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静夜思》依恋和思念故乡,本是人之常情。在古代,由于交通不便,以及各种社会联系不够发达,人们的乡情显得特别浓重,因而,古代诗歌中留下了大量抒写乡情的篇章。这里,我们不妨设想举行一次民意测验,从这类诗歌中评选出传诵最广、最为人们熟悉的一首,那么,可以预料,十之八、九是李白的《静夜思》当选。如今,人们熟知的是这样四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然而,这首小诗最初的字句却稍异于此。宋刊本《李太白文集》(笔者所见为日本静嘉堂藏本的影印本)、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洪迈所编《万首唐人绝句》,第一句均作床前看月光,第三句均作举头望山月;元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集》、明高棅《唐诗品汇》,也是如此。这应该是诗的本来面目。到了清代,情况遂起了变化。在《全唐诗》及王琦辑注《李太白文集》中,虽然保留了诗的原貌,但在各种选本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沈德潜《唐诗别裁》、乾隆御定《唐宋诗醇》中,第一句变成了床前明月光,第三句仍旧。而蘅塘退士孙洙编《唐诗三百首》,则连第三句也改成了举头望明月。其后(包括解放后)的各种李诗选本及唐诗选本,字句大都从《唐诗三百首》。这样一来,《静夜思》就被局部地改动过了。这种改动,对诗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仔细体味,第一句如作床前看月光,中间嵌进一个动词,语气稍显滞重;再说,月光是无形的东西,不好特意去看,如果特意看,也就不会错当成霜了。而说明月光,则似不经意间月光映入眼帘,下句逗出疑字,便觉得很自然;何况,明字还增加了月夜的亮色。第三句,望明月较之望山月不但摆脱了地理环境的限制,而且,山月的说法不免带点文人气文人诗中,往往将月亮区分为山月海月等,明月则全然是老百姓眼中的月亮了。那么,改诗的人是谁呢?我以为只能是人民大众。蘅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序》中说,此书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编成,当时人口所传的《静夜思》,大概就是那样四句。一首文人诗来到民间,得到群众的喜爱,在流传的过程中,老百姓自然而然地会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和语言习惯改造它,使它更适合自己的口味。这种改造,又反过来加速与扩大了诗的传布,而随着这首小诗的广泛流传,人们心目中的李白也变得更为平易可亲了。《静夜思》这首诗,能为文化水平最低的人所理解、所接受、所喜爱。这除了在很大程度上归于它语言的明白晓畅外,还应该有内容方面的原因。短短二十字,何以具有如此广泛的艺术感染作用?很值得我们作一番探求。
为了更好地理解《静夜思》,我们需要把它与别的抒写乡情的诗歌作一比较,即以唐人绝句中的一些著名作品为例:宋之问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作者从远离家乡的贬所逃归,临近故乡时,惴惴不安,诗中含有难言之隐。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作者在朝中做官几十年,老来请求还乡,诗中流露着重返故乡的喜悦,又透出轻微的怅惘与孤独之感。岑参《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作者从军西域,行旅匆匆,万里之外思乡,其情颇为悲凉。柳宗元《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作者政治失意,去国怀乡,故造语危竦,情思峻烈。李白也有一首《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此为诗人晚年之作,他经历了一生坎坷,老来又遭流放,晚景凄凉,心情郁愤,其乡思亦苦恨惨愁。所有这些抒写乡情之作,具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所写乡情都同作者的生活经历及眼前处境联系着,因而乡情具有具体的生活内容,具有个人的独特感受。