看，他真是一身都是毛，毛——　　曾　霆　不，不。　　袁　圆　走，进去！　　〔隔扇门忽然开了一扇，小柱儿也被袁家父女几乎剥成精光，装扮成一个小“原始人”模样走出来。他一手拿着一封信，臂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抱里袁圆叫他去喂的鸽子，露出一种不知是哭是笑的服份尴尬样子。门立刻关上，纸幕上映出那个巨影。　　曾　霆　啊，这是什么？　　袁　圆　这是他的弟弟小“北京人”。　　小柱儿　袁小姐，你的信，你掉在地上的信。　　袁　圆　信？　　曾　霆　　　小柱儿　你抢什么？　　袁　圆　这是他写的信，小柱儿，别生气，我喜欢你。　　小柱儿　我也喜欢你。　　曾　霆　小柱儿！　　小柱儿　怎么喳？　　袁　圆　曾霆，我也喜欢你，赶明儿个我们三个人老在一块玩，好不好？　　小柱儿　好。　　袁　圆　曾霆，你呢？　　曾　霆　你，你睡去吧！　　小柱儿　你去睡！我不睡！　　〔陈奶妈已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　哪个说不睡？　　小柱儿　奶奶。　　陈奶妈　你这是干什么？小柱儿，你怎么把衣裳都脱了？——　　小柱儿　她叫我脱的。　　陈奶妈　袁小姐怎么叫他脱衣裳？　　袁　圆　一个人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衣服呢？　　陈奶妈　我的袁小姐！我看你怎么得了哦！走，睡觉去。　　小柱儿　袁小姐！袁小姐！　　袁　圆　去吧，玩不成了。　　小柱儿　奶奶！　　陈奶妈　走，还玩呢！　　小柱儿　不，奶奶等等，还有袁小姐的“孤独”。　　陈奶妈　什么“鼓肚”？　　小柱儿　　　袁　圆　我的鸽子，我的小“孤独”！可怜的小柱儿，明天我带你玩，带你去爬山，浮水，你带我去放牛，耕地，打野鸟。这会儿你就，你就跟奶奶睡觉去吧！哦，我的可怜的小“北京人”！　　陈奶妈　袁小姐！快走！　　〔陈奶妈立刻拉起小柱儿像逃避魔鬼似的，忙忙由书斋小门下。曾　霆　你，你怎么这样子？亲——　　袁　圆　我不能亲小柱儿么？　　曾　霆　袁圆，你明天不带他？　　袁　圆　为什么不带他？　　曾　霆　不带他。　　袁　圆　那么我们带他，带这个“北京人”。　　曾　霆　不，也不带他。　　袁　圆　为什么连他也不带？啊，曾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大秘密。你过来。　　曾　霆　什么？　　袁　圆　我爸爸刚才问我是“北京人”好玩，你好玩？　　曾　霆　他怎么问这个？他知道我——　　袁　圆　你别管，爸爸就是这样，我就说你好玩。　　曾　霆　真的？　　袁　圆　当然。　　曾　霆　我，我写的这信，你看见了？　　袁　圆　你别插嘴，后来爸又问我：“你爱哪一个？”　　曾　霆　你，你怎么说？　　袁　圆　你猜我怎么说？　　曾　霆　我猜，猜不出。　　袁　圆　我说我不知道。　　曾　霆　你答得真好。　　袁　圆　后来他就问我：“你大了愿意嫁给哪一个？”是这个样子的“北京人”，还是曾家的孙少爷？　　曾　霆　嫁给这个“北京人”，还是——　　袁　圆　就是他，还是你？　　曾　霆　你——说——呢？　　袁　圆　我说，——你不要生气，我说我要嫁给他，嫁给这个大猩猩！　　曾　霆　为，为什么？　　袁　圆　他大，他是条老虎，他一拳能打死一百个人。　　曾　霆　可，可我——　　袁　圆　你呀，你是呀——耗子啊！　　曾　霆　什么？什么？　　袁　圆　那儿，那儿！　　曾　霆　哪儿？哪儿？　　袁　圆　啊，进去了！刚才一个那么点的小耗子从我脚背上“出溜”一下穿过去。　　曾　霆　哦，耗子啊！你这么怕，我们家里多的是！　　袁　圆　啊，我想起来了，你呀，就是这么一个小耗子！小耗子！　　曾　霆　我，我想——　　袁　圆　你想什么？　　曾　霆　你不，你不喜欢我么？　　袁　圆　嗯，我喜欢你，当然喜欢你！你就是他！你听话，你是这鸽子，你是我的“小可怜”。　　曾　霆　那么你看了我这封长信——　　袁　圆　曾霆，你想，那个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个小小耗子有多小啊！　　曾　霆　袁家妹妹，你怎么只谈这个？我，我的信你看完了，你，你的心——　　袁　圆　我的心？——　　曾　霆　你读了我给你的诗，我信里面的诗了么？　　袁　圆　念了！　　曾　霆　念了？　　袁　圆　嗯，我爸爸说你的字比我写得好。　　曾　霆　你给你父亲看了？　　袁　圆　你别红脸，我的小可怜，爸爸说你就写了两个白字，比我好。　　