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2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侯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3我的第一本书
诗人蔡其矫来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课本。”他笑着说:“课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看了很难笑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大麻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本头大的杂志里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村里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来,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课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来,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来。父亲看着我拿来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我垂头立在他的面前。
我的课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老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父亲问我:“你两人怎么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一,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改作“成”。
父亲让我背书,我一口气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子,他在静乐县的山沟里当塾师。脸又黑又皱,脊背躬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瓷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来。”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书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课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写上名字。元贞不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课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来说,恐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不同寻常的课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来还应该有《算术》和《常识》,因为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敬的心灵去赞颂。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都跟着我。课本上的第一个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我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声。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引得哄堂大笑。课没法上了。下课后,老师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书。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背书,汪汪地叫着……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小西。
诗人蔡其矫再来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文。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应当写写,如果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
人,不能忘本。
4列夫·托尔斯泰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存额头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四一样,托尔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
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灭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问,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犀粗制滥造,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腊的能L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卜方的横梁小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用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力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被人-拳头扣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摹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直到年纪大了以后胡子才变成白色,冈而显出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
永远流浪的灭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青壮年,甚至到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这件大衣,还是那件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小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帮酒徒鬼混;既有可能在市场上卖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的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一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尔斯泰做学生的时候,可能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当军官的时候.没法把他从战友里面分辨出来;而恢复乡间生活以后,他的样子和往常出现在舞台上的乡绅角色再吻合不过了。要是你看到一张他赶着马车外出的照片,还有个白胡子随从与他并排坐着,你也许要动脑筋想上好一阵,才能判断手握缰绳的是马车夫,坐在一旁的是伯爵。再看另一张照片,是他在同一些农民交谈。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农中间的列夫是个有地位有钱财的人,他的门第和身份大大不同于格里高、伊凡、伊利亚、彼得等在场的所有人。他的面相完全没有特征,完全属于普通的俄罗斯人,因此,我们得把他称为普通人,而且此刻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即天才没有任何特殊的长相,而是一般人的总体现。昕以说,托尔斯泰并没有自己独特的面相,他拥有一张俄围普通大众的脸,因为他与全体俄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因此,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开始都无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们有的坐火车旅行漫长的路程,有的从图拉驾车赶来,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地等待这位大师的接见。他们早,就形成了对他的主观概念,希望从他身上找见威严非凡的东西,希望看到一个貌似天父的美髯公,集尊贵、轩昂、伟岸、天才于一身。在即将亲眼见到大活人之前,他们对自己所想像的这位文坛泰斗形象颔首低眉,敬重有加,内心的期望扩大到诚惶诚恐的地步。门终于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矮小敦实的人,由于步子轻快,连胡子都跟着抖动不停。他刚进门,差不多就一路小跑而来,然后突然收住脚步,望着一位惊呆了的来客友好地微笑。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口气,又迅速又随便地讲着表示欢迎的话语,同时主动向客人伸出手来。来访者一边与他握手,一边深感疑惑和惊讶。什么?就这么个侏儒!这么个小巧玲珑的家伙,难道真的是列夫·尼克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这位客人不无尴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打量着主人的脸。
突然,客人惊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面前的小个子那对浓似灌木丛的眉毛下面,一对灰色的眼睛射出一道黑豹似的日光,虽然每个见过托尔斯泰的人都谈过这种犀利目光,但再好的图片都没法加以反映。这道目光就像一把成埕甓的钢刀刺了过来,又稳又准,击中要害。令你无法动弹,无法躲避。仿佛被催眠术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这种目光的探寻,任何俺饰郜抵挡不住。它像枪弹穿透了伪装的甲胄,它像金刚刀切开了玻璃。在这种人木三分的审视之下,谁都没法遮遮掩掩。——对此,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等上百个人都怍过无可置疑的描述。
这种穿透心灵的审视仪仅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便刀剑人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与和蔼的笑容。虽然嘴角紧闭,没有变化,但那对眼睛却能满含粲然笑意,犹如神奇的星光。而在优美动人的音乐影响下,它们可以像村妇那样热泪涟涟。精神上感到满足自在时,它们可以闪闪发光,转眼又因忧郁而黯然失色,罩上阴云,顿生凄凉,显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测。它们可以变得冷酷锐利,可以像手术刀、像x射线那样揭开隐藏的秘密,不一会儿意趣盎然地涌出好奇的神色。这是出现人类面部最富感情的‘对眼睛。可以抒发各种各样的感情。高尔基埘它们恰如其分的描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托尔斯泰这对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
亏得有这么一对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于是透出一股才气来。此人所具有的天赋统统集巾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丰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间一样。托尔斯泰面部的其他部件胡子、眉毛、头发,都不过是用以包装、保护这埘闪光的珠宝的甲壳而已,这对珠宝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间的物质吸进去,然后向我们这个时代放射出精确无误的频波。再小的事物,借助这埘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猎鹰从高空朝一只胆怯的耗子俯冲下来,这对眼睛不会放过做不足道的细节,同样也能全面揭示广袤无垠的宇宙。它们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可以成功地把探照灯光射进最阴暗的灵魂深处。这一对烁烁发光的晶体具有足够的热量和纯度,能够忘我地注视上帝;有足够的勇气注视摧毁一切的虚无,这种虚无犹如蛇发女怪那样,看到她的人就会变成石头。住这对眼睛看来,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除非让它们陷入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中,在优雅而快活的梦境里默默无声地享乐。眼皮刚…睁开,这对眼睛就必然毫不含糊,清醒而又无情地追寻起猎物来。它们容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虚假的伪装扯掉,把浅薄的信条撕烂。每件事物都逃不过这一对眼睛,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来。当这一副寒光四射的匕首转而对准它们的丰人时是十分可怕的,因为锋刃无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窝。
具有这种犀利眼光,能够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个世界及其知识财富。作为一个始终具有善于观察并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5再塑生命
我记得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安妮·莎利文老师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1887年3月3日。
在那激动人心的下午,从母亲示意的动作以及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的迹象中,我猜到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我们家里。我走到大门边,坐在石阶上等待。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手指触到鲜花的叶子,我意识到春天的来临。我一连好几个星期内心感到纳闷和痛苦,感到疲倦和寂寞。我不能预测未来将带给我什么。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来,我以为是我母亲,我就把手伸出去。忽然,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深深地爱着我,向我揭示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莎利文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给我一个洋娃娃。我玩了一会儿以后,她慢慢地在我手上拼了四个字母“d-O-l-l”(洋娃娃)。这种用手指拼字的方式使我很感兴趣。我不断模仿老师的做法,后来我也学会了拼字,我感到很自豪。
一天,我在玩一个新洋娃娃时,老师给我拿来旧洋娃娃,以此表明两样东西都可用“洋娃娃”这个字来表示。莎利文小姐很耐心教我,可是我自己发了脾气,随手把~个新洋娃娃摔得粉碎。我整天仍处于黑暗世界之中,感到很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缺少强烈的爱。
我的老师把帽子拿给我,我知道我们要出去了,要到温暖的阳光中去。我们走到井边,有人在吊水,我的老师把我的手放到水里。清凉的水涌到我的手上时,老师在我的手心中拼了“w-a-t-e-r”(水)这个字。开始她拼得慢,后来越拼越快,我的注意力全凝聚在她的手指上。突然,我努力去回想一些模糊的事情,一种朦胧的印象……就在灵光一闪的当儿,我领悟了w-a-t-e-r的手势,指的正是那种奇妙的、清凉的、从我手上流过的东西。就是这个字唤醒了我的心灵,并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因为这个字是活生生的。
我懂得了每样东西都有名称,每一个名称在我的脑海中都产生新的概念,回到家我摸到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我用这种新奇的观点观察事物。进家门后,我就想起了被我摔破的洋娃娃,我摸着洋娃娃的碎片,想把它拼凑起来。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意识到自己干了错事,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后悔和难过。
就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母亲、父亲、姐妹、老师等这些词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热切地盼望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春天到了,莎利文小姐搀着我的手,穿过人们正在播种的田野。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在大自然中很自然地开始了我的启蒙课程的学习。我懂得了阳光和雨露能使植物生长,鸟儿会为自己筑巢,松鼠、鹿、狮子等动物会为自己觅食做窝。随着我知识的增长,我感到我周围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东西给人带来兴奋和愉快。莎利文小姐教我从森林中散发的芳香和从青草丛的叶片中体会大自然的美。
她还向我描绘地球的形状。她从一开始就这样使我胸怀大自然,使得自然界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我体会到大自然对人并不总是善的、美的。早晨从家出门时天气很好,但很热。因为走的路程较长,我们坐在树阴下休息过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停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水果树下休息。果树给人们提供一块凉爽的遮阴地,我在老师的帮助下,很容易地爬到树上去了。我一直往上爬,在树枝丛中找到一块能坐的地方。由于这块阴凉地方很好,莎利文小姐建议,我们就在树阴下吃午饭,叫我等她拿来午饭后,我再从树上下来。
突然间天气起了变化,太阳一下子没有了。我知道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因为我身上已感觉不到阳光照射的热量,还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大地散发出来,我意识到这是雷雨的预兆。我离开了老师,一个人高高地悬挂在树枝上,我感到非常害怕,也感到很孤单。我的周围是无垠的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坐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我想只有等老师来,我才能从树上下来,否则别无办法。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树叶子开始骚动,然后整个树都在颤抖。要不是我使劲地抓牢树枝的话,一阵强风早就把我从树上刮下来了。狂风怒吼,树不停地、猛烈地摇晃着。一阵倾盆大雨把我周围的小树枝都打断了,我想从树上跳下来,但周围的恐怖气氛使我动弹不得,我只好仍留在树上。我感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掉下来,我坐的树枝摇晃得更厉害。我想树和找会一起倒下来。正巧这时,我的老师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扶我从树上下来。我紧紧搂住老师,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脚又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这件事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大自然并不总是对你微笑,给你仁慈。我有了学习语言的钥匙,我热切希望运用学到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问“love”(爱)这个词。我在花园里找了不少早春的鲜花,我把这些花拿给我的老师。她想吻我一下,但是那时候,除了我母亲以外;找不喜欢别人吻我。莎利文小姐把她的手臂温存地围着我的脖子,在我手上拼写了“我爱海伦”。
我问:“‘爱’是什么东西?”
