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张孝祥
生平及创作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人,寓居芜湖,因号于湖居士,南宋著名词人。父祁,曾任直秘阁,淮南转运判官。张孝祥自幼聪明好学,博闻强记。绍兴二十四年(1154)参加廷试,与秦桧之孙秦埙同场,主考官魏师逊及汤思退等为逢迎秦桧而定秦埙为第一,张孝祥第二。高宗读策后,认为他“议论雅正,词翰爽美”,亲擢为进士第一,因此秦桧对张孝祥极为不满。及第后,又上疏为岳飞辩冤,更为秦桧所忌恨。秦桧使人诬陷其父与张浚、胡寅等人谋反,于是张祁、胡寅等皆被下狱,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后才获释。
入仕后,先补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转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兼国史实录院校勘。以后几年历任秘书郎、尚书礼部员外郎等职。他“性刚正不阿”,在朝任职期间,曾先后上《论先备札子》、《论治体札子》、《论涵养人才札子》等奏议,提出了加强边备、抵御金人;扫除积弊,改革政治和培养、选拔人才的种种主张,表现了他在政治上的远大理想。隆兴元年(1163)授集英殿修撰,知平江军府事。张浚北伐,他又被任为建康留守。以后知静江、潭州、荆南湖北路安抚使。在地方官任上,他严明法纪,锄抑强暴,赈济灾荒,“庭无滞讼”。张孝祥举进士出自汤思退之门,曾受到汤的举荐提拔。但后来他却反对汤思退的议和主张,而支持主战派将领张浚的北伐,因而不断受到主和派的诽谤、打击。乾道五年(1169)因病以显谟阁直学士的身份离职,退居芜湖,讲论理学,徜徉山水,卒葬建康。
张孝祥是辛派词人的先驱,是李清照、朱敦儒、张元干等南渡词人群与辛弃疾、陆游、陈亮、姜夔等中兴词人群之间的过渡性词人。辛派词人远承苏轼而近学稼轩,从东坡到稼轩,其间的桥梁则是张孝祥。张孝祥的气质与苏轼近似,作诗填词均以苏轼为典范。他一方面学苏词的“豪”,以“诗人之句法”抒壮志豪情,另一方面学苏的“放”,并兼融李白诗的浪漫精神,以自在如神之笔表现其超迈凌云之气和潇洒出尘之姿。他的词作,既有深厚的爱国思想内容,又有写景抒情、挥洒自如的特点,词风接近苏轼,气势豪迈,境界阔大。有《于湖居士文集》、《于湖词》。现存词224首。
写作背景〔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是张孝祥的代表作,写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时主战派名将张浚奉命出师北伐。由于主和派阻挠及前线将帅不和,致使符离(今安徽境内)之败,北伐受挫。投降派得势,下令撤毁边备,决定与金“议和”。时张孝祥在建康(今江苏南京)任留守。该词概括了自绍兴和议、隆兴元年符离兵败后20余年间的社会状况,对于南宋王朝不修边备、不用贤才、实行屈辱求和的政策,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表现出要求恢复国家统一的激情,对南宋政权的苟且偷安予以强烈谴责。词中写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据说当时他在建康留守席上赋此词,张浚读了之后深为感动,为之“罢席而入”(《朝野遗记》)。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说此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可见其影响之大。
词作欣赏长淮望断[1],关塞莽然平[2]。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3]。黯销凝[4]。[1]长淮,指淮河。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与金订立和约,以淮河为宋金分界线。此以淮河作为边界线来说。望断:极目远望,一直望到看不见。[2]莽然,草木茂盛貌。此句是说草木茂盛,与关塞齐平。这两句是说南宋撤掉淮河边防,致使关塞荒芜。[3]征尘,征途的风尘。征尘暗,意指北伐收复失地的前途暗淡。霜风,秋风。悄边声,即边声悄然,暗示南宋不修武备,放弃了对敌人的抵抗。边声:边地悲凉之声,如马鸣与军乐声等。[4]黯销凝,黯然神伤。黯,精神颓丧貌。销凝,亦作“消凝”,是“消魂、凝魂”的略语,指因伤感而出神。
译文伫立漫长的淮河岸边极目望远,关塞上野草丛茂,已成是平阔的荒原。北伐的征尘已暗淡,霜风凄紧,边塞上更显静寂悄然。我凝神伫望,心情黯淡。
