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准无题诗锦瑟试析

李商隐准无题诗锦瑟试析      晚唐诗人李商隐以无题为名的爱情诗，最为人们所传诵，但他的无题诗具有“朦胧”的特点，旨意隐秘。这些以无题为名的爱情诗，包括以《无题》为题的十五首，和以句首二字为题的“准无题”诗近三十首。这些诗有的有所寄托，但大部分属于纯粹的情诗。其中，“准无题”诗《锦瑟》是李商隐最负盛名的一首诗，也是最难索解的一首诗，诗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锦瑟》诗中写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瑟乃古代弹弦乐器，其历史久远。据《仪礼》记载，古代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中，都用瑟伴奏唱歌。战国至秦汉之际盛行“竽瑟之乐”。魏晋南北朝时期，瑟是伴奏相和歌的常用乐器。隋唐时期用于清乐。锦瑟指四川锦城成都制造的瑟。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年秋天，李商隐曾应西川节度使柳仲郢的邀请，去四川任参军之职，在四川的梓州幕府生活四年。大中九年（855年），柳仲郢被调回京城任职。出于照顾，他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虽然品阶低，待遇却比较丰厚。李商隐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两到三年。46岁这年（ 858年），李商隐以黯然的心情离开官场回乡闲居，不久去世。在四川梓州生活期间，李商隐大部分时间都郁郁寡欢，是其宦游生涯中最平淡稳定的时期，旨在追忆生平的《锦瑟》，正是在这个时期写下的。勿庸置疑，《锦瑟》描写了李商隐人生之悲欢离合这是一定的。诗家之所以慨叹“一篇《锦瑟》解人难”，是因为写得十分隐晦。之所以写得十分隐晦，则是因为诗人不愿以真相示人。首联没有什么难解的。是说他弹着二十五弦的锦城之瑟，但诗人却将弦数增加一倍——五十弦——因为诗人已是接近五十岁的人了，自觉来日无多。每弦每节，都令诗人由衷怀思往昔风月情浓的青春华年。尾联也没有什么难解的。是说那一段令诗人终生难忘的悲欢离合之情，本可以留待慢慢地、详细地、长久地追忆，但自从与伊人分别之后，诗人常觉不堪回首，不敢思量——因为每次回首、思量，诗人都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头脑一片模糊，乃至迷失了自我。难解的是颔联和颈联，因这两联用典多且生僻——惟将典故与诗人所忆的具体悲欢离合之情相结合，才能获得颔联和颈联之解。颔联中的那位神秘“望帝”是谁？他“托杜鹃” 示给“春心”的那位神秘女子又是谁？显而易见，诗人也有“托杜鹃”示“春心”意愿的。这种隐藏于内心的情爱，令诗人终生难以平息，他只能以某种暧昧的诗语说出，也就是转换成对于庄生和望帝的缅怀，也算是一种聊以自慰的寄托，这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那段几乎湮灭的古老传说。——正因为《锦瑟》在四川创作，所以作者熟练地引用了蜀地的典故——古老的传说。 ——《太平御览》援引《蜀王本纪》说，古时候有个男人从天上下凡，降落在朱提（今四川宜宾附近）这个地方，他就是杜宇，与此同时，一个叫做“利”的女人从井水里诞生了，于是这天造地设的两人，便互相恩爱起来，成了一对夫妻。杜宇凭着自己的政治才能当上了国王，以郫（今四川郫县）为都城（今人称“杜鹃城”），传授农耕技术，大力发展种植业，令蜀国变得强盛起来，由此成为当地最有名的贤君之一，后人称之为“望帝”。杜宇执政了许多年之后，蜀国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有具尸体随着江水逆流而上，径直到了郫都，竟然又“活”转了过来，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去，惊动了当地居民，一时传为耸动八方的新闻。据《路史》记载，这个来历蹊跷的怪人自称“鳖灵”，来自下游的荆楚之地，似乎在向世人暗示他是鳖鱼成精。他的神奇事迹触发了望帝的好奇，他下令召见鳖灵，听信了他胡编乱造的履历，甚至为他的口才所打动，委任他担任宰相，专门负责治理洪水。鳖冷果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他上任之后，就率众凿开玉山（《水经注》说是巫山），疏通了被堵塞的河道，从而彻底平息了水患，使人民得以安身立命，由此立下卓越的功勋，一时声名鹊起，威望震天。