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开双手,手指头的个数已经不能记载姑姑离开的年头了。我心里一阵纠痛,我是否该让这沉痛的记忆刻成不朽的文字,洗去淀积在心里十四年的悲痛。十四年前的六月,是香港即将收回的日子。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为这个盛大的日子满满的期待着。作为一个初三学生的我,还不能理解收回香港的更深层的意义。但受着大家的激动的心理暗示,对这个特殊的日子尤其急切地盼起来了。那是一个容易兴奋的年龄,我有为着将至的事作暗号的习惯,于是,暗地里在我的记事本里作了倒记时的记号。还有最后半个月了,十五,十四,十三……每天都一丝不苟地用红色的钢笔划上记号。然而,在写到“十”的那天,我收到了一个震惊的捎信,陈芳二姑不行了!一股巨大的悲哀袭击了我,因为我每天做着鲜艳的记号。在这样的记录里,我失去了我的姑,于是我长久地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记事本上的显目的“十”后面的数字就断了,犹如姑的生命在这里嘎然而止!那个年代,有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就坚决认定这歌里的小芳就是我的芳姑,因为她的好看和善良,因为她的长而柔顺的黑头发。当大家都会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暗自得意。那时候,村子里有好几个和陈芳姑姑同龄的大姑娘,不过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眼中,陈芳姑是最好看的。她不但长得好,而且心地好,脾气好。冬天里,大人们喜欢围坐在一起聊家常,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那些留着长头发的女人们背后,鬼鬼祟祟的把她们的头发
散开,然后全神贯注的练习编辫子。有的婶娘不许我折腾她们的头发,会恶狠狠的吼我。只有陈芳姑从来不会生气,她总是笑着,头或仰或歪着配合我笨拙的瞎折腾,不管我给她弄个什么怪诞的发型,她总是笑着夸我:二娃子,好手艺!她喜欢逗趣地叫我二娃子,我不高兴她这样叫我,同村的奶奶婶婶们都叫我二姐。我上初中了,我正式地告诉陈芳姑,不许再叫我二娃子了,我长大了呢。姑笑笑,说,再大还是我的二娃子。我已经不再趴在她背上编辫子了,但是我喜欢姑家的有着奶香味的面条。我们村里只有她家才有那种好吃的面条,那是二爹从涪陵城里带回来的。家里人只舍得给她吃,她只舍得给我吃。我每周末从学校回来,她总记得端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无论如何,姑家的面条好吃来着,我就同意了她继续叫我二娃子。再说,她这样叫我的时候也显得格外的亲昵。村里的小孩中,她只给我吃面条,知道姑喜欢我。姑家就在我家的隔壁,妈妈只要见我没在家,就很自然的到她家去找寻。有时候我犯了错,就会害怕的跑去姑家里,求她帮我藏起来。当妈跑来找我的时候,姑就会先跟我妈讲好不许打骂我,然后才承认把我交出来,姑是我的保护女神。姑姑喜欢干净,至今还常想起她弯着腰扫地的情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洁癖这个词语,不管地上多么干净,每过一会她总会又扫起地来。我喜欢姑的干净,她的卧室在楼上,是用木料搭的一个小阁室。从下面望上去,像一个顶神奇的空中楼阁。虽然很狭窄,姑把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也不觉得拥挤。
床上永远是一片洁白,像姑的笑容一样干净纯洁。有时候,晚上我也不愿回家里来,就在姑那里挤着睡。姑跟我讲她的经历,讲她在外面打工时有意思的情节,讲外面的精彩有趣的世界。听别人说,姑的男朋友甩了她,我心里一阵窃喜。以后姑就可以独独地归了我,那是一个小孩子的自私,不愿有人来分享自己亲近的人。但同时又为姑打抱不平,觉得应该姑先甩掉他才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得男女感情是怎么回事,有次我问姑:你恨他吗?姑只一脸忧伤地说:他是个好人!姑仍旧给我讲着她的故事,是精彩的有趣的世界。后来,又听村里人说,姑有病,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小孩子,并且活不了多久。我很气愤别人在姑的背后说她的坏话,姑身体虚弱我是知道的,但村人的话,我既不愿相信,又害怕证实。所以,只管恨着别人的多嘴,又替姑担心起来。有一天晚上,我问姑:你会死吗?姑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我死了你怕吗?我被吓哭了,不是怕她的死,而是怕她会死!我坚决地摇着头,想把这个念头从心里赶走。我大声地说:不许死!姑笑了:二娃子,听你的。姑的脸色日渐苍白起来,常常看她握着扫把也显得无精打采,有时候,扫着扫着会一手扶着头,一手扶着墙,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姑怎么了,我很紧张地看着她,她仍旧是苍白的笑着:没事的,习惯了!我不知道她是指习惯了扫地,还是习惯了头晕!姑姑失言了,她答应我的,可她死了!白血病。那年她二十五岁,我十五岁。
姑还没有讲完她的故事呢,我现在才明白,姑的经历未必就是有趣而精彩的,只是她不忍小小年纪的我就懂得太多人生的无可奈何。她那么热爱生活,她常常手里握着扫把,她是否在岂图扫走她人生中密布的阴云,她那么努力地为我编织一个完满的世界的时候,谁曾想姑多少次曾暗自为自己的不多的时日落着绝望的泪啊!姑的洁白的床单烧了,她的苍白的笑也化作一屡轻烟。然而,不只洁白的床单;不只苍白的笑;不只那柔顺的长发;不只那逗趣地叫我二娃柔柔的声音;不只她的浅浅的酒窝……一切满满地填充着我的记忆。我从不曾忘记我的陈芳姑。“白血病”这几个字无论以何种方式出现,我总会想起她。每年的六月二十一号,我会想起她;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对姑说:姑,我跟你一样大了,别再叫我二娃!姑要是活着,已经是近四十的妇人了,然而,她是永葆青春的。她没有后代,所以只有一个土堆成了她最后的家园。现在,她的坟身有着杂乱的野草,孤零零的!在林子边眼巴巴的望着我们的村庄和我们的成长。我,想念我的姑,此刻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