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赋
【讲解】
《赤壁赋》,亦称《前赤壁赋》,因苏轼在黄州时先后写过两篇《赤壁赋》,故以前后区分。
《前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1082)七月,这时苏轼谪居黄州已近四年。作者无辜遇害,长期被贬,郁愤之情,实在难免。但他又能坦然处之,以达观的胸怀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不被颓唐厌世的消沉情绪所压倒。他在这篇赋中自言愁,而又自解其愁,便反映了这种复杂的心情。
(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初到黄州,没有薪俸,连住的地方都成了问题。幸好一位在黄州做事的好友替他请愿了一块荒地,让他耕种、造屋。苏轼亲自在东坡开荒种地,又在东坡旁筑了一间书斋,命名其为“东坡雪堂”,从此自号“东坡居士”。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仍然能保持一种潇洒脱俗、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据载中国远在一万年前(五千年前)的“人皇氏”(即黄帝)时期,就发明了天干地支记时法。这是一种六十进制的记年法。推算起来,壬戌年也就是宋神宗元丰五年,即公元1082年。◎既望,古代以农历十五为“望”,十六为“既望”。“既”是已经,已经过了十五。(《后赤壁赋》“是岁十月之望“,即十月十五。)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无可解释,然极有情趣,《核舟记》记核舟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凑成一联(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情趣与理趣、静态与动态相得益彰。◎属zhu3,倾注,引申为劝酒。辞海引此例。◎《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注释:月下想念一个漂亮的姑娘。佼(音嚼):姣之借。美好貌。僚(音辽):美丽。窈纠(音咬脚):谓妇女行步舒缓。劳心:思念。悄:忧。懰(音刘):妩媚。忧受:舒迟之貌。慅(音草):忧愁,心神不安。燎:明也。一说姣美。夭绍:体态柔美。惨(音草):忧愁貌。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古人把天空划为二十八星宿,星宿和地理区域相对应,称为“分野”。斗宿和牛宿属于北方七宿。斗,也称南斗。与北斗七星一样,南斗六星在天空中的形状也很像斗,故名,但南斗的范围和亮度较之北斗则有所不及了。牛,古称牵牛。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泗。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一苇,佛教典故,达摩西来,一苇渡江。◎如,往。◎“冯”通“凭”。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zhao4兮兰枻xie4,《湘君》句;目眇眇(眯眼)兮愁予,《湘夫人》句;望美人兮未来,《少司命》句。古人赋诗作文有个习惯,引用经典语句常常根据诗文内容或形式的需要有所改造,苏赋自莫能外。这里的“兰枻”改为“兰桨”,或许是为了押韵;“眇眇”改为“渺渺”,或许是为了与“予怀”对应;“愁予”改为“予怀”,或许是为了改换情调;“未来”改为“天一方”,或许也是为了押韵。另外,“美人”在屈赋当中用的是字面义;而在苏赋当中用得复杂些,既有字面义,又有隐含义。赵齐平《〈赤壁赋〉赏析》说道:“美人”……不就是“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吗?“渺渺兮予怀”,表现临风怅惆,思绪黯然,不就是“劳心悄兮”吗?“击空明兮溯流光”,“空明”指空旷澄澈,富有诗意;坡老爱用此词,其诗《海市》有“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其文《记承天寺夜游》有“庭下如积水空明”,《赤壁赋》的“空明”指月光下的清波,含义与上面诸例有所不同,也同样富有诗意。再看“流光”,曹植《七哀诗》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含义与苏赋有所不同,曹诗指洒照在地上的月光,苏赋指月夜水上流动的波光。“空明”与“流光”意思相近,连缀在一起具有增强诗意的作用,而且全句声韵非常和谐。
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倚歌,按着歌的曲调。和he4,伴奏。◎舞,使之舞。泣,使之泣。幽壑,幽深的山谷。嫠li2妇,寡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愀qiao3然,忧愁凄怆的样子。◎危,高耸貌,引申为端正。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宴长江曹操赋诗,锁战船北军用武"曰:"......时操已醉,乃取槊立于船头上,以酒奠于江中,满饮三爵,横槊谓诸将曰:'我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今对此景,甚有慷慨。吾当作歌,汝等和之。'歌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歌罢,众和之,共皆欢笑。" ◎缪liao2,通缭,盘绕。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舳zhu2舻,战船。◎酾shi1酒,斟酒。◎槊shuo4,长矛。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侣、友,意动用法,以鱼虾为侣,以麋鹿为友。◎匏pao2樽,酒杯,匏,葫芦,用葫芦做的酒器,樽,酒杯。◎属zhu3,倾注,引申为劝酒。◎
