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北京人》第三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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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鸢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还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杨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急雨，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硬面饽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　　　　〔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归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又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灼，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江泰把钱借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　　　　〔在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无尽无休的言语。　　　　〔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　好了，你也算回来了。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来。　　　　〔文清厌倦地抬头来望望她。　　曾思懿　怎么样？这件事？——我可就这么说定了。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这我可没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　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　　曾思懿　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了。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块儿来商量商量——　　曾文清　商量什么？　　曾思懿　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这可不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曾文清　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　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　　曾文清　啊！你跟妹妹都说了——　　曾思懿　怎么？这不能说？　　〔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没睡，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曾文彩　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曾文清　不。　　曾文彩　江泰回来了没有？　　曾思懿　没有。　　曾文彩　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　　曾思懿　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　　曾文彩　唉！哦，好冷！　　曾思懿　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怎么样？妹妹，刚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　什么？　　曾思懿　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　　曾文彩　这不大合适吧。　　曾思懿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嫂子的心看得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天要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慧”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　　曾文彩　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　嗤，这还用的着问？她还有什么不肯的？我可是个老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亲姑奶奶也在这儿，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　　曾文清　　　曾思懿　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　　曾文彩　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　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以前远！我这个人最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定。妹妹，你看这怎么样？　　曾文彩　倒是不错。　　曾思懿　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到啦，——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哎，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我们谁也不委屈谁！　　曾文彩　是啊，不过我怕总该也问一问爹吧？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眬的，衣服都没穿整齐。　　张　顺　大奶奶！　　曾思懿　啊？　　曾文彩　我说该问问爹吧。　　曾思懿　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啦吗？不过就是一样，在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张顺，什么事？　　张　顺　老太爷请您。　　曾思懿　老太爷还没有睡？　　张　顺　是，——　　曾思懿　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　　曾文彩　哥哥，你还没有吃东西吧？　　曾文清　　　曾文彩　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　　曾文清　不，不，不，我吃不下。　　曾文彩　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　　曾文清　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　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　　曾文清　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　　曾文彩　你呢？　　曾文清　当然不！　　曾文彩　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　　〔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呵欠走进来。　　陈奶妈　怎么清少爷睡着了？　　曾文彩　不会吧。　　陈奶妈　大概是睡着啦。　　曾文彩　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　　陈奶妈　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　怎么啦？　　陈奶妈　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　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知道他跑到——　　陈奶妈　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　顺　姑奶奶！　　陈奶妈　　　张　顺　老太爷请。　　曾文彩　唉！愫小姐呢？　　陈奶妈　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　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　　　　〔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妈　可怜的清少爷！　　〔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陈奶妈　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　是您呀，奶妈！　　陈奶妈　是我呀，我的清少爷！可怜，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　嗯，奶妈。　　