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说锦瑟之一》doc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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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说锦瑟之一》doc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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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兰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来论义山诗的,都重视“锦瑟”。差不多每个读者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如果把诸家异说聚集在一起,差不多可以成为一本小册子。元遗山《论诗绝句》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首诗是专为义山诗而作的,特别选出“锦瑟”诗来作代表,是值得注意的。恐怕不只是因为历来流传的义山集都将此诗列为开卷之作的关系。元遗山也坦率地说出他希望有人出来为义山诗做一部理想的笺注,也就是间接地承认了义山诗的难懂。王渔洋也有“论诗绝句”,中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句子,他还特别推崇了明末一位道源和尚为义山诗所作的注解。这部诗注没有流传下来,但已大部保留在朱鹤龄的注中,朱是曾经看到过原本的。看来其主要成就是在古典的注解方面,至于“笺”的部分,并不能对读者有太大的帮助。也就是说,即使找到了义山诗中使用繁复的典实,还是不能真正了解作者的作意,也就是说还是不能真正说是懂。诗论家中也有坦率地声明读不懂这篇诗,并从而加以痛斥的,可以举清人黄子云的《野鸿诗的》为代表,  “诗固有引类以自喻者,物与我自有相通之义。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物我均无是理。庄生晓梦四语更不知何所指。必当日獭祭之时,偶因属对工丽,遂强题之曰锦瑟。原其意亦不自解,而反弁之卷首者,欲以欺后世之人,我之篇章兴寄未曷量度也。子瞻亦堕其术中,犹斤斤解之以适怨清和,惑矣。”  黄子云的态度是明朗的,他承认不懂就是不懂。不过他所推测义出的作意却不大有说服力。这真是一种可悲的误会。至于“适怨清和”的说法,最先见于宋人的《许彦周诗话》,说诗中的两联四句,就代表了这四种乐曲的境界。据说这是赵推官深的解释,并不说是苏轼的话(后始见于《缃素杂记》)。“诗话”又引《古今乐志》,“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弦数”。这也是不可理解的,难道不就一直是一弦二柱的么?只是瑟的弦柱问题,就出现了纷纭的说法,诸家注多引《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有的注家就说五十弦断为二十五弦,这就说的是“断弦”的意思,而“断弦”后来是特指丧妻而言的,但说不清李义山的时代,是否已经出现过这样说法。这是悼亡说的发端,还引申出女方死时为二十五岁,还说五十弦五十柱合起来是一百,这象征的是百岁偕老。这都是想入非非的臆说,是连考证的条件都够不上的。  悼亡说是清初诸家比较一致的看法。这里所引华亭姚廷谦《李义山七律会意》的解释,说得比较简净。   “此为义山悼亡之作。托锦瑟起兴。瑟本五十弦,古人破之为二十五弦,是瑟已破矣。今曰无端五十弦,犹已破之镜,而想未破时之团圆。一弦一柱,历历都在心头,正七句之所谓追忆也。次联蝴蝶杜鹃,乃已破后之幻想,中联明珠暖玉,乃未破时之精神。结联又进一层意,言当未破之时,而已愁到已破之后。盖人生奇福,常恐消受不得也。”  钱锺书《谈艺录》引施国祈《遗山诗注》引厉鹗的说法,也以为是“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和姚说大体相近。  樊谢的说法也是“简快”的。此外朱彝尊、何焯等也都曾对此诗作悼亡的理解。朱鹤龄提出,义山别有悼亡诗《房中曲》,中有“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句,说与锦瑟诗“寓意略同”。这是义山诗中的“内证”,是悼亡说最有力的论据。不过义山诗中还有几处用了锦瑟字样,却用意各有不同,是不能一一拿来与此诗类比的。还有一种说法拿庄子鼓盆的故事与梦蝶牵合,用以证明是悼亡诗,做的更是拙劣的截搭题了。  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论锦瑟诗,提出这“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他说此诗与“夜雨寄北”是同一年的作品,取意亦相同,说无端五十弦是无由聚合之意,说月明而珠生是指商隐得子衮师而言。结论是“细味通篇,纯然交织着离情归思,何尝有丝毫悲痛哀悼的意味。”这是一种新颖的说法。不过说服力并不是很强的。  王汝弼、聂石樵《玉生诗醇》则比较同意何焯的说法,“此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而又加以引申,指出诗的“主线是在自悲怀才不遇的凄凉身世”。又在义山诗中找出了“堪叹故君成杜宇”的内证,对“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做了如下的解释。  “‘春心’二字写的是他自己,‘望帝’化为‘杜鹃’则影射的是客观现实,实际指的是武宗死亡。由于武宗死亡,而作者‘欲回天地’的豪言壮语,成为徒‘托’的空言”了。  此外,对“沧海月明”一联的“出处”,引《困学纪闻》,  “司空表圣(图)云,‘戴容州(叔伦)谓诗家之景,如兰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  义山诗全袭司空图语,说明作者是在论诗,论自己的诗。但如说这是“抒发诗人既不见用于时,不得已而求其次,别图以辞章名世的坚强意志”,则似乎求之过深,反而显得有些牵强了。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义山的“锦瑟”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见于王应奎《柳南随笔》:  “何义门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是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 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  钱锺书先生深喜此说,以为“殊有见”,在《谈艺录》中有详细的阐说。何义门本来以此说新而可喜,但后来又说义山集出于后人掇拾,并非自定,又加以否定。旧传义山集三卷有宋本,现在不传了,但明清以来的旧抄、旧刻尚有据宋本覆刊的,如汲古阁毛氏所刻义山集,即是翻宋本,“锦瑟”即列于卷首。这个宋本虽然不能肯定是作者的自订本,但其编集的方法决非胡乱掇拾,而是有一定的传承根据的。历来编集,大致不外有编年、分体种种方式。义山集并不如是。而特以“锦瑟”一诗刊于集首,如非别有用意,是很难加以解释的。《谈艺录》说此诗,据程说而加详,辨析入微,不失为一种较为合理的解说。  说“锦瑟”诸家,虽然异说纷纭,但大体上都脱不开自叙自伤的大格局。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我看这就是一种一致的倾向。自叙生平,离不开作品,那么这正是作者的“自叙”了,用以开集,实在是非常合理的。如加以缩小、加以指实,以为是悼亡或念远,就不免缩小了作品的意义了。  关于“锦瑟”的笺解,可以说是纷纭极也热闹极了。能不能真正懂得义山诗,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李义山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最大的朦胧诗人,他并不是在字句里、选词离藻中使读者不解,其迷离惝恍处只在作意。这样,因读者的感受各有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效果,原来也是正常的事。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用自己的感受深入地贴近诗篇本身,不为瑰奇的词采所眩惑,以致走向叉路上去。正如一座七宝楼台,游人随便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能得到自己的感受与认识。这样所得的印象,可能是不完整的,但不会是谬误的。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六日    补记    《选玉生诗补说》,清姜炳璋撰。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其评《锦瑟》,也是主张自叙说的。  “此义山行年五十,而以锦瑟自况也。和雅中存,文章外著,故取锦瑟。瑟五十弦,一弦一柱而思华年,盖无端已五十岁矣。此五十年中,其乐也,如庄生之梦为蝴蝶,而极其乐也;其哀也,如望帝之化为杜鹃,而极其哀也。哀乐之情,发之于诗,往往以艳冶之辞,寓凄绝之意,正如珠生沧海,一珠一泪,暗投于世,谁见知者?然而光气腾上,自不可掩。又如兰田产玉,必有发越之气。《记》所谓精神见于山川是也,别望气者亦或相赏于形声之外矣。四句一气旋折,莫可端倪。末二,言诗之所见,皆吾情之所钟,不历历堪忆乎?然在当时,用情而不知情之何以如此深,作诗而不知思之何以如此苦,有惘然相忘于语言文字之外者,又岂能追忆耶?盖心华结撰,工巧天成,不假一毫凑泊。此义山之自评其诗,故以此为全集之冠也。”黄氏指出,《锦瑟》是义山自评其诗之作,对中两联的解释可备一说,也是可以说得通的。黄氏原书稿本已佚,此系从旁人过录于义山集书眉批语中辑出者,弥可珍矣。瑟”就是“锦瑟”,何必是无题呢?援引诗中字为题即无题么?那为何不写无题呢?那时又没批过“无标题” 音乐。有题又如何?有的题力图把一切告诉读者,也有的题不过是个影壁,是个记号罢了。从锦瑟及其弦柱开始,写到华年,写到迷蝴蝶与托杜鹃的故事,写到海、月、珠、泪与田、日、玉、烟之景观,归结为惘然之情。此诗是从锦瑟出发(是兴还是比还是赋就不能仅从字面上看了),写诗人的惘然之情的。这样说虽嫌浅俗乃至鄙陋,却应是探讨的出发点。对吗?  第二层是作者的背景与写作的触发与动机。就是作者因何要写此诗?这实际上是从创作论及作家论的角度来解诗,这就需要许多历史、传记、文化背景、创作情况资料方面的积累,需要许多考据查证的功夫。如果不了解牛李党争、义山与王氏的婚姻、王氏的夭亡、商隐仕途之坎坷等情况,当然也就无法做出悼亡、感遇等推测。如不知旧版《玉溪生集》《李义山集》多以此诗为开篇,也会大大影响诗序诗忆诗论说的信心。至于令狐家是否有婢名“锦瑟”?王氏是否喜奏锦瑟?商隐是否精通音乐适、怨、清、和之道与偏爱锦瑟这一乐器,这就更需要过硬的材料了。所谓“聚讼纷纭”,往往偏重于这方面的歧见,委实难于定解于一尊。  这样的对作家创作背景创作缘起与创作过程的研究虽然符合从孟夫子到鲁迅论文要“知人论世”的主张,虽然有助于正确地如实地了解作家意图,却也有两个难处。第一,往往缺少过硬的与足够的材料,特别是古代诗人作家的写作情况,留下的记录常常是一鳞半爪,真伪混合。因此,许多见解中,推测、估计、论者一厢情愿的想象的成分有可能大于科学的、合乎逻辑要求的论断的成分。如《锦瑟》乃政治诗说,根据是李商隐一生政治上坎坷失意,却并没有他写此诗抒发政治上的不平之气的有力佐证。再如令狐丫环说,究竟今天谁能论证清令狐家里有还是无这样一个丫环呢?即使确有这样一个丫环,又怎样论证《锦瑟》一定是为她而写的呢?即使令狐家绝无此婢,又怎样论证李商隐毕生不可能遇到过一个名“锦瑟”的女子,引起他爱情上的怅然惘然之情呢?或谓“若说是一时遇合,则起二句绝不能如此挚重”(见《李商隐诗集疏注》第二页),这话当然深有其理,但做诗不是有由此及彼的“兴”法吗?从一个无缘相爱相处而又给自己以美好印象的女子身上,联想起自己的爱情生活爱情苦闷,联想起自己一生爱情上事业上政治上的不如意,这又为何不可想像呢?这里,不论是全然的肯定判断或否定判断,似乎前提都还不充分。纷纭聚讼的结果肯定是莫衷一是。  第二,即使作家死而复生,陈述讲明自己的写作缘起和过程,又如何呢?即使我们的论者掌握了可靠的“海内孤本”“独得之秘”以至能相当详尽准确地复述作家的写作状况,这些材料与论断的传记学史学意义仍然会大于它们的文学意义。大多数读者,并不认为不考证清作家的写作过程就不能赏析作品。我们或许可以埋怨读者的“好读书不求甚解”,但仍不妨分析一下不求甚解之解的存在的道理。  我国古典诗作中,题明写作缘起的并不少,如王勃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为人熟知,除了专门家谁又在意王勃此诗的具体对象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概括性强,气势也好,其文学意义社会意义乃至国际政治意义不知超过送少府外放做官多少倍!再如“访×××不遇”这一类的诗题,又怎能概括得了诗的意蕴?一个作家的写作缘起可以很具体很微小很确定,但是一篇成功的作品却往往包含着巨大深刻得多的内容,包含着作家本人的人格、修养、追求和毕生经验,包含着作家所处时代、国家民族地域的许多特征,其内涵甚至大大超过作家自己所意识到的,这不已是很普通的常识了吗?现在回过头来说《锦瑟》,即使证明它的写作动机确实是写一个女子或一张瑟或瑟乐演奏的适、怨、清、和,又能给《锦瑟》这首诗增加或贬损多少东西呢?   第三层,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诗的内涵,诗的意蕴。这既与作家创作缘起有关,又独立于作家意图之外。读者面对的只是一篇作品的本文。拿《锦瑟》来说,则是它的意境、形象、典故和精致完美的语言与形式。一般读者喜爱这首诗、阅读吟哦背诵这首诗,应该说首先还是由于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语言美、形式美,而这种美诗是充满魅力的。其次会着迷于它的惘然之情,它的迷离之境,它的蕴藉之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上口,文字幽雅却绝不艰深。从锦瑟起兴回忆起过往的年华,这个基本立意实在并不费解。“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回忆之中产生了(或弥漫了、笼罩了)类似庄生化蝶不知己身何物的迷惑,回忆之中又萌发了类似化为杜鹃的望帝的春心。或者解为去回忆往日那种类似庄生梦蝶杜宇化鸟的内心经验,也可以。就是说,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失落感与困惑感,更是一种幻化感:庄生化蝶,望帝化鸟,幻化不已。失什么惑什么化什么?诗人没有说,一般读者亦不必强为之说。