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北京人》第三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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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北京人》第三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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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奶妈 没有走,人家还是不肯走。  曾文彩   〔江泰略回头,看了这两个妇人一眼,显着厌恶的神气,又转过身读他的《麻衣神相》。  陈奶妈   曾文彩 脚冷吧?  江 泰 唔?  〔半晌。  曾文彩 泰!  江 泰   曾文彩 泰,你在干什么?  江 泰   〔陈看江一眼,不满意地转过头去。  曾文彩 泰,几点了,现在?  江 泰 不知道。  曾文彩 有六点了吧?  江 泰 看钟!  曾文彩 钟坏了。  江 泰 坏了拿去修!  曾文彩 泰,你再到客厅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啦,好么?  江 泰 我不管,我管不着,我也管不了,你们曾家的事也太复杂,我没法管。  曾文彩 你再去看一下,好不好?看看他们杜家人究竟想怎么样?  江 泰 怎么样?人家到期要曾家还,没有钱要你们府上的房子,没有房子要曾老太爷的寿木,那漆了几十年的楠木棺材。  曾文彩 可这寿木是爹的命,爹的命!  江 泰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这么难办,你要我去干什么?  陈奶妈 算了吧,反正钱是没有,房子要住——  江 泰 那棺材——  曾文彩 爹舍不得!  江 泰 明白啦?  曾文彩   〔半晌。外面乌鸦噪声,水车“吱妞妞吱妞妞”滚过声。  陈奶妈 我走喽,走喽!明天我也走喽,可怜今天老爷子过的是什么丧气生日!唉,像这样活下去倒不如那天晚上……要是往年祖老太爷做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唱戏,院子里,客厅里摆满了菊花,上上下下都开着酒席,哪儿哪儿都是拜寿的客人,几里旮旯儿满世界都是寿桃,寿面,红寿帐子,哪像现在——  曾文彩 泰,你在干什么?  江 泰 你看我在干什么?  曾文彩 我说你一个人照什么?  江 泰 我在照我的鼻子!你听清楚,我在照我的鼻子!鼻子!鼻子!鼻子!  曾文彩 你不要再叫了吧,爹这次的性命是捡来的。  江 泰 你看你!你看你!你看你!每次说话的口气,言外之意总像是我那天把你父亲气病了似的。你问问现在谁不知道是你那位令兄,令嫂——  曾文彩 谁这么疑心哪?我说,爹今天刚从医院回来,你就当着给他老人家拜寿,到上屋看看他,好吧?  江 泰 我不懂,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你为什么非要我见他不可?就算那天我喝醉啦,话错了话,得罪了他,上个月到医院也望了他一趟,他都不见我,不见我——  曾文彩 唉,他老人家现在心绪不好!  江 泰 那我心绪就好?  曾文彩 可现在爹回了家,你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他?就当作客人吧,主人回来了,我们也应该问声好,何况你——  江 泰 你,你,你的嘴怎么现在学得这么刁?这么刁?我,我躲开你!好不好?  〔江堵气拿着镜子由书斋小门走出去。  曾文彩 江泰!  陈奶妈 唉,随他——  〔江又匆匆进来在原处乱找。  江 泰 我的《麻衣神相》呢?哦,这儿。  〔江又走出。  曾文彩 江泰!  陈奶妈 唉,随他去吧,不见面也好。看见姑老爷,老爷子说不定又想起清少爷,心里更不舒服了。  曾文彩 您的鞋底纳好了吧?  陈奶妈 也就差一两针了。鞋到是做好了,人又不在了。  曾文彩 人总是要回来的。  陈奶妈 嗯,但——愿!  曾文彩 奶妈,您明天别走吧,再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的。  陈奶妈 不,不,我要走,我要走的。说等吧,也等了一个多月了,愿也许了,香也烧了,还是没音没信,可怜我的清  少爷跑出去,就穿了一件薄夹袍——小柱儿!小柱儿!  曾文彩 小柱儿大概帮袁先生捆行李呢。  陈奶妈 要,要是有一天他回来了,就赶紧带个话给我,我好从乡下跑来看他。打,打听出个下落呢,姑小姐就把这双棉鞋绱好给他寄去——小柱儿!——就说大奶妈给他做的,叫他给奶妈捎一个信。那天,只要我没死,多远也要去看他去。  曾文彩 别,别这么难过!他在外面不会怎么样,三十六七快抱孙子的人,哪会——  陈奶妈 多大我也看他是个小孩子,从来也没出过门,连自己吃的穿的都不会料理的人——小柱儿!小柱儿!  〔小柱儿的声音:“唉,奶奶!”  陈奶妈 你在干什么哪?你还不收拾收拾睡觉,明儿个好赶路。  〔小柱儿的声音:“愫小姐叫我帮她喂鸽子呢。”  陈奶妈 唉,愫小姐也是孤零零的可怜!可也白糟蹋粮食,这时候这鸽子还喂个什么劲儿!  〔陈由大客厅门走出。  曾文彩 喂也是看在那爱鸽子的人!   〔外面又一阵乌鸦噪,她打了一个寒战,正拿起她的织物,———    〔江泰嗒然由书斋小门上。  江 泰 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么大的一所房子,走东到西,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到今儿个还不生火,脚冻得要死。你那位令嫂就懂得弄钱,你的父亲就知道他的棺材。我真不明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曾文彩 别埋怨了,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  江 泰 闷极了我也要革命!