曾　霆　那么我给你的诗，你也——　　袁　圆　嗯，我看不懂，我给爸爸看了，叫他讲给我听。　　曾　霆　他讲给你听！　　袁　圆　怎么？　　曾　霆　没什么。你父亲，他，他讲给你听没有？　　袁　圆　没有，他就说不像活人作的，古，古的很。他说，他也看不懂。　　曾　霆　那么他还说什么？　　〔瑞贞和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刚要走出书斋，瑞贞突然瞥见霆和圆，不由地停住脚，哀伤地呆立在书斋里。愫方手里握着一件婴儿的绒线衣服，也默然伫立。　　袁　圆　他说他叫我以后别跟你一块玩了。　　曾　霆　以后不跟你再——　　袁　圆　不理他，明天我们俩还是一块儿放风筝去。　　曾　霆　可，可是为什么？　　袁　圆　愫姨刚才找我爸爸来了。　　曾　霆　干什么？　　袁　圆　她说你的太太已经有了小毛毛了。　　曾　霆　什么？　　袁　圆　她说你就快成父亲了，真的么？　　曾　霆　我？　　袁　圆　我爸爸等愫姨走了就跟我说，叫我以后别跟你玩了。　　曾　霆　当父亲？　　袁　圆　我十五，你十几？　　曾　霆　十七。　　袁　圆　啊，十七岁你就要当父亲了。十七岁的小父亲，——你想，小耗子再生下小小耗子多好玩啊。你说多——　　曾　霆　　　袁　圆　别哭，曾霆，我们还是一块玩，不听我那个老猴儿的话。你别哭，明天我给你买可可糖，我们一块放风筝，不带小柱儿，也不带“北京人”。　　曾　霆　不，不，我不想去。　　袁　圆　别哭了，你再哭，我生气了。　　曾　霆　　　袁　圆　曾霆，别哭了，你看，我把我的鸽子都送给你。　　曾　霆　不。　　袁　圆　那我就答应你，我一定不嫁给“北京人”，行不行？　　曾　霆　不，不，我想哭啊。　　袁　圆　真地，我不骗你，等我长大一点，就大一点点，我一定嫁给你，一定！　　曾　霆　不，你不懂！　　袁　圆　你信上不是说要我吗？要我嫁给——　　〔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　　袁　圆　我爸爸叫我了，明天见，我明天等你一块放风筝，钓鱼，好吧？　　〔巨影后袁任敢的声音：圆儿！圆儿！　　袁　圆　来了，爸。曾霆！我的可怜的小耗子！　　〔圆儿打开隔扇门跑进，门又倏的关上。　　〔斜风细雨，深巷里传来苍凉的“硬面饽饽”的卖声。　　曾　霆　　　〔瑞贞缓缓由小书斋走出来，愫方依然在书斋里发痴。　　曾瑞贞　不要哭了，袁小姐走了。　　曾　霆　愫，愫姨的话是真的？　　曾瑞贞　　　曾　霆　哦，是哪个人硬要把我们两个拖在一起？我真是想死啊！　　〔霆向书斋小门跑出。　　愫　方　霆儿！　　〔霆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曾瑞贞　　　愫　方　瑞贞。　　曾瑞贞　愫姨。　　愫　方　你，你别——　　曾瑞贞　我也真是想死啊！　　愫　方　瑞贞。　　曾瑞贞　愫姨，你为什么要告诉袁家伯伯呢？为什么要叫袁家小姐不跟他来往呢？　　愫　方　瑞贞，我太爱你，我看你苦，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去说的，我像个傻子似的跑去见了袁先生，我几乎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又昏昏糊糊跑出来了。瑞贞，如果霆儿从这以后能够——。　　曾瑞贞　你真傻呀，愫姨，他是不喜欢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一点也不喜欢我的！　　愫　方　不，他是个 孩子，他有一天就会对你好的。唉！瑞贞，等吧，慢慢地等吧，日子总是有尽的。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一点快乐，还有什么更大的道理呢？等吧，他总会——　　曾瑞贞　不，愫姨，我等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已经等了两年了。　　〔外面曾皓声：愫方，愫方！　　愫　方　你上哪里去？　　曾瑞贞　我那女朋友告诉我，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　　愫　方　可是你的孩子，——曾瑞贞　那孩子，——　　〔由书斋小门露出曾皓的上半身。　　曾　皓　愫方，快来，汤婆子漏了，一床都是水！　　〔愫方与曾皓由书斋小门下。　　〔思拿着帐本由自己的卧室走出，瑞连忙从地上拾起小衣服藏起。　　曾思懿　愫小姐！愫小姐！