华年之思化为诗篇,生化为死,青年化为老年,胸有大志化为一事无成,爱情的追求化为失却悼亡都说得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神游沧海蓝田,神交明月暖日,神察珠泪玉烟,又寥阔又寂寞,又悲哀(泪嘛)又温暖。又高贵(珠、玉、月、日)又无奈(有泪生烟,都是自在的与无为的啊)。又阔大(海、田)又深幽(泪也烟也转瞬逝去也终无用场也)。又艳丽,又迷离又生动(孤立地解释中间四句其实是生动的)又阻隔(神秘)又亲切。这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咏田咏海,咏珠咏玉,不是咏瑟咏物而是吟咏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内心感受。内心不过方寸之地,所以此诗虽有海田日月字样并不令人觉得诗人在铺陈扩张,此诗并无宏伟气魄。内心又是包容囊括宽泛的,叫作“思接千载”而“视通万理”(《文心雕龙》神思篇)此篇诗作中不但有庄生望帝,蝴蝶杜鹃,海田日月珠玉,而且有爱情,有艺术有诗,有生平遭际,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一个情字,所以结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写惘然之情。为什么惘然?因为困惑、失落和幻化的内心体验,因为仕途与爱情上的坎坷,因为漂泊,因为诗人的诗心及自己的诗的风格。更因为它把诗人的内心世界写得太幽深了。一种浅层次的喜怒哀乐是很好回答为什么的,是“有端”可讲的:为某人某事某景某地某时某物而愉快或不愉快,这是很容易弄清的。但是经过了丧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艰、诗家的呕心沥血与收获的喜悦及种种别人无法知晓今人更无法知晓的个人的感情经验内心经验之后的李商隐,当他深入再深入到自己内心的深处再深处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一体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而是略带神秘的;这样一种感受是惘然的与“无端”的。无端即前述无法用一人一物……解释之也。为何还要强解之呢?这种惘然之情惘然之感是多次和早就出现在他的内心生活里,如今以锦瑟之兴或因锦瑟之触动而“追忆”之抒写之么(我倾向于此说)?或是从锦瑟(不论是一件乐器,两个字,类似“玉琴”的一个借喻典故或一个女子的名字,一个女子)得到即时——“当时”的灵感冲击从而获得了幽美婉转的惘然之情?对这两种可能的解释,各人又如何能是此非彼呢?  此诗首二句与尾二句其实还是相当明明白白的。有了“思华年”作向导,有了“情惘然”做总结,也就不致于聚讼于庄生望帝沧海蓝田之间了。思华年思出了蝴蝶杜鹃泪珠烟玉,情惘然惘成了“迷”、“托”、有珠泪之沧海与生玉烟之蓝田,这不就是《锦瑟》吗?鄙陋之见,能无太廉价及少学乏术之讥乎?  第四层是欣赏者个人的独特的补充与体会或者某种情况下的特殊发挥。例如我在六十年代就对当时的大块文章引用晏殊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来讲国际政治大为叹服。情种从《锦瑟》中痛感情爱,诗家从《锦瑟》中深得诗心,不平者从《锦瑟》中共鸣牢骚,久旅不归者吟《锦瑟》而思乡垂泪;这都是赏家与作者的合作成果。我们还可以设想,知乐者认为此是义山欣赏一曲锦瑟独奏时的感受—— 如醉如痴,若有若无,似烟似泪,或得或失;除了音乐,哪种艺术能这样深度地却又是混然地打动它的欣赏者呢?这恐怕可以说得通。我们还可以设想它成为一个旅行家、一个大地与太空的漫游者在他晚年的时候对他的漫游生活的回忆。再设想一个爱因斯坦式的科学家从这首诗中获得做学问的体味吧——何自然万物之无端也,以有涯逐无涯,何光阴之促迫!五十个环节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功成业就而两鬓已斑,未竟之志虽有春心已无青春年少矣!或功未成业未就而此身非己有,鸟乎蝶乎,将有托乎?茫茫广宇,人类智慧之珠上凝结着多少泪水;还有多少科学真理如美玉而埋在蓝田之下,人们略察端倪如玉之或有之烟,何时能开掘出来呢?一切科研成果都需要时间的长河的冲刷淘洗,即时即地,谁又能判断吾人之科学新说的价值故而哪个智者又能不惘然呢?  这样说下去或有似相声《歪批三国》之嫌,但笔者虽然性喜调侃意却不在调侃。我只是想肯定李商隐的《锦瑟》为读者、为中外后人留下了极大极自由的艺术空间,当然“大而无当”亦不佳,组成这艺术空间的八句诗其实是很巧妙很贴切很有情有象的。八句诗如八根柱子,八根柱子间留下了一片一片的空白,读者完全可以在这八根柱子建造的殿堂里流连徘徊,自得其乐。  第五层则是对《锦瑟》做学问研究。因《锦瑟》而及李商隐全人全诗,因一诗而及我国的与世界的诗的宝库诗的海洋文学的海洋,因一词一典而及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宗教语言音韵……直到自然科学。那当然是研究不完的。此是以学问而解诗乎?抑或因由一诗而弘扬学问乎?到那时《锦瑟》真是“起兴”了,起中外之才智而兴古今之学识。大哉学问,真无涯而壮观也!读这种做学问的解释,除长知识长见闻外别有一种博大精深、心旷神怡的心智享受。  顺便说一句,按五层之说,有许多明白如话的诗,至少前三层很容易统一。“床前明月光……”就不必解释得这么复杂,也没有这么多争论和学问,同样是好诗,而且是更普及的好诗。本文没有偏爱乃至倡导隐僻之诗的意思,也没有把“五层”割裂的意思。    (本文参考了下列书刊:《李商隐诗集疏注》,两卷本,叶葱奇疏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谈艺录》〔补订本〕,钱钟书著,中华书局一九八四年版,《李商隐研究》,吴调公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第二次印刷本;《李商隐传》,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李商隐诗众笺评说》,周建国作,《唐代文学》一九八二年二期;《李商隐诗选》,安徽师大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如何确解李商隐诗》,杨柳作,《古代文学研究集》收,文联出版公司一九八五年版;《唐诗风格美新探》,王明居著,文联出版公司一九八七年版;《唐诗论文集》,刘开扬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李商隐诗选》,陈永正选著,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等。)再谈《锦瑟》王 蒙  很难设想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却是十分地曲奥艰险,达到了众人难解、专家也无解的程度。很难设想一首一味深奥、乃至绕脖子花式子的诗却流行得家喻户晓。   《锦瑟》的特点是它被广泛接受、广泛欣赏、广泛讨论,却又没有定解,歧义歧议甚多。说明它有一种易接受性、易欣赏性、讨论价值与讨论兴趣。没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种解,因而既难解又易解,这是难解与易解的统一,晓畅与艰深的统一,实在辩证得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里无一字一词生僻,几乎每个字词都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白话文里。“锦瑟”呀,“五十弦”呀,“一弦一柱”呀,都是大白话。“无端”、“华年”、“思”,稍微文一点,但仍通用至今。由锦瑟弦柱而思过往的岁月,不费解。一弦一柱是指具体的瑟上的一弦一柱,还是比喻往事历历密密,如弦弦柱柱长长短短排排列列于眼前,乃至是指弦弦柱柱发出的声响?都行,毋需深钻力争。因为它不是法规条文。  “无端”二字要紧。无端是无来由,无特别具体的固定性之意,即此诗此情此思,不是因一人一事一地一时一景一物而发,不是专指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一时一地。它不是新闻,不要求不提供新闻必备的诸“W”(何人何时何地为何如何……),它有更大的概括性与弥漫性。无端又是无始无终无头绪之意。本来一切感情思想都是具体的、有端的;一切有端的感情思绪却又都可能与过去的未来的、意识到的未意识到的、精神的肉体的、原生的与次生的个人的经历经验相关,乃至与阶级的社会的人类的宇宙的经历经验相关,所以又是无端的。而义山此诗的无端性更强更自觉罢了。  无端还因为这是深层的语言。去商店买货、给孩子讲书、向老板求职,那是需要把话说清楚的,需要把语言规范化、通用化、逻辑化;长吁一声,百感交集,无端愁绪,欲语还止,叫作无言以对,叫作言不达意,言不尽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里提到的“言”是表层的交际语言。求不可言之言,求直接写“意”之言,便是诗,便是深层语言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只要对典故稍加解释,这两句便于明丽中见感情的缠绕,并不费解。典故可以是谜语,就是说另有谜底,也可以不是谜语,就是说无另外的谜底,只是联想,只是触发,触景生情,触今思(典)故,那么,引用典故便是一种“故国神游”,是今与古的一种契合,是李商隐与庄周与望帝之共呜与对话,李商隐有庄生之梦庄生之迷庄生之不知此身为何之失落感,又有望帝之心望帝之托望帝之死而无己的执着劲儿。  把诗当作谜语猜,猜中了也未必是定论,猜中了也难算解诗。《北京晚报》目前载文称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去处”为谜诗,谜底是“霜”。说老实话,这个谜底相当贴切,霜如花而非花,成雾而非雾,夜生而昼消,蒸发后哪有什么去处?这样的解释难以推翻,只是煞风景得厉害,盖以诗为谜,以破谜(认闷儿)的方法解诗,这个路子就太无诗意。(有这么一解聊备一格倒也挺妙。)  “沧海月明珠有泪”,何其阔漠、原始、深悄!不知鲛人故事,也会为此句的气象情调所震惊。“蓝出日暖玉生烟”,使震惊近于晕眩的读者又徐徐还阳,舒山了一口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节奏更加放慢,信息量更加减少,似乎是高潮后的一个歇息,歇息中的一个淡淡的回顾,使读者最后平静下来了,斯李的几首著名的行情七律,尾联表面看似乎未见佳胜,更非“豹尾”突翻,不是欧亨利的小说路子——全靠结尾抖包袱取胜。“相见时难”一诗的结尾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来是空言去绝踪”一首,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结束,“昨夜星辰昨夜风”一首,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结束,都比较平淡舒缓。诗人是把劲用在颔联和颈联上的,不像例如长吉那样,在高峰之后再立险峰,这就更易攀援领略,其道理如陆文夫《美食家》小说中所论,几道大菜吃过之后,上的汤应该清淡,清淡到可不放盐也。   八句诗引完,越引越是大白话,从词语句的角度看,明白晓畅易懂。从形式特别是音韵方面看,更是上口,整齐合律,绝不诘屈聱牙。语言明白(有时还有些艳丽如锦瑟,华年,蝴蝶,春心,杜鹃,珠泪,玉烟诸字)、形式整齐、音韵流畅,使这首诗读起来舒服,美妙,它绝不是一首以读者为“敌”的故做艰深的诗。它读着一点也不费劲,不做难。  那么它的深奥费解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呢?无端便觉广泛,便觉抓不着摸不住,强解无端为有端,自讨苦吃,自然艰深。这是从内容上看。从结构上看则是它的跳跃性,跨越性,纵横性。由锦瑟而弦柱,自是切近。由弦柱而华年,便是跳了一大步,这个蒙太奇的具象与抽象,物器与时间(而且是过往的、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有端(瑟、弦、柱都是有端的,当然)与无端之间的反差很大,只靠一个“思”字联结。然后庄生望帝,跳到了互不相关的两个人物两段掌故上去了。仍然是思出来,神思出来的,故事神游游出来的。游就是流,神游就是精神流心理流包括意识流。再跳到沧海那里,诗胆如天,诗心如海,从历史到宇宙,从庄周到望帝,从迷蒙的蝴蝶到春心无已的杜鹃,一下子变成了沧海月明的空镜头,然后一个特写凸出了晶莹的珍珠上的泪迹,你能不悚然么?你能不感到那样一种神秘乃至神圣的战吗?你能不崇拜这时间与空间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端无已吗?华年是时间,庄生望帝的回溯激活的也是时间感,而“沧海月珠有泪”七字一下子把你拉到了空间,由沧海明月之寥阔而至于珍珠泪痕之细小,由沧海明月之广旷而至于珍珠泪痕之深挚并近缠绵,呜呼义山,所感所写真是到了绝顶了啊!  然后蓝田玉烟的镜头淡出,暖暖洋洋,徐徐袅袅,是“思”平静下来了么?是“游”歇息下来了么?我们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中国,回到了例如陕西蓝田,多了几分人间味。比如气功入定,现在开始收功了。比如交响乐,引子过去了,呈示过去了,发展过去了。追忆惘然之情,已是袅袅余音,淡淡的再现了。以电影手法而论,已是淡淡的回闪了,观众已经站起来了,黑帘已经拉开了,光束已经照进来了。“可待”乎,“何待”乎,“当时”即“当时”抑“现时”乎,人们争着这个就像观众争着一部电影的未看清的情节一样,也许根本没争完,电影已经散场而观众已经散去了。  这种结构的非逻辑性、非顺序性是李商隐的一些抒情诗特别是无题诗以及脍炙人口的《锦瑟》的一大特点。它的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特别是联与联之间所留下的空白相当大,所形成的蒙太奇相当奇妙,这些正是这些诗的引人入胜之处。  以明丽的诗语诗句诗联组成迂回深妙的诗情诗境诗意,这是李商隐这一类诗在诗艺上的巨大贡献,是关于语言层次的一些学说的一个很好的例证。就是说,这一类诗证明,人的思想感情并非一开始都采取都形成表层可用的语言形式,所谓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就是难以用表层语言表达的意思。追求不可言之言,便有《锦瑟》曰诗。欲将不可言之言变成可言之言,欲将一首深邃的抒情诗变成一首明确的悼亡诗、咏物诗乃至感遇诗、怀人诗、叙事诗,便益感诗之艰深莫测。  这样的诗也同时是汉语的奇妙性的例证。汉语不是以严格的主谓宾结构,以语法的严密性为其特征,而是以其微妙的情境传达乃至描绘为其特征的。(可参看张颐武发表在《钟山》今年三期上的一篇文章)。杜甫诗有句:“幼子绕我膝,畏我复都去” ,解释也是聚讼纷纭。换一种动词有人称变化,名词有主宾变化的语言,就根本不会产生这种产生疑问的诗句。起码对于诗来说,这难道是汉语的弱点吗?换一种语法严密,各种词随着它们在句子中的语法地位而严格变化的语言,还能有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例如,还能有《道德经》或者《锦瑟》吗?  这种大跨越的非逻辑非顺序结构造就了奇妙的意境诗境,也带来了一定的随意性。