蜉蝣,一种昆虫,夏秋之交生于水边,生命短促仅数小时。(注:这是古人的误解,其实蜉蝣的生命还要长得多。)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挟,偕同。◎长终,长存始终。◎欲挟飞仙以遨游而不可得,故发之为洞箫之悲声。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斯,水。彼,月。◎未尝往,往而消失。◎盈虚,圆缺。◎卒,始终。◎曾zeng1,乃。◎一瞬,无一瞬间静止。◎此言变与不变之辨证关系,曰其变,则天地无一瞬间不在变。古人曰白驹过隙,西人曰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曰其不变,水月天地皆永恒,我生于天地之间,与天地为一体,因此亦得永恒(庄子曰人生于无复归于无,现代科学曰物质不灭)。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适,适用,享用。◎此段意为人须随遇而安,知足长乐,不作非分之想,且尽情享用今夜之美景,何须作洞箫之悲。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肴核,菜肴和桃、李、杏、梅等有核果品。◎枕藉,纵横相枕而卧。◎此节讲经过客我之辨,众人达到物我皆忘之境界。
一、社会与作者
社会与作者,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套路,中学讲课文,通常都要先讲“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把它叫做“知人论世”。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万章下》)西方传记文学很发达,他们常常以传记的方法来研究作者和他的时代。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就是受西方传记文学影响所作。
时代背景是一个大概念,具体到某一篇作品,最要紧的是与之有关的一段背景,关于《赤壁赋》的背景,最重要的应该是“乌台诗案”和苏轼在黄州的生活。
乌台诗案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被调到湖州做地方官,他知道这是朝中“新进”做的手脚,便在给朝廷的《湖州谢上表》中流露了些许不满,新党人物抓住这个大好机会,把这些话曲解,还以苏轼所写的百余首诗词作为罪证,指控苏轼借古讽今,谤讪朝廷,影射皇帝。结果苏轼被捕下狱。后神宗拒绝了处死他的上奏,改判为贬谪到黄州,世称“乌台诗案”。
试看其中两个“罪证”。
一、苏轼的《咏桧》诗:“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古桧树
二、《八月十五日看潮》:"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苏轼在诗后自注:“是时新有旨,禁弄潮。”在乌台诗案中交代:诗的后两句有“讽刺朝廷水利之难成”意思。)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在他给朋友的一封信里描述得非常清楚。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生活的艰辛也许是捱得过去的,为亲友和社会所遗弃的感觉才是最大的精神打击,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佛道在这时候对于苏轼的意义。
他生活没有着落,自己的私钱精打细算最多能捱一年。于是开荒种地,在一首诗里写道:“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然而始终保持乐观的人生态度,他用诗的语言描写自己的陋居:“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到黄州后第三年作的《定风波》更见其心胸旷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开北宋豪放词派,其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这首《定风波》都是黄州所作,其时为苏轼人生的最低谷。
二、读 者
第三个环节“作品”我们最后讲,先讲读者一环。按照文学四环节理论,读者一环是至关重要的,假如没有读者的阅读,所谓作品只是一堆白纸铅字(墨)而已。所以可以认为是读者和作者共同完成了作品的创作。
先看一则南宋的资料:据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是评《念奴娇·赤壁怀古》,非常准确到位,可以说苏轼作为豪放词派领袖的地位,正是有这些读者知音才成为定论。
直接评《赤壁赋》的,我们可以看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其中就有一章题为《赤壁赋》。关于《赤壁赋》本身,他似乎完全用了复述的语言,也许觉得任何对这篇作品的分析讲解都不如读作品本身。不过在这前后他有两段话谈了自己的感受:
“赤壁夜游是用赋体写的,也可以说是描写性的散文诗,有固定的节奏与较为宽泛的音韵。苏东坡完全是运用语调和气氛。这两篇赋之出名不无缘故,绝非别人的文章可比,因为只用寥寥数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道出,同时把人在这个红尘生活里可享受的大自然丰厚的赐与表明。在这两篇赋里,即便不押韵,即便只凭文字巧妙的运用,诗人已经确立了一种情调,不管以前已然读过十遍百遍,对读者还会产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这时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由那一刹那起,读者就失落在那种气氛中了。”
“苏东坡怎样确立一种气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个境界,一个道家的神仙境界,两只仙鹤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征。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处,便引起读者迷离倘眈之感。根据中国人的信念,现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间瞬息的存在,自己纵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神仙。”
谈起苏东坡,余秋雨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了。我们看他对乌台诗案的感叹: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所谓舆论云云常常成为一种歪曲事实、颠倒是非的社会灾难。这就像现代的报纸如果缺乏足够的职业道德又没有相应的法规制约,信马由缰,随意褒贬,受伤害者无处可以说话,不知情者却误以为白纸黑字是舆论所在,这将会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混乱!"