陈奶妈　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愫小姐跟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　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妈　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　奶妈！奶妈！　　陈奶妈　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　不，不，奶妈！　　陈奶妈　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　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妈　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　　　　〔她换了一件黑毛中的袍子，长长的黑发，苍白的面容，冷静的神色，大的眼睛里稍稍露出难过而又疲倦的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幽灵轻轻地走进房来。　　　　〔文立刻十分激动地站起来。　　愫　方　陈奶妈！　　陈奶妈　愫小姐还没睡呀？　　愫　方　嗯，我，我来看看鸽子来啦。　　陈奶妈　对了，看吧！我也去瞅瞅孙少爷孙少奶奶起来没有？大奶奶还叫他们小夫妻俩给袁家人送行呢。　　曾文清　您的棉袄，奶妈！　　陈奶妈　哦！棉袄，你们瞧我这记性！　　〔陈拿着棉袄，搭讪着由书斋小门下。　　　　〔天未亮之前，风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话，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　　愫　方　文清！　　曾文清　　　愫　方　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　　　愫　方　　　曾文清　愫方！　　愫　方　　　曾文清　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　方　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　我——　　愫　方　不，不——　　曾文清　　　愫　方　不，不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　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　方　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　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　方　文清，你——　　曾文清　啊！　　愫　方　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　怎么？　　愫　方　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　　曾文清　你要怎么样啊，愫方！——　　〔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　方　你听！　　曾文清　啊？　　愫　方　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风声中外面仿佛有人在喊着：“愫姨！愫姨！”　　愫　方　外面谁在叫我啊？　　曾文清　没，没有吧？　　愫　方　有，有！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　啊，我一猜你就到这儿来啦！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嗐，刚才我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回来了，倒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了。　　曾文清　你——　　曾思懿　你看这副珠子多大呀，多圆哪！　　曾文清　思懿！　　〔张顺由通书斋小门上，在门口望见主人正在说话，就停住了脚。曾思懿　你表哥说，这是表哥送给表妹做——　　曾文清　你这种人是什么心肠呕！　　〔文清说完，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思懿　文清！　　〔卧室门砰地关上。　　曾思懿　哎，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太太的还该怎么做啦！　　张　顺　大奶奶，杜家管事说寅时都要过啦，现在非要抬棺材不可了。　　曾思懿　好，我就去。　　〔张顺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思懿　好，愫表妹，我们回头说吧。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气又要犯，你到厨房给我炒把热盐熓熓吧。　　愫　方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　方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　愫姨！　　愫　方　嗯。　　曾瑞贞　愫姨！　　愫　方　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 乐的梦都这样短！　　曾瑞贞　不早，愫姨，走吧！　　愫　方　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　不要紧！“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　方　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　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坦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　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　　　　〔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　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　方　　　曾思懿　哦，愫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咦！你在这儿干什么？“北京人”　　　曾思懿　问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北京人”　　　愫　方　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　我们在外面说去吧。　　〔思懿拉着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　走了？门，大门，——锁着，——没有钥匙！“北京人”　我——们——打——开！　　曾瑞贞　你，你——“北京人”　跟——我——来！　　曾瑞贞　愫姨！愫姨！你在前面走，我们跟着来！“北京人”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的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　愫姨！愫姨！我告——你怎么脸发了青？怎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　方　　　曾瑞贞　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哑巴真地说了话了！　　愫　方　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响，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　这是干什么？　　愫　方　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　你的东西呢？　　愫　方　在厢房里。　　曾瑞贞　拿走吧？　　愫　方　嗯。　　曾瑞贞　愫姨，你——　　愫　方　不，你先走！　　曾瑞贞　怎么，你又——　　愫　方　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　谁？愫　方　可怜的姨父！曾瑞贞　哦！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曾文彩　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　方　没有。　　曾文彩　他怎么还不回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爹呀！　　愫　方　怎么啦？　　曾文彩　杜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儿”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地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放。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　方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　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干什么哟！哥哥！哥哥！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眼睛也红红的。　　