这里说的随意性只是叙述事实,不含褒贬。例如,起码按现代汉语读法平仄上韵脚上没有不一致处的《无题》——“相见时难”一首,让我们拿来与这首诗搀和起来重新排列组合一下吧,我们可得例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首。亦可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枝思华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首。如果不考虑对仗,甚至于可以搀上别的义山《无题》七律中的诗句,另集几首。例如“相见时难别办难,一弦一柱思华年。身无彩风双飞翼,蜡炬成灰泪始干。曾是寂寥金烬暗,夜吟应觉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忆,锦瑟无端五十弦。”这些新排列的诗虽不无勉强,毕竟仍然像诗。这里形式的完整统一与感情的相通起了巨大的作用。古诗搞集句令人成癖,不知道算不算“玩文学”的一种该批该判的恶劣顿向?联系到具有现代派慧名的“扑克牌”小说,不又是我中华古国早已有之了吗?能有什么启示么?李商隐《锦瑟》解谜叶桂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锦瑟》诗,无疑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难理解,因而解读最为纷纭的作品。但它毕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是经典中的经典。经典的解读,不仅是可以检验和磨砺我们的武器,而且是我们铸造新武器的重要资源,因此不论多么困难,我们还是要解读经典。  综观古今批评家对《锦瑟》的解读,我以为有两个重要问题需要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一是该诗颔、腹两联中四组意象的内在关系,二是对于上述四组意象含义的重新解读。这两个重要问题的深入研究,或许会使我们的《锦瑟》解读有新的收获。    一、《锦瑟》颔、腹联四组意象之内在关系    《锦瑟》之所以解者纷纭,关键在于诗中颔、腹两联中的四个用典涉及的意象难以准确把握,而我以为这又与我们对于这些意象的内在关系缺乏深入理解有关。我们现在就来深入地分析一下这些意象之间的内在关系。  1.颔联中两组意象之间的内在关系: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颔联中庄子所化之“蝴蝶”与望帝所托(亦“化”也)之“杜鹃”是同类物,自然互相关联。而且蝴蝶舞于春,是春天的景象,这就自然又与“春心”在时间上互相关联。  2.腹联中两组意象的关系: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关于腹联中的这两句诗,有一个重要问题首先需要加以探讨,这就是“珠有泪”三个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两句诗,虽然从外在形态上看,对偶比较工整,但若就意思而言,“珠有泪”当为“泪作珠”。因为《锦瑟》颔联、腹联中四组意象都是由此一物化生为另外一物,因此就意思而言,显然“珠有泪”当为“泪作珠”,即“泪”化作“珠”。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一看腹联两句诗之间的内在关系。  腹联中的“珠”与“玉”亦为同类之物,自然有着内在的关系。李商隐诗中就有珠玉相连之句,如“宝婺摇珠佩,嫦娥照玉轮”(《七夕偶题》);“珠树重行怜翡翠,玉楼双舞羡昆鸡”(《饮席戏赠同舍》);“珠玉终相类,同名作夜光”(《判春》)。  3.颔联与腹联之间的内在关系:  颔联写春,是时间;腹联虽然有“月”和“日”这样的表时间的用语,但毕竟将沧海与蓝田放在句首,故可以视为着眼于空间。由时间到空间,虽转实连。而且颔联与腹联之间又暗中以“泪”字相挽。杜鹃啼春,啼则有泪。杜鹃之泪与鲛人(珠)之泪相连,这其实就如同电影中的意象组接。  在探讨《锦瑟》诗颔联、腹联中四组意象之间的关系时,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上面我已经提到过的问题,就是这四组意象中都贯穿着一个“化”字。“化”即“生”也,四组意象都是由此一物(人)化生成另一物。而且颔联中的庄子与蝴蝶、望帝与杜鹃,都是二而一也,皆为作者之自喻;同样腹联中的珠(鲛人)与泪、玉与烟也都是二而一也,亦为作者的自况。庄子、蝴蝶,望帝、杜鹃,泪、珠,玉、烟,这八种事物(人物)都是作者自喻,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与把握该诗的颔联、腹联,乃至《锦瑟》全诗都至为重要。  准乎此,则沉潜深藏于水底的“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的含义便开始浮到水面了。    二、“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    《锦瑟》之难解,关键在于颔联与腹联中的四组意象的理解,而最难于索解与把握的正是“蓝田日暖玉生烟”中的意象,这也是造成若干歧解的重要根源之一。我们现在就来认真审视这句诗中的意象的真正含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腹联的这两句诗,不仅在形式上对偶,而且在内容上也关系密切。因此,为了准确地把握“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不妨先从“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的意象人手。  关于“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注家常引用的两条资料是:郭宪《别国洞冥记》云:“味勒国在日南,其人乘象人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宫,得泪珠,则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本文关于《锦瑟》的研究资料的引文凡不另外注明出处的,均转引自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12月版,后面不再注出)  张华《博物志》云:“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  关于这两条资料,一般诗评家都注重一个“泪”字,这是不错的。我还想强调的是“珠”为“泪”所化,或“泪”化作了“珠”。如上所述,颔联中的两句诗虽然对偶比较工整,但若就意思而言,“珠有泪”当为“泪作珠”。鲛人之泪虽可化为珠,但却像庄子所说的那样要“有待”或“有所待”。冯浩注“沧海月明珠有泪”时,又引《大戴礼记》:“蚌蛤龟珠,与月盛虚。”朱鹤龄注此句引《文选》注曰:“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可见鲛人之泪化作珠,是在月满之时。“沧海月明珠有泪”,这里的“月明”即“月满”或“月圆”,因为月圆或满才明。  现在我们来探讨“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  “蓝田日暖玉生烟”,诗家注这句诗多弓用以下两条资料:    《吴女紫玉传》:王梳妆,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以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家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程梦星注)  《困学纪闻》:司空表圣云:“戴容州叔伦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义山句本此。(冯浩注)  很显然这两条资料对于解读这句诗都有重要参考价值,但却不可过于拘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诗在内容上,“沧海”对“蓝田”,“月明”对“日暖”,“泪”对“玉”,“珠”对“烟”,“玉”能生“烟”,但也要“有待”或“有所待”,这就是“日暖”。“日”为帝王之象。李商隐在诗中不止一次地用过“日下”(即皇帝所在的长安),如“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广(《曲池》);“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日下”中的“日”字即指帝王。  李商隐诗中以“日”明确地指代帝王的还有“日角”中的“日”,如“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隋宫》)。又,“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东南》)冯浩笺注此诗曰:“叹不得近君而且乐室家之乐也。在泾州而望京师,故曰东南。”而对于“日中乌”则注曰:《史记·龟策列传》:孔子曰:“日为德而君于天下,辱于三足之乌。”  我以为“日暖”之“日”正同于“日下”、“日角”之“日”、“日中乌”之“日”。这样, “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就比较明显了:“日”象征大唐帝王,“暖”指政治清明,玉”为作者自谓,喻有才能的人,“烟”即“花”(“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喜雪》]),意为有所作为。全句之意为帝王政治清明,则玉可生烟,即自己可以有所作为。“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李商隐为唐王孙,是始终心存魏阙的(“徒欲心存阕”[《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  在这里,我以为将李商隐与李贺两个唐诸王孙作一番比较,对我们深入理解李商隐的这句诗将是十分有益的。李贺与李商隐虽然都是唐诸王孙,都是中唐以后的最杰出的诗人,而且政治上都不得志,甚至有些诗歌的风格也颇有相似之处,但整体上说来,这两位唐诸王孙无论对政治,还是对诗歌创作的态度都是很不相同的。李贺在仕途上的路被杜绝之后,对政治已经感到彻底绝望,于是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诗歌创作之中,而且以为通过诗歌可以求得永恒的人生价值,所谓“唯留一简书,泥金泰山顶”(《咏怀二首》)。但李商隐不同,虽然他在仕途上也很不得意,甚至终生坎坷,但对政治却并不完全绝望。综观李商隐的全部诗作,我们不难看出,他对于政治,不仅从未忘怀,而且始终特别关注,政治意识特别强烈,这我们只要读一读其《有感》、《重有感》等诗篇就十分清楚了。李商隐也酷爱诗歌创作,成就也一点不比李贺差,而且他对于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也颇为自负,但他始终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作为唐王孙,把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寄托于“日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所以将“日暖”之“日”解作大唐帝王,将“暖”解作政治清明,另一根据是冯浩在注释“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时,曾云:“礼斗威仪:‘德至源泉,则江海出明珠。’”这里所谓的“德”即帝王之德,亦即政治清明。可见“月明”已经有此寓意了。  我说“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已经比较明显,所谓明显是指“日暖”则“玉”可生烟的关系比较明确。至于李商隐对“日暖”的态度是相信“日暖”,希望“日暖”,还是“日不暖”,故“玉”难生“烟”?这仍然有很大的解读空间。    三、《锦瑟》的整体构思    一首诗是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个别意象的含义是在整体电确立的,因此我们还必须将我们上面对于一些具体意象的理解还原到整体之中,看其是否与整体和谐统一。  在整体上,《锦瑟》是遵循着律诗的四联诗的起、承、转、合的结构模式来进行构思和组合的。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起,是由瑟的声音或鼓瑟引起对华年的回忆思考。  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是承。但这“承”不是简单的“承”,有必要认真加以说明。  对于颔联与首联之间的关系,首先需要探讨的问题是它与锦瑟的关系。因为首联以“锦瑟”兴起,而且是“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年”是全诗的总领,我们当然应该弄清颔联和这总领的关系。关于颔联与“锦瑟” 的关系,我以为有两个问题首先要弄明白:一是全诗创作与“锦瑟”的关系,二是颔联与“锦瑟”之关系。  关于全诗创作与“锦瑟”之关系,即作者在写作该诗时的灵感是因何直接触发的,亦即李商隐写作《锦瑟》,是因为看到身边的“锦瑟”,因而有所感慨;是听到有人鼓瑟,因而引起了联想;还是自己鼓瑟,借以抒发情怀?简而言之,即李商隐是“观瑟”,“听瑟”,还是“鼓瑟”?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一旦有了明确的答案,则有些解读意见就失去了基础,可以不攻自破。  该诗虽然题作《锦瑟》,亦以“锦瑟”兴起,但不是咏物之作。对此,古今学者多无异议。又,“一弦一柱思华年”中的一个“思”字,说明这“锦瑟”是发着声的,是有人在鼓,是动态的,因此不可能是观瑟。  元好问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佳人”即李商隐自况。因此《锦瑟》当亦非听瑟。  《锦瑟》当是李商隐自己鼓瑟遣怀。李商隐善弹筝。“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无题》),诗有《哀筝》篇可证。  瑟与筝虽不同,但相近。李商隐当亦能鼓瑟。这虽然尚无确证,但我们似乎可从其诗多次述及“锦瑟”中得到一些消息。  相对于全诗创作与“锦瑟”的关系而言,颔联与“锦瑟”的关系问题显然更为重要。颔联与“锦瑟”的关系亦即颔联与音乐的关系。  《邵氏闻见后录》说:“《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  黄朝英《缃素杂记》曰:  义山《锦瑟》诗云……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按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    我虽然不赞成《锦瑟》是写音乐的结论,但我以为该诗的颔联与音乐有密切的关系则是毫无疑问的。