“那么,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当了急先锋。”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有的学者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
完全把自己的境遇和感触放进去了,也许这正是他写这篇《苏东坡突围》的根本动机。可惜他没有写到《赤壁赋》,文章结尾说:“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也许苏轼在前后《赤壁赋》里那种大彻大悟最终归于一种宗教式的宁静的心态不能适合余秋雨此时的心境,所以文章便就此戛然而止。
这和林语堂先生优雅的心境完全两样,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苏东坡现在过得是神仙般生活。黄州也许是瞅隘肮脏的小镇,但是无限的闲暇、美好的风景、诗人敏感的想象、对月夜的倾心、对美酒的迷恋--这些合而为一,便强而有力,是以使诗人的日子美满舒服了。”讲到乌台诗案时他甚至这样说:“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这是余秋雨绝对不会认同的。比较林语堂与余秋雨的读苏东坡,真让人觉得是“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艺术往往是相通的,后世各类美术家、音乐家也都以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表达他们对这篇千古名作的感受和理解。
明代魏学洢yi1的《核舟记》记载了当时一位奇巧艺人王叔远雕刻的一件核舟作品,这篇短文传达了一位文学家和一位雕刻家对苏轼《赤壁赋》的共同理解。他们从前后《赤壁赋》中精选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16个字,应该说很准确地传达出这篇赋的营造的艺术境界。核舟及文章对人物的塑造:“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表现了他们不同的形态气质,也非常符合《赤壁赋》传达的思想主题。
网络消息 一粒长仅4.5厘米,宽只2厘米的榄核底部,竟能刻出全首《后赤壁赋》,合共357个字,这件罕有珍品,乃出自清朝的吊饰。这件珍品会在星期六(2002年6月8日)的香港艺术珍宝周末拍卖会上出售,底价为4000-4500万元。
再看几副绘画作品。一副是金朝画家武元直的《赤壁圖》,很好地表现了《赤壁赋》的空灵脱俗的意境。
这副当代画家傅抱石的作品《赤壁之游》,画面构图上就显得压抑了。这个画面用于表现“客”的抑郁失落还差强人意,用于表现苏轼的豁达胸怀就难以达意了。
画家另有一幅,看似局部,由于能给人画外部分的想象,反倒更能传达《赤壁赋》的意境——
另一画家用倒影构图把画外之画传达得更清楚——
音乐艺术家也有他们的表现。(播放视频《秋江夜泊》)虽然是《枫桥夜泊》的题目,但我觉得也很适合表达《前赤壁赋》的意境,特别是“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意境。
三、作 品
以上讲是从生活、作者、读者的环节讲苏轼的《前赤壁赋》,接着就要进入最重要的环节——作品了,假如没有作品,那么生活、作者、读者是完全可以构成另外一种非文学的关系的。
讲文学作品有两套不同的系统,一套是外来的(前苏联、欧美),认为文学作品的要素主要是主题、题材、人物、语言、情节、艺术手法等等,也可以合为两大部分:形式和内容。以前中学语文,现在多数作品欣赏、赏析都是这个套路。
其实我国还有自己的一套系统。这就是开头说过的,《周易》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庄子》云:“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不能直接表达思想,语言的功能是铸成意象,然后由意象来传达思想。所以,最好的语言不是表现自己,让人对着词句赞不绝口。结果读完一篇作品,印象最深的只是一些字句。最好的语言应该是能铸造鲜明的形象。然而形象也不是最终的目的,读了一篇作品只得到一堆形象,不知道到底说的什么意思,也是不行的。作品要有灵魂,要有思想,否则,再好的形象也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古人说“七宝楼台,不成片段”,就是批评这种作品。由《周易》,由《庄子》说的这些话,主要讨论的是哲学著作,所以思想是第一位的。后来成为文学理论,就不能照搬哲学的框架,文学是语言艺术,所以语言除了铸造意象外,还要有自身的价值,不能完全“得象而忘言”,钱钟书先生说过,假如完全忘言,那就不是文学了。文学用的是形象思维,所以形象也有自身的价值,不能完全“得意忘形”、“得意而忘象”。这就提出了比哲学著作更高的标准,要求在“存”“忘”之间来把握语言和意象,既要体现出语言的艺术价值,又不影响整体形象,既要体现出艺术形象的独立价值,又能准确传达出作品的主题思想。这是一种很高的标准,很少有作品能完全做到,但是苏轼的《赤壁赋》完全做到了。