我也反抗,我也打倒,我也要学瑞贞那孩子交些革命党朋友,反抗,打倒,打倒,反抗!都滚他妈的蛋,革他妈的命!把一切都给他一个推翻!而,而,而——我这口袋里就剩下一块钱——不,连一块钱也没有,——看了相!  曾文彩 江泰,你这——  江 泰 要是我能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多好啊!多好啊!  曾文彩 泰,不要再这样胡思乱想,顺嘴里扯,你这样会弄成神经病的。  江 泰 文彩,我告诉你,今天早上我逛市场,又看了一个相,那个看相的也说我现在正交鼻运,要发财,连夸我的鼻子生得好,饱满,藏财。我刚才照照我的鼻子,倒是生得不错!看相大概是有点道理,不然怎么我从前的事都说的挺灵呢?曾文彩 那你也该出去找朋友啊!  江 泰 嗯!我一定要找,我要找我那些阔同学。我就要找,一会儿我就去找!我大概是要走运了。  曾文彩 江泰,只要你肯动一动你的腿,你不会不发达的。  江 泰 真的吗?文彩,我刚才到上房看你爹去了。  曾文彩 他,他老人家跟你说什么?  江 泰 这可不怪我,他不在屋。  曾文彩 他又出屋了?  江 泰 嗯,不知道他——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 姑小姐,你去看看去吧。  曾文彩 怎么?  陈奶妈 唉!老爷子一个人拄着个棍儿又到厢房看他的寿木去了。  曾文彩 哦——  陈奶妈 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对着那棺材流眼泪……江 泰 愫小姐呢?  陈奶妈 大概给大奶奶在厨房蒸什么汤呢。——姑小姐,那棺材再也给不得杜家,您先去劝劝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 可怜爹,我,我去——  江 泰 别,文彩,你先去劝劝你那好嫂子吧。  曾文彩 她正在跟杜家人商量着推呢。  江 泰 哼,她正在跟杜家商量着送呢。你叫她发点良心,别尽想把押给杜家的房子留下来,等她一个人日后卖好价钱,你父亲的棺材就送不出去了。记着,你父亲今天出院的医药费都是人家愫小姐拿出来的钱。你嫂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吃鸡,当着人装穷,就知道卖嘴,你忘了你爹那天进医院以前她咬你爹那一口啦,哼,你们这位令嫂啊,——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陈奶妈 大奶奶来了。  江 泰   〔思懿面色阴暗,蹙着眉头,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又十分哀痛的样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长袖绒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领子上的钮扣没扣,青礼服呢鞋。  曾文彩 怎么样,大嫂?  曾思懿   〔半晌。  陈奶妈 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   曾文彩 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 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文清,你跑了,扔下这一大家子,叫我一个人撑,我怎么办得了啊?你在家,我还有个商量,你不在家,碰见这种难人的事,我一个妇道还有什么主意哟!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陈奶妈 大奶奶,您说人家究竟肯不肯缓期呀?  曾思懿 你们想,人家杜家开纱厂的!鬼灵精!到了我们家这个时候,“墙倒众人推”,还会肯吗?他们看透了这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老的老,小的小,他们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应不可,怎么会死心啊?  曾文彩 这么说,他们还是非要爹的寿木不可?  曾思懿 你叫我有什么法子?钱,钱我们拿不出;房子,房子我们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张着嘴要吃。那寿木,杜家老太爷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 泰 那就送给他们得啦。  陈奶妈 啊,送给他们?  曾思懿 并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 今天?  曾思懿 嗯,他们说杜家老太爷病得眼看着就要断气,立了遗嘱,点明——  江 泰 要曾家老太爷的棺材!  曾文彩 那爹怎么会肯?  陈奶妈 就是肯,谁能去跟老爷子说?  曾文彩 并且爹刚从医院回来。  陈奶妈 今天又是老爷子的生日,——  曾思懿 我,我就是说啊!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叫我怎么办啊?我这公公也要顾,家里的生活也要管,我现在是“忠孝不能两全”。文清,你叫我怎么办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声中,书斋的小门打开。曾皓拄着拐杖,巍巍然地走进来。他穿着藏青“线春”的丝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马褂,黑毡鞋。面色黄枯,形容惨怆,但在他走路的样子看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他尽量保持自己仅余那点尊严,从眼里看得出他在绝望中再做最后一次挣扎,然而他又多么厌恶眼前这一帮人。    〔大家回过头都立起来。江泰一看见,就偷偷沿墙溜进自己的屋里。  曾文彩 爹!  曾 皓 不要扶,让我自己走。  曾思懿 爹,我还是扶您回屋躺着吧。  曾 皓 坐下吧,都不要客气了。江泰呢?  曾文彩 他,——他在屋里,等着爹,给爹赔不是呢。  