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苦语,千载弥新”的小山词
北宋词的发展词在北宋时期的发展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晏殊、张先、晏几道、欧阳修等人承袭“花间”余绪,为由唐入宋的过渡。第二阶段,柳永、苏轼在形式与内容上所进行的新的开拓,以及秦观、赵令畤、贺铸等人的艺术创造,促进宋词出现多种风格的繁荣局面。第三个阶段,周邦彦在艺术创作上的集大成,体现了宋词的深化与成熟。
北宋后期,是政局多变、新旧党争此起彼伏、党派之间相互“倾轧”的时代。神宗朝,新党执政,推行新法,反对变法的旧党人士大多被排斥出朝廷。哲宗元佑年间,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旧党人士而力斥新党,属于旧党的苏轼及苏门诸君子纷纷回朝,会师于汴京,诗词酬唱,酒酣耳热,文坛盛况空前。高太后归天后,在哲宗亲政的绍圣、元符年间,新党卷土重来,并大肆迫害旧党人士。苏轼及其门下士都受到残酷打击,贬谪放逐,无一幸免。
徽宗即位之初,还想调和新旧两党的争斗,但一年之后,新党的投机分子蔡京等执政,又大开杀戒,对旧党实施了更为严酷的打击。政局的动荡变化,直接影响了卷入党争漩涡的词人的命运。苏轼及苏门词人的升沉荣辱紧随着政局的动荡而变化。这一代词人比上一代词人更普遍、更多地体验到命运的坎坷和人生的失意,他们都是文坛(词坛)上有盛名而政坛上无高位的失意文士。因而,这个时期的词作主要表现的是个体生存的忧患和人生失意的苦闷。
从社交群体看,这一代词人大致可划分为两个群体:一是以苏轼为领袖的苏门词人群,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李之仪、赵令畤、陈师道、毛滂等属之。晏几道、贺铸等虽不属苏门,但与苏门过从甚密。二是以周邦彦为领袖的大晟词人群:晁冲之、曹组、万俟咏、田为、徐伸、江汉等属之,他们都曾经在大晟乐府内供职。
虽然此期词坛分为两个交际圈,但词风并不只两种,而显出百花齐放、百川争流的多元态势。就苏门而言,苏轼独树一帜而开宗立派,但师法其词的仅有晁补之、黄庭坚两人。秦观另辟蹊径,俊逸精妙,自成一体,并不恪守师承而为苏轼所囿。李之仪、赵令畤等标举“花间”词风,继续用小令建构他们的词世界。本不属苏门的晏几道、贺铸,更是“各尽其才力,自成一家”(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晏词构筑的是一个纯真执著的恋情世界,并把令词的艺术推向高峰。贺铸词豪气与柔情并存,时如豪侠硬语盘空,时如少女软语呢喃,各种风情韵味并存于一集。总之,元佑前后半个世纪的词坛,是多种风格情调并存共竞的繁荣期。其中创造力最强盛、影响力最深远的是苏轼和周邦彦。
却不愿依仗父兄余荫和故旧援引,谋求个人仕途的升迁,而是耿介自守,独持清节,不为时流所动。黄庭坚曾把其性格戏言为“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几道与晏殊齐名,世称“二晏”。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晏殊第七子,世称小晏。曾任太常寺太祝。熙宁七年,以郑侠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事,受株连下狱。有《小山词》存世。虽身为故相之子,
这种所谓的“痴”,包含着追求理想的执著,操守的坚持,表现为“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清高脱俗。小晏与人相处,肝胆相照,慷慨热情,深受朋友的敬重和信托。在学识方面,小晏“潜心六艺,玩思百家”,具有广博的知识和修养,“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在当时的上层社会中,小晏已经“声名九鼎重,冠盖万夫望”,影响力甚远,所以黄庭坚称誉说:“叔原,固人英也。”
在北宋变化纷争的政治局势中,幸进者飞黄腾达,识时者缄口避祸,而小晏却“常欲轩轾(比喻高低优劣)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虽然遭受猜忌压抑,但是从其生平经历来看,他既不屈从旧派,苏轼想与他结识仍被拒之门外;也不攀附新党,熙宁变法曾被牵连入狱。在起伏多变的政治波涛中,小晏仍然能够超然旁观:“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枝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看透得失浮沉后,他又写道:“仰羡知己避缯缴,俯嗟贪饵失江湖。”面对王安石变法和新旧党争,小晏宁愿退隐于江湖,不问世事。他人品高傲,不趋时趣,一生仕途蹇仄,生活流徙不定,晚景甚为凄凉。
晏几道的词以写爱情为主,在深沉中露出奔放,在温柔中显示真率。在创作方式上以追忆为主要特色。冯煦则谓小山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几道自序其小山词云: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缉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临江仙