她把我拉得更近,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就在这里。”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因为当时除了手能摸得到的东西以外,我不能理解任何别的东西。
我闻着她手上的花,一面讲一面打着手势问:“花的香味是‘爱’吗?”
“不是。”我的老师说。。
我想了一下又问:“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向四面八方,这是‘爱’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丽的东西,因为它温暖的光能使万物生长。但是莎利文小姐摇摇头。我感到困惑和失望,我想我的老师真怪,为什么不把“爱”拿给我看看,让我摸摸。
大概一天以后,老师要我把大小不同的珠子穿成两颗大珠和三颗小珠相间隔的式样。我穿错了很多,莎利文小姐没有责怪我,而是耐心和蔼地指出我的错误,叫我再仔细地按正确的次序排列珠子。莎利文小姐用手触着我的前额,拼了“think”(思考)。
刹那间,我懂得了事物的名称是在人们的脑子里通过思考产生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某些东西的名称不一定都是我的手能摸到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琢磨着“爱”这个词。现在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太阳被云覆盖,下了一场阵雨。
忽然云开日出,阳光又带来了南方将有的炎热。
我又问老师:“这是不是‘爱’呢?”
老师回答说:“‘爱’就像云一样,在太阳出来之前布满天空。”接着她又解释说,“你知道,你不能摸到云,但你会感觉到雨。同样的,你不能摸到‘爱’,但是你知道人的温情可以灌注到每一样东西中去。没有爱你就没有欢乐,你就不愿游玩。”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美妙的真理。我感到我的心跟我看不见的东西,跟别人的心,都是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的。
我是通过生活本身开始我的学习生涯的。起初,我只是个有可能学习的毛坯,是我的老师开了我的眼界,使我这块毛坯有可能发展进步。她一来到我的身边,就给我带来爱,带来欢乐,给我的生活增添绚丽的色彩。她把一切事物的美展现在我的面前。她总是设法使我生活得充实、美满和有价值。
6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适明的水晶模样;边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7雷电颂
屈原(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8短文两篇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山谷。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作一阵烟,一撮灰。
7月21日
月
每次对着长空的一轮皓月,我会想:在这时候某某人也在凭栏望月么?
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吧,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对镜,只觉冷光扑面。面对凉月,我也有这感觉。
在海上,山间,园内,街中,有时在静夜里一个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着明月,总感到寒光冷气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见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觉得自己衣服上也积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确,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会发出热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
但是为什么还有姮娥奔月的传说呢?难道那个服了不死之药的美女便可以使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镜中看见了什么人的面影吧。
7月22日
9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在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10组歌(节选)
浪之歌
我同海岸是一对情人。爱情让我们相亲相近,空气却使我们相离相分。我随着碧海丹霞来到这里,为的是将我这似银的泡沫与金沙铺就的海岸合为一体;我用自己的津液让它的心冷却一些,别那么过分炽热。
清晨,我在情人的耳边发出海誓山盟,于是他把我紧紧抱在怀中;傍晚,我把爱恋的祷词歌吟,于是他将我亲吻。
我生性执拗,急躁;我的情人却坚妨忍而有耐心。
潮水涨来时,我拥抱着他;潮水退去时,我扑倒在他的脚下。
曾有多少次,当美人鱼从海底钻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欣赏星空时,我围绕她们跳过舞;曾有多少次,当有情人向俊俏的少女倾诉着自己为爱情所苦时,我陪伴他长吁短叹,帮助他将衷情吐露;曾有多少次,我与礁石同席对饮,它竟纹丝不动,我同它嘻嘻哈哈,它竟面无笑容。我曾从海中托起过多少人的躯体,使他们死里逃生;我又从海底偷出多少珍珠,作为向美女丽人的馈赠。
夜阑人静,万物都在梦乡里沉睡,惟有我彻夜不寐;时而歌唱,时而叹息。呜呼!彻夜不眠让我形容憔悴。纵使我满腹爱情,而爱情的真谛就是清醒。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终身的工作。
雨之歌
我是根跟晶亮银线,神把我从天穹撇下人间,于是大自然拿我去把千山万穷装点。
我是颗颗璀璨的珍珠,从阿施塔特女神王冠上散落下来,于是,清晨的女儿把我偷去,用以镶嵌绿野大地。
我哭,山河却在欢笑;我掉落下来,花草却昂起了头,挺起了腰,绽开了笑脸。
云彩和田野是一对情侣,我是他们之间传情的信使:这位干渴难耐,我去解除;那位相思成病,我去医治。
雷声隆隆闪似剑,在为我鸣锣开道;一道彩虹挂青天,宣告我行程终了。尘世人生也是如此;开始于盛气凌人的物质的铁蹄之下,终结在不动声色的死神的怀抱。
我从湖中升起,借着以太的翅膀翱翔、行进。一旦我见到美丽的园林,便落下来,吻着花儿的芳唇,拥抱着青枝绿叶,使的草木更加清润迷人。
在寂静中,我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窗户上的玻璃,于是那敲击声构成一种乐曲,启迪那些敏敢的心扉。
空气中的热使我降生在地,我又反过来去消除这种热气。这就如同女人,她们从男人那里吸取力量,反过来又用这种力量去征服男人。
我是大海的叹息,是天空的泪水,是田野的微笑。这同爱情何其酷肖:它是感情大海的叹息,是思想天空的泪水,是心灵田野的微笑。
11敬畏自然
人们常常把人与自然对立起来,宣称要征服自然。这实在是太狂妄自大了,因为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永远只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而他却要作自然的主人!他只是大自然机体上普通的一部分,正像一株小草只是她的普通一部分一样,有什么资格与自然对立!
如果说自然的智慧是大海,那么,人类的智慧就只是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虽然这个水滴也映照着大海,但毕竟不是大海。可是,人们却要用这滴水来代替大海。
看着人类这种肤浅的表现,大自然一定会窃窃私笑──就像母亲面对无知的孩子那样的笑。人类的作品飞上了太空,打开了一个个微观世界,于是人类就沾沾自喜,以为揭开了大自然的秘密。可是,在自然看来,人类上下翻飞的这片巨大空间,不过是咫尺之间而已,就如同鲲鹏看待鹪鹩一般,只是蓬蒿之间罢了。即使从人类自身智慧发展史的角度看,人类也没有理由过分自傲:人类的知识与其祖先相比诚然有了极大的进步,似乎有嘲笑古人的资本;可是,殊不知对于后人而言我们也是古人,一万年以后的人们也同样会嘲笑今天的我们,也许在他们看来,我们的科学观念完全错了,我们的航天器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非常简单的儿童玩具。人类的认识史仿佛是纠错的历史,一代一代地纠正着前人的错误,于是当我们打开科学史的时候,就会发现科学史只是犯错误的历史。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嘲笑古人、在大自然面前卖弄小聪明呢?
