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29(5):16一20JournalofLanzhouUniv.(SoeialSeienees)Vol.29No.52001P16一20鲁迅《在酒楼上》结构的形式主义分析古世仓(兰州大学中文系,甘肃兰州730000)内容摘耍:《在酒楼土》的核心结构是“锁闭式”的对话结构,而共整体结构又具有“开放式”特征,并对理解小说的意班及其在香迅艺术创过中的意义更加重要.它实质是普迅精神困境的一种艺术展开形式,充分显示了香迅小说构忍的巨匠特征。关桩词:普迅;《在酒楼上》;核心结构;对话结构;整体结构中图分类号:1210.9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一2804(2001)05一0016一05尧穴绮岁吕七尧众穴川岁吕七尧穴夕踌岑七尧穴只岁吕娜七尧穴瞬华吕七尧众户绍吕冰多冰七尧烧夕绍唠月乡娜七众夕乡吕七众夕多扮七众编罗岁吕七尧穴月岁踌价《在酒楼上》是鲁迅结构最精美的小说之一,很多研究者都指出这一点并对其做了一些分析。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以鲁迅精神在创作中的贯通为视角对其所做的分析尤具启发性,但限于专著的体例,例证性的分析还没有顾及到这篇小说结构更广的意义。我认为,《在酒楼上》结构的反讽是双重的,而对其进行实事求是地分析,对于理解小说的基本涵义、鲁迅精神世界在创作中的贯通及鲁迅小说构思的巨匠特质,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核心的“锁闭式”对话结构《在酒楼上》基本结构的核心是孤独者(李欧梵所说的“独异个人”)在现实中的挫败及完全疏离于现实的精神呈现,“代表着一种作者清理自己感情的舞台方式’,①。它首先诉诸阅读的意义是以对话者与现实相疏离的“舞台方式”表现的,可以看作“实际上是由作者安排的一次内心独白的戏剧虚构’,②。小说在展示核心的孤独者对话时形成了戏剧的“锁闭式”结构。小说结构的首层涵义,是孤独者改造现实而又被现实所挫败,终至于颓唐和“予及汝偕亡”的精神历程的呈现。小说正是以酒楼相遇的一对当年朋友对话的形式,在今昔对比的格局中,表现他们改造社会的理想在现实中的不断碰壁和吕纬甫的终归颓唐的。但也很明显,吕纬甫的颓唐是“活人的颓唐”,想做于中国有利的事而不能,于是成为敷敷衍衍的厌世的颓唐者,且带有向这恶社会复仇的倾向,具有鲁迅的“推翻了车再扶”的复仇心理特征③。小说的这一表现过程,正像众多分析所注意到的那样,以酒楼内外相关又隔绝的格局,从内容到结构形式都显示着与恶社会现实的对立,也是鲁迅小说结构突出的创新之处。而小说在对话过程中显示的对话者之间的共鸣和紧张,又都具有鲁迅自己思想矛盾的特征,即内涵上“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④。因此,在这一意义上,小说的这一对话格局正是“作者安排的一次内心独白的戏剧虚构”。它与作为小说环境和背景的现实的分隔式结构形式显示的是人际关系的“厚障壁”或“高墙”,内含了鲁迅“戏剧的看客”这一孤独者的绝对孤独的认知结构。小说首先突出的也正是孤独者与以灰暗环境为象征的社会现实和以酒客为代表的“庸众”之间的精神隔绝。正是在这一对立的层次上建立的封闭式对话舞台,在形式上创造了孤独者精神呈现的间离空间,以内含的与环境的对比关系,凸显了对话者共同的孤独者身份,形成了对话者之间的共鸣,即孤独者与现实之间的疏离、他们共同的游子乡情和故乡客子—漂泊者的精神创伤,及他们的现实挫败感,从而比《故乡》结构更具鲁迅精神结构的形式性。但是,小说的另一方面,即在对话中“我”与吕纬甫之间实际存在的紧张,却常常在分析中被掩盖了。就是在李欧梵精到的分析中,也被看作是一种模糊对话者之间同质性的