曾 皓 老大还没有信息么?  曾思懿 有人说在济南街上碰见他,又有人说在天津一个小客栈看见他——  曾文彩 哪里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点影子。  曾 皓 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 哥哥这次实在是后悔啦,所以这次在外面一定要创一番事业才——  曾 皓 “知子莫若父”,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你叫江泰进来吧。  曾文彩 爹,我,我们真没脸见爹,真是没——  曾 皓 唉,去叫他,不用说这些了。你也把霆儿跟瑞贞叫进来。  〔彩至卧室前叫唤。思由书斋门走下。  曾文彩 江泰!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来。  江 泰 爹,您,您——  曾 皓 坐下,坐下吧,你告诉愫小姐,刚从医院回来,别去厨房再辛苦啦,歇一会去吧。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文彩 你还不站起来给爹赔个罪!  江 泰 我,我——  曾 皓 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静默中,思懿领着霆儿与瑞贞由书斋小门上。瑞贞穿着一件灰底子小红花的布夹袍,霆儿的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  曾 皓 现在坐中大概就缺少老大,我们曾家的人都在这儿了。这房子是从你们的太爷爷敬德公传下来的,我们累代是书香门第,父慈子孝,没有叫人说过一句闲话。现在我们家里出了我这种不孝的子孙——  曾思懿 爹!——  〔大家肃然相望,又低下头。  曾 皓 败坏了曾家的门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进,不知孝顺,连守成都做不到的儿女——  江 泰   曾文彩 爹,爹,您——  曾 皓 这是我对不起我的祖宗,我没有面目再见我们的祖先敬德公!  江 泰 哎,哎,真是这时候还演什么戏!演什么戏!  曾文彩 你又发疯了!  曾 皓 不要管我。我不责备你们,责也无益。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江泰,你,你也是!——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 泰!  〔江默然,又不做声。  曾 皓 成天地想发财,成天地做梦,不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同老大一样,白读书,不知什么害了你们,都是一对——  曾文彩 唉,唉!  江 泰 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曾 皓 思懿,你是有儿女的人,已经做了两年的婆婆,并且都要当祖母啦,我不说你。错误也是我种的根,错也不自今日始。将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尽管把我当作死了一样,这家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我——  曾文彩 爹,爹——  曾思懿 爹,我不明白爹的话。  曾 皓 你,你——  曾文彩 大嫂,你太欺侮爹了。  曾思懿 谁欺侮了爹?  曾文彩 一个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曾思懿 谁没良心?谁没良心?天上有雷,眼前有爹!妹妹,我问你,谁?谁?  曾 霆 妈!  曾文彩 你,你逼得爹没有一点路可走了。  江 泰 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们。  曾文彩 你逼得爹连他老人家的寿木都要抢去卖,你逼得爹——  曾 皓 文彩!  曾思懿 对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喝他老人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里吃闲饭,一住就是四年,还带着自己的姑爷——  曾 霆 妈,您别,——妈——您——妈——  江 泰 你放屁!我给了钱!  曾 皓 不要喊了!  曾思懿 你给了钱?哼,你才——  曾 皓 思懿,别再吵!我,我就要死了!  〔大家顿时安静,只听见思懿哀哀低泣。    〔天开始暗下来,在肃静的空气中愫方由大客斋门上。她穿着深米色的哔叽夹袍,面庞较一个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显得大而有光彩,我们可以看得出在那里面含着无限镇静,和平与坚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盏洋油灯,左臂抱着两轴画。看见进来,瑞贞连忙走近,替她接下手里的灯,同时低声仿佛在她耳旁微微说了一句话。愫方默默颔首,不觉悲哀地望望眼前那几张沉肃的脸,就把两轴画放进那只磁缸里,又回身匆忙地由书斋门下。瑞贞一直望着她。  曾 皓 你们这一群废物啊!到现在还有什么可吵的?  曾瑞贞 爷爷,回屋歇歇吧?  曾 皓 看看瑞贞同霆儿还有什么脸吵?别再说啦住在一起也没有几天了。思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说,说叫,——叫他们把那寿木抬走,先,先留下我们这所房子吧。  曾文彩 爹!  曾 皓 杜家的意思刚才愫方都跟我说了!  曾文彩 哪个叫愫表妹对您说的?  曾思懿 我!  曾 皓 不要再计较这些事情啦!  江 泰 那么您,还是送给他们?  曾 皓   曾思懿 可杜家人说今天就要。   曾 皓 好,好,随他们,让它给有福气的人睡去吧。江泰,你叫他们赶快抬,现在就抬!我,我不想明天再看见这晦气的东西!  〔曾皓低头不语,思只好停住脚。  江 泰 爹!  曾 皓 去吧,去说去吧!  