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语文教材解读:荷塘月色中的“自性化世界”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堪称中学语文教材中的经典之作。然而经典的成色似乎日渐黯
淡,当下的学生大多游离于这片“荷塘”,漠然围观朱自清一个人享受那无边的“月色”,
学生与文本之间似乎缺少连接的桥梁和通道。关于朱自清缘何写作《荷塘月色》,似乎已有
定论。其一是钱理群教授的《关于朱自清的“不平静”》,分析立足于政治视角,着眼于特
定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身份,认为“荷塘月色”的“梦”是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朱自清
的精神避难所。其二是孙绍振教授的《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分析立足于伦理视
角,着眼于相应的社会角色和个人际遇,认为“荷塘月色”是作者摆脱了丈夫、父親、儿
子等潜意识里的伦理负担后的自由之地。
可是这两条引领学生通往“荷塘月色”的“终南捷径”却在“新新人类”那里遭遇了
冷场与不解。政治视角的解读,学生面对诸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革命与反革命”等日
渐湮没于故纸堆的名词术语,反而愈加游离于“荷塘月色”之外,不得其门而入。伦理视
角的剖析,固然更贴近生活和人情,但被视为自由之地的“荷塘月色”,在学生看来却是难
以理解。在他们看来,无论国事如何家事怎样,“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
这样的场景,应该是所有中年男人最希望拥有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几天心里颇不宁
静”的心境在看到如此的场景后,至少会变得宁静些。都说家是心灵的栖息地,是人生的
避风港,面对这样的温馨时刻,朱自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去夜访
“荷塘月色”?
这是当下学生真实的阅读感受,也是他们阅读经典的真实困惑。问题不在于经典本身,
因为经典本身是经久不衰、超越时空的历史选择。问题也不在于学生,因为学生是在做依
据自身、契合时代的个性解读。既然政治视角过于疏远,伦理视角偏于隐性,那么,除此
之外我们能否找到通往“荷塘月色”的第三条路——一条更贴近学生、易引发共鸣的通道
呢?
林贤治在《人间鲁迅》中说:“中年是人生最不宁静的阶段。”这里的“不宁静”当然
可以有政治、伦理层面的原因,但是我们也应看到,这种“不宁静”不单属于中年,也不
独属于朱自清,它是属于人类群体的普遍心灵状态。如果以心理学的视角另辟蹊径,或许
更能“入乎其内”,走进先生的内心世界及其笔下的“荷塘月色”。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内心的不宁静是人类心灵的恒常状态。心理学家荣格有一个著名
的理论论断:人拥有“自性化”。他认为,人除了普通意义上的“自我(ego)”之外,在每
个人的内心深处,还存在着一种内在的自我,被称为“自性(self)”。自性化的心理诉求,
平时可能被我们忽略、抑制,但自性化是人心灵的必然追求。
一个人充分自性化,就意味着充分心灵化。心灵活动是个体的、隐私的、神秘的,甚
至是不合理、不合法的,同时也是无边无限的。人在现实社会中并没有自由,它受限于现
实的各种规范。可见,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由自己主导的“隐秘的世界”。
这个世界与外在的世俗、人情、原则等格格不入,甚至排斥自己最亲密的人。
对于这样的“自性化世界”,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用他自己的话表述得明明白白:
“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人在这
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一定要做的事,
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平常的“自己”,并不完全属于“自己”,无论是所想、所
做还是所说,很多时候都不能完全“自由”。因为人不仅有哲学属性,同时也具备政治属性、
伦理属性等。为了得到完全的“自由”,人就要超出平常的“自己”,就得寻找属于“自己”
的“另一个世界”。人的“自性化世界”并不可能完全存在,但这不能阻碍人们去寻找它的
脚步。
不同的个体,自然会有不同的“自性化世界”。于朱自清而言,它便是“这满月的光里”
的荷塘。从客观上来说,这“日日走过的荷塘”就在他的生活里,是他熟悉的世界的一部
分;从主观上而言,作者又在臆想中构建了自我的世界,在没有进入荷塘前他就推想“总
该另有一番样子”,即便后来发现“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他仍然“以
为这恰是到了好处”。看似这是自圆其说、自我安慰,其实恰恰说明“荷塘月色”是作者主
观构建和自我创造的“自性化世界”。
由此,我们也找到了鉴赏“荷塘月色”的关键词——“创造”。这是一个作者极力甚至
刻意去创造的“我”的世界,是超出平常的另一个世界。而之前很多解读往往拘囿于“景”
与“情”的鉴赏模式,使得分析索然寡味、褒贬不一。不仅很多学生不识珠玉,很多名家
竟也对它颇有微词。比如余光中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中认为:“朱文的譬喻虽多,却未见
如何出色。且以溢美过盛的《荷塘月色》为例……细读之余,当可发现这些譬喻大半浮泛、
轻易、阴柔,在想象上都不出色。”
我们不妨抛却文学技巧、艺术手法等鉴赏“套路”,以“创造”为线索和关键去重新审
视作者笔下的“荷塘月色”。在作者眼中,“荷塘月色”之可贵,不在于它有多么美好,也