“间离”,使反讽的实际意义即“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被淡化了,这就使“作者清理自己感情的舞台方式”—“一次内心独白的戏剧虚构”,没有得到涵义上的完整解释。实际上在鲁迅的孤独者小说系列中,即以《在酒楼上》与《孤独者》相比较就可看到,在小说重点考察人道主义或个人(性)主义的现实际遇时,总是彼此互为视点的,显示了复杂而迷人的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使叙述者与被叙述者在共鸣中同时得到叙述以显示它们的同质性,另一方面又以两者之间的紧张造成事实上的间离效果而具有叙述的反讽性,以显示它们之间的异质性。即鲁迅情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的两极性⑧。《在酒楼上》上的“我”就主要代表着个人(性)主义的视点,从而既有共鸣又形成反讽。吕纬甫的颓唐就是作为孤独者存在基础的个人(性)主义丧失的后果,正如《孤独者》中魏连受对人道主义的最终放弃而产生的“恶”的后果一样,两篇小说的反讽都是由于“两种思想”互为观照而形成的。这正显示了鲁迅“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的状况及其所造成的精神困苦的强度。应该指出,鲁迅的“个人主义”也不能主要看作是为个人的一种打算,而应主要看作是价值判断上的“个性主义”,是“深沉的韧性的战斗”。正是“两种思想”实际上不可分割而又在现实中难于统一的矛盾,形成了鲁迅这类小说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的共鸣与紧张的矛盾统一格局,形成了鲁迅这类小说精神呈现的两难痛苦,从而也形成了小说的双重反讽格局,既指向社会现实,又指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精神世界;既解剖社会,又更无情面地解剖自己。在孤独者系列中,解剖自己才是它的核心结构,从而使鲁迅小说这种“灵魂的探索”显示了奇异迷人的艺术效果,反讽而指向未来。这种“以愤火照出战绩”式的表现形式,也正是鲁迅小说可以用革命的现实主义理论解释的根本原因,即在仿徨的“灵魂的探索”中,仍然与呐喊具同一向度。鲁迅总是比他小说里的人物更具韧性,更高。(二)整体结构的开放性如上所分析,《在酒楼上》涵义与结构的高度统一,首先是以酒楼对话与外部环境的对立分割的核心结构形式来显示的。但就以上的分析也可看到,《在酒楼上》的涵义,要大于这一得到分析的结构的。而小说的未来指向是否确实?能否在实际的结构中确证?这些问题,实际直接关涉到对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在这篇小说结构中的意义的看法。以往的分析显然认为开头与结尾的意义是相同的,即都是与这一“舞台”具有对立价值的“入口”与“出口”。但对小说仔细分析就可看出,在“出口”,叙述者明显具有告别的倾向,即向“吕纬甫精神状态”告别,从而使对话的反讽得到落实。这样,酒楼对话的“舞台”就具有了精神短暂停靠的释站的特性,是鲁迅精神搏斗的一个阶段。实际上我们也发现,小说在酒楼对话中描写的飞雪、腊梅的废园,也是一个游子乡情、故乡客子的孤独感与孤独者所疏离的现实相统一的复杂意象,它有与“入口”和“出口”相贯通的结构意义,使过去与当下、未来相连。在鲁迅的孤独者系列小说中,这是一个共性的内外统一的精神形式结构。《在酒楼上》与其后的《孤独者》、《伤逝》等小说,在结尾的形式上都具有非常一致的寓意。即它们都在孤独者精神价值的生死互证的结构中,向过去告别并使小说的势能指向涵义不确定的未来。而《在酒楼上))的结构,在鲁迅结构不断创新的孤独者系列小说中,具有总体结构的意义。《孤独者》“以送硷始、以送硷终”的结构就像《在酒楼上》对话结构更纵向的展开,表现的是鲁迅“精神的三角形”似的人生循环也会上升的意义判断⑧,如同蝇子飞一个小圈子又停在原地点的意象。相比之下,《伤逝》的孤独者人生形式的精神回望,更具有鲁迅精神回望式“清理自己感情”的形式的完整性,而且更加凸显和易于把握。鲁迅精神挣扎如地狱烈火焚烧般的酷烈与以愤火照出生路意义的激情,也更加显露,对未来不能确定的生路的追寻也更加明显易见。在这一意义上,讽刺小说《幸福的家庭》虚构的小说主人公“虚构小说”