这我们至少从“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可以得到确证。李商隐诗中写到筝与锦瑟就不止一次地用过望帝化杜鹃这一典故,如《哀筝》云:“湘波无限泪,蜀魄有余冤。”其诗中写到锦瑟时也多与感伤凄切相连,如“玉盘进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二);“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秋日晚思》)。   所以我以为,至少因为望帝化杜鹃这一典故的凄切的色彩与锦瑟这一乐器比较宜于表达感伤情调的性能有关。  《锦瑟》的颔联虽然与音乐有关,但这只是这两句诗的底蕴,是与首联承接的内在联系之一,庄生化蝶与望帝化为杜鹃这两个典故在该诗中还有更为重要更为显在的意蕴。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谈到。下面再谈谈颔联与首联之间的其他内在关系。  首联的“华年”是时间,所以颔联亦以时间承接,其时间是一个“春”字。当然,《邵氏闻见后录》说:“《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则李商隐鼓瑟正是奏的这两个古曲,以此承接,也很自然。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写作者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庄生化为自由自在地飞舞于美好的大自然之中的蝴蝶,时值春光明媚,百花争艳,这象征着理想的美好。  “望帝春心托杜鹃”,是说杜鹃啼春,春心化泪,喻美好理想的破灭。蝶舞于春,但春已残,或此春并非春光明媚,而是杜鹃啼血,于是春梦幻灭。  腹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转。这转是具有多层含义的转:一是颔联是时间,腹联荡开,转为空间。一是如上所述由杜鹃的啼泪连接鲛人之泪,但杜鹃之泪是血,而鲛人之泪则可化而为珠,在内容上有了升华,虽接而转。“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啼血,未免过于凄绝,过于伤感;“沧海月明珠有泪”虽然仍然是以泪为底蕴,不乏悲情,但泪既可为珠,则显然在悲的底蕴上增加了壮、美。美好的梦想破灭,失败,失意,杜鹃啼血,但却并非完全绝望,泪可化珠,当然也就会有新的转机。“蓝田日暖玉生烟”,“日暖”则“玉”可生“烟”,开花,这就更有了希望。但希望毕竟是希望,这希望亦如梦,故希望亦可称之为梦想。颔联始于梦,腹联又结于梦,但前者是春梦,后者却有了较为现实的基础。此又一大的转折。  尾联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虽然表面上意思比较显豁,但也不是特别容易理解。我以为古往今来《锦瑟》之所以解者纷纭,除了“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难以理解把握,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在于读者对于尾联诗缺乏深入的理解。首先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中的“可待”二字。我以为这“可待”二字,即《庄子》“来世不可待”(《人间世》)、“而一不可待”(《天运》)中的“可待”。有的诗评家和文学作品选注将“可待”解作“岂待,何待”,则索然无味,无异于将珍珠变成了鱼目,失去了光华。  又,尾联这两句诗,看起来明白如话,无甚深意,其实不然。以往的诗评家多以为这两句诗说的是一回事,或把这两句诗看成是流水对,以为是对同一事情的历时性评价。其实尾联的这两句诗的着眼点与内容大不相同。前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是写华年的种种经历,是事,是形而下,故可以追忆;后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写事情背后的原因,是理,是形而上,故云“惘然”。形而下的东西是历历在目的,故明言“可待”“成追忆”,只有形而上的东西是“枉然”的,而且“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仍然有很大的解读空间,至少可以有如下的理解:事情背后的原因,当时就已经“惘然”了,现在则更加“惘然”了;当时虽然已经“惘然”,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惘然”了。“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李商隐作《锦瑟》时,年岁在五十左右,过去“惘然”的东西,现在当然也就不再“惘然”了。而且,什么是“枉然”?“惘然” 就是“不解”。“此情可待成追忆”,事件历历在目,道理也很明白,有什么可惘然不解的?“只是当时已惘然”,表面上看这是在自责,责备自己-的不解,不识时务,但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因此责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是谁呢?是“月”居然不明,特别是“日”竟然不“暖”,“玉”竟然不能“生烟”,这才是令人惘然不解的!  因此,尾联是合,是结,对华年的理想、理想之灭、泪作珠以及玉生烟的幻梦等一生的种种经历作了总结,又与首联的“思华年”相照应。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总结的基础上,它同时更有新的升华,这就是它的形而上的思考,它把一生所经历的重大事件的背后原因的思考上升到人生哲理的层面,上升到哲学的高度。认识到以往的错误,就是认识上的进步;意识到以往的“惘然”,就是清醒的标志。当然,至于现在的认识到底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那是另外一回事。一首小诗,能做到这样,已经难能可贵了,读者不应该有更多的苛求。而留下的空白,正好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想像的空间。  至此,《锦瑟》的题旨也就完全显现了:它不是悼亡,不是自伤,不是写音乐,也不是总结诗歌创作经验;它说的是美好的理想不能实现,有才能的人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帝王的政治不清明。    四、《锦瑟》的艺术特色    在对《锦瑟》的意象和题旨重新解读的基础上,对其艺术上的特色进行一番新的探讨是必要的,因为这对于该诗的深入理解,对于李商隐诗歌艺术的深入把握都是有益的。下面我们就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对《锦瑟》的艺术特色做些探讨。  关于《锦瑟》在结构上的特点,如上所述,它不仅每联诗中的两句诗互相绾结,而且各联诗之间互相推挽连接,盘根错节,勾心斗角,文心之细不问毫发。这我们在上面已经涉及过了,这里不再赘言。至于其内容深邃,而形象鲜明流丽,属对精巧而无丝毫雕琢痕迹,真可谓造化无功等等,也都比较显豁,毋庸置言。这里只想就全诗的整体气势和风格简要地谈点看法。  《锦瑟》在气势上的突出特点是格局虽小而自有声势。  《锦瑟》的八句诗,在表述的内容上可以说是如同长江的流水,后浪推前浪,层层推进。第一句由锦瑟兴起,第二句由锦瑟的乐声引起对华年的思考,第三句写青少年时期的美好理想,第四句写理想的破灭,第五句写理想破灭后的新的追求,第六句写新的希望,第七句对华年做出总结,第八句则又升华到人生哲理的思考,层层推进,步步为营。这种推进又不是直线的发展,而是回环曲折,跌宕起伏。全诗的四联,是四个大的板块,各板块之间有较大的起伏,而每一联诗中的两句诗又都有跳跃转折,甚至显出很大的落差。比如颔联中,第一句写美好的理想,春光明媚中栩栩如生飞舞着的蝴蝶,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景象!但下一句虽然仍然写的是春天的景象,但杜鹃啼血,声音凄厉,与上一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把人们带入了一个凄迷伤感的氛围之中,这落差实在太大了。而正是这种巨大的落差与转折构成了全诗的跌宕起伏,迂回曲折。一首短小的七律,虽然不可能如同长江大河之奔腾澎湃,气势磅礴,但亦如山中泉水,顺势而下,遇到断崖绝壁,自然飞瀑流泻,自有一番声势。  关于《锦瑟》的整体风格。   众所周知,古往今来对于《锦瑟》题旨的解说最为纷纭。刘学锴、余恕诚先生在所著《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在对古往今来关于《锦瑟》的题旨的纷纭作了比较全面的介绍之后,有较详细的按语,按语的开头说道:“解者纷纷,而大要不出‘悼亡’与‘自伤’两说。”这是不错的。“悼亡”“自伤”的主旨,再加上诗中的杜鹃啼血,“珠有泪”等意象的连用,以及“成追忆”“惘然”等用语的结语,因而对于该诗的整体风格(或格调),人们便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凄切感伤。当我们对《锦瑟》的题旨和一些意象重新解读之后,我们便不难看出,这种对《锦瑟》整体风格的把握是并不准确的。其实,我们只要意识到“惘然”的真正含义之后,意识到尾联已经升华到人生哲理的层面,已经进入了哲学的思考,我们就已经不难体会到该诗的整体风格不是凄切感伤,而是深沉。毫无疑问,李商隐在诗歌创作方面曾经效法过杜甫,《锦瑟》诗正颇得老杜沉郁的一面,而委婉犹在。这才是《锦瑟》诗整体风格的特点。  总而言之,李商隐在诗歌艺术上确实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锦瑟》不愧为千古绝唱,不愧是经典中的经典。用心去解读它吧!梁启超读《锦瑟》李国文  《锦瑟》是唐人李商隐的一首名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天鹅之歌,约作于公元八五八年的荥阳,不久,诗人就在他的家乡,抱恨离开人世。人故去,诗长存,一千多年来,口碑流传,家弦户诵,任何一个读点旧诗的中国人,无不知道这首绝唱。如此的身后声名,大概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不朽。  文学这东西,别人吹,不作数,自己吹,更不作数,甚至当代文学史的吹,也是作不得数的。只有时间的验证,而且经过一个相当漫长的时间以后,那判断才能接近于正确。所以,我的那些同行们,或者被人吹成,或者自己吹成,那副永垂不朽的大师状,都有把话说得太早之嫌。只有像李商隐这样,千年以后,还有人吟诵他的诗,玩味他的诗,被他的诗感动,为他诗中的意境,悬想不已,揣测不已,那才是真正的一点不打折的永垂不朽。  然而,“文章憎命达”,写出这样好作品的诗人,他的一辈子却活得很尴尬,很艰窘。《旧唐书》说他“坎?终身”。“坎?”,大约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沟沟坎坎,连滚带爬的意思。所以,才高命薄,屡受挫折,郁郁不得志的他,便盛年早逝了。  他只活了四十七岁,当然,太短命了一点;否则,会有更多的好诗,留存后世。   这首七律,凝缩着诗人匆匆一生里的跌宕流离的命运,失落沮丧的际遇,讳莫如深的情感,梦幻绮丽的爱恋……这一切,又如同他名姓中的那个“隐”字一样,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依稀仿佛,似有似无,感觉得到,捉摸不住,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那美学境界吸引着千百年的中国读者。  凡读过此诗,并稍稍了解李商隐生平者,无一不在熬费心思,绞尽脑汁,希望能从这首诗中更多地发现诗人,更深地理解诗人。于是,这首《锦瑟》便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斯芬克斯之谜”。  谜,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了;要是总猜不开,也就无法使人生出破解的兴味。而李商隐这首显然有着难言之隐的《锦瑟》,既有猜想价值,又有猜想余地,是一个使猜解者错以为不难找到门径的谜。然而,深入堂奥,接踵而至,便是更多的迷惑和茫然。因此,宋、元、明、清,揣度了一千来年,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所有答案,无一不被诘难,被质疑,被否定,被推翻,几乎没有一个论点能够站得住脚。  估计,再猜上一千年,一万年,大概也休想解开这个诗谜,仍旧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分歧着。  因此,近人梁启超的读李商隐法,值得我等深刻体会的。他说:    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只有这样嵚崎磊落的大师,才敢率直说出来。一,他坦承自己并不“理会”诗中“讲的什么事”;二,他还坦承自己“解不出来”“一句一句”的“文义”。  但是,他又说:一,“我觉得他美”,“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二,“美是多方面的”和“含有神秘性的”。  不求其字句上的甚解,而领略其通体之美,得精神之享受,这才真是阅读文学作品的不二法门。中国人讲做学问,而做学问的中国人,是一点一滴,句栉字比,认真求实,探赜索隐地做起来的,这种治学态度,毫无疑问,当然是极其正确的。但用在文学作品上,这样死抠深挖地做起来,只能将文学的想像力越做越死,最后大家成为僵尸为止。  说到底,诗词歌赋,小说演义,唱词话本,杂剧戏曲,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学问。即使在封建社会里,虽然孔夫子删定的三百篇古代民谣,成为六经之一的《诗经》。但对那时的读书人来讲,也是属于小菜一碟,有它可,无它也可的东西。《红楼梦》中那位严肃的家长贾政,绝对规行矩步的正人君子,也不把《诗经》当经看。他对贾宝玉的奴仆领班李贵说:“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他还说:“你去请塾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显然,有两种读书方法,一种是可以“虚应故事”的,一种是必须“讲明背熟”的。既然贾老爷都认为文学作品不过“虚应故事”,我们干吗要像做学问那样“讲明背熟”呢?芽   因此,梁启超的读《锦瑟》法,才是读文学作品的门径。  只取其总体上的感觉,领受,颖悟,融通,而不斤斤于字句的诠释,词义的解析,要旨的体认,典故的实证,宁可失之于细部的推敲而获得整体,宁可失之于枝节的深入而把握全盘,宁可失之于末端的探究而得窥完豹,你被作品的美学意境所感动,所共鸣,所吸引,所呼应,你的阅读任务,也就完成了,你的阅读目的,也就达到了。  …………  文学,这种形象思维的艺术产品,其中梁启超所说的美的神秘成分,很难说得清,讲得明的。