人类是大自然的模仿者,但他模仿得很拙劣。他发明了种种工具,挖掘出大自然用亿万年的时间积累下来的宝藏──煤碳、石油、天然气以及其他各种矿物质,人类为自己取得的这些成就而喜形于色,然而,谁能断言那些狼藉斑斑的矿坑不会是人类自掘的坟墓呢?谁能断言我们不是在走着一条通向死亡的路呢?
常言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嘁嘁。智慧也是同样,小聪明是狂傲的,而大智慧却是谦逊的。人类的智慧决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也远不是最高的智慧,有什么资格傲慢呢?
在宇宙中,一定存在着就本质说远比我们的智慧要高得多的生物。因为,“我们”的太阳系只有四十多亿年的历史,就演化出了有智慧的生物;而宇宙至少已有二百亿年的历史了,在那些比我们更古老的星系里,一定早就演化出了更高级的生物。这些生物的智慧是我们所无法比拟的。也许,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看蚂蚁一般,即使我们中的那些伟大人物,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尔尔。大诗人蒲柏曾经有诗曰:
最近高天层上的人都在看
地上人的行动很离奇
有人发现了自然规律
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体
他们在看我们的牛顿
好比我们在欣赏猢狲
我们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在他们眼中顶多是个聪明的猴子。
人类的智慧与大自然的智慧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无论是令人厌恶的苍蝇蚊子,还是美丽可人的鲜花绿草;无论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星空,还是不值一提的灰尘,都是大自然精巧绝伦的艺术品,展示出大自然深邃、高超的智慧。大自然用“死”的物质创造出了这样丰富多采的生命,而人类却不能制造出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生物。就目前所知,人本身就是自然智慧的最高体现,是她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人体共有一万亿多个细胞,这么多的细胞不仅能够相互协调,而且每个细胞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分工,每个细胞都有其特定的工作,绝对不会混淆,从而使整个人体处于高度有序的状态。在近百年的时间中,人体细胞尽管替换许多次,但这种秩序并不会改变。最不可思议的恐怕要数我们的大脑了,它使人有喜怒哀乐,还能够思维,能够理解、想象。大自然也很“懂得”美学原则,在创造每个事物以及我们身体的时候运用了各种美的规律,比如对称性、协调性等等,使人体、花朵等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用尽人类的全部智慧,恐怕也难以造出这样的一个人来,让那一万亿个细胞协调工作,是人类的智慧所不能胜任的。
自然之所以创造出会思维的生物,也许是有深意的。在我看来,宇宙之所以创造智慧生物是“为了”进行自我认识,“为了”欣赏她自己壮丽无比的美。人是自然发展的高级阶段,人的智慧是宇宙智慧的高级形态,其高级之处仅在于他会思维、能够进行理解以及有自我意识。人的智慧与宇宙的智慧是同一智慧的不同阶段。宇宙或者说自然借我的眼睛来观看她自己,借我的嘴来表达她自己,说出她亿万年来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从这个角度可以说,我的智慧即是自然的智慧,我对宇宙的认识即是宇宙对自己的认识,我思维即是宇宙在思维,我痛苦即是自然在痛苦,我欢笑即是宇宙在欢笑。所以,人仅有的一点小智慧也是大自然所赋予的,并不属于他自己所有,他只不过是宇宙自我认识的工具。因此,人对自然的种种误解,也许是自然对她自己的误解吧。
这样看来,我就只是宇宙机体上的一个部分,一个器官,就如同大脑是我们身体的一个器官一样,人与宇宙本来就是一体的。宇宙是一个大生命,而我只是这个大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让我们爱护自然就像爱护我们的身体一样吧。
谁说宇宙是没有生命的?宇宙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永恒的生命,那永恒的运动、那演化的过程,不正是她生命力的体现吗?如果宇宙没有生命,怎么会从中开出灿烂的生命之花?这个宇宙到处都隐藏着生命,到处都有生命的萌芽,到处都有沉默的声音。你难道没有听到石头里也有生命的呐喊吗?你难道没有用心灵听到从那遥远的星系里传来的友好问候吗?
即使那些看起来死气沉沉的物质,也是宇宙生命的构成部分,也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那些高级的生命形态正是从这“死”的物质中产生的,换言之,包括我们人类在内的高级生命,只是物质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在物质中,有无数的生命在沉睡着,一旦出场的时间到了,它们就会从睡梦中醒来。
因此,人类并不孤独,在宇宙中处处是我们的弟兄。
因此,我们再也不应该把宇宙的其他部分看作只是我们征服的对象,再也不应该把其他生物仅仅看作我们的美味佳肴,而首先应该把它们看作是与我们平等的生命,看作是宇宙智慧的创造物,看作是宇宙之美的展示者,首先应该敬畏它们,就像敬畏我们自己一样。敬畏它们,就是敬畏宇宙,敬畏自然,就是敬畏我们自己。
万不得已要吃那些“低等”生物时,也要对它们讲人道或道德,就像我们对人本身要讲人道一样。当我们为了活命而吃其他生物时,不应当折磨它们,而应当让它们尽快地或尽可能让它们无痛苦地死去。在这方面,人类的食文化存在着大量极其残酷野蛮的行为。比如用油煎活鱼、喝活猴的脑子、烫活狗(把开水从狗嘴里灌进去,据说这样做出的狗肉最好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们也是一种生命,它们也有感觉、也有痛苦啊,假若有人这样来对待人类,我们会作何感想呢?
如果说吃其他生物是为了我们的生存,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人类的另一种行为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有些人无缘无故地拈死蚂蚁或打死青蛙等动物,或是弄死植物,而这样做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一种十分恶毒的行为。要知道,一只蚂蚁的生命,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也只有一次,是不能死而复生的;要知道,它也有父母兄弟啊。如果有一种巨大的动物,视我们如同蚂蚁,把我们随意地拈来拈去,当我们的兄弟或父母外出的时候,被他拈死,再也没有回来,那时我们会怎样想呢?更为重要的是,你所拈死的,是宇宙历经几十亿年的时间才制造出来的一件艺术品!
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教导人们要敬畏宇宙、敬畏生命,原因在于:宗教总是把万物看作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看作是大自然智慧的体现,是神圣的,因而是值得我们深深敬畏的。佛教就教导人们不要杀生,即要敬畏生命。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善待生命、善待自然,那么,他不是佛,也离佛不远了。
12罗布泊,消逝的仙湖
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有个罗布泊。自20世纪初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闯入罗布泊,它才逐渐为人所知。
1980年,我国著名的科学家彭家木在那里进行科学考察失踪;16年后,探险家余纯顺又在那里遇难,更给罗布泊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罗布泊.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一棵草,一条溪,夏季气温高达70℃。罗布泊,天空中不见一只鸟,没有任何飞禽敢于穿越。
可是,从前的罗布泊不是沙漠。在遥远的过去,那里却是牛马成群、绿林环绕、河流清澈的生命绿洲。
罗布泊,“泊”字左边是三点水啊!
