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鉴赏 韩愈作《师说》的时候,有人以为是在唐德宗贞元十八年(),这大致是可信的。 这年韩愈岁,刚由洛阳闲居进入国子监,为四门学博士,这是一个从七品的学官。 但他早已有名。 他所提倡和不断实践的古文运动,在那一两年内,正走出少数爱好者的范围,形成一个广泛性的运动,他俨然成为这个运动的年轻的领袖。 他用古文来宣传他的主张。 维护先秦儒家的思想,反对当代特别盛行的佛老思想;提倡先秦两汉的古文,反对俗下文字即魏晋以来饰其辞而遗其意的骈文:这就是古文运动的内容。 这个运动所以逐渐形成于唐德宗统治的后期,是有现实的社会条件的。 它是为维护唐王朝的统一、反对藩镇割据的政治目的服务的。 而这除军阀、大地主外,正是当时广大社会阶层的现实利益的要求。 韩愈的积极努力,对这个运动的开展与形成,起了不断促进的作用。 就古文来说,他不仅自己刻苦努力,从理论到实践,表现了优秀
的成绩;更重要的是他不顾流俗的非笑,努力提倡,特别表现在给青年们热情的鼓励和指示。 《师说》正是这种努力所引起的一篇具有进步意义和解放精神的文章。 韩愈由于幼年的家庭教养和天宝以来复古主义思潮的影响,从青年时代起,就以一个传道的古文家自命。 这也是他在科举和仕宦的阶梯上十年不能得意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他并不悔,还愈来愈有自信。 最初他到汴州参加宣武节度使董晋幕府的时候(—),先教李翱学古文;由于孟郊的介绍,不久又教张籍学古文。 后来逃难到徐州(),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安置他在符离,又教一个青年人张彻读古书,学古文。 张建封死后,仕途不通,到洛阳闲居(—)。 向他请教的青年愈来愈多,他对青年们非常热情,奖励有加。 他在《重答李翊书》中说: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 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为了广圣人之道,他以热情的、有礼貌的态度对待一切向他请教的青年,他认为这并不是什么礼逾和情过的问题。 他回答许多青年的信,指示怎样做人,怎样作文。 在韩愈看来,文章是作者的人格修养的表现,做人与作文应该是
一致的。 他进了国子监后,对待青年依然非常热情。 韩愈这样不断地同青年后学交往,给他们奖励和指示,这是魏晋以后所没有的现象,当然要引起人们的奇怪,以至纷纷议论和责难。 一切向韩愈投书请益的青年便自然地被目为韩门弟子,因而韩愈好为人师的古怪面貌也就非常突出了。 但韩愈是早有自信的,他不管人们怎样诽谤,依然大胆地回答青年们的来信。 他在《答胡生书》中说:夫别是非,分贤与不肖,公卿贵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于是。 如生之徒,于我厚者,知其贤,时或道之,于生未有益也。 不知者乃用是为谤!不敢自爱,惧生之无益而有伤也,如之何?他对那些恶意中伤的诽谤,表示愤慨,也为向他请教的青年担忧。 《师说》的最后一段,声明写作的由来,说这是为了一个好古文能行古道,跟他学习的青年李蟠而作的。 实际上他是借此对那些诽谤者来一个公开的答复和严正的驳斥。 他是有的放矢的。 在这篇文章里,他首先(第段)肯定从古以来师对于任何人总是不可少的,因为人不能生而知之,谁也不能没有惑──茫然不解的东西。 因此,他认为师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而是一种传道受业解惑的人。
他还认为人人都可以为师,没有社会地位(贵贱)或年龄(长少)的限制,只问他有没有道,有就可以为师,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接着(第段),他慨叹古来的师道久已失传。 一般的人,既不能无惑,又耻学于师,所以越来越愚蠢。 然后列举事例,论证这种耻学于师的风气实在是愚蠢而奇怪的。 他说有一种人,即士大夫,对于儿子,则择师而教之;但对于自己,则耻师焉:这就是他们的不明。 又有一种现象,广大的各行各业的人,即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以彼此相师为耻;而士大夫之族,如果有人谈到谁是师,谁是弟子,则大家共同非笑,问其理由,无非是年龄、地位云云,这又证明了他们的智慧反而在他们所瞧不起的巫医等等之下,这不是很奇怪吗?再看(第段),士大夫之族所崇拜的圣人没有一定的师,孔子的师有郯子、苌弘等,这些人都不及孔子。 而且孔子还说过,三个人里面,一定有一个人是他的师。 因此,作者得到另一个重要的论点,师和弟子的关系是相对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这就是说,弟子可以为师,师也可以为弟子。 所以师和弟子的关系的存在,最后结论很简单,不过是因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缘故。 这也还是前文所提出的论点,即能者为师。
由此可见,《师说》不仅严正地驳斥了那些愚蠢的诽谤者,更可贵的是提出了三点崭新的、进步的师道思想:师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人;人人都可以为师,只要具有那样的能力;师和弟子的关系是相对的,某一方面比我好,在这一方面他就是我的师。 这些思想把师的神秘性、权威性、封建性大大地减轻了;把师和弟子的关系合理化了,平等化了,把师法或家法的保守的壁垒打破了。 这些思想是和他后来发展的道统思想矛盾的。 这些思想是具有解放精神、具有深刻的人民性的思想。 这是唐德宗时代在相对的稳定局面之下,城市繁荣、商业经济发展的反映。 因此,可以想象,这篇《师说》的流布,鼓舞和吸引了更多的青年后学,也因而招致了更多的顽固的士大夫之族的反对。 实际上,韩愈也确乎因此官更难作,不断地遭到当权者的排挤。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 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 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 愈以是得狂名。 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贞元十九年(),韩愈在监察御史的职位,第一次被当权的官僚集团赶出了长安,贬到阳山(今广东阳山),就是在作《师说》一年后。 他这次被贬,原因可能很复杂,但照柳宗元所说,这篇《师说》至少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由此狂名更大,为更多的顽固派所疾恶,更容易遭到莫名的排挤。 然而韩愈在奖励后学这一点上,态度始终不变,只是到了元和以后,声势没有在贞元末年那么大就是了。 到了宋代,有人为韩愈辩解,说他非好为人师者也(《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二引洪曰),这是说,由于学者归附,韩愈是不得已而作之师的。 又有人以为韩愈作《师说》,盖以师道自任,但充其量不过以传道受业解惑为事,则世俗训导之师,口耳之学耳(俞文豹《吹剑三录》),这是指韩愈把师的封建作用大大地降低了。 可见这篇《师说》的解放精神是不容易为一般封建士大夫所接受的。 因此,它在当时的重大意义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