要是能够说清讲明,还有什么神秘可言?芽正是这种无法用语言能够表达的体验和感觉,才构成文学的灵魂所在,魅力所在。  因此,梁启超在《锦瑟》的高见,倒是文学作品的写家和读家,应该记取的。众说纷纭话《锦瑟》赵永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于李商隐《锦瑟》一诗(现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第三册为阅读课文)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比较有影响力的说法就有开宗明义说、悼亡说、自况说、爱情说以及主张不刻意求解的意境说等几种,并且持同一种说法的依据也各各不同莫衷一是。究其原因,固然与李诗朦胧晦涩的风格密不可分,然亦与历来文人乐于穿凿附会以昭示己于学术能显幽烛微的习气有关。如《诗经·国风》被朱熹附会上周王情事,《红楼梦》亦曾被附会成纳兰家事。下面笔者就对上述几种观点试作剖析。需要说明的是,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已对不少观点作了深刻的剖析,对此笔者只扼要援引并略陈陋见而已;而对钱先生本人所持的“开宗明义”一说笔者亦不敢苟同,《名作欣赏》不是鼓励“撞车”吗?在下就以卵击石妄加评论了。另外,既然是评点高中课文,笔者也对高中的教学参考书及教案所持引的观点试作了引述和评析,诚望抛砖引玉有益于教学。  钱钟书先生的“开宗明义”说发端于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中记述的何亡友程湘衡的观点:“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这种说法详见于王东溆《柳南随笔》卷三:“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 君亲;盖言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何屺瞻“初亦颇喜其说之新”,后又以宋本义山诗集目次未必是作者手定,否定了程说,推出了自己的“悼亡说”(详见下文)。对于何的取舍,钱先生一言定评为“舍甜桃而觅醋李”,所谓“甜桃”自然就是钱先生赞同并加以评析的“开宗明义”说。先生自喜程见与其暗合,并引义山《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一诗:“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并云该诗“乃直白自道其诗也。《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特勿同前篇之显言耳。”其后先生就以“开宗明义”对该诗评析。对于诗题“锦瑟”先生自云:“锦瑟喻诗,犹玉琴喻诗。”并以杜甫《西阁》其一“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为证,其理由是“锦瑟”、“玉琴”正堪俪偶,其实能与“玉琴”一词对偶的不胜枚举,以此为喻诗之凭证,恐怕牵强了些;后又举诗句若干来证“锦瑟”譬喻义之丰富,如“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喻雨之声,“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传离别之意,而“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盖用其本义,总之,“锦瑟”一词在诗句中的意义是丰富的,然这个东可西也可的结论对于“锦瑟喻诗”之说也并无多大帮助。首联,先生云:“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所谓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华年”即少年,先生自然明知,“一弦一柱”所思为“华年”之情事,先生“毕世”“平生”二词若从此翻出,怕是不妥;言“篇什犹留”“开卷历历”亦有无中生有之嫌。颔联,先生云:“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杜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既然是心所思情所感,词出比方,那么此句言作诗之法也仅是可能,绝非必然。如同将义山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比喻老师一样,乃后人之功,与义山无干。因此先生将颈联析为“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情灵,工巧伤气韵之作”,恐怕也与上例同出一辙。先生可以就此二句论诗之风格境界,而不必非解为义山本意,“断章取义则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上文有加点二字“倘”和“略”,看来先生本非持之以为确论,然而至此已成为确确之论。如同起初只想跟人开个玩笑,最后却较真了,因此先生之“开宗明义”说大有偏执之嫌疑;再则,将此诗放在开篇乃宋人之意,是否义山本意尚不得而知。再看尾联,先生解道:“乃与首二句呼应作结,言前尘往事,怅绪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这种说法与“开宗明义”一说并没有关系。因此此说不敢苟同。  持“悼亡”说者颇多,下举三例:其一,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曰:“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后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庄生句取意于鼓盆也。”其二,施北研《论诗三十首》引厉樊榭说此诗:“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以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其三,朱彝尊云:“此悼亡之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岁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对于何说庄生句,钱先生指出“庄生”句用《庄子·齐物论》梦蝶事,非用《至乐》鼓盆事,遂一手揪住何的小辫子,指出何说不免附会,其余并未论及。其实,“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又何曾“晓然”?其余二说中锦瑟弦数存有矛盾,此事尚待考证,姑且不论。对于施说,周振甫 先生批评精当,现录如下:按义山在八三八年与王氏结婚,八五一年王氏去世,计共经历十三年。如王氏二十五岁死,必十二岁出嫁始合,不近情理;至于“物化说”,庄周梦中化为蝴蝶醒来还是庄周,并未物化,以此认定此说无理。而朱彝尊解“玉生烟”为“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也过于牵强。上述三人无端穿凿反而自露狐尾被人揪住,其实“悼亡说”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如爱情说贴切自然,悼王氏亦不外乎爱情,只是不应钻“爱情的牛角尖”。  较有影响力的说法还有“自伤”“自况”一类。汪师韩《诗学纂闻》言:“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以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义山早负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梦。春心者,壮心也。壮志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鹃,已成隔世。珠玉皆宝货,珠在沧海,则有遗珠之叹,惟见月明而泪。生烟者,玉之精气,玉虽不为人采,而日中之精气自在蓝田。”于此说,钱先生一句“不抄爪蔓而捕风影”即定评。何屺瞻又言“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现;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此说用钱先生句亦可定评。《名作欣赏》二��三年第二期陆精康先生的《多情的月亮》亦称“李义山托皓月感伤凄凉身世”,并引何说为证,余亦不敢苟同。至于张孟劬《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所云:“沧海句言李德裕已与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蓝田句言令狐謋如玉田不冷,以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更是“直类圆梦解谶,心思愈曲,识见愈卑”,毫无足观。  正是由于《锦瑟》难以索解,人民教育出版社二���年十二月版《高中语文第三册教师教学用书》在该诗的“诵读提示和整体感知”中摘录了张中行先生“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的观点:“古今解此诗者总不少于几十家吧,其结果自然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有时想,与其胶柱鼓瑟,不如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我曾用这种办法试解:‘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种说法似乎是折中而有理,然细思之,所谓“意境”就是“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生命律动、韵味无穷”的境界(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文学概论》),索解不定又谈何意境?再则这样解诗也太简约平直,意境也品味不来。正是受张先生此观点的影响,《教师教学用书》“鉴赏要点”中也充斥着“似乎”、“如果不是……那就……”等模糊字眼。这样解诗对于启发学生想象各抒己见是有一定作用的,但于治学则不宜。再则,这样讲诗也容易让学生不知所云,还是亮出几种观点让学生自行判断为好。  前些年,不知什么原因,风传过这样一类故事:一年级的小孩子与成人或大学生同考一道“1+1”,小学生顺利完成,大人们却不肯写上“2”字的答案,反而妄加穿凿以致答案林林总总。解诗亦然。周汝昌先生,学识人所共知,却明明白白写上了“爱情诗”的答案,其严谨朴实之学风让人感佩。周先生在其《李商隐诗二首赏析》(见《名作欣赏》一九八三年第六期)中评析备至,笔者只略作援引并试为续貂。  关于诗题,先生驳斥了“无题”说,因为“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锦瑟相关的”。起联二句先推翻了“据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时”的说法。以“无端”犹言“没由来的”“平白无故的”,这一解释正与钱先生冥合。然后将首联翻为“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 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吗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诗人绝没有让人去死抠字眼的意思。他是说:聆锦瑟之繁弦,正为制造气氛,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周先生的这种说法正与“素女鼓瑟”之典契合。  “庄生晓梦迷蝴蝶”,先生释为:“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这里面隐约包含着美好的情景,却又是虚缈的梦境。”《庄子·齐物论》云“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然”即欢畅貌,如王荆公《独饭》云:“栩栩幽人梦,夭夭老者居。”先生解“栩栩然”之梦境为“美好的情境”正为知言。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三册教案》《锦瑟》诗“鉴赏点拨”中解为“庄生梦蝶之凄恻”无疑是一个错误。然先生将“迷”字析为“迷失”、“离去”、“不至”等义,窃以为不妥。“迷”当为“痴迷”,方可状缠绵之情,虚缈之梦。“晓”字盖惜斯梦之易醒耳。接手转入“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已去,痴绝之情遽化为啼血之声,“春心”复如何?“春心莫共花先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正可为其注脚。昔者栩栩蝴蝶之欢,正有今日啼血杜鹃之悲也。  “沧海月明珠有泪”,曾经沧海,无数月明,遂孕结为明珠一颗,莹圆至珍,喻痴情真爱,宜珍藏于心,不道此时此刻竟为锦瑟无端翻出,更兼明月亘古如斯,佳人于今不再,对此能不泣下?“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也?一化三耶?三即一耶?”“蓝田日暖玉生烟”,戴叔伦言:“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先生解云:“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此句遂绾合上联,亦结亦转。“阴阳冷暖,美玉明珠,境界虽殊,而怅恨则一。”  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言“此情”、“追忆”写情事昭然,别作他解者每于此句顿折。先生释云:“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诗人用两句话表出了几层曲折,而几层曲折又只是为了说明那种怅惘的苦痛心情。诗之所以为诗者在于此,玉溪诗之所以为玉溪诗者,尤在于此。”值得注意的是此联在时间上回环往复的独特效果。义山又有《夜雨寄北》云:“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时间的组织上与此联有异曲同工之妙。相比而言,加西亚·马尔克斯之经典巨著《百年孤独》苦心经营亦为人所激赏的旨在包含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段的开篇第一句:“多年以后,奥雷良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就费力多了,他应该读一读中国的玉溪生的。金圣叹以为义山学少陵且深得其旨,其实玉溪已提纯了杜诗之沉郁顿挫而化为缠绵凄恻,写情事最是动人。