那不是你的愫姨么？　　曾瑞贞　嗯。　　曾思懿　怎么看见我又走了？　　曾瑞贞　爷叫她有事。　　曾思懿　去找她来，说你爹找她有事。　　〔瑞低头由书斋小门下，远处更锣声。文清由卧房走进，思走到八仙桌前数钱。　　曾文清　你究竟要怎么样？　　曾思懿　我不要怎么样。　　曾文清　你要怎样？你说呀，说呀！　　曾思懿　我什么都看开了，人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早晚棺材一盖两瞪眼，什么都是假的。　　曾文清　你要干什么？　　曾思懿　干什么？我拿帐本交帐！　　〔思走进屋内。　　曾文清　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呀！　　〔思拿着帐本又由卧室走进。　　曾思懿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要你日后想着我这个老实人待你的好处。明天一见亮我就进尼姑庵，我已经托人送信了。　　曾文清　哦，天哪，请你老实说了吧。你的真意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外人，我跟你相处了二十年，你何苦这样？　　曾思懿　哼，她当我这么好欺负。在我眼前就敢信啊诗啊地给你递起来。还是那句话，我要你自己当着我的面把她的信原样退给她。　　曾文清　我，我明天就会走了。　　曾思懿　那么就现在退给她。我已经替你请她来了。　　曾文清　她，她来干什么？　　曾思懿　拿你写给她的情书啊！　　曾文清　哦！　　曾思懿　敢走！不会偷油的耗子，就少在猫面前做馋相。这一点点颜色我要她——　　〔蓦地大客厅里的灯熄灭，那巨影也突然消失，袁圆换了睡衣，抱着那“孤独”举着灯打开一扇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袁　圆　哟，曾伯伯，我爸爸给你的信！你们俩儿还没有睡，我们都要睡了。　　〔圆转身就跳着进了屋，门倏地关上。　　曾文清　唉。　　曾思懿　怎么？　　曾文清　袁先生说他的未婚妻就要到。　　曾思懿　他有未婚妻？　　曾文清　嗯，他请你替他找所好房子。　　曾思懿　哼，这么说，我们的愫小姐这次又——　　〔愫方拿着蜡烛由书斋小门上。　　愫　方　表哥找我？　　曾文清　我——　　曾思懿　是，愫妹。怎么样？　　曾文清　哦。　　曾思懿　站住！你真地要逼我撒野？　　曾文清　愫方，你走吧，别听她。　　愫　方　　　曾思懿　别动！拿着还给她！　　愫　方　　　曾思懿　这是愫妹妹给文清的信吧？文清说当不起，请你收回。　　愫　方　　　曾文清　　　〔静寂。　　〔愫默默地由书斋小门走出。　　曾文清　　　曾思懿　哭什么？你爹死了！　　曾文清　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是活不久的。　　曾思懿　隔壁杜家的账房晚上又来逼账了，老头拿住银行折子，一个钱也不拿出来。文清，我们看谁先死吧，我也快叫人逼疯了。　　〔思忙忙由书斋小门下。　　〔文清失神地站起来，缓缓地向自己的卧室走。那边门内砰然一声，像是木杖掷在门上的声音。文彩喊着由她的卧室跑出。　　曾文彩　哥哥！　　曾文清　怎么？　　曾文彩　他，他又发酒疯了！　　曾文清　那我，我怎么办？　　曾文彩　哥哥怎么办，你看怎么办？　　〔突然屋内又有摔东西的声音和狺狺然骂人的声音。　　曾文彩　你听他又摔东西了。　　曾文清　唉，让他摔去得了。　　曾文彩　他，他疯了，他要打我，他要离婚——　　曾文清　离婚？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文彩！文彩！　　曾文彩　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文彩！文彩！文彩！　　曾文彩　哥哥！你听！　　曾文清　你别拉着我吧！　　曾文彩　他这样会出事的，会出事的，哥哥！　　曾文清　放开我吧，我心里的事都闹不清啊！　　〔文摔开手，踉跄步入自己的卧室内。　　〔彩向自己的卧室走了两步，突然门开，跌进来醉醺醺的江泰，一只脚穿着拖鞋，那一只是光着。　　江　泰　你滚到哪里去了？你认识不认识我是江泰，我叫江泰，我叫你叫你，你怎么不来？　　曾文彩　我，我，你——　　江　泰　我住在你们家里，不是不花钱的。我在外面受了一辈子人家的气，在家里还要受你们曾家人的气么？我要喝就得买，要吃就得做！——谁欺负我，我就找谁！走，找他去！　　曾文彩　你要找谁呀？　　