翻开有关西域的历史书籍,你会惊异于罗布泊的热闹繁华。
《汉书·西域传》记载了西域36国在欧亚人陆的广阔腹地画出的绵延不绝的绿色长廊,夏季走人这里与置身江南无异。昔日塔里木盆地丰富的水系滋润着万顷绿地。当年张骞肩负伟大历史使命西出阳关,当他踏上这片想像中荒凉萧瑟的大地时,却被它的美丽惊呆了。映人张骞眼中的是遍地的绿色和金黄的麦浪,从此,张骞率众人开出了著名的丝绸之路。
另据史书记载,在4世纪时,罗布泊水面超过20万平方公里。到了20世纪还有lOOO多平方公里水域。斯文·赫定在20世纪30年代进罗布泊时还乘小舟。他坐着船饶有兴趣地在水面上转了儿圈,他站在船头四下远眺,感叹这里的美景。回国后,斯文·赫定在他那部著名的《亚洲腹地探险8年》一书中写道:罗布泊使我惊讶,罗布泊像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远处几只野鸭在湖面上玩耍,鱼鸥及其他小鸟欢娱地歌唱着……
被斯文·赫定赞誉过的这片水域于20世纪70年代完全消失,罗布泊从此成了令人恐怖的地方。
罗布泊的消亡与塔里木河有着直接关系。
塔里木河全长1321公里,是中国第一、世界第二大内陆河。据《西域水道记》记载,20世纪20年代前,塔里木河下游河水丰盈,碧波荡漾,岸边胡杨丛生,林木茁壮。1925年至1927年,国民党政府一声令下,塔里木河改道向北流入孔雀河汇入罗布泊,导致塔里木河下游干旱缺水,3个村庄的310户村民逃离家园,耕地废弃,沙化扩展。解放后的1952年,塔里木河中游因修筑轮台大坝,又将塔里木河河道改了过求。塔里木河下游生态环境得以好转,胡杨枝重吐绿叶,原来废弃的耕地长出了青草,这里变成牧场。
问题出在近30多年。塔里木河两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也跟着增加。扩大后的耕地要用水,开采矿藏需要水,水从哪里来?人们拼命向塔里木河要水。几十年间塔里木河流域修筑水库130多座。任意掘堤修引水口138处,建抽水泵站400多处.有的泵站一天就要抽水万多立方米。
盲目增加耕地用水、盲目修建水库截水、旨日掘堤引水、盲目建泵站抽水,“四盲”像个巨大的吸水鬼,终于将塔罩木河抽干了,使塔里木河的长度由60年代的1321公里急剧萎缩到现在的不足1000公里,320公里的河道干涸,以致沿岸5万多市耕地受到威胁。断了水的罗布泊成了一个死湖、干湖。罗布泊干涸后,周边生态环境马上发牛变化,草本植物全部枯死,防沙卫士胡杨林成片死亡,沙漠以每年3米至5米的速度向湖中推进。罗布泊很快与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浑然一体。
罗布泊消失了。
金秋十月,我站到了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自治州的塔里木河的大桥上。
放眼望去,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似一道绿色的长城。
胡杨,维吾尔语称做“托克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胡杨林是牲畜天然的庇护所和栖息地,马、鹿、野骆驼、鹅喉羚、鹭鸶等百余种野生动物在林中繁衍生息,林中还伴着甘草、骆驼刺等多种沙生植物,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牛态体系,营造了一个个绿洲,养育着南疆750余万各民族儿女。
如此重要的胡杨林因塔里木河下游的干涸而夫面积死亡。1%8年,塔甲木河流域有胡杨林780万亩,现在已减少到420万市。伴随着胡杨林的锐减,塔里小河流域土地沙漠化面积从66%上下到84%。“沙进人退”在塔里木河下游变成现实,至罗布庄一带的库鲁克库姆与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合拢,疯狂地吞噬着夹缝中的绿色长城,从中穿过的218国道已有197处被沙漠掩埋。
我们沿塔里木河向西走出200公里后,绿色长城突然从眼中消失。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与两边的沙地成了一个颜色。由于缺水,长达数百公里的绿色长城在干渴中崩塌。
号称千年不死的胡杨林啊,在忍受了20余年的干渴后终于变成了干枯的“木乃伊”。那奇形怪状的枯枝、那死后不愿倒下的身躯,似在表明胡杨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挣扎与痛苦,又像是向谁伸出求救之手!
再向前,我们到了罗布泊的边缘。同来的同志告诉我,再也不能向前走了。若想进入罗布泊,至少要有两辆汽车,必须备足食品和水。我们只得钻出汽车,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罗布泊。
站在罗布泊边缘,会突然感到荒漠是大地裸露的胸膛,大地住这里已脱尽了外衣,露出自己的肌肤筋骨。站在罗布泊边缘,你能看清那一道道肋骨的排列走向,看到沧海桑田的痕迹,你会感到这胸膛里面深藏的痛苦与无奈。
罗布泊还能重现往日的生机吗?我问自己。
此时此刻,我们停止了说笑。那一片巨大的黄色沙地深深地刺痛着我们的心,使我们个个心情沉重。3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30年前那片胡杨茂密、清水盈盈的湖面就在这瞬间从我们的眼中消失。
这出悲剧的制造者又是人!
悲剧并没有止住。同样的悲剧仍在其他一些地方上演。
世界著名的内陆湖青海湖,50年问湖水下降8.8米,平均每6年下降l米,陆地已向湖中延伸了10多公里;数千年风沙未能掩埋的甘肃敦煌月牙泉,近年来却因当地超采地下水,水域而积从50年代的1.1652万半方米缩小至5397平方米,水深只剩尺余,大有十涸之势……这一切也都是人为的!
救救青海湖,救救月牙泉,救救所有因人的介入而即将成为荒漠的地方!
13旅鼠之谜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巴罗附近的爱斯基摩人村落遗址上徘徊,希望能找到一块值得保存的文物作纪念,但转了半天一无所获,却突然从草丛里跑出一只老鼠来,它一看苗头不对,知道出来得不是时候,便仓皇逃窜。我很想看看这北极老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便在后面紧追不舍。它跑了半天,找不到一个洞口可钻,我急中生智,摘下帽子把它扣住了。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帽子里取出时,突然过来一个高个子的白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你捉到了什么好东西?”
“是一只老鼠。”我说,接着补充了一句,“也许足一只田鼠。”
“不。”他蹲下来,看着那只老鼠,摇摇头说,“这是一只旅鼠。”
“真的?”我惊叫起来,“这就是北极旅鼠?除了颜色深一点之外,它看上去与我们家乡的田鼠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我仔细地端详着它那黑色的绒毛和尖尖的嘴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这就是神秘莫测的北极旅鼠,人们研究了好几个世纪,却始终解不开它们的奥秘。”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并自我介绍说,“我是丹尼斯,从纽约来的。”
丹尼斯-马洛拉斯先生是纽约动物协会的成员。
他坐到草地上,抓起那只旅鼠,很内行地让它张开了口,露出额尖利的牙齿:“它们虽然是哺乳动物,但在所有动物之中,甚至也包括昆虫在内,是繁殖能力最强的动物.也许只有细菌分裂才能和它们相媲美。它们一年能生七八胎,每胎可生12个幼崽。更加有趣的是,只需20多天,幼崽即可成熟,并且升始生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直直地望着我。
“意味着它们繁殖得很快呗。”我半开玩笑地回答说。
“繁殖得有多快呢?”他追问道。
“这……”我无言以对了。
“计我们算笔账你就知道了。”他把老鼠放进一个纸袋里,从背包中取出了本子和铅笔,“一对旅鼠从三月份开始生育,假使它们一年中生了7窝,每窝12只,一共84只,这是它们的第二代,电就是儿子和女儿。再假设每胎都是6公6母,则为6对。20天后,第一胎的6对开始生育,每胎12只.一下子就可生出72只,一共可以生6胎,则为432只。40天后,第二胎的6埘也投入了生育大军,它们一共可以生5胎,若每胎12只.则为360只。以此类推,那么,它们的孙子和孙女能有多少呢?一共可以有l512只。这是第三代。不要忘了,40天以后,第三代的第一胎共36对也开始繁殖了,它们的第一胎就可以生432只,一共可生5胎,为2160只。还有第三代的第二胎到第七胎呢,所以第四代一生可以牛出6480只小老鼠。照这样推算下去,第五代为25920只,第六代为93312只,第七代为279936只,第八代,也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批为559872只。你看看,从一月份的2只,到八月底九月初就会变成967118只的庞大队伍!就是由于气候、疾病和天敌的消耗等原因中途死掉一半,也还有50万只!天哪,这简直像是一个天文数字!”他把推算的结果摆在我的面前,用手指着那些数字说。
我迟疑地接过他的本子,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内心深表怀疑。于是自己动手,重新推算了一一遍,所得的结果竟然和他的完全一致。“是的,”我喃喃地说,“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如此广阔的北极草原上,有时候,它们的密度竟能达到每公顷有250只之多!这还只是旅鼠的第一大奥秘。”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他显得有点得意。
“幸好它们只是一些小老鼠,如果再大一点,例如是兔子或者山羊之类,还不把地球上所有的草都吃光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会的,大自然是要进行干预的。”他把本子收了起来,望了一眼那个盛老鼠的纸袋子,“实际上,旅鼠并非每年都太量繁殖,而是有节制的,并且有丰年和歉年之分,大约四年左右一个周期。在平常年份,旅鼠只进行少量繁殖,使其数量稍有增长。而在歉年或叫做小年当中,它们的计划生育很严,甚至可以使其数量基本上保持不变。只有到了丰年,当气候适宜和食物富足时,它们就像听到一声令下,齐心合力地火量繁殖起来,使整个种群的数量急剧地膨胀。一旦达到一定的密度,例如一公顷有几百只,奇怪的现象就发生了:这时候,几乎所有的旅鼠一下子都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它们东跑西颠,吵吵嚷嚷,永无休止,停止进食,似乎大难临头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似的。这时的旅鼠不再胆小怕事,见人就跑,而是恰恰相反,在任何天敌面前它们都显得勇敢异常,无所畏惧,具有明显的挑衅性,有时甚至会主动进攻,真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更加难以解释的是,这时候,连它们的毛色也会发生明显的变化,由灰黑变成鲜艳的橘红,使其目标变得特别突出。所有这些奇怪的现象加在一起,惟一可能而且合理的解释是,它们千方百计地去吸引像猫头鹰、贼鸥、灰黑色海鸥、粗腿秃鹰、北极孤狸甚至北极熊等灭敌的注意,以便多多地来吞食它们。这与自杀没有什么区别.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的敢死队差不多。”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陷入了迷惘的沉思。在这个星球上,一切生物都在为了生存而竞争,而那些可怜的旅鼠怎么会想方设法去自杀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去大量繁殖,不就可以避免这种悲剧!