追想当年事[1],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2]。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3]。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5]。笳鼓悲鸣,遣人惊[6]。[1]当年事,1127年,金人攻破汴京,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及宗室三千余人,北宋灭亡,宋室南渡,史称“靖康之难”。[2]洙zhū、泗sì,古代鲁国的两条河流名,流经曲阜。春秋时孔子讲学洙泗之间,后以洙泗作为儒家代称。弦歌地,古人讲学的时候,常弹琴唱歌,所以称“弦歌”,此指有礼乐文化的地方。膻shān腥,牛羊的腥臊sāo味。三句是说孔子讲学的文化圣地也被金人的腥臊气沾污了。[3]毡乡,指金人居住的地方。金人是游牧民族,住在毡帐里。区ōu脱:同“殴脱”,汉朝时匈奴在边境屯戍或守望的土堡,此指金人筑的防守工事。[5]名王,原指匈奴诸王中之有名者,此泛指金兵将领。骑jì火,指骑兵手持的火把。骑,马兵。[6]笳jiā,胡笳,一种似笛的乐器。遣,使、令。
译文追想当年的中原沦陷,恐怕是天意运数,并非人力可扭转;在孔门弟子求学的洙水、泗水边,在弦歌交奏的礼乐之邦,处处都是膻腥一片。隔河相望的是敌军的毡帐,黄昏落日间可见牛羊返回圈栏,对岸纵横布置的有敌军的前哨据点。对岸,金兵将令夜间出猎,骑兵手持火把照亮了整片平川。每每听到胡笳鼓角发出的悲壮凄惨的声音,都令人胆战心寒。
上阕,描写江淮区域宋金对峙的态势,着重写沦陷区的凄凉景象。“长淮”二字,指出当时的国境线,含有感慨之意。自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与金国和议成,立盟书,约以淮水中流划疆”(《宋史·高宗纪》)。昔日曾是动脉的淮河,如今变成边境。这正如后来杨万里《初入淮河》诗所感叹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国境已收缩至此,只剩下半壁江山。极目千里淮河,南岸一线的防御无屏障可守,只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间,征尘暗淡,霜风凄紧,更增战后的荒凉景象。欣赏与分析
“黯销凝”一语,揭示出词人的壮怀,黯然神伤。追想当年靖康之变,二帝被掳,宋室南渡。谁实为之?天耶?人耶?语意分明而着以“殆”、“非”两字,便觉摇曳生姿。洙、泗二水经流的山东,是孔子当年讲学的地方,如今也为金人所占,这对于词人来说,怎能不从内心深处激起震憾、痛苦和愤慨呢?自“隔水毡乡”直贯到歇拍,写隔岸金兵的活动。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时已变为游牧之乡。帐幕遍野,日夕吆喝着成群的牛羊回栏。应警觉的是,金兵的哨所纵横,防备严密。尤以猎火照野,凄厉的笳鼓可闻,令人惊心动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国势仍是可危。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1],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2]。渺神京[3]。干羽方怀远,静烽燧[4],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5]。[1]空埃蠹dù,指武器废置不用。空,徒然、白白地。埃,蠹,均作动词,指蒙上尘埃、被虫蛀蚀。[2]零,尽。岁将零,指将至暮年。[3]神京:指沦陷的汴京。“渺神京”有“汴京渺远,光复何期”之意。所谓渺远,既指空间距离之遥远,更指光复时间之渺茫。[4]干羽方怀远:用文德以怀柔远人,使之归顺,意谓朝廷向敌人求和。怀远:安抚远方之人。活用《尚书·大禹谟》“舞干羽于两阶”(干,盾;羽,雉尾)故事。据说舜大修礼乐,曾使远方的苗族来归顺。干羽,指音乐,此代指文德。《礼记·乐记》:“干戚羽旄谓之乐。”古代跳武舞执干、戚,跳文舞执羽、旄。静烽燧,指边境上无战事。烽燧,即烽烟。[5]冠盖:古代官吏的帽子和车盖,借指官吏。驰骛wù,奔走。若为情:何以为情,难以为情,即“心里怎么过得去、受得住”之意。
译文想我腰间弓箭,匣中宝剑,空自遭了虫子、尘埃的侵蚀和污染,自己满怀的壮志竟不得施展。时机轻易地流失,壮心徒自伤悲,不觉英雄也到了暮年。光复汴京的希望更加渺远了。朝廷仍在推行礼乐以怀柔靖远,边境烽烟宁静,敌我暂且休兵。冠服乘车的使者,纷纷地奔驰于两岸之间,实在让人羞愧,难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1],常南望、翠葆霓旌[2]。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3]。[1]遗老,本指前一代的臣民。此指中原地区陷于金人统治下的百姓。[2]翠葆霓旌,翠葆:用鸟羽装饰的车盖;霓旌:象虹霓的旌旗,都是皇帝出行的仪仗,借指宋帝车驾。[3]行人:指出使者,也可指一般过路人,包括出金使者。填膺,充满胸怀。膺,胸。