的悖论式生存状态,具有孤独者当下生存状态的例证性,也显示了孤独者精神的历史和现实的价值,即他们的决不苟活的坚韧和强毅,虽至困顿绝望,也还是惟一有意义的生存形式。这样,在分析鲁迅孤独者系列小说时,就可以看到《在酒楼上》结构的包容性,就可以看到鲁迅“清理自己感情”的展开方式。这就是与现实对立背景下的不断追间,以挫败证明真正的生存,以死证明生,以绝望证明希望,把思想的矛盾推到极限状态来认识,在绝望的极致来求出路的异常思维方式。l8这种结构形式在孤独者系列中的创造与普遍运用,实际显示了与有些研究者所分析的鲁迅小说“圆形结构”不同的“开放式”结构形式。它与《狂人日记》序言与日记结合的大结构形式相比,具有了突出的未来指向。虽然研究者大都认为《仿徨》时代的鲁迅在精神状态上更为内敛,但从孤独者系列小说结构形式的这种创造性效果来看,鲁迅精神苦闷的表现却更具有急于寻找出路的开放性,更具有绝境反抗的韧性和主动性,从而也具有不逊于狂人的先锋性。当然这并非说鲁迅思想的虚无方面已得到多大程度的纤解,而恰恰显示了鲁迅的虚无思想已达到了危机的程度,以致于不得不“作绝望的抗战”。因此,《在酒楼上》的这种结构形式,具有如散文诗《影的告别》、《墓竭文》那样对精神危机的回望与夺路而逃的切迫,《死火》的绝望而反抗的悲壮,以及它们与《过客》共同具有的困境反抗式的存在主义意蕴,而且这些特征在每篇当中都是程度不同地贯通的。虽然这些散文诗都比《在酒楼上》晚成,也比孤独者系列在整体上晚成,但我认为正是经由这些小说(包括《娜拉走后怎样》、《未有天才之前》等政论),不论是在基本的思维领域,还是在基本的思想抽象形式即鲁迅精神困境的自我“模式化”上,都准备了《野草》中大量篇章精神困境的象征式表现。这正是《在酒楼上》小说结构在单篇小说艺术创新与鲁迅整体创作艺术创新上的巨大价值。(三)对立式思维方式和“中间物”意识的统一“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世界。’,⑦《在酒楼上》结构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就是鲁迅独特的“清理自己感情”的“锁闭式”结构与顽强地向自己的“影”告别而追求新路的“开放式”结构的对立统一,是整体的“开放式”结构与核心的“锁闭式”结构的对立统一,是鲁迅对立式思维的精神结构与自己生存的历史“中间物”意识的艺术展开。在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在酒楼上》“开放式”的大结构包含“锁闭式”的核心结构的形式,实际是鲁迅孤独者系列小说潜在的意义结构形式。这里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废园”现实是小说始终的关键主人公,甚至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人物,它以一种无处不在的“君临”的形式“进入”鲁迅“内心独白的戏剧虚构”,不断激化着鲁迅“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激化着对话者之间的共鸣与紧张,激化着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爱恨交织、热冷杂揉的复杂关系,激化着小说情绪的两极振荡,从而激化着鲁迅“人之子”的精神危机。这就是《在酒楼上》对立统一的结构的双重反讽性的根源,是鲁迅意识中自己存在形式的结构性。它实际显示的是无处容身的精神困境特征。在以小说来勾连的鲁迅精神链索中,既以孤独者当下的极端形式的失败,来确证过去不苟活的生存的意义而具有控诉性;也以孤独者绕一个小圈子而回到原地点的人生循环的悲凉,来确证这失败所造成的精神伤痛的酷烈而具有情绪的极端性;还以不变的“废园”意象不断被孤独者内在化的精神的黑暗与虚无,来确证并直接指向追寻新路的切迫性。这是一个核心结构。它实际显示的是困境反抗的鲁迅精神特征,使鲁迅意识显示了如一些研究者指出的存在主义式的意蕴—