江 泰 爹,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人死就死了,睡个漆了几百道的棺材又怎么样呢?这种事您就没有看通,譬如说,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文彩 江泰!  江 泰 你别吵!那么您死啦,没有棺材睡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都是一种习惯!一种看法!譬如说,我这么坐着好看,那么,这么坐着,就不好看么?那么,大嫂,我这是比方啊!你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么?  曾思懿 姑老爷!  江 泰 这都未见得,未见得!这不过是一种看法!一种习惯!  曾 皓 江泰!  江 泰 那么譬如我吧,我死了,你就给我火葬,烧完啦,连骨头末都要扔在海里,再给它一个水葬!痛痛快快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这不过也是一种看法,这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那么,爹,您今天——  曾 皓 江泰!你自己愿意怎么死,怎么葬,都任凭尊便。我大病刚好,今天也还算是过生日,这些话现在大可不必……  江 泰 好,好,好,您不赞成!无所谓,无所谓!人各有志!……其实我早知道我的话多余,我刚才说着的时候,心里就念叨着,“别说啊!别说啊!”可我的嘴总不由得——  曾思懿 那姑老爷,就此打住吧。那么爹,我,我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说吧?  曾 皓 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曾思懿 唉!  曾文彩 爹呀!  江 泰 别,你们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脚两步跑进自己的卧室。思也停住了脚。  曾 皓 这又是怎么?  〔张顺由通大客厅大门上。  张 顺 杜家又来人说,阴阳生看好那寿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时以前,抬进杜公馆,他们问大奶奶……  曾文彩 你……  〔江泰拿着一顶破呢帽提着手杖匆匆地走出来。  江 泰 你叫他们杜家那一批混账王八蛋再在客厅等一下,你就说钱就来,我们老太爷的寿木要留在家里当劈柴烧呢!  曾文彩 你怎么……  江 泰 爹,您等一下,我找一个朋友去。常鼎斋现在当了公安局长,找他一定有办法。这个老朋友跟我最好,这点小事一定不成问题。第一,他可以立刻找杜家交涉,叫他们以后不准再在此地无理取闹。第二,万一杜家不听调度,临时跟他通融这几个大钱也决无问题,决无问题。  曾文彩 泰,真的可以?  江 泰 自然自然,那么,爹,我走啦。大嫂,说在头里,我担保,准成!  曾思懿 那么爹,这件事……  曾文彩 爹……  〔江跨进通大客厅的门槛一步,又匆匆回来。  江 泰 我身上没钱。  曾文彩 这里!  江 泰 三十!  〔江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曾 皓 江泰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曾文彩 爹,您放心吧,他平时不怎么乱说话的。他现在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曾 皓 哦!  曾思懿 哼,我看他……那么也好,爹,这棺木的事……  曾 皓 也好吧,“死马当做活马医”,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张 顺 那么,大奶奶,我就对他们……  曾思懿 去!要你去干什么!  〔思懿有些气汹汹地向大客厅快步走去。  曾 皓 思懿,还是要和和气气对杜家人说话,请他们无论如何,等一等。  曾思懿 嗯!  〔思懿由通大客厅的门下,张顺随着出去。  曾文彩 瑞贞,你看你姑父有点疯魔吧,他到了这个时候才……  曾瑞贞 嗯,姑姑。  曾 皓 唉!只要把那寿木留下来就好了!霆儿,你看这件事有望么?  曾 霆 有,爷爷。  曾 皓 但愿家运从此就转一转,——嗯,都说不定的哟!你现在身体好吧?  曾瑞贞 好,爷爷。  曾 皓 你也是快当母亲的人喽!  〔文彩示意,叫霆儿也过来扶祖父,霆默默过来。  曾 皓 我瞧你们这一对小夫妻总算相得的,将来看你们两个撑起这个门户吧。  曾文彩 霆儿!  曾 霆 是,爷爷。  曾 皓 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卖,明年开了春,我为你们再出门跑跑看,为着你们的儿女我再当一次牛马!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体好,你们诚心诚意地为我祷告吧!  曾文彩 是啊,明年开了春,爹身体也好了,瑞贞也把重孙子给您生下来,哥哥也……  〔书斋小门打开,门前现出愫方。她像是刚刚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还拿着两朵插剩下的菊花。  愫 方 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间收拾好啦。  曾 皓 好,好!是啊,等明年开了春吧!……瑞贞,明年开了春,明年……   〔瑞贞扶着他到书斋门口,望着愫方,回头暗暗地指了指这间屋子。愫方会意,点点头,接过曾皓的手臂,扶着他出去,后面随着文彩。    〔霆儿立在屋中未动。瑞贞望望他,又从书斋门口默默走回来!  曾瑞贞 霆!  曾 霆 你明天一早就走么?  曾瑞贞 嗯。  曾 霆 是跟袁家的人一路?  曾瑞贞 嗯,一同走。  曾 霆 那张字据我已经写好了。  曾瑞贞 哦。  曾 霆 :“离婚人谢瑞贞、曾霆,我们幼年结婚,意见不合,实难继续同居,今后二人自愿脱离夫妻——。”  曾瑞贞 不要再念下去了。  曾 霆 那么签字,盖章,……  曾瑞贞 回头在屋里办吧。  曾 霆 也,也好。  