丹尼斯大约猜透了我的心思,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这就是旅鼠的第二个难解之谜。但是,无论怎样地暴露自己,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而天敌的数量却总是有限的,要靠这种方法来减少数量收效甚微。因此,它们似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汁,显示出一种非常强烈的迁移意识,纷纷聚集在一起,渐渐地形成大群,开始时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和目标,到处乱窜,就像出发之前的乱忙.正在做着各种准备似的。但到后来,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也不知道是由谁带头,它们忽然朝着同一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而且往往是白天休整进食,晚上摸黑前进。沿途不断有老鼠加入,队伍愈来愈大,常常达数百万只。它们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前赴后继,沿着…条笔直的路线奋勇前进,决不绕道,更不停止。一直奔到大海,仍然毫无惧色,纷纷跳将下去,被汹涌澎湃的波涛吞没,直到全军覆没为止。这就是所谓‘旅鼠死亡大迁移’。”说到这里,丹尼斯似乎也感慨起来,两眼眺望着远处的天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真是滑稽可笑!真是不可思议!这就是旅鼠的第三人奥秘”。
“它们这种大迁移是不是因为发生了大饥荒,而试图去寻找一块水草丰美的新领地而误入歧途呢?”
“不像。”丹尼斯摇了摇头,“旅鼠是一种啮齿类动物,主要以草根、草茎和苔藓之类的植物为食,这些植物遍布北极草原,即使达到每公顷250只的密度也还足地广鼠稀,不可能发牛严重的饥荒。而且,它们不是偶然的来一次大逃亡,而足周期性的,每隔几年就来一次,而且沿着一定的路线,所以不大可能是因为饥饿所致。更具有说服力的是,它们在迁徙途中即使遇到食物丰美的地区也不停留。由此可见,导致它们人迁徙的原因决不是因为饥荒,而是另有他图。”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也许它们只是聚在一起,到处乱跑,而把大海当成它们经常穿越的小河沟也说不定。因为它们的视力很差,鼠目寸光,看不到远处的东西,所以很难把大海和小河沟区别开来。”
“不!不!”他坚定地摇摇头,“有人专门研究了各地旅鼠迁移的方向,结果发现,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奔向大海。例如,瑞典和挪威中部的旅鼠是往西奔向大西洋,而挪威北部的旅鼠则是往北奔向巴伦支海。奇怪的是,还没有发现哪个地方的旅鼠是往南迁移的,其实只要它们稍微往南走一点,就可以找到食物丰富且气候温和的天堂。由此可见,它们似乎是按照某种严格的指令行事,明白无误地都把人海看作自己最终的归宿。”
“还有一个问题,”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所有的旅鼠都这样匆匆忙忙地跳进大海去自杀,那么它们不是早该断子绝孙了吗?”
“这一点你就放心好了,它们还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他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它们要进行大迁移时,总是忘不了留下少量的伙伴看家,并担任起传宗接代的神圣任务。这看上去真是天意。”
“那么,旅鼠为什么会有如此超强的繁殖能力而过一段时问义要来一次集体大自杀呢?”我终于提出了这一问题。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膀,“这是动物学中,特别是有关动物行为的研究中一大难解之谜。”
“有什么假说吗?”我仍不甘心。
“没有。”他摇了摇头,“因为这些行为如此稀奇古怿,以致人们连可能的假说也提不出来。”说着,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叶和尘土,“许多动物学家和动物行为专家对北极的旅鼠进行了详细的观察和研究,总想解开其中的奥秘,但是都失败了。因此,我虽然没有对旅鼠进行过专门研究,我知道的这些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但我总是觉得,过去的事实似乎表明,看来用通常的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是难以解开旅鼠之谜的。”
我们边走边谈,慢慢地往海边走去。刚刚走到悬崖的边缘,他却突然大叫一声,纵身就要跳将下去。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了,他笑得弯下腰去,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真认为我会像旅鼠那样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吗?决不会的。在旅鼠的奥秘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自己却先跳到海里去自杀.岂不是比旅鼠还要荒唐滑稽?”笑了一阵,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人类也许应该从旅鼠身上学到点什么。例如,如果人类也毫无节制地繁衍下去,也许有一天不得不走旅鼠的道路。”
14大雁归来
一只燕子的来临说明不了春天,但当一群大雁冲破了三月暖流的雾霭时,春天就来到到了。
如果一只主教雀对着暖流歌唱起春天来,却发现自己搞错了,它还可以纠正自己的错误,继续保持它在冬季的缄默;如果一只花鼠想出来晒太阳,却遇到了一阵暴风雪,也可以再回去睡觉;而一只定期迁徙的大雁,下定了在黑夜飞行200英里的赌注,它一旦起程再要撤回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向我们农场宣告新的季节来临的大雁知道很多事情,其中包括戚斯康星的法规。11月份南飞的鸟群,目空一切地从我们的头上高高飞过,即使发现了它们所喜欢的沙滩和沼泽,也几乎是一声不响。乌鸦通常被认为是笔直飞行的,但与坚定不移地向南飞行200英里直达最近的大湖的大雁相比,它的飞行也就成了曲线。大雁到了目的地,时而在宽阔的水面上闲荡,时而跑到刚刚收割的玉米地里捡食玉米粒。大雁知道,从黎明到夜幕降临,在每个沼泽地和池塘边,都有瞄准它们的猎枪。
三月的大雁则不同。尽管它们在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可能受到枪击,但现在却是休战时刻。它们顺着弯曲的河流拐来拐去,穿过现在已经没有猎枪的狩猎点和小洲,向每个沙滩低语着,如同向久别的朋友低语一样。它们低低地在沼泽和草地上空曲折地穿行着,向每个刚刚融化的水洼和池塘问好。在我们的沼泽上空做了几次试探性的盘旋之后,它们白色的尾部朝远方的山丘,终于慢慢扇动着黑色的翅膀,静静地向池塘滑翔下来。一触到水,我们刚到的客人就会叫起来,似乎它们溅起的水花能抖掉那脆弱的香蒲身上的冬天。我们的大雁又回来了。
第一群大雁一旦来到这里,它们便向每一群迁徙的雁群喧嚷着发出邀请。不消几大,沼泽地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在我们的农场,可以根据两个数字来衡量春天的富足:所种的松树和停留的大雁。1946年4月11日,我们记录下来的大雁是642只。
与秋天一样,我们的春雁每天都要去玉米地作一次旅行,但绝不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从早到晚,它们一群一群地喧闹着往收割后的玉米地飞去。每次出发之前,都有一场高声而有趣的辩论,而每次返回之前的争论则更为响亮。返回的雁群,不再在沼泽上空做试探性的盘旋,而像凋零的枫叶一样,摇晃着从空中落下来,并向下面欢呼的鸟儿们伸出双脚。那接着而来的低语,是它们在论述食物的价值。它们现在所吃的玉米粒在整个冬天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所以才未被那些在雪中搜寻玉米的乌鸦、棉尾兔、田鼠以及环颈雉所发现。
通过对春雁集会的日常程序的观察,人们注意到,所有的孤雁都有一种共性:它们的飞行和鸣叫很频繁,而且声调忧郁,于是人们就得出结论:这些孤雁是伤心的单身。
我和我的学生注意到每支雁队组成的数字。六年之后,在对孤雁的解释上,出现了一束不曾预料的希望之光。从数字分析中发现,六只或以六的倍数组成的雁队,要比偶尔出现一只,多得多。换句话说,雁群是一些家庭,或者说是一些家庭的聚合体,而那些孤雁正好大致符合我们先前所提出来的那种想像,它们是丧失了亲人的幸存者。单调枯燥的数字竞能如此进一步激发爱鸟者的感伤。
在四月的夜间,当天气暖和得可以呆在屋外时,我们喜欢倾听大雁在沼泽中集会时的鸣叫。在那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静悄悄的,人们听到的只是沙锥鸟扇动翅膀的声音,远处的一只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是某只多情的美洲半蹼鹬从鼻子里发出的咯咯声。然后,突然问,刺耳的雁叫声出现了,并且带着一阵急促的混乱的回声。有翅膀在水上的拍打声,有蹼的划动而发出来的声音,还有观战者们激烈的辩论所发出的呼叫声。随后,一个深沉的声音算是最后发言,喧闹声也渐渐低沉下去,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稀疏的谈论。
等到白头翁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的大雁集会也就逐渐少下米。在五月来到之时,我们的沼泽便再次成为弥漫着青草气息的地方,那砦红翅黑鹂和黑脸田鸡更给它增添生气。
1043年的开罗会议上人们发现,各国之间的联合是不可预期的。然而,大雁的这种联合观念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每年五月,它们都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实现这个基本的信念做赌注。
自更新世以来,每年三月,从中国海到西伯利亚,从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从尼罗河到摩尔曼斯克,从林肯郡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大雁都要吹起联合的号角。
因为有了这种国际性的大雁迁徙活动,伊利诺斯的玉米粒才得以穿过云层,被带到北极的冻土带。在这种每年一度的迁徙中,整个大陆所获得的是从三月的天空洒下来的一首有益无损的带着野性的诗歌。
15喂——出来!