说《锦瑟》的艺术性徐复观  ……为什么这首难懂的诗却有这样的魅力。  最初引人注意的是这首诗所给予人的美丽的形相,及与此形相相融和的流动而婉曼的韵律。“锦瑟”“华年”“晓梦”“蝴蝶”“春心”“杜鹃”“沧海”“月明”“珠”“蓝田”“日暖”“玉” ,都是美丽的形相。而这些美丽形相放在一起,分量是相称的,所以容易作有机体的连结,以形成一个统一的美丽形相。律诗的韵律,不仅靠平仄的谐和,更要求每一组(一句)乃至全组字句的音色音量,有自然的谐和、配合。它的变动,乃是在谐和中的变动。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纵然对于它的意义不十分了解,对于故事的色彩有点稀奇,但在读的音调中却不会感到有某一字音来得太硬或太软、太促或太滞,这即是音色音量的配合调和的效果。韵律不流动便呆板,流动,在技巧上是由每一句内各字的飞沉轻重的互相错落,及上下联的虚实字互相错落而来。更重要的是在文字后面有一股生命力在跃动,这便牵涉到最根本的意境问题。而形相与韵律之间,也应当有自然而然的配合。杜甫“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其景象大,韵律便自然严重;“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其景象小,韵律便自然轻灵。《锦瑟》诗的景象是美丽中的悲哀,所以它的韵律是婉转而妙曼。  把《锦瑟》诗读熟了以后,在缓步低吟中,也会感到在它的美丽、婉曼的形相、韵律中,却浮出一缕淡淡的哀愁,并且这种哀愁的气氛越挖越深,最后好像看到有一个被由爱憎怨慕交织而成的万缕情丝所捆缚着,正力求解脱,却尚未能完全解脱,甚至也不想完全解脱的诗人,站在与读者若即若离的处所。这种魅力,不一定关于特定内容的了解的。  诗由典故景物所呈现出的形相,是客观的。《锦瑟》诗里的“华年”,乃属于过去,依然是客观的。从创作的精神过程讲,是这些客观的东西,先沉浸于自己的主观感情之中,与感情融和在一起,经过酝酿成熟后而始将其表达出来,此时的典故、景物本是由感情所涌出,因之它是与感情同在,所以客观中有主观,主观中有客观,主客观是融合而为一的。但要将它表达于文字之上,却需要有很大的功力、技巧。《锦瑟》诗的兴象深微,正表现了这种功力、技巧。客观的景物、典故略加转折,即达到主客合一的境界。第一句的“锦瑟”“五十弦”,第二句的“一弦一柱”“华年”,都是客观的。但第一句只介入“无端”两字,第二句只介入一个“思”字,便把两句所咏叹的客观景象,完全染上了主观的——作者的感情了。第三、第四两句,更进一步在客观典故中,用一个字作转折,如第三句用一“迷”字,第四句用一“托”字作转折,第五、第六句则不见有转折之迹,而仅用“有泪”“生烟”的点染,以达到每句的下三字,实承上四字而作了意境的转换。这种转折、转换,一方面使每一句中的典故陈述得很完整,例如第四句所述的望帝杜鹃的故事,几乎没有看到他人能在七个字里,陈述得这样完整的。而第五、第六两句,实际两句是把两个以上的有关故事,熔铸为一个故事,这中间都须要很大的想象与凝缩的力量。另一方面,经过转折转换后,把每一故事本身中所潜伏着的意味显发了出来,如第四句中的“托”字。甚至不一定为故事本身所固有,但为作者所要求于故事中的意味也生发出来,如第三、第五、第六三句。这样便使每一句中的故事,能深化为一完整而带感伤的感情世界。第二句中的“思”字,便在中四句的四个感情世界中飘荡,读者的想像力也在这四个感情世界中飘荡。而四句相互间也是层层展开,层层转折,在展开、转折中,得到自然的谐和统一。这种功力深,却看不出用力之迹的技巧,乃是天才与功力结合在一起的大技巧。  还有第五、第六两句,把两个以上的典故融合在一起,例如第五句便把采珠、遗珠、泪珠等故事融合在一起,以构成他所要求的完整景象,却使人不感到有半丝半毫的拼凑之迹,这固然是大的功力、技巧的表现。而在第三句的庄生故事中,原故事只说到了梦,并没有说是“晓梦”,他却轻轻添入一“晓”字,以与第二句的“华年”相应。第四句的故事,只是望帝化为杜鹃,或蜀人见杜鹃而思望帝,其中并没有“春心”两字,但义山轻轻添入“春心” 两字,这便把此一故事完全点活,而使其得到了作者所要求的新生命。这说明一个伟大作者,不仅是假借客观以象征自己的主观感情,同时在假借中也对客观注入了新的因素,使此一故事虽然是客观的,但也和中国的山水画一样,并非由模仿而来的客观。因为有这一道功力在里面,便更使主客观融合得浑然一体。但这类新因素的注入,若才力不够,使人看来便感到是附赘悬瘤,甚至于变成非驴非马,那便失掉了表现的效果,失掉了艺术所必不可少的谐和性。  此诗第七、第八句,是前六句的收束,看来好似寻常。但第七句,义山是以他作诗时向佛教求解脱的心情,对上六句所说的加以否定,“可待成追忆”犹言这些如梦如幻的事情,还值得追忆吗?这对全诗而言,是一大转折、一大跌宕。而第八句的“已惘然”,与第二句的“思”字呼应,又对前六句所说的肯定过来,对第七句而言却又是一个转折、一种跌宕。必如此去领会,“只是”两字才有着落。全首从第一句到第八句,每句都有转折、跌宕,句与句之间又都有转折、跌宕,而转折、跌宕得不费气力,以形成拥有丰富内容的谐和统一,这当然要算非常成功的作品。义山诗集中的七律,能达到此一境界的,大约也只有十几首。  以上对《锦瑟》诗的解释、分析,并不是先拿一个什么格套,硬把这种格套用上去。我的解释分析,更不能说是对诗作解释或鉴赏时的范例。不过,我愿向对诗有欣赏兴趣的人,指出下面一点:即是读者与作者之间,不论在感情与理解方面,都有其可以相通的平面,因此,我们对每一作品,一经读过、看过后,立刻可以成立一种解释。但读者与一个伟大作者所生活的世界,并不是平面的,而实是立体的世界。于是,读者在此立体世界中只会占到某一平面,而伟大的作者却会从平面中层层上透,透到我们平日所不曾到达的立体中的上层去了。因此,我们对一个伟大诗人的成功作品,最初成立的解释,若不怀成见,而肯再反复读下去,便会感到有所不足,即是越读越感到作品对自己所呈现出的气氛、情调,不断地溢出于自己原来所作的解释之外、之上,在不断的体会、欣赏中,作品会把我们导入向更广更深的意境里面去,这便是读者与作者,在立体世界中的距离不断地在缩小,最后可能站在与作者相同的水平、相同的情境,以创作此诗时的心来读它,此之谓“追体验”。在“追体验”中所作的解释,才是能把握住诗之所以为诗的解释。或者,没有一个读者真能做到“追体验”,但破除一时知解的成见,不断地作“追体验”的努力,总是解释诗、欣赏诗的一条道路。锦瑟无端五十弦李国文  李国文:新时期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其小说较早地以时空交错的宏大结构反思“文革”历史,反映改革开放。近年致力于读史随笔写作,见解精辟独到,笔锋犀利传神,深受读者好评;最近新出版有《中国文人的活法》一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这首《锦瑟》,是中国诗歌史上最美丽、最引人入胜的谜。  这首约作于公元858年的绝唱,虽只八句,恰是诗人“坎终身”(《旧唐书·本传》)的命运写照。  他没有料到,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死神已经在门外恭候着了。  那年,他47岁,被罢盐铁推官。其实丢掉这芝麻绿豆大的官(约相当于如今县政府里手工业局的局长或者党委书记一职),应该不至于当一回事的。可他,曾经做过侍御史,至少是局级干部,曾经补过太常博士,说不定享受副部级待遇,最后,职位剥夺,俸禄取消,成了无所傍倚的平头百姓,对诗人来说,实在够郁闷的。回到郑州的荥阳老家不久,心劳成疾,凄苦辞世,中国文人的命,也真是脆弱啊!  47岁身亡,死得也太早了些,《全唐诗》中,我们还能看到崔珏的《哭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为他抱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按照托尔斯泰“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事无双赢定律,文人太得意了,通常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的。相反,所谓“穷而后工”,所谓“文章憎命达”,对诗人作家而言,倒是想写出好东西的一条绝对真理。古人且不去说他了,就我认识的知道的听说的那些同行,一旦屁股冒烟,有了座驾,文思也就跟着肠梗阻,连想放个响屁,也是难上加难的。  因此,休看李商隐活得痛苦,死得惨怛,但是,文学史记住了他,读者记住了他。那些当时将他踩在脚下的衮衮诸公,神气活现过的,不可一世过的,侯门深似海,把我们这位诗人晾在大门外干着过的,如今再也无人提起,可李商隐和他的诗,却永远鲜活地存在着,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公平。  说起来,很失敬,我对这位大诗人,是在我成为人所共辱的贱民以后,才熟悉起来的。以前读玉溪生的诗,觉得离我很远。直到1958年的春天,戴上右派帽子,手里捏着户口粮食关系,被逐出北京,发配到新线铁路工地,才有可能重读大师。  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落脚的地点,适在河南省的博爱县。而据当地文史资料,这里正是诗人的原籍故里。  这种鬼使神差的安排,一下子拉近了我与大师的距离,想不出来究竟是偶然呢,还是必然。也许古往今来,为文人者,倒霉的多,不倒霉的少,“同是天涯沦落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机会碰上的。尽管那时,对其知之甚少,统共也背不出他的十首诗,但我却知道他是个“坎终身”的人,因此,落魄的我,能有幸视他为同类,不禁感到鼓舞。尤其,一想到巨人尚且被侏儒踩在脚下,身为右派的我被人蹂躏,也就差可自安了。  博爱原属沁阳,从这个县名,大致可知民国年间,才设县另治的。《旧唐书》和《新唐书》均称:“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怀州,即怀庆府,现为新乡专区。那年春天,我从北京坐火车到新乡,再转车焦作,然后又到博爱县的九府坟,编入刚招募来的当地民工队伍,沿着丹河,步步攀高,翻山越岭,往太行山深处的新线工地走去。   丹河逶迤出山处的平川地带,人烟稠密,物产富饶,自流灌溉,水肥地美,是著名的怀山药、怀生地的重要产地。而顺着河谷,蜿蜒而进,到达只有大白天里公然出没的狼,只有夜里令人心悸的寒号鸟,只有一出门就撞鼻子的大山,只有超负荷的强体力劳动的新线工地,惟见山高坡陡,地寡人稀,荒芜贫瘠,一片凄凉,真是心寒透顶。也许春风得意的人,读不大进去李商隐。那几年里,随身携带的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其中选他的40首诗,曾是我得以寄托的精神绿洲。  山里的春天来得晚,山里的太阳也得十点钟以后才露面。在这深山老林里,那些一无去处,二无消遣的民工们,劳动之余,也只有抽旱烟,喝闷酒,兴致上来,扯开嗓子,哼几句梆子腔消磨时间。久而久之,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我也渐渐地听惯了乡民们所唱的,略不同于正宗豫剧的“怀梆”。  那时没有样板戏,因而唱过野台班的老于此道的李商隐乡党,工余之暇,断不了串上几出,作为消遣。若不去考究说雅不雅,说俗不俗的半吊子唱词,只是倾听,欣赏、品味其声调,这些业余演员,唱到投入时,来劲时,也是蛮能煽情的。怀梆苦戏较多,如泣如诉的悲哀,呜咽缠绵的伤心,一唱三叠的感叹,愁肠百结的情思,那苍凉、委婉、幽怨、深沉的唱腔,着实令我为之回肠荡气,胸臆共鸣。而且,最奇怪的,总能使我想起李商隐,想起他那首谜一般的《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不也同样如此么?那种失去了全部的追悔,那种流金岁月一去不复返的怀念,那种像蹀躞而行的负重牲口,不知道前途,不知道目的地的命运……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对着昏灯,守着寂寥,在古老的怀梆旋律里,真是忍不住为之潸然泪下。  戴上右派帽子的我,不是罪人,胜似罪人,这等无刑之刑的日子,相当难熬。但比起公元九世纪的唐朝晚期,被卷进朝廷党争漩涡之中的李商隐,我觉得他的际遇,可能要更糟糕些。因为,我是碧落黄泉,彻底完蛋,也就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了。而他,至少保持着罐子的表面完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人。可是,在中国,在文人的群体中,谁块头最大,谁分量最重,绝对是那些妒火中烧的臭狗屎文人集中攻击的目标,李商隐为晚唐的首席诗人,岂能轻饶了他?殷鉴不远,记忆犹新,我们都曾亲眼目睹“文革”期间,那些文学大师们,怎么被文学小人团团围住,咬得遍体鳞伤的。  然而,他还不仅仅这点麻烦,问题还在于他在当时的朋党之争中,是个两面不讨好的、被唾弃、被鄙视、被排斥、被打击的可怜角色。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中,对李商隐的尴尬处境,有着深中肯綮的论述。  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万为可畏者也。   牛,即牛僧孺,主角其实为李宗闵,史称牛党。李,即李德裕,史称李党。前者代表新贵阶层,属于浮薄潮流一派,后者维护旧族利益,门阀色彩较浓。两派交锋的实质,说起来振振有辞,似乎是思想意识形态之争,其实,纯系扯淡,归根结底,仍是权力分配之争,获益多寡之争。  这几位狗咬狗一嘴毛的晚唐朋党主角,都曾是不大不小的文人,都曾是不香不臭的诗人。在《全唐诗》中,至今保存着他们在朝时酬应唱和,在野时失意牢骚的诗篇。中国旧时文人,说句不当的话,其实是顶没起子的。第一,无一不是削尖脑袋想当官;第二,无一不是拉帮结伙搞圈子。  这种劣根性,也仍是今日许多文人的痼疾。  文坛文坛,其实没有这个坛,只有大大小小的文学圈子。这种或暂时的,或长远的,或松散的,或紧密的文人集群,与黑社会的拜把子兄弟,与青红帮的契结金兰,在本质上并无区别,不过没有杀公鸡歃血为盟,没有摆香案磕头发誓,稍为斯文一点罢了。  但只要形成圈子,第一抱团,第二护短,第三排外,第四利益共沾,这四大纲领,便是铁的纪律。因此,当李德裕、李宗闵、牛僧孺这班小人式的文人,文人式的小人,官做到节度使、兵部尚书、翰林学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高位,顶戴花翎,进入政坛,握有权柄,吆五喝六,原来的圈子,就会发展成为同进同退,同枯同荣,同声共气,一致对外的宗派主义政治集团,也就是朋党。  文人不能弄权,凡弄权的文人,不是制造别人的悲剧,就是制造自己的悲剧,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据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自是德裕、宗闵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垂四十年。”我们看到,知识分子要是恶斗起来,那也是相当下作,无所不用其极的。后来,弄得皇帝也受不了,叫苦连天,“上(唐文宗李昂)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于是,本是天平节度使令狐楚门生的李商隐,忽然跑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那里,成为上门女婿。