曾瑞贞 霆,真对不起你,要你写这样的字据。  曾 霆 不,这两年你在我们家也吃够了苦。那个孩子不要了,你告诉过愫姨了吧?  曾瑞贞 嗯,她给孩子做的衣服,我都想还给她了。怎么?  曾 霆 我想家里有一个人知道也好。  曾瑞贞 霆,我走了以后,你,你干什么呢?  曾 霆 不知道。学校现在不能上了。  曾瑞贞 你不要失望啊。  曾 霆 不。  曾瑞贞 以后我们可以常通信的。  曾 霆 好。  〔外面圆儿喊着“瑞贞!”  曾瑞贞 不要难过,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许多痛苦,才能买出一个“明白”呀。  曾 霆 这“明白”是真难哪!  〔圆儿吹着口哨,非常高兴的样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进。她穿着灰、蓝、白三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毛织品的裙子,长短正到膝盖,上身是一件从头上套着穿的印度红的薄薄的短毛衫,两只腿仍旧是光着的,脚上穿着一双白帆布运动鞋。她像是刚在忙着收拾东西,头发有些乱,两腮也红红的,依然是那样活泼可喜。她一手举着一只鸟笼,里面关着那只鸽子“孤独”,一手提着那个大金鱼风筝,许多地方都撕破了,臂下还夹着用马粪纸铰好的二尺来长的“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圆 瑞贞,我父亲找了你好半天啦,他问你的行李……  曾瑞贞 请你声音小点,好吧?  袁 圆 我父亲……问你……同你的朋友们……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曾瑞贞 收拾好了。  袁 圆 他说——只能——送你们一半路,……还问……可别扭死我了。还是跟我来吧,我父亲还要问你一大堆话呢。  曾瑞贞 好,走吧。  袁 圆 曾霆,你爹不在家,这个破风筝还给你妈!这鸽子交给愫小姐!这个“北京人”我送你做纪念,你要不要?  曾 霆 好。  袁 圆 明天天亮我们走了,就给你搁在这个门背后,走吧,瑞贞!   〔圆儿一手持着那剪影,一手推着瑞贞的背,向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这时思懿也由那门走进,正撞见她们。瑞贞望着婆婆愣了一下,就被圆儿一声“走”!推出去。    〔霆望她们出了门,微微叹了一声。  曾思懿 瑞贞这些日子常不在家,总是找朋友,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曾 霆 不知道。  曾思懿 哎,媳妇是你的呀,孩子!我也生不了这许多气了。他们呢?  曾 霆 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 霆儿,你刚才看见妈怎么受他们的气了。  曾 霆   曾思懿 妈是命苦,你爹摔开我们跑了,你妈成天受这种气,都是为了你们哪!  曾 霆 妈,别哭了。  曾思懿 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妈!瑞贞有肚子要不是妈上个月看出来,你们还是不告诉我的。你们两个是存的什么心哪!我叫瑞贞喝的那副安胎的药,她喝了没有?  曾 霆 没有。  曾思懿 不,我说的前天我从罗太医那里取来的那方子。  曾 霆 没有喝呀!  曾思懿 为什么不喝呢?叫她喝,要她喝!她再不听话,你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她要觉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里那块肉可是曾家的。现在为她肚子里那孩子,什么都由着她,她倒越说越来了。霆儿,你别糊涂,我看瑞贞这些日子是有点邪,鬼鬼祟祟,交些乱朋友,……我怕她拿东西出去,夜晚前后门我都下了锁,你要当心啊,我怕……  〔愫方端着一个药罐由通书斋小门进。  愫 方 罗太医那方子的药煎好了。  曾思懿   愫 方 就在这儿吃么?  曾思懿 先搁在我屋里的小炭炉上温着吧!  〔愫端着药由霆儿面前走进了思懿的屋子。  曾 霆 妈,怎么罗太医那个方子,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 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好。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不过孩子,你愫姨这个人哪,她呀,她才是……〔愫方由卧室出。  愫 方 表嫂,姨父正叫着你呢!  曾思懿 霆儿,跟我来。   〔霆儿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两声雁叫,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  愫 方   〔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又悄悄地走到愫方的身旁。  曾瑞贞 愫姨!  愫 方 你来了!  曾瑞贞 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  愫 方 嗯。  曾瑞贞 你不怪我?  愫 方 不,……真地要走了么?  曾瑞贞 嗯。  愫 方 别走吧!  曾瑞贞 愫姨,你还劝我忍下去?  愫 方 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曾瑞贞 那么,你呢?  愫 方 瑞贞,不谈吧,你走了,我会更寂寞的。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我会更——  曾瑞贞 不,不,愫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辈子这样!愫姨,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痛快话?你为什么不说你的——你要我怎么说呢?  曾瑞贞 譬如你自己,你,你,……你为什么不走呢?  