曾文彩　这是什么？　　张　顺　杜家那边迎放鞭寿材呢！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经抬起来了。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声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着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随着人来回移动。　　　　〔这陈奶妈和愫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颠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妈　进来吧，老爷子！别看了！进来吧，——　　曾　皓　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他们再等等！　　愫　方　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起要为他拿什么东西，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妈　老爷子，让他们去吧，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　皓　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　爹！有了钱我们再买副好的。　　曾　皓　文彩，你去！你去！江泰究竟来不来？他来不来？　　曾文彩　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木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从眼前过似的。　　曾　皓　江泰！江泰！他到哪儿去啦？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绉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　皓　江泰，你来了！　　江　泰　我——来——了！　　曾　皓　好，来得好！张顺，叫他们等着！给他们钱，让他们滚！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　借，借的钱呢！　　江　泰　在这儿！在这儿！　　曾文彩　你，你又——　　江　泰　进来！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口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半瓶“白兰地”。　　江　泰　就是他！就——是——他！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天，可今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　皓　这——　　警　察　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　泰　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　察　派出所。　　江　泰　北京饭店！你们的局长我认识！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我的岳父曾皓先生！你看哪！我的房子！我的桌子！我的门！我的——　　曾文彩　泰，你——　　警　察　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待明白啦。　　〔警察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外面的人：“抬罢！”　　曾　皓　　　陈奶妈　您干什么？　　曾　皓　我看，——看，——　　陈奶妈　得啦，老爷子，——　　〔曾皓走在前面，陈奶妈赶紧去扶，思懿也过去扶着。陈与皓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的喧嚣声，脚步声，随着转弯抹角，渐行渐远。　　　　曾思懿　霆儿，那警察说什么？曾　霆　他说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铺子买东西，顺手就拿了人家一瓶酒。　　曾思懿　叫人当面逮着啦？　　曾　霆　嗯，不知怎么，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还喝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姑爹又把自己给说出来了，这这是剩下那半瓶“白兰地”！　　曾思懿　这倒好，你姑爹现在又学会一手啦。文清，文清，刚才我已经跟你的愫表妹说了，看她样子倒也挺高兴。以后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个人伺候！　　曾　霆　妈，您说什么？　　曾思懿　怎么——　　曾　霆　您说您也要——呃——　　曾思懿　嗯——　　曾　霆　生？　　曾思懿　怎么？　　曾　霆　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下。　　曾思懿　霆儿！霆儿！我的霆儿！　　〔彩由卧室匆匆地出来。　　曾文彩　爹呢？　　曾思懿　送寿木呢！　　〔彩刚要向书斋小门走去，陈奶妈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上。皓在门口不肯走，向外望着喊着。彩立刻追到门前。外面的灯笼稀少了，那些杠夫们已经走得很远。　　曾　皓　不成，那不成！不是这样抬法！　　陈奶妈　得啦，老爷子，得啦！　　曾文彩　爹！爹！　　曾　皓　不成！那碰不得呀！叫他别，别碰着那土墙，那寿木盖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　别管啦，爹，碰坏了也是人家的。　　曾　皓　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死得早，没有死的，连，连自己的棺木都——。活着要儿孙干什么哟，要这群像耗子似的儿孙干什么哟！　　〔訇然一片土墙倒塌声。　　〔大家沉默。　　曾文彩　土墙塌了。　　〔静默中，江泰由自己的卧室摇摇晃晃地又走出来。　　江　泰　我告诉过你，八月节我就告诉过你，要塌！要塌！现在，你看，可不是——　　〔思厌恶地看他一眼，突然转身由书斋小门走下。　　江　泰　哎，没有人肯听我的话！没有人理我的哟！没有人理我的哟！　　〔江泰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兰地”拿起来，又进了屋。　　曾文彩　　　江泰！　　〔远远鸡犬又在叫。　　陈奶妈　唉！　　〔这时仿佛隔壁忽然传来一片女人的哭声。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着自己要带走的一条毯子，一手端了碗参汤，由书斋小门进。　　曾　皓　谁在哭？　　陈奶妈　大概杜家老太爷已经断了气了，我瞧瞧去。　　〔皓又低下头。　　　　〔陈奶妈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鸡叫。　　愫　方　姨父。　　曾　皓　啊？　　愫　方　您要的参汤。　　曾　皓　我要了么？　　愫　方　嗯。　　〔圆儿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悄悄上，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样颜色的短大衣，领子上松松地系着一块黑底子白点子的绸巾，手里拿着那“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圆　天就亮了，快走吧！　　〔圆笑嘻嘻的，立刻拿着那剪影缩回去，关上门。　　曾　皓　唉！　　愫　方　您好点吧？　　曾　皓　嗯，嗯——　　愫　方　我走了，姨父。　　曾　皓　你去歇一会儿吧。　　愫　方　嗯，我去了。　　曾　皓　好。　　〔愫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回来把自己要带走的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曾　皓　回头就来呀。　　愫　方　就来。　　曾　皓　再来给我捶捶。　　愫　方　嗯，再来给您捶，再来给您捶，再——来——　　〔愫方刚一走出，文彩由卧室进。　　曾文彩　爹，把参汤喝了吧，凉了。　　曾　皓　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　爹，别难过了！怎么样的日子都是要过的。等吧，爹，等到明年开了春，爹的身体也好了，重孙子也抱着了，江泰的脾气也改过来了，哥哥也回来找着好事了，——　　〔文清卧室内忽然仿佛有人“哼”了一声，从床上掉下的声音。　　曾文彩　啊！爹，我去看看去。　　〔彩立刻跑进文清的卧室。　　〔陈由书斋小门上。　　曾　皓　杜家——死了？　　陈奶妈　死了，完啦。　　曾　皓　眼睛好痛啊！给我把灯捻小了吧。　　〔陈把洋油灯捻小，屋内暗下来，通大厅的纸隔扇上逐渐显出那猿人模样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时一样。　　陈奶妈　这个皮猴袁小姐，临走临走还——　　〔彩慌张跑出。　　曾文彩　陈奶妈，陈奶妈！　　陈奶妈　啊！　　曾文彩　您先不要叫，快告诉大奶奶！哥哥吞了鸦片烟，脉都停了！　　陈奶妈　啊！　　曾文彩　别哭，奶妈，快去！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跑下。　　曾文彩　爹，天就要亮了，我扶着您睡去吧。　　曾　皓　刚才那屋里是什么？　　曾文彩　耗子，闹耗子。　　曾　皓　哦。　　〔文彩扶着皓，向通书斋小门缓缓地走，门外面鸡又叫，天开始亮了，隔巷有骡车慢慢地滚过去，远远传来两声尖锐的火车汽笛声。　　——幕徐落[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