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再别康桥》 在艺术一度沦为政治的奴仆的时代,徐志摩连同他的诗被评论家们有意或无意地束之高阁。当艺术东山再起成为主人的今天,徐志摩连同他的诗也就一同回归到诗国的殿堂而为万人所景仰。其《再别康桥》则如一颗奇异的钻石放射它那独特的自然的辉光,尤为世人所倾慕。下面,我们试从如下四个方面细细品味它吧。 第一,《再别康桥》具有诗所特有的动画之美。苏轼有一段评王维的名言:“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此言给人的印象,好像诗如画便是好诗了。这尺度适合于某些诗,尽管这些诗可算好诗,但决不适宜《再别康桥》!因为画所能表现的只是那“最富寓意性的一瞬”,是“激情将要到达顶点而还没有达到顶点的一瞬”,造型艺术所表现的美是凝固的。(以上所引摘自《拉奥孔》)当我们从整体上体味《再别康桥》时,它就如同一部动人的抒情短(影)片。诗人又一次来到魂牵梦绕的康桥,可是,重逢的热吻还没冷却时,又要面对“执手相看泪眼”的握别,于是他踏着夕阳的辉光,来到了康桥。“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水底的“青荇”,榆阴下的“清泉”……他深情地注目着,他深情地遐想着……时光也在这注目与遐想中缓缓地流动着。沐浴金柳的夕阳逐渐消逝,斑斓的星辉在放歌的彩虹似的梦中出现……试问,作为空间的艺术的绘画美要多少幅才能传达出这流动的情绪?诗应具动画之美!而诗能否具有动画之美,在于诗人是否表明了诗的真谛! 第二,《再别康桥》具有诗应有的含蓄之美。诗贵含蓄,谁都知道。因为一旦“铺陈其事而直言之”,则缩小了观赏者再创造的空间,即使最美好的情感一旦说穿了,就似乎没有再咀嚼的必要。《康桥再会吧》就显得不含蓄:“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亦不乏纯美精神……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矫饬之功……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僭爱……”虽然依依惜别之情仍流贯其间,但这绝算不上一杯诗的浓茗。《再别康桥》就把在《康桥再会吧》中所直说的这情感溶化在诗中,使欣赏者获得品尝的权力,获得玩味的乐趣。这里,我们可以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与“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试作比较,后者将诗人时而远视、时而近看的神态包孕在写景之中,而羁旅的愁思又包孕在神态之中,它就比前者更值得玩味。《再别康桥》深明“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神韵且更超越之。因为徐志摩别离情绪之缠绵不是那“远视——近观”便可显示出的。《再别康桥》从始至终我们都可看到诗人的动作、神态、心理,绝不是仅在开头一节与结束一节才有诗人自我形象的刻画。譬如,“柳”用“翠”来形容,谁也不来责怪,但诗人用“金”来着色,这里写出了诗人伫立康桥注目“柳”的行为,写出了诗人此时对夕阳下的柳的独特感受,写出了挚爱康桥的情绪之一斑。对诗中的“青荇”“清泉”我们都可这样来品味。若看成纯写景之笔,那就错了。这是欣赏其局部。当我们欣赏其整体时,诗人时而凝视西天,时而注目江畔,时而注视水中……同时对康桥一草一木的爱也在胸中涌动:金柳的倩影如新娘一样在心头荡漾,水底招摇的青荇变做了理想,彩虹般的清泉将诗人引入梦境,夏虫也和诗人一样感伤。从而使人感受到诗人那股浓得连刀也划不开的别情! 第三,《再别康桥》具有独特的意境之美。提到意境,我们会自然地想到《人间词话》中的句子:“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二者孰高孰下?王国维之语已判矣。《再别康桥》属“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呢?他是由“有我之境”起笔,进入漫长的“无我之境”(因为这中间五节创造的意境不是诗行的长度所能度量的,如海明威所言,犹如海上漂浮的冰山,我们能看到的仅是八分之一,另一大部分要欣赏者品味),最后又回归到“有我之境”。首尾诗人的“招手”“挥袖”与“云彩”是主客分离的,正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样。但中间的五节,人的情绪都对象化了,在“柳”“草”“泉”这些对象上我们既能看到诗人外表的神情,又能窥视诗人的内心。“新娘”的“艳影”不是在波光里而是在心头荡漾;不是“水草”在“水底招摇”,而是“我”的化身……王国维倘再世不知如何品尝这种意境?人与自然既和谐完美地统一,又适度地体现出一种间隔,这应算是“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有机融合吧。 第四,《再别康桥》是一首“韵在骨子里的诗”。《再别康桥》的分行、节奏、押韵,以全诗的气韵,无疑给人一种“建筑美”
(闻一多语)。但这是形式之美。讲究形式美是重要的。别林斯基有一句名言:不讲形式美的艺术“犹如一位面貌丑陋但心灵(喻好的内容)伟大的女人,她至多只能引起我们的惊讶,但绝不能激起我们的爱情”。如果反过来呢?一首在内容上不能给人诗的节奏的诗,就应如同一位心灵丑恶的漂亮女人,使我们更加憎厌其漂亮的外表。《再别康桥》除外观的诗之美之外,还有一种内在的韵,这二者完美统一着。对康桥那种挚爱的感情的抒发,从“作别西天的云彩”始,到“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止,正如一个人登山,从山脚慢慢地往上、往上,最后登上了情绪的峰顶;之后,突然从顶峰跌下,“但我不能放歌……夏虫也为我沉默……”这里我们观赏这座高峰,会看到夕阳涂抹的一面是缓缓的山坡,夜色笼罩的一面则是悬崖峭壁,诗人从梦幻的峰顶坠落到现实的低谷时,是怎样一种感伤啊!这使我们自然联想到《离骚》与《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内在韵律。徐志摩非常自然地继承了屈原、李白的浪漫主义诗歌传统。对于《再别康桥》的欣赏,有很多人难以看到这在骨子里的诗韵,是非常遗憾的事。 (选自《语文教学与研究》2002年12期,作者:皮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