愫 方 我上哪儿去呢?  曾瑞贞 可去的地方多得很。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  愫 方 不,我不。  曾瑞贞 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  愫 方 看了。  曾瑞贞 说的对不对?  愫 方 对的。  曾瑞贞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  愫 方 我不!  曾瑞贞 为什么?  愫 方 不!  曾瑞贞 可为什么呢?  愫 方   曾瑞贞 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你!  愫 方 我觉得我,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  曾瑞贞 我不懂。  愫 方 不要懂吧,说不明白的呀。  曾瑞贞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愫 方 你说——  曾瑞贞 找他!找他去!  愫 方 为什么要找呢?  曾瑞贞 你不爱他吗?  愫 方   曾瑞贞 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你为什么不想?愫姨,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晓得。我要走了,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这屋子就是你同我。愫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  愫 方 见到了就快乐么?  曾瑞贞 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  愫 方 我,我可以替他——曾瑞贞 你说呀,我的愫姨,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愫 方 我,我说…………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  曾瑞贞 为着?  愫 方 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  曾瑞贞 所以你连霆的母亲,我那婆婆,你都拚出你的性命来照料,保护。  愫 方 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怜的吗?  曾瑞贞 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从前,现在,待你那种——  愫 方 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为着他,为着一个人,为着他——  曾瑞贞 哦,我的愫姨,这么一个苦心肠,你为什么不放在大一点的事情上去?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个废人身上,这么一个无用的废——  愫 方 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  曾瑞贞 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  愫 方 不,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  曾瑞贞 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愫 方   曾瑞贞 说呀,愫姨!  愫 方 嗯。  曾瑞贞 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  愫 方 我,我看他在家里苦,我替他难过呀。  曾瑞贞 那么他离开了,你快乐?  愫 方 嗯。  曾瑞贞 唉,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  愫 方 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  曾瑞贞 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  愫 方   曾瑞贞 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  愫 方   曾瑞贞 就一生,一生这样孤独下去——两个人这样苦下去?  愫 方 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  曾瑞贞 可怜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不过我怕,我怕爹也许有一天会回来。他回来了,什么又跟从前一样,大家还是守着,苦着,看着,望着,谁也喘不出一口气,谁也——  愫 方 不,他不会回来的。  曾瑞贞 可万一他——  愫 方 他不会,他死也不会回来的。他已经回来见过我!  曾瑞贞 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  愫 方 嗯。  曾瑞贞 哪一天?  愫 方 他走后第二天。  曾瑞贞 哦!  愫 方 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曾瑞贞 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愫 方 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  曾瑞贞 他收下了。  愫 方 我要他收下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提了又提。