译文听闻留于中原的父老,常常期盼朝廷收复失地,盼望皇帝仪仗到来。任何一位爱国者出使淮北,都要为中原大地长期不得收复而激起满腔忠愤,为中原人民的年年伤心失望而倾泻出热泪。
欣赏与分析下阕,抒写壮志难酬的忠愤之气。朝廷当政者苟安于和议现状,中原人民空盼光复,词情更加悲壮。在这一阕开头,词人倾诉自己空有杀敌的武器,只落得尘封虫蛀而无用武之地。时光流逝,徒具雄心,却等闲虚度。绍兴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闲居往来于宣城、芜湖间,闻采石大捷,曾在《水调歌头·和庞佑甫》一首词里写道:“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观察形势,仍感报国无门。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愤的词人把词笔犀利锋芒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远,何时光复!这不能不归罪于一味偷安的朝廷。“干羽方怀远”活用《尚书·大禹谟》“舞干羽于两阶”故事。
据说舜大修礼乐,曾使远方的有苗族来归顺。词人借以辛辣地讽刺朝廷放弃失地,安于现状。所以下面一针见血揭穿说,自绍兴和议成后,每年派遣贺正旦、贺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岁币银绢的交币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国信使、祈请使等,充满道路,在金受尽屈辱,而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杀害的危险。即使如此,使者至金,在礼节方面仍须居于下风。南宋岳珂《桯tīng史》记载:“……礼文之际,多可议者,而受书之仪特甚。逆亮(金主完颜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亲之故,与雍(金世宗完颜雍)继定和好,虽易称叔侄为与国,而此仪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这就是“若为情”——何以为情一句的事实背景,词人所以叹息痛恨者。
“闻道”两句写金人统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师早日北伐收复天地。词人的朋友范成大八年后使金,过故都汴京,作《州桥》诗: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曾在陕西前线战斗过的陆游,其《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一诗中也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皆可印证。这些爱国诗人、词人说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举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国,殷切盼望复国的事实,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么违背人民意愿,更使人感到无比气愤的事。
结尾三句顺势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写出来。孝祥伯父张邵于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爱国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为中原大地的长期不能收复而激起满腔忠愤,为中原人民的年年伤心失望而倾泻出热泪。“使行人到此”一句,北宋刘潜、李冠两首《六州歌头》,一咏项羽事,一咏唐玄宗、杨贵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刘作曰“遣行人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语大概亦袭自前人。
这首词的强大生命力就在于词人“扫开河洛之氛祲jìn(不祥之气、妖气),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的爱国精神。正如词中所显示,熔铸了民族的与文化的、现实的与历史的、人民的与个人的因素,是一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一旦倾吐为词,发抒忠义就有“如惊涛出壑”的气魄(南宋滕仲固跋郭应祥《笑笑词》语,据称于湖一传而得吴,再传而得郭)。同时,《六州歌头》篇幅长,格局阔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构成激越紧张的促节,声情激壮,正是词人抒发满腔爱国激情的极佳艺术形式。词中,把宋金双方的对峙局面,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加以鲜明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宏观历史画卷,强有力地表达出人民的心声。就象杜甫诗历来被称为诗史一样,这首《六州歌头》,也完全可以被称为词史。