而令狐为牛党,王为李党,党同伐异,是人性恶本质的必然,皇帝都摆不平这帮打红了眼的朋党斗士,像他这样虽然声名极盛,但仍须仰求乞食的诗人,为自己走错的这一步,当然,也未必就是完全错的这一步,不付出代价,行吗?  陈寅恪出于对诗人的同情,说出“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万为可畏者也”的话来,为其诿过于当时之社会风气。其实,我觉得很正常,诗人也是人,也是饮食男女,也是性情中人,也是人间烟火之一员,也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需求者。何况,作为一个中国文人,他能免了没起子的时候,能免了做没起子的事情吗?我是怀疑的。  因此,如果他有些卑鄙龌龊,有些投机取巧,有些急功近利,有些小人心肠,也是大可不必求全责备的。所以,诗人在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点,所选择的这门错误婚姻,以及随后所付出的一生,我同情,也能原谅,但也无须乎为贤者讳。  顶多,为其惋惜,大师啊大师,前辈啊前辈,您的诗写得美妙绝伦,您的人却做得怎么如此一塌糊涂呢!   也许,大师未必时时刻刻都大师,未必没有不地道的时候,未必不做不地道的事情。我在文坛厮混大半辈子,目睹那些大师、亚大师、准大师、候补大师,有时比小人还要小人,比败类还要败类的。因此,李商隐的苦果,很大程度上是他自找。俗话说得好,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也是不必为之回避的。  现在弄不清楚李商隐为何要离开令狐楚家,投奔王茂元。  商隐幼而能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开成二年,方登进士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会昌二年,又以书判拔萃。(《旧唐书》)  也许历史,只是让人看到一半,那是字面上的东西,另一半,隐藏在字面背后,是谁都看不到的。因此,前人所言“史无信史”,“尽信书不如无书”,绝对为腐儒所深恶痛绝的看法,是有其道理的。而且,即使字面上的那一半,还有很大的存疑成分,更何况未知的,允许后人猜测、推断、想象的那一半自由空间呢?所以,新、旧《唐书·文苑传》里的《本传》,不过是诗人表面现象的描写,那首《锦瑟》,其中的暧昧情节,才是几百年来的文人学者搜索枯肠、费尽思量的所在。  “义山诗独有千古,以其力之厚,思之深,气之雄,情之挚。若其句之炼,色之艳,乃余事也。”(清·钱良择《唐诗审体》)他的这首“天鹅之歌”,其间隐隐绰绰可见的一个或者非一个的美丽女子的身影,也是古往今来难以磨灭的印象。宋·张邦基的《墨庄漫录》说:“刘贡父云:锦瑟,令狐?家青衣。”宋·计有功《唐诗记事》说:“或云,锦瑟,令狐楚之妾。”明·胡应麟《诗薮》认为:“‘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小说。”明·周�《唐诗选脉笺释》指出:“屠长卿注云:义山尝通令狐楚之妾,名锦而善弹,故作以寄思。”  李商隐的诗,以美不可言四字形容,最为恰当。其费解、深奥、晦涩、隐喻之处,往往人言人殊,不得要领。尤其这首《锦瑟》,从宋之苏东坡起,一直到近人钱钟书,历代文人诗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也有论者引用李的一篇《上河东公启》的骈俪短文:“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谓其艳情作品并无实指对象,而否定这首诗中欲言又止的浪漫思绪,吞吞吐吐的情爱胸怀。其实,河东公,即柳宗郢,是他的上司,要为丧妻的他续弦,还特地物色了一位乐籍女子。对这样的安排,诗人婉拒的这封信,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是此地无银的信口关白罢了。  我才不信,一个不善浪漫、不擅情爱的文人,会写好浪漫和情爱?一个从无大爱,更无大恨的文人,会写出震撼人心的爱恨情仇?一个把性和泄欲画等号,把性和生殖画等号的文人,你能指望他写出比三级片更高一点的性文学吗?惟其如此,我才坚信,把爱写得那么绮丽,把情写得那么神秘,把性写得那么美妙,把女人写得那么灵动精致、呼之欲出的李商隐,难道不会因为一个名叫锦瑟,或者弹奏锦瑟的女子,而不得不与从他18岁(公元829年,文宗大和三年)起,到27岁(公元838年,文宗开成三年),追随了近十年的令狐恩公家分手,走自己的路。  所以他的这次出走,既有令狐少爷那忍无可忍的一纸逐客令,也有庭院深处漂亮女子擦拭不尽的泪水,和那具弦断柱裂的美人锦瑟,更有“十年京师,寒且饿” (李商隐《樊南甲集序》)的难耐反弹。因为文人者,在政客眼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不会始终高看的。出于伙计对老板所给工资待遇的不满,遂有这次不得已而跳槽的决绝。更何况当时皇帝走马灯似地你上我下,朝臣贴烧饼似地变来变去,朋党之争纠缠得难解难分,胜负未卜的混乱格局中,良禽择木而栖,我李商隐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而不头脑灵活,另觅主子,改换门庭,别开生面呢?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尽管很不得意,但也并非名不见经传的等闲之辈,在诗歌上,按唐·李涪《释怪》载:“商隐词藻奇丽,为一时之最,所著尺牍篇咏,少年师之如不及”,是位拥有极大成就的诗界领袖。在文坛上,据唐·裴廷裕《东观奏记》载:“商隐字义山,文章宏博,笺表尤善于人间”,也是位拥有极高声望的文学大师。因此,他的一举一动,影响视听,非同小可。这轻率的一步,前脚迈出去,后脚物议即至。在水火不容、冰炭难共的党争天下里,诚如陈寅恪所言:“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  于是,他栽了,而且栽得很惨,结果,他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政治上,依五代刘硔《旧唐书》所写,是一个被朝野公认的,“背恩,尤恶其无行”的投机分子;在人格上,宋·欧阳修、宋祁的《新唐书》载,在大众眼中,是一个极不可靠的卑鄙小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成了过街老鼠。这种极低评价、极坏舆论,与他在文学上的极高成就、诗歌领域的极大声望,所造成的强烈反差,使他身心受到冲击的程度,可想而知。  那时,我在大师的家乡,劳动改造,重新做人,是在丹河的河床中采集沙石,其苦可知。修建铁路隧道,需用混凝土,而且用量极大,不得不成年累月,站在河水里淘泥净沙,就地取材,以供搅拌,累到腰都直不起来。但我想到这位博爱县的先贤,在唐朝的日子,虽然身体所受的罪不如我重,但是,在精神上所受的罪,那可真是度日如年了。于是,无所谓垢辱,无所谓羞耻,无所谓低贱,更无所谓异类非人的我,比之不得不生活在唾弃他的人中间,不得不与视他为小人的人周旋的李商隐,我不禁宽慰自己,不免作阿Q式的自我安慰,反正我是完蛋了,也不在乎再完蛋一回或两回三回,抱定这个宗旨,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丹河的水,即使夏季,也是寒可彻骨,但我用不着像他那样,仰仗权贵,乞怜高门,巴结恩公,求全苟活,更用不着像他那样,谦卑恭顺,视人眼色,强作笑颜,小心行事。我的主张,既然做狗,就做死狗,做癞皮狗,做落水狗,绝不做摇尾乞怜,祈求恩典,俯首帖耳,奴颜婢膝的顺毛狗,叭儿狗。因此,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悲怆怀梆,真为这位唐代的大师,不得不臣服于那些王八蛋,以求一口嗟来之食而悲哀。  命也运也,想想都替他累死了。  老实说,上帝不会给人百分之百,那些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文人,不可能得到锦绣才华的同时,又得到巧言令色,圆滑世故,长袖善舞,吹拍钻营的本领。正如那些名利双收,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一路绿灯的作家诗人,总是写不出什么像点样子的作品一样。鱼和熊掌,是很难兼而得之的。李商隐,就是这种除了能作得一手好诗外,在现实生活中,一无能量,二无能力,到处碰壁,无不失败的人,不走运是他的必然了!  看他这份靠山山倒、靠水水干的简历,便知诗人这短促一生,该是何等倒霉的了。  文宗大和二年(829)十八岁入天平节度使令狐楚幕。  大和七年(833)二十二岁应举,知举贾悚不取。   大和八年(834)二十三岁入兖海观察使崔戎幕,不久,崔亡故,遣散。  大和九年(835)二十四岁二次应举,知举崔郸不取。  开成二年(837)二十六岁三次应举,经令狐楚力荐,登进士第。此年,令狐楚亡故。  开成三年(838)二十七岁应博学鸿词科,初试得中,复审除名,败出。赴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  武宗会昌三年(843)三十二岁王茂元病故。  宣宗大中元年(847)三十六岁再入桂管观察使郑亚幕。  大中二年(848)三十七岁郑亚贬循州,幕散,遣归。  大中三年(849)三十八岁又入武宁节度使卢弘止幕。  大中五年(851)四十岁卢弘止病逝,幕罢,回籍。此年,妻王氏死,困窘无奈,转投令狐?。被婉拒,入东川节度使柳宗郢幕。  大中九年(855)四十四岁因柳宗郢调回长安,幕散。  大中十年(856)四十五岁为盐铁推官。  大中十二年(858)四十七岁罢盐铁推官,不久病逝于郑州。  东奔西跑,南投北靠,四处碰壁,落寞蹭蹬,郁闷到47岁的他,终于再也活不下去。情人飞了,老婆死了,朋友倒了,官职丢了,希望没了,前景完了,赌场情场,双双败北,也就只有悄没声地,独自恹恹而死。  一想到文人的命途多舛,谁也比不上四十年被人按住脑袋,不让抬起头来的李商隐了。所以,我从《锦瑟》第一句的“无端”二字,差不多可以读出一部中国文人的哀伤史。那些平白无故的灾难,变生不测的事端,祸从天降的惩治,猝不及防的凶险,毫无来由的迫害,平地风波的运动,别出心裁的整肃,大张旗鼓的镇压,无一不是突然间“无端”而来,让你招架不住,让你屁滚尿流,让你倒霉到底,让你不得翻身。因此,这首《锦瑟》,若与“坎终身”的诗人际遇,一并吟味的话,前瞻后顾,上下求索,触类旁通,见微知著,说不定还会得到一种感悟认知、意会神注的新体验呢!一篇锦瑟解人难詹福瑞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好,只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说的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李义山的《锦瑟》诗,其实还有他的无题诗,以及与无题诗相类似的诗。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李商隐的无题诗最唯美,也最为难解。而在义山诗中,《锦瑟》一篇就更为众说纷纭,所以元好问才有无人作注的感叹。王夫之王渔阳也说“一篇锦瑟解人难”。  其实这是大家最为熟悉不过的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真是谜一样的美,美一样的谜。知难而上是中国人的好品德,正因为谜一样难解,解之者也就越多,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认为义山诗的隐僻,是才力不足。清人毛奇龄就认为义山才力庸下,用可解和不可解之辞,来掩饰他才力的不足。也有的说义山诗的妙处即在于他的不可解,读诗的人应该不解解之,如果你把它讲明白了,反成嚼蜡,没了味道。梁启超在《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文中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不理会。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这就有点接近于接受美学了。  在诸家之中,影响最大的是身世自感说。义山生活的文宗一朝,有著名的牛李两党。李党的首领是李德裕,牛党的首领是牛僧孺。按照陈寅恪的说法,牛党代表的是两晋北朝以来的山东士族,而李党代表的则是由科举而进用的新兴阶级。牛李之争实质上是科举与门第之争。义山早年受知于令狐楚,并依仗楚之子令狐�的奖誉之力,登进士之第。牛党对义山有知遇之恩。而属李党的王茂元也爱义山之才,辟为从事,义山还娶了王茂元的女儿。这就夹在了两党之间。所以人们分析义山一生仕途的遭际,就归之于义山的背牛就李。牛党恨他见利忘义,而李党也鄙薄他的为人,终致爹不疼娘不爱,坎坷一生。  有了这样一个背景,牛李之争就成了解读义山诗的一把万能钥匙。无题诗自然列在其首,当然还有比无题还难解的《锦瑟》诗。吴乔《西�发微序》认为无题诗全诗托意于令狐�,冯浩《玉溪生诗笺注》指为干谒令狐�所作。张采田的《李义山诗辨正》除了令狐�,还加上了寓意李德裕一党。如《无题》中人们最熟悉的一首: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吴乔、姜炳璋、汪辟疆就都解释成了义山寓意令狐之作。东风当然指令狐�。东风无力就是令狐支持不力。而青鸟探看,则是相信有权力的人会对自己援之以手,希望还是有的。似如此明显的情诗,都难逃与仕进相关的身世之寓解。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写别离情景,风软花残,人天不堪其情,真传神阿睹。“春蚕”二句堪称千古情人相思名联,可说非爱情之情不敢当,却叫这些腐儒解得味同嚼蜡。至于《锦瑟》诗,就自然多以自伤陷于牛李党争为解释了。   中国古代士人的社会角色比较简单,无非仕与隐二途。所以那心思也多在二者之上。功名心强时,除了皇帝不敢贸然去想,但出将入相的梦是经常要做的。而功名心受到挫折时,往往去做五湖之想,把功名换取了自由。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新颜。这样的念头颇有代表性,李白不过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义山也不例外,他徘徊牛李之间,不用为他庇护,无非为了仕途,把两家都做了晋身的阶梯。而且他也写了许多与时世有关的诗,这些诗与无题之类的诗风格迥然不同,思想鲜明,意义朗赫,并不晦涩隐曲。说明他对政治的关心,对仕进的热衷。正是如此,有些注者解读古人的诗,就扭住这个情结死死不放,言必称时世,言必寓身世之感,把一部活生生的文学史变成了简单的时世政治史和个人政治身世史。  但是人生可谓极其丰富,不可能一辈子过的都是升迁贬抑的日子,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是政治,那岂不变成了政治机器?不是人,而是怪物了。其实对人而言,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感情生活,五彩缤纷,皆成华章。尤其是情感生活,色彩更是灿烂,内容也极为丰富。