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曾瑞贞 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  愫 方 嗯。  曾瑞贞 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  愫 方 嗯。  曾瑞贞 送他的终?  愫 方 嗯。  曾瑞贞 再照护他的儿子?  愫 方 嗯。  曾瑞贞 侍候这一家子老小?  愫 方 嗯。  曾瑞贞 这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  愫 方 喔,——嗯。  曾瑞贞 一辈子不出门?  愫 方 嗯。  曾瑞贞 不嫁人?  愫 方 嗯。  曾瑞贞 吃苦?  愫 方 嗯。  曾瑞贞 受气?  愫 方 嗯。  曾瑞贞 到死?  愫 方 到——死!  曾瑞贞 可我的好愫姨,你这是为什么呀?  愫 方 为着——  曾瑞贞 嗯,为着——  愫 方 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为着,这才是活着呀!  曾瑞贞 你真地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  愫 方 天会塌么?  曾瑞贞 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这个牢!就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想,一个人——  愫 方 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曾瑞贞 什么时候?  愫 方 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  曾瑞贞 愫姨,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也是不应该的。过去我是个傻子,愫姨,你现在还——  〔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乌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在瑞贞说话的当儿,由远远城墙上断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到闭暮  愫 方 不说吧,瑞贞。你听,这远远吹的是什么?  曾瑞贞 城墙边上吹的号。  愫 方 凄凉得很哪!  曾瑞贞 嗯,天黑了,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听着就好像活着总是灰惨惨的。  愫 方 是啊,听着是凄凉啊!可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来了一样。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贞 愫姨,你怎么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 方 不要管我,你让我哭哭吧!可,我是在笑啊!瑞贞,————瑞贞,你不要为我哭啊!这心里头虽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别哭了,瑞贞,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开了,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瑞贞,你真好!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会谈起了他,谈得这么多,又谈得这么好!瑞贞,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别哭了,瑞贞,你说这是牢吗?这不是呀,这不是呀,——  曾瑞贞 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难过!我怕呀!你不要这么高兴,你的脸又在发烧,我怕——  愫 方 瑞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瑞贞,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在外面还是尽量帮助人吧!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这些小衣服你用不着,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贞 好,真好看。  愫 方 这个好玩吧?  曾瑞贞 嗯,真好玩!  愫 方 这件呢?  曾瑞贞 这才真美哪!  愫 方 不,这不算好的,还有一件  〔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他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进来。  〔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门——  曾瑞贞 啊,这——  愫 方 你看!谁?  曾瑞贞 我看,天,天塌了!  愫 方 啊!  〔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  曾思懿 是文清回来了么?  愫 方 回来了!  〔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    〔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的振抖。  ——幕徐落  [1][2][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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