不在于如何将其写得美好,而在于它是带给“我”自由且“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另一个
世界。
而这种主观创造也被植入到“荷塘月色”的描写中,能帮助我们揭开“荷塘月色”的
神秘面纱。
其一,文中频繁使用的叠词。吴周文在《谈》中认为:“这些叠词渲染出一
种雅而不俗的语言氛围,产生了独特的表情达意的效果……准确而又传神地描写出倾注作
者主观思想的美的形象。”一般而言,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叠词的运用贵在精而不在多。
过多的叠词,难免给人堆砌之感,产生黏腻的审美疲劳。
为什么朱自清不厌其烦地使用如此多的叠词?我想这跟叠词的作用和效果有关。除了
音韵效果,叠词能够突出人的情态,强化人的感受,最大程度凸显人的主观色彩。例如杜
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用“萧萧”摹拟落叶声,打通了人的感官和感受,既是叶声更是
心声。而在《荷塘月色》中,朱自清用“曲曲折折”“田田”“亭亭”“层层”“脉脉”等叠
词,表面上描摹的是荷塘、荷叶、荷花等的客观物状,更将其“打造”成了浸润自我感受
的主观意象。眼前的荷塘月色,已经不是单纯被欣赏的对象,俨然成了有生命且能与作者
互动的所在。虽然驳杂的叠词难免贻人“浮泛”的口实,但正是这种“任性”成就了这一
片属于“我”的天地。
其二,文中反复叠加的比喻。一般而论,写景状物常用比喻修辞,但要“适可而止”。
过多过长的比喻,非但缺少美感,还会给人以“喧宾夺主”的臃肿感。朱自清却反其道而
行之,在有限的篇幅里填充了密集的比喻:“亭亭的舞女的裙”,“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
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与传统的白描手法相比,如此连珠式的比喻似乎让读
者喘不过气来,作者就如画家一般用画笔快速连续地涂抹,真可谓浓墨重彩。通感也是比
喻的一种,只是更强调契合并充分调动人的感官。同时通感又是彰显个体创造性的修辞手
法,感受的微妙正在于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
渺茫的歌声似的”,用歌声来描摹清香,个中滋味只有作者才能真正体会,后来的读者大多
只能做“纸上谈兵”的技巧分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朱自清用极富创造性的比喻将“这
一片天地”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其三,文中连贯而用的动词。写景也讲究动静结合,运用表现动态的动词更是常态。
然而朱自清似乎对动词有些“强迫症”,刻意连续使用动词。“泻”“浮”“洗”“笼”“画”
等,一方面形象化地写出了月光的特点,使得月光仿佛具有了人的能动性和生命力;另一
方面又引出了文字背后潜在的创造者。作者犹如上帝之手,自在随性地涂抹着这一片天地,
是他将“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画在荷叶上。这的确是“独处的妙处”:什么都可以想,
什么都可以做。
然而“这一片天地”充其量只是“好像是我的”,这片依据客观而创造的荷塘并非完全
的“自性化世界”。尽管作者极力构造,但终究不能遂心如意:“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
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蝉声与蛙声的存在,似乎打破
了作者苦心经营的美梦,用热闹宣告了它们的存在。荷塘是荷塘,“我”还是“我”,它们
的热闹是“它们的”,“我”依然什么也没有。由此可见,“自性化世界”是很难在现实世界
中找到的。
但人的“自性化”脚步是不会停止的,它必然促使人们不断地去寻求其他的突破口。
作为拥有特殊身份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往往创造出自由的瞬间。在艺术创作或文学欣赏
的瞬间,“我”能挣脱现实的束缚,进入自由的生命体验。所谓宁静或者幸福,正是对自由
的一种心灵体验。诸如一些天才的画家、音乐家的巅峰之作,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他们追求
乃至达成“自性化”的结果。因此,我们不得不回到朱自清作为文学家的身份特征上来。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与其说是“忽然”,不如说是作者心灵诉求的“必然”。
在诗歌中的荷塘,作者似乎完全找到了久违的宁静。岂止是宁静,简直就是忘我。“那是一
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此“热闹”非彼“热鬧”,它完完全全是因“我”
而起、为“我”所有的。江南采莲旧俗,诗词采莲旧事,允许作者充分进入这虚幻而美好
的世界,不用顾忌自己的身份,也不用考虑所处的环境,尽情嬉游,尽享风流,尽显有趣。
这一刻,我们作为旁观者见证了一位作家的“自性化”过程。
当然,“自性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往往因为现实的介入而转瞬即逝。“这样想着”,
前一刻还沉浸在“自性化世界”中;“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下一刻便重新投
入现实生活。然而这一次荷塘之行的意义并没有因此而消解,它既是作者作为个体的心灵
之旅,也是作为群体的你我他的精神一瞥。
从某种意义而言,我们都是朱自清,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找寻属于我们的“荷塘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