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意境的现代性转换——戴望舒《雨巷》解析苏州大学文学院南志刚戴望舒具有典型的江南诗人气质,为人诚挚敏感,感情细腻深沉,既对中国古典诗词艺术有着厚博的学养和深深的眷恋,也对西方现代诗歌特别是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情有独钟,他善于利用古典诗词的意境来表现自己的情感,常把中国古典诗性美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创作手法结合起来,熔铸为具有现代意味的诗情。《雨巷》正是他熔铸古典诗词艺术和现代诗歌手法的代表作,“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纪元”。这首诗充分利用了李璟的《摊破浣溪沙》一词的意境,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表现的是古人的“伤春”的情绪,而《雨巷》则表现的是现代人的寂寥、忧郁、彷徨和感伤。李璟词云:“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戴望舒对这首词的意象进行了现代式的诠释和扩充,其中“雨”被扩充成“撑着油纸伞……/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构成了本诗的典型情境,而“丁香”和原词中的抒情主人公结合起来,变成了“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特别是原词中的“愁”“春恨”等情感意味,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和扩充,诗中出现了“愁怨”“哀怨”“冷漠”“凄婉”“惆怅”等字眼,使原词中的情感变得更加具体、深沉、细腻。当然,戴望舒是一位深受法国象征主义影响的现代诗人,是处于中国现代社会的抒情歌手,他不仅善于利用古典诗词的意境,而且善于把这种古典意境转化为现代诗情,表现现代人的情感世界。一般认为这首词现代性转化的主要标志就在于诗歌的音乐性:“它回荡的旋律、流畅的节奏、音色交错的美感,魏尔伦、兰波等主张诗对音乐性的追求在戴望舒这首诗里得到了刻意的响应。”的确,对现代诗歌音乐性的追求是戴望舒诗歌艺术的重要特点,也是这首诗最明显的地方,但是,笔者以为这首诗能够把古典意境转化为现代诗情,不仅在于音乐性,更在于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戴望舒成功地对原词的抒情主人公进行了现代转换。在原词中,抒情主人公是一个“依前春恨锁重楼”的“伤春”女性,而戴望舒的《雨巷》把抒情主人公转换为“我”——一个忧郁、彷徨的现代青年,而把原词中的抒情主人公转换为抒情对象,原词仅仅表达一个情感层次——抒情主人公的伤春之情,到了《雨巷》则变成了三个情感层次:“我”
的期待与失落,“姑娘”的愁怨、惆怅、凄婉,“我”和“姑娘”的关系所表现出的情感共鸣(冷漠、凄婉、惆怅)。这样一来,就可以“在真切与真挚的抒情中展现两个心灵的追寻、吸引、沟通、碰撞”,细腻地表现诗意的纯情和伤感。这一转换,不仅使得诗的情感层次更加丰富,而且更加突出了“我”的形象,既传达了五四文学强调个性、强调自我的时代精神,也符合西方现代诗歌以“我”为抒情主体的发展趋势。从戴望舒的全部诗歌创作来看,以“我”为抒情主人公的占绝大多数,这正是现代诗人区别于古代诗人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二,改变了原词隐喻抒情的方式,强化了“丁香”和“姑娘”之间的联系。在李璟的词中,“丁香空结雨中愁”是一种隐喻的抒情方式,“丁香”和抒情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是隐蔽的、含蓄的、委婉的,是一种间接关系,这是中国古典诗词常用的艺术手法,是与中国古代诗歌语言的特点相适应的,是中国诗词艺术追求“余味”“余韵”的具体体现。尽管现代诗也追求含蓄委婉,但这种含蓄和古代诗词艺术中的含蓄有所不同,在追求整体诗意含蓄的同时,要符合白话的语言特点。戴望舒把原词中隐蔽的、含蓄的间接隐喻,转换为显在的直接明喻,于是,在原诗中仅仅出现一次的“丁香”,在《雨巷》中反复出现,并与抒情对象形成明朗的修饰关系,变成“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这样一来,诗意更加流畅,更符合现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可以让读者很快地进入诗意空间,伴随着诗意的情感流程,和抒情主人公一起忧郁、彷徨、愁怨,分享诗意的纯情与伤感,深切地体味诗歌的艺术魅力。第三,在整体抒情结构中,有机地融入了叙事因素,通过人物在典型情境中的“行动”,强化了“伤春”的抒情意味,使人感到“言有尽而意无穷”,达到“一咏三叹”、内敛隽永的艺术效果。《摊破浣溪沙》是在古典艺术思维和文人阅读习惯的语境下写出的抒情作品,它追求在有限的字数内表现尽可能丰富的情感内涵,因而意象比较拥挤,需要读者细细地品味,才能领略其中的意蕴。而到了现代社会,人们的文学阅读习惯与古典文人的阅读习惯完全不同,由于信息量的扩大,人们不太愿意,也没有时间反复地咀嚼品味,而且白话语言本身并不适合深藏诗意的表达方式,于是,就给现代诗人的写作,尤其是像戴望舒这样喜欢化古典诗词意境来表达现代情感的诗人,带来了双重困难:如果完全按照白话的习惯再现古典诗词的意境,则显得太露,诗意直白而缺乏余味(如胡适的《尝试集》);而如果套用西方现代主义的手法改造古典诗词的意境,则显得太“藏”,诗意艰涩,给读者造成过大的阅读障碍(像李金发的诗)。《雨巷》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借用、化用古典诗词的意境,关键在于戴望舒运用了“稀释”的方法,通过在整体抒情结构中融入叙事因素,运用叙事艺术的技巧,尤其“描写”的作用,“稀释”了原词的意象“浓度”
,延缓了原词的情感节奏,不仅更符合现代诗的抒情方式,而且减轻了现代读者的阅读障碍。正因为采用了以上三种艺术手段,《雨巷》就像一个抒情意味极浓的叙事短片,抒情主人公“我”与“丁香一般的姑娘”的交替出现或同时出场,构成一个完整的抒情性事件:第一节是期待,通过抒情主人公“我”在悠长、寂寥的雨巷期待逢着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的“行动”,营造了一种典型的情境氛围,为“姑娘”的出场充分铺垫。第二节是描写,作者把镜头牢牢地对准这个“姑娘”,通过描写的手法,点出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芬芳、忧愁。第三、四、五节“姑娘”走近和远去,这个“冷漠,凄清,又惆怅”的姑娘彷徨在雨巷,当她走近的时候,特写“太息一般的眼光”,而当她远去的时候,特写“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第六节是消散,不仅是姑娘的消散,更是“丁香”的消散。第七节是失落和新的期待,“结着愁怨的姑娘”飘过之后,“我”失落,而“我”在失落中又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尽管在这首诗中,“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反复出现,但因为融入了叙事因素,使得每一次出现,都在事件的不同进程中,显示出既有整体感而又相对独立的意义,不仅没有重复拖沓之感,反而加深了诗的抒情意味,取得一咏三叹、余味无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