《赤壁赋》是赋体。赋是汉代的主要文体,其主要特点是歌功颂德、铺张排比,符合秦汉以来中国统一,国力强盛的时代风气,与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并列为中国古代的主要文体。但是汉赋终究是一种不成熟的文体,拿“言—象—意”的理论来看,它主要在文字上下工夫,被人讥为“字书”,缺乏鲜明的艺术形象,甚至是劝百讽一、以文害意,比如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本是为了劝谏汉武帝不要炼丹服药,然而汉武帝读了反而"缥缥有凌云之气"。所以这种赋到了东汉开始变化,到了六朝便变成骈赋和抒情小赋,到了唐朝随着格律诗的兴盛,又变成律赋,虽然比汉大赋有所好转,但是形式大于内容的问题还是存在。到了宋朝又变为文赋,文赋是以散文句式作赋,更加注重艺术形象与思想内容,当然也不能完全是散文句式,仍然要兼顾到赋体的对偶、押韵、用典等等特点,否则就不成为赋了,所以很难写得好,据说宋朝也就是欧阳修与苏轼两个人能够把握这种文体,最著名的是欧阳修的《秋声赋》和苏轼的《赤壁赋》。他俩之后就不大有人写这种东西了。
《赤壁赋》是一篇赋,所以也要有语言的精彩,你看它有精美的对偶句式,如四字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等;五字的“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等;六字的“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等;还有类骈赋四六句式的,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以及用连续对偶句式构成的排偶:“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使文句精致而不失气势。
作为一篇文赋,《赤壁赋》又以骈散错落的句式避免了骈赋的呆板,全文各段皆以舒展的散体开头,如“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第一段),“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第二段),“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第三段)“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第四段)。然后由散入骈,但其中又不时穿插一些散句,避免了骈句的板结。尤其是苏子答客一段,似骈似散,终如行云流水,莫辨其骈散。
又有不甚严格若隐若现的韵脚,如“七月既望”,“歌窈窕之章”,“月出于东山之上”“白露横江”,“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以及双声叠韵和叠音的修辞手段,如“窈窕”、“徘徊”、“浩浩乎”、“飘飘”、“渺渺”“袅袅”等。这使得文章读起来具有一种音乐的美感。
再看用典。文中大量用典而毫无“隔”的感觉。比如“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典出《诗经·陈风》之《月出》篇。“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典出屈赋中的《湘君》、《湘夫人》、《少司命》,这些典故与文章的写景抒情融合得天衣无缝。再如“纵一苇之所如”,典出《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又说典出佛教中达摩西来一苇渡江的故事。“冯虚御风”,典出《庄子·逍遥游》的“列子御风而行”。“遗世独立”,典出汉代诗人李延年的《佳人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典出《晋书·许迈传》:“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逝者如斯”,典出《论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些典故巧妙地传达了儒道释的思想。最后更不用说直接引用赤壁之战故事和曹操《短歌行》诗句,虽是以讹传讹,却又即景即情,打通古往今来,使文章的思辨获得一种历史悲剧的基调。
总结《赤壁赋》的语言特点,大量运用修辞手段而不落痕迹,巧用典故而毫无“隔”意,句式时骈时散,用韵时疏时密,在参差错落之中,见出行文的舒卷自如,声调的和谐优美。故虽是赋体,而终归于散文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
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提出好文章的标准:“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又在《文说》中自评其文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面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赤壁赋》正是这样一等好文章。
文字虽有自身的审美价值,但更重要的作用是“言以明象”,塑造艺术形象。《赤壁赋》的主体画面是“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一江秋水,一叶扁舟,一轮明月,构成了一种典型环境。这种环境又不是纯客观的风景,而是苏子与客心中眼中的意境。第一重境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是一种人间的快乐。第二重境界,“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仿佛来到人间仙境。第三重境界,“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由乐极悲来,由客提出人生如幻的命题。这里,又引入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使古今江月相沟通,扩大了文章的意境。第四重境界,由苏子解答客的困惑,提出“物我皆无尽”的哲学命题,显示了一种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最后,“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复归于开头的“举酒属客”,“饮酒乐甚”的狂欢,其实主客的精神都已有了本质的飞跃,“相与枕藉乎舟中”,是忘记了空间;“不知东方之既白”,是忘记了时间,主客皆进入了“物与我皆无尽也”的最高境界。
