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智叟话快乐——钱钟书《论快乐》赏读
宋向红 钱钟书和他的父亲钱基博似乎代表了中国学者的两种风格。他父亲做派敦厚庄重,不苟言笑,学风严谨平实,长于说理论事。钱钟书在继承了他父亲的治学精神和国学造诣的同时,更向恣肆、通脱里去。在他名士、学者的宽袍之下,从老到小蹦跳着不泯的童心与童趣。有人说这是他的可爱之处,其实倒正是他聪明的根源。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发达无损的童心,就不会有真正的创造力。一个人假如仅仅受到良好的教育、训练,却在教育过程中窒息、粉碎了生动无比的天性,那么也许会造就出一个个所谓的学者,但不会造就出天才的学者。这种教育不会产生钱钟书。 即使如快乐这一司空见惯的感情,在钱钟书的笔下也能博古通今,左右逢源。他类征连引、纵横比照,在贯通古今中外之间,挟春秋之笔意、诗话之征言、老吏之判笔、老叟之睿智,移情于谈艺,泄愤于讲史,抒怀于论世,对古今中外之世道、人心、文化,进行了一次总挖掘,升天入地,追古索今,既有神仙之乐,又有鬼魅之痛,既有暂得之快,又有永逝之苦。在文明人的生活中,既有身体的困倦,更有精神的痛苦。但“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如果“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补偿”,那么“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尽管这也许是自欺欺人,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智慧与洒脱。 我们说,人群中杰出人物的最大悲哀莫过于生而不是神仙。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吃人间的饭,坐人造的凳,读人写的书,操用人工的器物,在人的范围内生存、起居,混杂在芸芸众生当中而无法超越,所以,他们的痛苦比起一般人就更显得忧愤深广。但我们一旦走近钱钟书,把他这面“魔镜”翻转过来看时,便发现镜子的背面有一行镌刻的字迹: 做完整的人,过没有一丝一毫奴颜和媚骨的生活。 钱钟书身上体现了中国知
识分子优秀部分与生俱来的突出要求和愿望:守住自己的精神园地,保持自己的个性尊严,即使“人生在世不称意”,但也要乐天知命,坚忍不拔。 柯灵在他的《墨磨人》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文学生涯,冷暖酸甜,休咎得失,际遇万千。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地狱门,相隔一层纸。我最向往这样的境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清湛似水,不动如山,什么疾风骤雨,嬉笑怒骂,桂冠荣名,一例处之泰然。但这需要大智慧大学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企及的。”钱氏正是这样的人。他的存在几乎就是不断地迎接挑战:政治动荡的挑战,宗派成见的挑战,世俗的挑战乃至荣誉的挑战。但他却如驾轻舟,击浪中流,容与自在,以静穆对喧嚣,以冷隽对狂热,以不变对万变。钱钟书所深恶的,其实是社会生活中的那些黑暗、虚伪,无知装大,损人利己,不择手段等丑相。当他在生活中遇见纯善、优美、聪明、勇毅的人和事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就是深深的喜悦。 可以说,渊博和睿智是钱钟书的两大精神支柱,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一尘不染,兰心慧质,特立独行。 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上,就是文中层出不穷的警句,丰富新颖的譬喻,机智幽默的讽刺,鞭辟入里的剖析,微妙风趣的心理……总之,钱钟书先生以其思想的深邃、见解的高超、语言的精妙、学识的渊博……构筑了现代文学史上“钱学”的大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附原文:《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