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追寻其意义。在以上的分析中指出了鲁迅《在酒楼上》结构实际的未来指向,也指出了这一结构对鲁迅认识其精神困境的内在结构的意义。或者毋宁说,对于鲁迅这一主观性极强的思想家型的作家而言,这只是鲁迅意识中自己内在精神困境的结构性的表述形式。但就像过去分析中的忽略所显示的,《在酒楼上》的未来指向的实际意义是不能明言的、涵义不清的。它主要的是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姿态的展露,是对“沉默的国民的灵魂”的绝望和对“国民的灵魂的沉默”的反抗,是精神上的自我放逐式的执着,是永无止息的精神召唤和精神突围,是在反讽的意义上,“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⑨的阿哈斯瓦尔—过客式的精神狂走。《在酒楼上》的这一结构性指向在鲁迅艺术创造中的突出功能和意义,正是在“走比安息还适意”的精神意义上,联结起《娜拉走后怎样》所引述的“流浪的犹太人”阿哈斯瓦尔与鲁迅的过客,并在精神内涵上最终完成了鲁迅的过客对阿哈斯瓦尔的创造性置换,最终完成了过客的创造。使过客在挫折困顿中的行走由被了咒诅的宿命,转变为精神的召唤与自身精神的强韧,具有了精神上寻路者与引路人的意义。同样需要指出的是,《在酒楼上》小说结构的这一表述形式或“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也显示了鲁迅“反抗绝望”的“中间物”意识的基本形成。如前所分析,鲁迅在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的共鸣与紧张中,尤其在小说“内心独白的戏剧虚构”的内外关联的结构中,实际已为作为“这一个”叙述者的自己无处容身的生存困境找到了表述式—“历史的中间物”—两年多以后才得到直接表述的人生方位意识。在这一意识中,吕纬甫以及魏连受、子君和史涓生等孤独者的路,都是方死未生的中国的路的一种潜在形式。小说在生死对照意义上展现的“人之子”—孤独者人生的价值所给予阅读的巨大震撼,就是在这一意义上得以确立。小说的精神召唤,也是在这一意义上得以确立。这就使绝望和虚无以其恐怖的黑暗末路的景象而比任何“乐观的预约”都更能迫人奋起,去“作绝望的抗战”,去追寻走向生存的路。这就使鲁迅自我定位的“中间物”意识与孤独者和过客的生命途程有机地融为一体,从而显示了鲁迅对立式思维方式和“中间物”意识比“虚无”、“绝望”远为深广的内涵,显示了鲁迅思想和鲁迅的追寻所具有的深刻理性和无尽的动力来源。能够这样思想和这样行动的人,就能成为英勇悲壮的英雄的象征,就能成为不可战胜的精神的象征。可以说,正是因为鲁迅这种主观性极强的对立式思维中的精神困境,才形成了英雄气质的历史“中间物”意识和万死中求一生的过客精神。《在酒楼上》这种整体的“串珠式”结构及其未来指向的结尾,创造并最终形成了鲁迅起于《故乡》的“路”的意象,已经在基本方面创造了《过客》“路”的象征性表现。“一种艺术作品的成熟指的是它的包容性,它的明晰的复杂性,它的冷嘲和紧张性等。’,⑩《在酒楼上》结构的精美,就在于它的成熟的艺术形式不仅明晰而且复杂,充分显示了鲁迅精神困苦的内在结构性,是明晰和复杂的高度统一。它不仅以单篇结构精美的创造在鲁迅小说中具有重要意义,而且以巨大的包容性和双重反讽的内在紧张性,总之,以结构性的表述形式,为鲁迅精神世界直接的象征性表现作了准备而具有重要的意义。正是在这样的分析中,才可以发现小说的丰富意蕴,才可以窥见鲁迅小说结构的巨匠特征。注释:①②李欧梵.铁反中的呐喊〔M].’长沙:岳麓书社,1999.77.78·③古世仓.普迅笔下的“孤独者”形象特质管窥[J〕.兰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93(4)④普迅全集,卷n〔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9.⑤⑥⑧⑨普迅全集,卷l[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368·284·163⑦⑩韦勒克,沃伦.丈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238.286·(资任编辑:李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