望帝传说的核心段落，就是在宰相鳖灵在前线治水的同时，老国王杜宇贪恋美色，忍不住去跟鳖灵的妻子私通，违背了世俗的伦理规则。鳖灵治水回来之后，杜宇为此深感惭愧，认为自己德低望轻，于是把王位拱手让给了鳖灵。这听起来很像是是一场暧昧的政治－情感交易。 但是，《说郛》辑录的《太平寰宇记》，泄露了所谓望帝禅让事件的真相：杜宇自逃跑之后，想要复位而不能成功，这才化身为杜鹃鸟。这段话向我们暗示鳖灵是个篡位者，而望帝私通之说便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据《华阳国志.蜀志》，杜宇的妻子叫梁利，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当年在江源（今四川松潘县附近）游泳的时候，芙蓉出水，惊艳四座，被路过那里的杜宇一眼相中，成了他的王妃——这个江源游泳事件，后来却被讹传为她从井水里诞生。《蜀志》还特地指明，梁利不是杜宇妻子，而是杜宇最受宠爱的妃子。她年轻迷人，与老国王恩爱缠绵，整个蜀国众所周知，宰相鳖灵自然也透彻了解。人们不知道鳖灵在什么时候萌生了横刀夺爱的念头，人们仅仅知道，在杜宇死后，梁利突然下落不明。她的倩影似乎永久消失在历史的暗影里。只有一则民间故事透露说，梁利因誓死不从鳖灵的淫威而遭到幽囚，最后也化为杜鹃鸟，与先前化为杜鹃的杜宇一起双双飞走。这显然在向世人暗示梁利的死亡。在中国文化密码体系中，杜宇梁利的化鸟和梁山伯祝英台的化蝶，遵循了同一种语法，它们都是关于死亡的隐喻。杜宇含冤而死，是蜀国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人民知道他的冤屈，于是流传起了他的亡灵化身杜鹃鸟的神话。其实在丛林和田野上啼叫的不只是杜宇，也应当包括他的爱妃梁利。他们双双转化，成了对偶的杜鹃鸟，在丛林里哀歌和私语，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姓氏，籍此表达永不凋谢的情意。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痛的场面吗？ 杜宇和梁利相爱，双双化为杜鹃鸟，在丛林里哀歌、私语——类似的爱情故事在李义山身上也曾发生。——盛唐时代道教颇为兴旺，道教首座司马承贞曾受到三代帝王召见。开元二十年（724年），唐玄宗送其妹玉真公主到王屋山出家并拜承贞为师。和李商隐同时代先后就有自请或被送而为道士的公主有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等。公主入道，当然要带一些漂亮的宫女一同出家，以便侍奉。同时中晚唐还有大批贵族女子、宫女及歌妓入女冠(道士) 。钟磬梵歌，道乐玄理本是文人所好，超越尘世，怡养情性，还有高山青松，幽谷云影和风流妩媚的女道士作伴，唐朝理念开放，而且道教不象佛教那样提倡禁欲，对于当时的文人来说更是别有一种吸引力。在王屋山主峰玉阳山有东西对峙的两座山峰，其上各有一座道观，东玉阳山叫灵都观，西玉阳山叫清都观。至唐武宗时，“崇道”之风又掀高潮，士人学仙修道遂成一种时尚。于是乎，赶时髦的李商隐于太和九年(835年)也跑上山去了。李商隐刚上玉阳山学道时，就住在玉阳山东边山峰玉阳观内，他还是很认真的，他对道家经典《道藏》下过苦功，以致于后来他在情诗里的许多用句和隐喻都是源出于《道藏》。不过，世事正如老子所说的“福兮祸所倚，福兮祸所伏”，天资颖悟的李商隐在沉迷典籍研究的同时，对于房中术的理解也大大加深。他春心萌动，对男女之事的向往如春草埋根，遇不上春风也就罢了，一旦遇上了，想不兴盛发芽都难。 有一天，像一个走在山林里未带雨具的人兜头淋了一场急雨一样，年轻的李商隐邂逅了宋华阳——宋华阳是侍奉公主的宫女，随公主入山修道，住在玉阳山之西峰的灵都观里。宋华阳相貌端庄，文才出众，能歌善舞。世事难料，李商隐道心未成，爱情却不期而至。因玉阳观和灵都观距离较近，宋华阳和李商隐常在两峰之间来往，他们同庚，时年23岁，春心盟动，二人很快就坠入了情网。李商隐和宋华阳心如明镜，他们深知彼此的感情是不容于清规礼教的。虽然当时公主王孙顶着学道的名义偷欢屡见不鲜，但清规戒律只可为特权阶级大开方便之门。俗话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人世间不平正是如此。李商隐和宋华阳只得背地里偷欢，身体的契合带来的野性刺激，让他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反观历史人们不难发现，中规中矩的婚姻往往缺情少爱，不走寻常路反而可领略到儿女真情的美妙。但是，走寻常路的儿女真情必被社会所不容。