艺术特色纵观全词,上阕又可各分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颇费心思。宴会的地点在建康,当词人唱出“长淮望断”,谁能不为之动容?他不让听者仅仅停留在淮河为界的眼前痛苦现实,而是紧接着以“追想当年事”一语把大家的心绪推向北方更广大的被占区,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然后又突然以“隔水毡乡”提出警告,把众宾的注意力再引回到“胡儿打围涂塘北,烟火穹庐一江隔”(孝祥《和沈教授子寿赋雪》诗句)的现实中来。一阕之内,波澜迭起。换头以后的写法又有变化。承上阕指明危急形势,首述恢复无期、报国无门的失望;继而斥责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后指出连过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见到中原遗老也同样悲愤。这样高歌慷慨,愈转愈深,不仅充分表达了词人的无限悲愤之情,更有力地激发起人们的爱国热情。据南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说:“歌阕,魏公(张浚)为罢席而入”,可见其感人之深。
张孝祥其他作品欣赏西江月黄陵庙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秋八月,张孝祥离开湖南长沙,到达湖北荆州(今江陵)任职。这首词是他在赴任途中所作。词题一作“阻风三峰下”。词句亦稍有差异。他在给友人黄子默的信中说:“某离长沙且十日,尚在黄陵庙下,波臣风伯,亦善戏矣。”黄陵庙在湖南湘阴县北的黄陵山。相传山上有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庙,故称黄陵庙。可见孝祥在赴任途中曾为风浪所阻,然而他的用意不是在正面描绘汹涌澎湃的波浪,而是着眼于波臣风伯的“善戏”。因此词人倾注了浓烈的主观想象色彩。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起两句写舟泛湘江一路行来的景色。只写“一船明月”、“千里秋江”,其他美景堪收、旅怀足慰之事,下必细数。以下转入黄昏阻风情事。“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两句,由自我想象而进入一种主观幻觉心理的境界。词人不说自己的行船为大风所阻,不得行驶的实况,相反却抒写自己幻觉的意象,水神热情地邀请他欣赏那美好的夕阳景色。晚霞映照的水面,闪动着象鱼鳞般的波纹。这种浪漫主义手法,把现实与想象,幻觉心理与时空变化,非常和谐地描绘在一幅画面上,使人感到似幻似真,从而增强了词的艺术魅力。
下阕借景抒情。“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面对风遏行舟的情况词人此刻的心境,犹如苏轼《定风波》词中所写:“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样泰然自如。不过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切望风向转变。如果明天能够转为顺风的话,那么今天露宿在江边也是心情舒畅的。“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结尾以两句收结,别具情味。《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是唐代比较流行的一种歌舞曲。“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市城西,面临洞庭湖。这里前一句写一阵阵江中波涛的声响,就象水府在演奏美妙悦耳的音乐。这种生动的比喻表现出词人所独有的想象。后一句则是表达他内心的愿望,当行舟到达岳阳时,一定要登楼眺望雄伟壮阔的洞庭湖面的自然风光。这首词中浓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奇幻的艺术想象,显露出张孝祥杰出的才华和独具的词作风格。
【思考与训练】1、背诵这首词。2、结合意境与节奏,体会这首词的艺术特色。3、搜集张孝祥的其它作品,更多了解他的创作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