一场台风过后,晴空万里。
在离城市不远的近郊,有一个村庄遭到了台风的破坏。不过,损失还不太严重,仅仅是村外山脚下那座小小的庙被台风连根端跑了,并没有伤什么人。
第二天早晨,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便纷纷议论起来。
“那座庙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呀?”
“谁知道呀,正是年代很久了。”
“必须赶快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庙。”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说着的时候,有几个人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不得了,闯大祸啦!”
“什么事?就在附近吗?”
“不,还要过去一点,就在那边。”
这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失色惊叫起来:
“喂,快来看呀。这个洞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大家跑过去一看,地面上果真有一个洞,直径大约在一米左右。人们探着头向里面瞧了瞧,可是洞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人们却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这个洞似乎是一直通向地球中心的。
有一个人怀疑他说:“该不是狐狸洞吧?”
一个年轻人对着洞里使劲地大叫了一声。
“喂——出来!”
可是,并没有任何回声从洞底下传上来。于是,他就在附近捡了一块小石头准备要扔进洞里去。
一位胆小怕事的老年人颤巍巍地摆着双手,要想劝阻年轻人别这么干。
“这可千万不能扔下去呀,说不定会受到什么可怕的惩罚的。”
但是,年轻人早就抢先一步,把石头扔进了洞里。然而,洞底下仍然没有任何回声传上来。
村里人砍来了许多树枝,用绳子一道一道地缠绕着做成了栅栏,把这个洞围了起来。然后,他们就暂时先回到村庄里去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还是在这个洞上面按照原来的样子建造一座庙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消息灵通的报社记者们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件事,争先恐后地开着小汽车赶来了。不一会儿,科学家和学者也都闻风而了来。并且,每个人都显示出一副极其渊博、无所不知的神色,镇定自若地朝洞里张望着。随后,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有的人反反复复地打量着这个洞,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目光,心里不住地盘算着:是否可以从中牟取什么利润,要不要趁早出高价买下这个洞的专利权?派出所的警察们寸步不离地守卫在洞口周围,以防有人不慎跌落下去。
一位新闻记者拿来一根很长的细绳子,把只秤砣缚在一端,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渐渐地,绳子一尺一尺地放了下去。可是,等到绳子全部放完之后却拉不上来了。他叫了两三个人过来帮忙。大家齐心协力地使劲一拉,绳子居然在洞里的什么地方断掉了。一位手里拿着照相机的记者见到了这番情形,一声不响地解掉了扎在自己腰里的那条结实的粗绳子。
有一位学者叫人从研究所里搬来了一台大功率的扩音机,准备对洞底传上来的回声作频率分析。可是,他把扩音机摆弄了好久,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试过了,却连半点回声也没听到。这位学者感到挺纳闷。他苦苦地思索着,这究竟是什么道理。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决不能就此作罢,遭人耻笑。他把扩音机紧靠住洞口,把音量开到最大限度,震耳欲聋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扩音机里传了出来,经久不息。如果是在地面上的话,数十公里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可是,这个洞却来者不拒,把所有的声音都一古脑儿地吞了下去。
学者不禁心里有些发虚了,他装着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关掉了扩音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道:“赶快把它填掉!”
虽说事情还没弄清楚,但还是赶快处理掉为妙,免得堂堂学者当众出丑。
难道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都觉得有点儿可惜。但也没有办法,看来只好扫兴而归了。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大声地提议道:“请把这个洞让给我吧。我来给你们填。”
他就是起先打算出高价买下这个洞的专利权的那个投机商人。
可是,这个村庄里的村长却不同意。
“你愿意给我们填掉这个洞固然是件好事情,可是这个洞却不能给你。因为我们必须在这上面建造一座庙。”
“请放心,我马上就给你们建造一座更加出色的庙,并且还附带一个广场,怎么样?”
村长还没来得及回答,村民们就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这是真的吗?要是造在离我们村庄更近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一个洞有什么稀奇的,现在就送给你吧。”
于是,这笔买卖就拍板成交了。当然,村长也只好对此表示同意了。
这位收买专利权的商人按照合同实行了自己的诺言。在离村庄更近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庙建造起来了,并且还附带建造了一个广场。
在这一年的秋收季节,这位专利权所有者创办了一家新奇的“填洞公司”。在这个洞的附近造起了一所小房子,门上桂着一块小小的招牌。
接着,这位专利权所有者就叫他的伙伴们在城里到处奔走,用各种方法进行宣传。
“本公司有一个绝妙的深不可测的洞。据学者们估计,其深度至少在五千米以上。这是容纳原子能反应堆的核废料等危险物品的最好的场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久,政府有关部门发给了营业许可证。许多原子能发电公司都争先恐后地前来签订合同。刚开始时,村里人都有点担心,生怕会出什么事情。可是,“填洞公司”派人对他们进行说明,这是一个非常保险的洞,即使过上几千年也绝不会对地面上产生什么危害。此外,村民们还可以从中得到好处呢。大家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也就放心了。并且,从城里通到这个村庄的现代化高速公路也很快地建成通车了。
卡车在公路上奔驰着,源源不断地运来了许多铅做的大箱子。箱盖在这个洞的上方自动地打开,原子能反应堆的废料就倾泻到这个洞里。
外交部和国防部把那些用不着的机密文件连同保险柜一块儿扔了进去。随车前来执行监督任务的政府官员们,很轻松地谈论着打高尔夫球的事情,而那些职位较低的工作人员,则一边扔着各种文件,一边谈论着弹球房的事情。
看上去,这个洞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似的。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并且,也许越往深处洞的直径越大吧。“填洞公司”的经营规模一点一点地扩大了起来。
在大学里做传染病实验的那些动物的尸体被运来,并且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无人认领的流浪者的尸体。有关方面制定了一个计划,准备铺设大量的管道,以便把城市里的废物和污水全都排放到这个洞里去。这个办法要比向海洋排污高明多了。
这个洞使得生活在城市里的居民们感到了极大的欣慰。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由于人们只顾拼命地扩大生产规模,从而给城市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公害。可是,要想治理这些公害却相当困难,无论是谁都感到很棘手。并且,人们都只愿意在生产性企业或商业公司工作,谁也不愿意天天和各种各样的垃圾打交道。然而,现在人们都认为,这个社会问题将由这个洞来逐步地加以妥善解决。
订了婚的姑娘们都把从前的那些日记本丢进了这个洞里。还有的人把从前同恋人一起拍的照片扔进了洞里,然后又心安理得地开始了新的恋爱。
警察把那些伪造得极其巧妙的假钞票没收来以后,也统统交给这个洞处理,从此便可万无一失了。而犯罪分子们则把各种犯罪证据都悄悄地扔进了洞里,以为这样就能逍遥法外了。
不管是扔进去什么东西,这个慷慨大方的洞全部一视同仁,照收不误。这个洞任劳任怨地给整个城市洗刷着各种肮脏的东西。渐渐地,海洋和天空又变成了美丽的蔚蓝色,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样。
在这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面,新建造的高楼大厦就像雨后春笋一般接连不断地竖了起来。
有一天,一位工人爬在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楼顶上工作,他铆完了一颗铆钉之后,便放下工具稍微休息一会儿。忽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了奇怪的叫声。
“喂——出来!”
然而,他抬起头来朝天上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睛空万里,清澈如洗。他以为是刚才干得有点头晕了,产生了什么错觉。接着,正在他恢复到刚才的姿势,要好好地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从刚才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飞过来一块石头,在他面前一掠而过,往地面上掉了下去。
可是,他只顾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啊,我们的城市变得越来越美好啦!