梦醒时觉得人去楼空为孤寂困锁,酒醉醒来但见门帘低低下垂。去年春天离别的愁恨滋生恰巧又在此时。想起凋残的百花中独自凝立,霏霏细雨里燕子双双翱飞。记得与歌女小蘋初次相见,她穿着绣有两重心字的罗衣。通过琵琶的弹奏诉说出自己的相思。当初相见时的明月如今犹在,它曾照着像彩云一样的小蘋回归。
这是晏几道的代表作。内容上,它写的是小山词中最习见的题材——对过去欢乐生活的追忆,并寓有“微痛纤悲”的身世之感;艺术上,它表现了小山词特有的深婉沉着的风格。可以说,这首词代表了作者词的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
上片起首两句,写午夜梦回,只见四周的楼台已闭门深锁;宿酒方醒,那重重的帘幕正低垂到地。“梦后”、“酒醒”二句互文,写眼前的实景,对偶极工,意境浑融。“楼台”,当是昔时朋游欢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楼空。词人独处一室,寂静的阑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空虚。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的人,最怕的是梦残酒醒,那时更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了。这里的“梦”字,语意相关,既可能是真有所梦,重梦到当年听歌笑乐的情境,也可泛指悲欢离合的感慨。起二句情景,非一时骤见而得之,而是词人经历过许多寥寂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遇诸目中,忽于此时炼成此十二字,如入佛家的空寂之境,这种空寂,正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映。
第三句转入追忆。“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怅惘。“去年”二字,点明这春恨的由来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样是这春残时节,同样恼人的情思又涌上心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写的是孤独的词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霏微的春雨里轻快地飞去飞来。“落花”、“微雨”,本是极清美的景色,本词中,却象征着芳春过尽,伤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梦后酒醒时回忆起来,仍令人惆怅不已。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令人流连忘返。
过片是全词枢纽。“记得”,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原由。小苹,歌女名。小晏好以属意者的名字入词,小苹就是他笔下的一个天真烂漫、娇美可人的少女。本词中特标出“初见”二字,用意尤深。梦后酒醒,首先浮现脑海中的依然是小苹初见时的形象,当时她“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穿着薄罗衫子,上面绣有双重的“心”字。此处的“两重心字”,还暗示着两人一见钟情,日后心心相印。小苹也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乐声,传递胸中的情愫。弹者脉脉含情,听者知音沉醉,与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同意。“琵琶”句,既写出小苹乐技之高,也写出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也许已经无语心许了。
结拍两句不再写两人的相会、幽欢,不再写别后的思忆。词人只选择了这一特定情境:当时皎洁的明月映照下,小苹,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飘然归去。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彩云,借以指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其取意仍从《高唐赋》“旦为朝云”来,亦暗示小苹歌妓的身分。结两句因明月兴感,与首句“梦后”相应。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了。梦后酒醒,明月依然,彩云安在?空寂之中仍旧是苦恋,执着到了一种“痴”的境地。
在结构上,本词也颇具特色。上半阙写“春恨”,梦后酒醒,落花微雨,皆春恨来时的情境;下半阙写“相思”,追忆“初见”及“当时”的情况,表现词人苦恋之情、孤寂之感。过片二句是全词枢纽,虽与首二句对称,而作法各别:起处用对偶,词语致密;过片却用散行,另起新意。全词以虚笔作结,怀人的同时,也抒发了人世无常、欢娱难再的淡淡哀愁。
其实,宋词沿用前人成句,已成惯例,毋须指摘。好句,往往是要与全篇融浑在一起的。翁诗全首平庸,“落花”二语在其中殊不特出。小晏一把它化入词中,妙手天然,构成一凄艳绝伦的意境。以故为新,点铁成金,具见词家手段。谭献谓“落花”二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你对此有何见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