江　泰　曾皓，你的爹，他对不起我，我要找他算账。　　曾文彩　明天，明天。父亲睡了。　　江　泰　那么现在叫他滚起来。　　曾文彩　你别去！　　江　泰　你别管！　　曾文彩　啊呀，你看，爹来了！　　江　泰　哪儿？　　曾文彩　这儿！　　〔彩顺手把江泰又推进自己的卧室内，立刻把门反锁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开门！开门！”　　曾文彩　哥哥！哥哥！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开门，开门！”　　　　〔文彩走到文清卧室门口掀开门帘。　　曾文彩　啊，天，你怎么还抽这个东西呀！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别管我吧，你苦我也苦啊！”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文彩！”“开门，我要烧房子啦！我要烧房子，我要点火啦，我”——　　曾文彩　天啊，江泰，你醒醒吧，你还没有闹够，你别再吓死我了！　　　〔文彩立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推严，里面只听得江泰低微呻吟的声音。　　　　〔立刻由书斋小门上来曾皓，披着一件薄薄的夹袍，提着灯笼，由愫方扶掖着，颤巍巍地打着寒战。　　曾　皓　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你，你让我看看是谁，是谁在吵。你快去给我拿棉袍来。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江泰还在屋内低微地呻吟。突然门内文清一声长叹，皓瞥见他卧室的灯光，悄悄走到他的门前，掀开帘子望去。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谁？”　　曾　皓　谁！你！没走？　　〔文清吓晕了头，昏沉沉地竟然拿着烟枪走出来。　　曾　皓　你怎么又，又——　　曾文清　爸，我——　　曾　皓　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再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　　曾文清　妈呀！　　〔文清推开大客厅的门扇跑出，同时曾皓突然中了痰厥，瘫在沙发近旁。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拿着棉袍忙上。　　愫　方　姨父！姨父！姨父，你怎么了？姨父！你醒醒！姨父！　　曾　皓　他，他走了么？　　愫　方　走了。　　曾　皓　这种儿子怎么不死啊！不死啊！我舌头——麻——你——　　愫　方　姨父，你坐下，我拿参汤去，姨父！　　〔皓口张目瞪，不能应声，愫慌忙由书斋小门跑下。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江泰！江泰！”　　　　〔江泰在屋内的声音：“滚开呀，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江泰！”　　　　〔江泰猛然打开门，回身就把门反锁上。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你开门，开门！”　　江　泰　啊，你在这儿打坐呢！　　曾　皓　　　江　泰　你用不着这么斜眼看我，我明天一定走了，一定走了，我再不走运，养自己一个老婆总还养得起！可走以前，你得算账，算账。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开门！开门！你在跟谁说话？江泰！”“开门，江泰，开门！”　　江　泰　你欠了我的，你得还！我一直没说过你，不能再装聋卖傻，我为了你才丢了我的官，为了你才亏了款。人家现在通缉我。我背了坏名声，我一辈子出不了头，这是你欠我这一笔债。你得还，你不能不理！你得还，你得给，你得再给我一个出头日子。你不能再这样不言语，那我可——喂你看清楚没有，我叫江泰！叫江泰！认清楚！你的女婿！你欠了我的债，曾皓，曾皓，你听见没有？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开门，开门爹！爹！别理他，他说胡话，他疯了。爹！爹！爹呀！