当然,那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头根本就没引起他的丝毫注意。
16云南的歌会
云南本是个诗歌的家乡,路南和迤西歌舞早著名全国。这一回却更加丰富了我的见闻。
这是种生面别开的场所,对调子的来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树林子和灌木丛沟凹处,彼此相去虽不多远,却互不见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却有种种不同方式。或见景生情,即物起兴,用各种丰富比喻,比赛机智才能。或用提问题方法,等待对方答解。或互嘲互赞,随事押韵,循环无端。也唱其他故事,贯穿古今,引经据典,当事人照例心中一本册,滚瓜熟,随口而出。在场的既多内行,开口即见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轻易搭腔。那次听到一个年轻妇女一连唱败了三个对手,逼得对方哑口无言,于是轻轻的打了个吆喝,表示胜利结束,从荆条丛中站起身子,理理发,拍拍绣花围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说:“你们看,我唱赢了”,显得轻松快乐,拉着同行女伴,走过江米酒担子边解口渴去了。
这种年轻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泼,劳动手脚勤快,生长得一张黑中透红的脸,满口白白的牙齿,穿了身毛蓝布衣裤,腰间围了个钉满小银片扣花葱绿布围裙,脚下穿双云南乡下特有的绣花透孔鞋,油光光辫发盘在头上。不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个村子里去打秋千,用马皮作成三丈来长的秋千条,悬挂在路旁高树上,蹬个十来下就可平梁,还悠游自在若无其事!
在昆明乡下,一年四季早晚,本来都可以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由呈贡赶火车进城,向例得骑一匹老马,慢吞吞的走十里路。有时赶车不及还得原骑退回。这条路得通过些果树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几个有大半年开满杂花的小山坡。马上一面欣赏土坎边的粉蓝色报春花,在轻和微风里不住点头,总令人疑心那个蓝色竟象是有意摹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听各种山鸟呼朋唤侣,和身边前后三三五五赶马女孩子唱的各种本地悦耳好听山歌。有时面前三五步路旁边,忽然出现个花茸茸的戴胜鸟,矗起头顶花冠,瞪着个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对于唱歌也发生了兴趣,经赶马女孩子一喝,才扑着翅膀掠地飞去。这种鸟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却欢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复叫个不停。最有意思的是云雀,时常从面前不远草丛中起飞,扶摇盘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蓝天空中钻去。仿佛要一直钻透蓝空。伏在草丛中的云雀群,却带点鼓励意思相互应和。直到穷目力看不见后,忽然又象个小流星一样,用极快速度下坠到草丛中,和其他同伴会合,于是另外几只云雀又接着起飞。赶马女孩子年纪多不过十四五岁,嗓子通常并没经过训练,有的还发哑带沙,可是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出口自然,不论唱什么,都充满一种淳朴本色美。
大伙儿唱得最热闹的叫“金满斗会”,有一次在龙街村子里举行,到时候住处院子两楼和那道长长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几个乡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围坐一矮方桌,足足坐满了三十来张桌子,每桌各自轮流低声唱《十二月花》,和其它本地好听曲子。声音虽极其轻柔,合起来却如一片松涛,在微风摇荡中舒卷张弛不定,有点龙吟凤哕意味。仅是这个唱法就极其有意思。唱和相续,一连三天才散场。来会的妇女占多数,和逢年过节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洁利索,头上手中到处是银光闪闪,使人不敢认识。我以一个客人身分挨桌看去,很多人都象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随后才想起这里是村子口摆小摊卖酸泡梨的,那里有城门边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铁箍桶的工匠家属,小杂货商店的老板娘子,乡村土医生和阉鸡匠,更多的自然是赶马女孩子和不同年龄的农民和四处飘乡赶集卖针线花样的老太婆,原来熟人真不少!集会表面说辟疫免灾,主要作用还是传歌。由老一代把记忆中充满智慧和热情的好听歌声,全部传给下一辈。反复唱下去,到大家熟习为止。因此在场年老人格外兴奋活跃,经常每桌轮流走动。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规矩传歌,不问唱什么都不犯忌讳。就中最当行出色是龙街村子一个吹鼓手,年纪已过七十,牙齿早脱光了,却能十分热情整本整套的唱下去。除爱情故事,此外嘲烟鬼,骂财主,样样在行,真象是一个“歌库”。小时候常听老太婆口头语:“十年难逢金满斗”,意思是盛会难逢,参加后,才知道原来这种会,只有正当金星入斗那一年才举行的。
同是唱歌,另外有种抒情气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马节跑马山下举行的那种会歌。
西南原是诗歌的家乡,我住云南乡下整整八年,所听到的不过是极小范围内一部分而已。解放后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欢畅,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泼和热情。唱歌选手兼劳动模范,不是五朵金花,应当是万朵金花!
17端午的鸭蛋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坎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有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园食单 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端午节,我们那里的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蛋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手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18吆喝
一位二十年代在北京作寓公的英国诗人奥斯伯特.斯提维尔写过一篇《北京的声与色》,把当时走街串巷的小贩用以招徕顾客而做出的种种音响形容成街头管弦乐队,并还分别列举了哪是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器。他特别喜欢听串街的理发师(“剃头的”)手里那把钳形铁铉。用铁板从中间一抽,就会呲啦一声发出带点颤巍的金属声响,认为很像西洋乐师们用的定音叉。此外,布贩子手里的拨啷鼓和珠宝玉石收购商打的小鼓,也都给他以快感。当然还有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长号。他惊奇的是,每一乐器,各代表一种行当。而坐在家里的主妇一听,就准知道街上过的什么商贩。最近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还广播了阿隆·阿甫夏洛穆夫以北京胡同音响为主题的交响诗,很有味道
囿于语言的隔阂,洋人只能欣赏器乐。其实,更值得一提的是声乐部分--就是北京街头各种商贩的叫卖
听过相声《卖布头》或《改行》的,都不免会佩服当年那些叫卖者的本事。得气力足,嗓子脆,口齿伶俐,咬字清楚,还要会现编词儿,脑子快,能随机应变
我小时候,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胡同里从早到晚叫卖声没个停
大清早过卖早点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的。然后是卖青菜和卖花儿的,讲究把挑子上的货品一样不漏地都唱出来,用一副好嗓子招徕顾客。白天就更热闹了,就像把百货商店和修理行业都拆开来,一样样地在你门前展销。到了夜晚的叫卖声也十分精彩
“馄饨喂--开锅!”这是特别给开夜车的或赌家们备下的夜宵,就像南方的汤圆。在北京,都说“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其实,馄饨挑子也一样。一头儿是一串小抽屉,里头放着各种半制成的原料:皮儿、馅儿和佐料儿,另一头是一口汤锅。火门一打,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馄饨不但当面煮,还讲究现吃现包。讲究皮要薄,馅儿要大
从吆喝来说,我更喜欢卖硬面饽饽的:声音厚实,词儿朴素,就一声“硬面--饽饽”,光宣布卖的是什么,一点也不吹嘘什么
可夜晚过的,并不都是卖吃食的,还有唱话匣子的。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声机和半箱唱片。唱的多半是京剧或大鼓。我也听过一张不说不唱的叫“洋人哈哈笑”,一张片子从头笑到尾。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讨厌胜利公司那个商标了:一只狗蹲坐在大喇叭前头,支棱着耳朵在听唱片。那简直是骂人
那时夜里还经常过敲小钹的盲人,大概那也属于打击乐吧。“算灵卦!”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还有过乞丐。至今我还记得一个乞丐叫得多么凄厉动人。他几乎全部用颤音。先挑高了嗓子喊“行好的--老爷--太(哎)太”,过好一会儿,(好像饿得接不上气儿啦。)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吃吧!”