短暂的欢娱、无望的永好之后，深深的寂寞不可避免地迅速将两人紧紧缠绕，在李商隐的心中留下了永远的伤痛，他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诗中，李商隐提到了“宋华阳”的名字。正如李商隐自己写的：“相见时难别亦难”，被迫压的爱火往往分外炙烈。在每个相会的夜晚，他们都如飞蛾扑火一样尽力地释放自己。然而在分离时分，黯然拥抱着对方，“庄生晓梦迷蝴蝶”，天将破晓又将别离，当窗隔座，相对黯然，见星沉海底，良时已逝，不免怅然。“沧海月明珠有泪”，李商隐看着窗外的冰轮皓月，抚着宋华阳的脸，感伤地说着爱的誓言：“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树水精盘。”此时的宋华阳只能依偎在他的怀里，默默垂泪。天将晓，情未央，独看长河渐落晓星沉。爱得深切时，他视她为至高至洁的月，又像是月里嫦娥，所以情愿明天的太阳永远不再升起，留住良辰美景。激情的后果是宋华阳怀孕了，两人事情败露，被道观主人发现，幸好道观上层有位姓刘的人，给李商隐讲些好话，而宋女和公主关系密切，因此二人从轻发落，李被逐出道观，宋女被谴回宫，遭罚去守皇陵。李商隐一生对这段爱情刻骨铭记，写了不少有关怀旧宋的无题诗。《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 ，准无题诗《锦瑟》，《无题》诗“紫府仙人号宝灯” ，《碧城三首》其一“碧城十二曲阑干”等。玉阳之恋，李商隐终生难忘，李商隐42岁那年，曾在长安与当年的心上人偶然相遇。此时宋在长安永崇坊的华阳观中，当上层女道士，因此李商隐称她为宋华阳或宋真人，宋华阳告诉李商隐，当年他们在玉阳山的情事败露时，玉阳山清都观的刘道士是她的亲戚，当时双方被从轻发落，是刘道士的功劳。后来在长安的一个月夜，宋华阳与她的两个女道士妹妹邀请李商隐同去赏月，李因故未去，只是写了《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一诗作答：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诗的意思是：我你又想学道，又想得到人世间男情女爱真是很难兼得的啊！想当年那仙境十二城美丽的灵都观，锁着像仙女彩蟾一样的你不得自由，今夜我本应和你们三姐妹共同赏月，可是你们居住的玉楼仍像水晶帘一样，隔开我，使我可望而不可及呀！ 诗中的“偷桃”是指汉武帝在与西王母幽会时，被汉代东方朔从窗户中偷看。王母说：“这个偷看的小子，偷过我三次仙桃了”。“偷桃”即“偷香”，指李宋恋爱。“窃药”是指嫦娥偷吃不死之药后飞天到月宫去的故事，诗中指学仙修道。“十二城”是虚指，不一定就是正好是十二城，指仙境，即宋当年住的灵都观。“彩蟾”指仙女，这里指宋。《锦瑟》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之“庄生晓梦迷蝴蝶”，典出《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李商隐用典“庄周梦蝶”，意在感慨人生如梦，往事如烟。当年的玉阳山之恋，亦真亦幻，似是庄周梦中变了蝴蝶，又似是蝶蝴梦中变了庄周。这里面隐约包涵着昔日玉阳山之恋的美好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也有着人生如梦的惆怅和迷惘。将颔联意译即是：往事如烟，当年在玉阳山，我就像庄周做梦一样，迷恋儿女真情，到头来只不过一场春梦。亡羊补牢，而今我身处蜀地，只想效法望帝杜宇，化作杜鹃鸟以泣血啼叫表达对昔日恋人的思念。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乃化用元稹《离思五首·其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元诗以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隐喻爱情之深广笃厚，见过大海、巫山，别处的水和云就难以看上眼了，除了诗人所念、钟爱的女子，再也没有能使我动情的女子了。在李商隐心目中，“曾经沧海难为水”  ，因为“沧海月明珠有泪”；“除却蓝田无有玉”，因为“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又是何意呢？意为沧海之月分外明，波光粼粼，沧海之鲛人异常能，泪泣珠成；蓝田之玉堪绝世，物华晶晶，蓝田之日照惊天暖，良玉烟生。颈联的诗意和元稹《离思五首·其四》一样，盛赞所思念、钟爱的女子，是沧海之月，是沧海之鲛人，是蓝田之玉，是蓝田之日，除却伊人再也没有能使我动情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