开门，江泰，开门，爹！爹！”　　江　泰　曾皓，你给不给，你究竟还不还？我知道你有的是存款，金子，银子，股票，地契。哦，借给我三千块钱，就三千，我做了生意，我一定要还你，还给你利息，还给你本，你听见了没有？我要加倍还给你，江泰在跟你说话，曾老太爷，你留着那么多死钱干什么？你老了，你岁数不小了。你的棺材都预备好了，漆都漆了几百遍了，你——　　〔文彩在屋内的声音：“开门！开门！”　　　　〔思懿拿着曾皓方才拿出过的红面存折，气愤愤地由书斋小急上，望了望曾皓，就走到文彩的卧室前开门。　　江　泰　你笑什么？你对我笑什么？你怎么还不死啊？还不死啊？　　〔彩满面泪痕，蓦地由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　你这个鬼！你这个鬼！　　江　泰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人，我杀了他，再杀我自己呀。　　〔文彩终于把江泰拖入房内，门霍地关上。愫方捧着一碗参加由书斋小门急上。思仍然阴沉沉地立在那里。　　愫　方　姨父，姨父，喝一点！姨父！　　〔霆由书斋小门跑上。　　曾　霆　怎么了？　　愫　方　爷爷不好了，赶快打电话找罗太医。　　曾　霆　怎么？　　愫　方　中了风，姨父！姨父！　　〔霆由大客厅门跑下，同时陈奶妈仓皇由书斋小门上，一边还穿着衣服。　　陈奶妈　怎么啦老爷子？老爷子怎么啦？　　愫　方　你扶着他的头，我来灌。　　〔老人喉里的痰涌上来。　　陈奶妈　不成了，痰涌上来了。——牙关咬得紧，灌不下。愫　方　姨父！姨父！　　〔文清由大客厅门上。　　曾文清　爹！爹！我错了，我错了。　　〔文彩由自己的卧室跑出来。　　曾文彩　爹！爹！我的爹！　　愫　方　姨父！姨父！　　陈奶妈　老爷子！老爷子！　　曾思懿　别再吵了，别等医生来，送医院去吧。　　愫　方　姨父不愿意送医院的。　　曾思懿　叫人来！　　〔陈由大客厅门下。　　曾文彩　我到隔壁杜家借汽车去。　　〔彩由大客厅跑下。　　愫　方　姨父！姨父！　　曾文清　怎么了？怎么了？　　曾思懿　哼，怎么了？你看，这怎么了？　　〔陈奶妈带着张顺由大客厅门上。大客厅的尽头燃起灯光，雪白的隔扇的纸幕突然又现出一个正在行动的巨大猿人的影子，沉重地由远而近，对观众方向走来。　　曾思懿　只有他？　　陈奶妈　还有。　　〔门倏地打开，浑身生长凶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压在人的面前，赤着脚沉甸甸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曾霆。　　曾思懿　立刻抬到汽车上。　　〔张顺对“北京人”做做手势，“北京人”对他看了一眼就要抱起曾皓。　　愫　方　不能进医院，姨父眼看着就不成了。　　〔“北京人”望着愫方停住手。　　曾思懿　抬！　　〔“北京人”轻轻推开张顺，一个人像抱起一只老羊似地把曾皓举起，向大客厅走。　　曾　霆　爷！爷！　　曾思懿　别哭了。　　曾文清　爹，我，我错了。　　〔“北京人”走到门槛上。老人的苍白的手忽然紧紧抓着那门扇，坚不肯放。　　曾　霆　走不了，爷爷的手抓着门不放。　　曾思懿　用劲抬！　　愫　方　他不肯离开家呀。　　曾思懿　救人要紧，快抬！听我的话是听她的话，抬！　　〔张顺推着“北京人”硬向前走。　　愫　方　他的手！他的手！　　曾思懿　把手掰开。　　曾　霆　我怕。　　曾思懿　笨，我来！　　曾文清　爹。　　曾　霆　妈，爷爷的手，手！　　曾文清　你这个鬼！你把父亲的手都弄出血来了。　　曾思懿　抬！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　　〔大家随着“北京人”由大客厅门走出，只有文清留在后面。　　　　〔木梆声。　　　　〔隔壁醉人一声苦闷的呻吟。　　　　〔凉苍的“硬面饽饽”声。　　　　〔文清进屋立刻走出。他拿着一件旧外衣和一个破帽子，臂里夹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地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顺手把门掩上。　　　　〔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　　　　〔远远一两声凄凉的更锣。　　——幕徐落[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