四季叫卖的货色自然都不同。春天一到,卖大小金鱼儿的就该出来了,我对卖蛤蟆骨朵儿(未成形的幼蛙)最有好感,一是我买得起,花上一个制钱,就往碗里捞上十来只;二是玩够了还能吞下去。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在我肚子里变成青蛙!一到夏天,西瓜和碎冰制成的雪花酪就上市了。秋天该卖“树熟的秋海棠”了。卖柿子的吆喝有简繁两种。简的只一声“喝了蜜的大柿子”。其实满够了。可那时小贩都想卖弄一下嗓门儿,所以有的卖柿子的不但词儿编得热闹,还卖弄一通唱腔。最起码也得像歌剧里那种半说半唱的道白。一到冬天,“葫芦儿--刚蘸得”就出场了。那时,北京比现下冷多了。我上学时鼻涕眼泪总冻成冰。只要兜里还有个制钱,一听“烤白薯哇真热乎”,就非买上一块不可。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烫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学校还可以拿出来大嚼一通
叫卖实际上就是一种口头广告,所以也得变着法儿吸引顾客。比如卖一种用秫秸秆制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艺儿赛活的。”有的吆喝告诉你制作的过程,如城厢里常卖的一种近似烧卖的吃食,就介绍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儿又白搭。面的包儿来,西葫芦的馅儿啊,蒸而又炸。”也有简单些的,如“卤煮喂,炸豆腐哟”。有的借甲物形容乙物,如“栗子味儿的白薯”或“萝卜赛过梨”。“葫芦儿--冰塔儿”既简洁又生动,两个字就把葫芦(不管是山楂、荸荠还是山药豆的)形容得晶莹可人。卖山里红(山楂)的靠戏剧性来吸引人,“就剩两挂啦”。其实,他身上挂满了那用绳串起的紫红色果子
有的小贩吆喝起来声音细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听那种忽高忽低的,也许由于小时人家告诉我卖荷叶糕的是“拍花子的”拐卖儿童的,我特别害怕。他先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一包糖来”,然后放低至少八度,来一声“荷叶糕”。这么叫法的还有个卖荞麦皮的。有一回他在我身后“哟”了一声,把我吓了个马趴。等我站起身来,他才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荞麦皮耶”
特别出色的是那种合辙押韵的吆喝。我在小说《邓山东》里写的那个卖炸食的确有其人,至于他替学生挨打,那纯是我瞎编的。有个卖萝卜的这么吆喝:“又不糠来又不辣,两捆萝卜一个大。”“大”就是一个铜板。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编起快板:“老太太(那个)真行好,给个饽饽吃不了。东屋里瞧(那么)西屋里看,没有饽饽赏碗饭。”
现在北京城倒还剩一种吆喝,就是“冰棍儿--三分啦”。语气间像是五分的减成三分了。其实就是三分一根儿。可见这种带戏剧性的叫卖艺术并没失传。
19春酒
农村的新年,是非常长的。过了元宵灯节,年景尚未完全落幕。还有个家家邀饮春洒的节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觉里,其气氛之热闹,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时,注重迎神拜佛,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厨房里,生怕撞来撞去,碰碎碗盏。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时,脚都不许搁住灶孔边,吃东西不许随便抓.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说活尤其要小心,要多讨吉利,因此觉得很受拘束。过了元宵,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没闯什么祸,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的邀喝春酒,我是母亲的代表,总是一马当先,不请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手罩还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说实在的,我家吃的东西多,连北平寄来的金丝蜜枣、巧克力糖都吃过,对于花生、桂圆、松糖等等,已经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到了喝春酒时,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补气、健脾、明目的哟!”母亲总是得意地说。她又转向我说:“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缝,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太补了。”其实我没等她说完,早已偷偷把于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
八宝酒,顺名思义,是八样东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枣(不知是南枣还是北枣)、荔枝、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两粒橄榄。要泡一个月,打开来,酒香加药香,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我端着、闻着,走来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杯子捏存手里,酒却伞洒在衣襟上了。抱着小花猫时,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觉。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来,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问我喝了几杯酒。我总是说:“只喝一杯,因为里面没有八宝,不甜呀。”母亲听了很高兴。她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一定给他们每人斟一杯八宝酒。我呢,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用筷子点一下酒,舔一舔,才过瘾。
春酒以外,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就是喝会酒。凡是村子里有人急需钱用,要起个会,凑齐十二个人,正月里,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和乡下所谓的八衙五、八盘八(就是八个冷盘,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不同,城里酒席称之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盘、四热炒、四大碗煨炖大菜),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口头话就是“我请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亲是从不上会的,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给大家请客,可以添点新春喜气。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点燃了,挂在花厅正中,让大家吃酒时划拳吆喝,格外的兴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得吃得喝。这时,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
席散时,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我就等于得了两条,开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两颊红红的,跟喝过酒似的。其实母亲足滴酒不沾唇的。
不仅是酒,母亲终年勤勤快快的,做这做那,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总是分给别人吃,自己却很少吃。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大约摸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可见她做什么事,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说:“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制,泡了八宝酒,用以供祖后,倒一杯给儿子,告诉他是“分岁酒”,喝下去又长大一一岁了。他挑剔地说:“你用的是美国货葡萄酒,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
一句话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20俗世奇人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迥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余闻者甚夥,久记于心;尔后虽多用于《神鞭》、《三寸金莲》等书,仍有一些故事人物,闲置一旁,未被采纳。这些奇人妙事,闻所未闻,倘若废置,岂不可惜?近日忽生一念,何不笔录下来,供后世赏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众生相耶?故而随想随记,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关,冠之总名《俗世奇人》耳。
刷子李
码头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呆着。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码头上的一种活法。自来唱大戏的,都讲究闯天津码头。天津人迷戏也懂戏,眼刁耳尖,褒贬分明。戏唱得好,下边叫好捧场,像见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红唱紫、大红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没哪,戏唱砸了,下边一准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摇篮上去;茶叶末子沾满戏袍和胡须上。天下看戏,哪儿也没天津倒好叫得厉害。您别说不好,这一来也就练出不少能人来。各行各业,全有几个本领齐天的活神仙。刻砖刘、泥人张、风筝魏、机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这种人的姓,和他们拿手擅长的行当连在一起称呼。叫长了,名字反没人知道。只有这一个绰号,在码头上响当当和当当响。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一行,别的不干。他要是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单坐着,就赛升天一般美。最别不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别不信!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倘若没这一本事,他不早饿成干儿了?
但这是传说。人信也不会全信。行外的没见过的不信,行内的生气愣说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个徒弟叫曹小三。当徒弟的开头都是端茶、点烟、跟在屁股后边提东西。曹小三当然早就听说过师傅那手绝活,一直半信半疑这回非要亲眼瞧瞧。
那天,头一次跟随师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镇南道给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浆。到了那儿,刷子李跟随管事的人一谈,才知道师傅派头十足。照他的规矩一天只刷一间屋子。这洋楼大小九间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随身带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开,果然一身黑衣黑裤,一双黑布鞋。穿上这身黑,就赛跟地上一桶白浆较上了劲。
一间屋子,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屋顶后刷墙。顶子尤其难刷,蘸了稀溜溜粉浆的板刷往上一举,谁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举刷子,就赛没有蘸浆。但刷子划过屋顶,立时匀匀实实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说这蘸浆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好赛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在墙面“啪”的清脆一响,极是好听。啪啪声里,一道道浆,衔接得天衣无缝,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开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关心的还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没有白点?
刷子李干活还有个规矩,每刷完一面墙,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会儿,抽袋烟,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墙。此刻,曹小三借着给师傅倒水点烟的机会,拿目光仔细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墙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连一个芝麻大小的粉点也没发现。他真觉得这身黑色的衣服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可是,当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墙,坐下来,曹小三给他点烟时,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出现一个白点,黄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师傅露馅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但他怕师父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妨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小三,你瞧见我裤子上的白点了吧。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点又出现,奇了!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洞!刚才抽烟时不小心烧的。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模样,笑道:“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曹小三学徒头一天,见到听到学到的,恐怕别人一辈子也未准明白呢!
泥人张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
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城角的戏院大观楼,一是北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样的人,也为捏各样的人。去大观楼要看戏台上的各种角色,去天庆馆要看人世间的各种角色。这后一种的样儿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饮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这当儿,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一位穿得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子,架式挺牛,横冲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赶紧吆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爷可是稀客,贵客,张五爷这儿总共三位——里边请!”
一听这喊话,吃饭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张五爷。当下,城里城外气最冲的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的张锦文。他当年由于为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张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背后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
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故此,泥人张只管饮酒,吃菜,西瞧东看,全然没有把海张五当个人物。
但是不会儿,就听海张五那边议论起他来。有个细嗓门的说:“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跟着就是海张五的大粗嗓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随后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这些话天庆馆里的人全都听见了。人们等着瞧艺高胆大的泥人张怎么“回报”海张五。一个泥团儿砍过去?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打鞋底抠下一块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还灵巧。海张五那边还在不停地找乐子,泥人张这边肯定把那些话在他手里这团泥上全找回来了。随后手一停,他把这泥团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柜台结账。
吃饭的人伸脖一瞧,这泥人张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张五在那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着正走出门的泥人张的背影叫道:“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
泥人张头都没回,撑开伞走了。但天津卫的事没有这样完的——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出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还加了个身子,大模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产,足有一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上边使墨笔写着:
贱卖海张五
估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看谁乐。乐完找熟人来看,再一块乐。
三天后,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买走了。泥人是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儿个。
21与朱元思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22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23马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24送东阳马生序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砚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25诗词曲五首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赤壁
杜牧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过零丁洋
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水调歌头
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山坡羊(潼关怀古)
张养浩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26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怒己,曰奉壹。
27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陷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28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
,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29满井游记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30诗五首
饮酒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行路难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杜甫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度江洒江郊,高者挂卷长林梢,下者飘转沈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蹋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己亥杂诗
龚自珍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