二是所写乡情大都强烈、浓重,内含的感情力度大。读这样的诗歌,人们须设身处地地想象诗人的处境,体察诗人的心情,才能充分领会诗意。这就要求读者具有与诗人相同或相近的、直接或间接的生活体验或生活见闻。象《回乡偶书》所写到的鬓发变白、乡音未改等细节,是日常生活中的习见现象,这首诗就比较容易被人们理解和接受。另一些诗,由于所表现的乡情具有很强的个人特点,引起乡情的环境又非寻常可遇,因而,一部分生活经验较丰富或文化素养较高的读者也许能够体会其中的诗情,产生较强的感情共鸣,但另有许多人因为生活见闻与文化水平所限,不知海畔尖山的景象怎样奇异,不知杜鹃啼归的声音如何悲切,便不可能充分体会诗人的感情活动。这样一来,这些诗歌在群众中的普及程度就受到了限制。回头来看《静夜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首先,从引动乡情的具体环境和具体过程看。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能遇到的普普通通的月夜。宁静的月夜里,沐浴着清幽柔和的月光,人们很容易陷入沉思,展开遐想,产生缠绵而渺远的情思。离家在外的人,仰望明月,思绪常常飞越空间,想起同在这一轮明月照耀下的故乡;同时,又飞越时间,想起早先在故乡的明月下经历过的生活情景,这就产生了思乡之情。《静夜思》中的乡情,就是这样生发出来的,当着诗人举头望明月时,一缕乡思便从心头油然升起了。这样一个乡思引动的过程,不但人们很容易理解,而且不少人都曾亲自体验过,这就形成了诗歌能为人们普遍理解和接受的一个重要条件。其次,从乡情的内容看。当李白在静夜里对月思乡的时候,他的乡情一定有这样那样的具体内容。比如,我们可以设想,诗人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梦醒过来,望着一轮明月,产生了乡思;说不定,他刚才做的正是个思乡的梦,醒来后思故乡,便是回味梦中之事。可是,所思的内容在诗中一点没有反映出来,诗人只是点出思故乡三个字罢了,正如沈德潜所评:旅中情思,虽说明却不说尽。然而,正因为诗人没有把他的乡思说尽,诗歌才给读者留下了自由想象的充分余地。不同的人,尽可以用自己不同的生活体验去填充它,把它具体化。诗,在这里只起着提示和引逗的作用。这样,诗也就突破了诗人与读者之间因生活经验不同可能产生的感情上的隔膜,而在广大读者中获得了广泛的适应性。
再次,从乡情的特征看。《静夜思》中的乡情,十分轻淡。非但古诗中常见的那种客子思乡怀亲的悲愁与痛苦在《静夜思》中看不到,就连游子最起码的孤寂和凄清之感,都淡得使人觉不出来。这又如清人徐增所评:因疑则望,因望则思,并无他念,真静夜思也。它所抒发的乡情,就象诗中那弥漫于天上地下的月光一样,轻盈似纱,清淡如水。这种感情,以柔美、温和为特征,它内含的感情力度极小,自然也不会引起人的强烈激动。然而,恰恰是这一点,使它与普通人们的感情活动相互合拍了。因为实际生活中,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总是处在正常的境遇中,其感情活动(当然也包括乡情)并不是强烈的冲动,并不是大喜大恸,长歌痛哭,而多半带着轻柔、温和的调子。这可以叫做人的感情活动的平凡生活色彩。《静夜思》所抒写的乡情,正是一种显示了平凡生活色彩的感情,这就造成了它引起人们普遍共鸣的客观感情基础。当这种共鸣出现的时候,人们并不感到心灵的强烈震撼,而只是心弦被轻微地拨动了一下,从而引起一种熨贴的、和谐的美感,人的精神就得到了满足。《静夜思》在人们心中所引起的这种力度极小的感情波动,适应了人们日常精神生活的需要,因而,它就得到了人们的普遍喜爱。《静夜思》内在的艺术感染力及其感染作用的广泛性,我想于此可以得到大概的说明。李白的诗歌,向以感情强烈为特征,《静夜思》却显得情趣迥异。这一方面表明了诗人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同时,也可能与诗人特定时期的生活境况有关。由于《静夜思》的内容过于单纯,我们很难据以确切断定它作于何时何地。但综观李白其人,由于他天性旷达,一生极少思乡之作,只有青年时代刚出蜀不久时,以及临到迟暮之年,才有故乡之思在诗中出现。按以李白出蜀后的事迹,他在二十七岁前后婚于故相许圉师的孙女,曾在安陆白兆山桃花岩渡过几年幸福而平静的岁月。其时,诗人生活安定,心境恬适,而又出蜀未久,很有可能在一个月夜中产生轻微的乡思,《静夜思》或者就是作于此时。诗中说山月,也切合安陆的地理环境。这差不多是题外话,姑妄言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