文章最忌作者直接议论说理,而《赤壁赋》巧妙地融情、景、理于一炉,似叙似论,亦叙亦论,有一种理趣之美。真如有万斛泉源,随物赋形,成就天下第一等好文章。
苏轼《赤壁赋》(见高中语文课本“试验修订本”第三册)中有这样的一段歌词:“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很值得认真玩味,可谓情怀悠远,心愿綦切,物色鲜明,境界空灵,而且造句精整,对仗极工,无一字不当其用,在语言风格上颇有楚辞遗韵。
可是,笔者仔细查了几篇析文,又查了几个注本,发现都没有指出苏文此处既化用古句又自铸新词,而且有的赏析还有曲解之嫌,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不过这也难怪,其中的隐曲藏伏确实难以见出。苏轼谈自己写作体会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宋何wěi《春渚纪闻》)“尽意”是此老作文章的直接目的,有人说“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宋范温《潜溪诗眼》),那么“笔力曲折”便相应地是手段途径了。所谓“笔力曲折”无非指文有伏隐,暗藏机杼。苏轼高人之处在于化工巧妙,运作得几无痕迹,令人赞叹。
现将歌词的几处来源陈述如下:
桂棹兮兰枻(枻音 yì ,船舷,《湘君》句)
目眇眇兮愁予(眇眇音 miαomiαo ,远观的样子,《湘夫人》句)
望美人兮未来(《少司命》句)
古人赋诗作文有个习惯,引用经典语句常常根据诗文内容或形式的需要有所改造,苏赋自莫能外。这里的“兰枻”改为“兰桨”,或许是为了押韵;“眇眇”改为“渺渺”,或许是为了与“予怀”对应;“愁予”改为“予怀”,或许是为了改换情调,苏赋此处无愁情可言;“未来”改为“天一方”,或许也是为了押韵。另外,“美人”在屈赋当中用的是字面义;而在苏赋当中用得复杂些,既有字面义,又有隐含义(也就是古人所谓“文外之重旨”)。《古代散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63年版)注:“美人,指他所思慕的人(不是指美貌的女子)。”《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中国文联出公司1988年版)中赵齐平《〈赤壁赋〉赏析》说道:“‘美人’,即漂亮的心上人儿……”两种说法刚好相反,其实,它们合起来恰好就是文本的内外两重含义。但赵文说:“‘美人’……不就是‘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吗?‘渺渺兮予怀’,表现临风怅惆,思绪黯然,不就是‘劳心悄兮’吗?”这显然没有看出“美人”真正的借用源头。《诗经·陈风·月出》用于解说“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是可以的(前人也是这么做的),但应到此打住,再扩大到解说下面的那段歌词,就有点迂曲乃至错讹了。
“击空明兮溯流光”在楚辞中找不到化用的原句。不过其中的“空明”和“流光”两词并不仅见于本文。先看“空明”,韩愈《祭郴州李使
君文》有“航北湖之空明,觑鳞介之惊透”,“空明”指空旷澄澈,富有诗意;坡老也爱用此词,其诗《海市》有“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其文《记承天寺夜游》有“庭下如积水空明”,《赤壁赋》的“空明”指月光下的清波,含义与上面诸例有所不同,也同样富有诗意。再看“流光”,曹植《七哀诗》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含义与苏赋有所不同,曹诗指洒照在地上的月光,苏赋指月夜水上流动的波光。“空明”与“流光”意思相近,连缀在一起具有增强诗意的作用,而且全句声韵非常和谐。
由此看来,大学士苏轼饱读诗书,烂熟于胸,待到用时信手拈来,而且稍加改造便宛如己出,嵌在诗文当中看不出拼合的痕迹。所谓“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答谢民师书》),是说别人的诗文,他自己的诗文何尝不如此!再说,书生气十足的苏轼仕途屡踬,他饱尝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辛酸苦辣,到了黄州已是铩羽之时,但仍昂奋其精神,磨砺其文笔,写了大量的充满乐观豪迈情怀的诗文,这是与他从屈原楚辞中吸取文学资源、思想资源、情感资源分不开的,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的命运和感受有相似之处。
另外,《赤壁赋》中“知不可乎骤得”之句,或许是从《湘夫人》中“时不可兮骤得”化用而来,这从另一方面证明此老对楚辞情有独钟,多所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