而且对一个人而言,哪个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没有孰轻孰重之分。把一个人的一生仅仅概括为政治的一生,是我们研究者把人的生活简单化了。古人有此病,今人也患同样的病。文学研究也称科学,应该力求客观,但是做起来很难,难就难在无法排抑主观色彩。这样看来文学研究的关键不在客观与否,而在于是否合情合理,进而言之,在于你对于人的复杂的精神世界的洞透,即古人所说的洞明世事、人情练达。  这就涉及到了此篇文章要讨论的一本小书,苏雪林在1927年写的六万字的小册子《玉溪诗谜》。此书1927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时名《李义山恋爱事迹考》,194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时易为今名。玉溪诗谜,有了吊人胃口的味道,不如恋爱事迹考更为直接明了。  此书的主题就是从义山的诗里索隐义山离奇的恋爱故事。苏雪林在书的引论里说:“千余年来义山的诗,被上述三派的人,闹得乌烟瘴气,它的真面目反而不易辨认。今年我读义山的诗,读到《圣女祠》《无题》等作,因为历来旧观念蒙蔽了我的眼光,我也说义山的诗天生是晦涩的,不必求什么深解,所有香艳之词,也无非是他在寄托自己的身世遇合之感罢了。但后来我读了《碧城》《玉山》等诗,便有些疑惑起来。因为这些诗里充满了女道士的故事,若义山与女道士没有深切的关系,为什么一咏不已,而再咏之,再咏之不已,而三咏四咏之呢?于是我根据了这一点怀疑的念头,用心将义山诗集细读了一遍,才发现了一个绝大的秘密。原来义山的《无题》和那些《可叹一片》有题等于无题的诗,不是寄托自己的身世,不是讽刺他人,也非因为缺乏做诗的天才,所以用些怪僻的文词和典故,来炫惑读者的眼光,以文其浅陋;他的诗一首首都是极香艳极缠绵的情诗。他的诗除掉一部分之外,其余的都是描写他一生的奇遇和恋爱的事迹。”按照苏雪林的考索,义山一生至少有两起与王夫人之外的恋情,一起的恋人是女冠宋华阳,即住在华阳观的宋姓女道士。她本来是宫女,后入华阳观,经永道士与义山结识相恋,但不久失和,舍义山而投入永道士的怀抱。第二起则是两位姓卢的宫人,一叫飞鸾,一叫轻凤。说起来,义山与二人的离合因缘情节曲折,大致说来,文宗宫中多有�祭之事,义山装扮成羽人与永道人混进宫,得与鸾、凤相识,其后幽会于华阳观附近的曲江。二女后来因庄恪太子案投井而死,义山怀念旧情,悒郁而终。  如此说来,义山不仅热衷于仕途,更是个地道的多情种子,他的恋爱故事也堪称唐代士人第一浪漫史。  对苏雪林考出的义山两起恋爱史,我们且不必说它是否浪漫,而是看看有无可能。   首先看与宫女的恋情。乖乖,宫禁有多严!借宫苑一渠流水,虽然宫内外也有红叶题诗互通消息,但禁外男人要想进入六宫粉黛生活的皇帝后院,除非去了势,变成中性人。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似宦官那样为了讨碗饭吃,而是为了爱情而来,如此一转换,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是若按照苏雪林的索隐,义山不但入了宫,而且在皇帝身边搂了一把草,爱上了不只一个宫女,或者是两个宫女飞鸾轻凤一同爱上了那个装成道士的义山。并且更有甚者,他们把恋爱的火烧到了宫外,竟然与宫女在曲江幽会,那义山真的是吃了豹子胆,而且是色胆包天了。苏雪林为了证明义山与宫女私通之可信,举了许多例子,但无非是武则天、唐代公主如安乐公主、襄阳公主的淫乱之事。不过武则天是皇帝,皇帝虽有雌雄之分,但既是皇帝就应拥有皇帝的特权,在性的问题上也是一样,毫无悬念,要享受男性皇帝一样的性特权,自不在宫禁的范围之内,宫女岂敢望其项背?至于公主与人私通,历代的确不乏其人,其实那也是作为皇室的一种特权,是普通宫女根本无法享受到的。南朝宋废帝刘子业的姐姐山阴公主就曾经对废帝说:“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后宫数百,妾惟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同是先帝所生,你是龙子,我是龙女,要求与刘子业享受同样的性特权,废帝也就承认了她的特殊地位,给她立了三十个面首。但是宫女则不然,她们不是宫中的主人,是宫中的女奴隶,当然也是性奴隶,只有被皇帝御的份儿,哪有选择性伴侣的权力?哪有御人的份儿?行动没有自由,更不可能有机会与皇帝以外的人发生性交往,甚至性关系。士人与宫女相爱并且幽会,恐怕义山的故事不敢说绝无仅有,也不多见。所以《义山诗谜》举不出宫女与人私通的实例。原因即如上所说,宫禁极严,没有机会;即使有机会,人们也没有那个胆儿。所以苏雪林的故事就颇为可疑。  苏雪林所考的义山与宫女恋爱故事,首先是得力于苏鹗《杜阳杂编》的帮助。据此书说,宝历二年(826年)浙东贡舞女飞鸾、轻凤。而义山诗中又屡屡有鸾凤字样,所以,苏氏断定义山所爱的宫女就是此二人。但是《杜阳杂编》是小说,所记的事很难作为历史凭据,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类涉不经,殆亦俗语之为丹青也。退而论之,即使苏鹗所记是事实,我们也不能就断定义山诗中鸾凤就是《杜阳杂编》里说的飞鸾、轻凤。苏氏引义山《鸾凤》诗:旧镜鸾何处,衰桐凤不栖。金钱饶孔雀,锦缎落山鸡。王子调清管,天人降紫泥。岂无云路分,相望不应迷。以为就是咏真鸾真凤二女,细味之,此诗如刘学楷、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讲的那样,鸾凤乃自寓不遇,反不如孔雀、山鸡之类的凡鸟。冀皇帝求贤才,或有青云之望。所以苏氏所讲十分牵强,是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在古代文学研究中有索隐的一派,从表面看与实证派相近,其实二者在研究的态度和方法方面有原则性的不同。实证是以史证诗文,要靠史料说话;而索隐则是拿诗文说事儿,把诗做实。如果有史料作为佐证,那就进入了实证,没史料作依据,就是猜谜和编故事了。《义山诗谜》扯的宫女故事即属此类。  要说义山与女道士恋爱,倒比较靠谱。唐代道士中多有女性,出了家,就是方外之人,教规虽严,却与闺中相比有了较大的人身自由,包括与异性交往的自由。所以才有鱼玄机那样的女道士,与温庭筠有交往,更与李子安是情人关系,有《情书》寄子安为证。这说明义山与女冠相爱,有社会基础。再考察他的诗,义山又确有与华阳观宋姓女道士交往的历史,写有《赠华阳宋真人》诗。而《碧城》三首,胡振亨、冯浩均谓咏女道士恋情,联系起来看,义山如此之热衷于写女冠的恋爱故事,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有很深的隐衷。说义山与女冠有一段情史,当非无稽之谈。  其实,在我看来,苏雪林研究成果的意义不在于她对义山两起恋爱事迹的考证是否可信,而在于它对于义山诗旧的解释的冲击,就在于它把义山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生活着的人。中国文学史本当应该是内容十分丰富的文学史,但是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文学史是在浓厚的意识形态氛围中编写出来的,在主流意识形态的作用下,文学史的内容集中在社会生活的范围内,私人生活多不涉及或作为边缘化话题。八十年代以后,才有了人性的复苏,有的学者主张用人性来作为主线编写文学史了,文学史有了人的气息。而苏雪林在二十年代就大胆推翻身世遭际说,力挺恋爱说,今天看来弥足珍贵。   而且,还有一个与研究文学密切相关的话题,那就是对于文学作品直觉的感悟。科学研究主要是去伪存真的逻辑活动,始于现象终于本质。但是文学研究则不然,它不排斥现象,离不开感性的把握。而且这种感悟往往能决定你对文学现象的把握。义山无题诗是爱情诗,就来自于苏雪林对于诗的本体的直觉的感悟。她是在读义山的诗中感受到了浓郁的恋爱的信息,由此产生了对旧说的怀疑。  由此再来看《锦瑟》诗。从首二句的确无法判断出诗人是写什么,但是从诗中还是会感受到两句是写失去的青春的美好记忆。因为有“思华年”作为诗眼,而且这华年的怅惘,就是感发于一声声的锦瑟之音。音乐最能感发人的内心,也最能引起人的伤感情绪,不知有感受否?音乐引起的伤感也常常是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尤其是时光流逝的感伤,也往往与美好的消失结伴而行。是什么样的美好过去令诗人回忆和感伤呢?颔颈二联自然应该透露内中的消息。“此情”说的就是。但是作者故意迷离其言,使解家亦陷于迷离。不过与琴瑟相关的情是什么情?能使人和对象融合、乃至忘掉自我的梦是什么梦?啼尽杜鹃之血的情又是什么情?月明之夜的珠泪是什么泪?如日光之下玉的氤氲温馨之气又是什么气呢?只能是爱情,而不是其他的情。这就是诗中透出的真实的气息。义山被说成中国的朦胧诗祖,朦胧诗有一个明显的艺术特征,就是意象所指的曲折,意象之间的联系隐晦,诗意的寻找即在于从意象中体味出所指的信息。如果分析颔颈二联的意象,是颇耐人寻味的;庄生、望帝,明写男性,当是义山自指无疑。而蝴蝶和杜鹃呢,说成是自身的转换也未尝不可,但是不如说成晓梦所迷的对象和春心所托的对象,那就是义山之所爱。如果说此联是写当下情景的话,苏雪林的言昔日恋爱之欢乐,“胡然而天,胡然而地,有如做梦一般”,就是精彩的描述。而“沧海”一联写的也是当下情景,蚌蛤吐珠如泪,白玉氤氲如烟,恐也是恋爱之欢乐吧。这样与尾联的“此情”、“当时”相接,也就很自然了。如此欢爱,不只是今日回忆起来感伤不已,即在当日已然惘然若失了,可见此情之珍贵难得。至于义山回忆的是和哪一位女士的恋爱史,也就无关紧要了。因《锦瑟》而想起的李国文  《锦瑟》是唐人李商隐的一首名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天鹅之歌,约作于公元858年,不久,诗人就在他的家乡河南郑州荥阳,抱恨离开人世。人故去,诗长存,一千多年来,口碑流传;家弦户诵,任何广个读点旧诗的中国人,无不知道这首绝唱。  如此的身后声名,大概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不朽。    文学这东西,别人吹,不作数,自己吹,更不作数,甚至当代文学史的吹,也是作不得数的。因为,当代文学史都是当代文人写的,活着的人写活着的人,就难保绝对的公正和公平。   说来可怜,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其实很小,而我们厮混其中的所谓文坛,那一亩三分地就更为局限,芸芸众生,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素未谋面,互不相识,不用拐上三个弯,就会发现,倘不是观点相同看法相近的战友,便是营垒对立互不相能的劲敌,都能排上转折亲。所以,极有可能,被写的那位传主,说不定与写史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为朋友,同学,亲戚,邻居;或为上级,恩公,领导,债主;或为情人,姘头,知己,相好;甚者,或为仇人,死敌,宿怨,对头。这样一来,那就保不齐笔杆子底下,感情因素发酵,往这边歪一歪,一头驴夸张成一头骡子;或者往那边偏一偏,一匹骆驼硬说不如一匹马大。  由此可知,所谓当代文学史,别看琳琅满目,荦荦大观,通常都是某个文学圈子里的,有特定吹捧目标和特定排斥对象的私学,或是门户偏见之学。可以翻翻,不必当真。由此逻辑推论,按照李商隐在唐代敬、文、武、宣渚朝的口碑,无论当时相牴牾、相争拗的牛、李二党,其中不论哪党的好事之徒,要来撰写李唐王朝中叶之文人状态,之文学活动的话,绝不会对他有好声气的。  这位可怜见的诗人,尽管他的诗写得非常出色,非常优美,是中晚唐诗坛的领军人物,可他的名声可是臭得要命。两边都不讨好,都觉得此君在人品上,在私德上,大成问题。因为,他早年间,是赖牛党的中书舍人令狐楚,赏识提携,名列门墙,着意培养成材的。后来,翅膀硬了,改换门庭,偏偏投奔到李党的泾原节度史王茂元那里,当起幕僚。找一份差使,混口更好的饭吃,尚有可以鉴谅之处,而他竟娶王女为妻,插门为婿,登堂人室,就令人不能不齿冷了。这种朝秦暮楚,首鼠两端的行状,诗写得再好,又如何,挡不住大家唾弃他。最后,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就这样把自己一生交待了。  在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命运,飘泊不定,落魄异乡,流离失所,妻孥无着,仰人眼色,寄人篱下,情思难托,绮梦难圆,真是难做人,做人难啊!那颠沛的生涯,一点不值得羡慕。这样,经过千年以后,一直到大家忘了他本人的如何如何,而只记住他的诗如何如何的时候,才在川流不息的中国传统文化长河里,凸现出他的存在,他的价值,奠定了他的不朽。  文学史,就是这样要经过时间的反复验证,方能得到认定。而且,这种认定,仅仅数年工夫,是不行的,数十年工夫,也是不行的,必须经过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沉淀过程,这才能当得起不朽二字。因为,在漫长岁月的澄清过滤以后,人们对于文人在历史上的功过是非,善恶忠奸,也就渐渐地淡化,不必,也不会太当一回事了。这样,文学史也就能够回归到文学的判断上。然后所得出来的结论,才算接近于正确。  李商隐就是这样,当年那些意气用事的牛李党争,不过狗咬狗一嘴毛的文人无聊而已,大家对这件事本身都觉得不值一嗤,那诗人年轻时的苟且,或者投机,或者别有说不出口的惕衷,或者不得已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历史的一个小注脚,还有谁会在意和在乎呢?  说到底,文学史,不相信自吹和人捧的牛皮,只相信时间。拂去历史上的污烟浊雾,诗人的丰采光照,诗篇的夺目璀璨,那形象永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以至万世不能湮没,这才是真值得我们衷心敬仰的。说实在的,唐代诗歌数万篇,唐代诗人上千名,能够如李商隐,如《锦瑟》,被人记在心里,咏在口中者,又有几多?   所以,我的那些同行们,或者被人吹成,或者自己吹成,那副永垂不朽的大师状,都有把话说得太早之嫌。只有像李商隐这样,千年以后,还有人吟诵他的诗,玩味他的诗,被他的诗感动,为他诗中的意境,悬想不已,揣测不已,那才是真正的一点不打折的永垂不朽。  我也一直纳闷,这几十年来,世界文学走向式微,中国文学一蹶不振,而我所谋生的这一亩三分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大师,那么多的不朽?简直到了“大师满街走,不朽砸死狗,放眼文坛上,无人不泰斗”的盛况空前,总不会是造物主对这块文学土地的格外垂青吧?  后来,我逐渐觉悟到,一是中国文人,好文人相轻,看不起他以外的任何同行。因此,他不当大师,还有谁能当,又有谁敢当?二是中国文人,好畸性自恋,总觉得自己完美得简直无可挑剔(他嘴上不一定这样表白,但心底里肯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要是不能永垂的话,中国就无人可以不朽了。为何会出现如此多的夜郎国主呢?在我们这里,凡有点名气的文人,有点声望的文人,写出说得过去的作品,也有点读者的文人,甚至,人五人六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居然有点权位的文人,往往缺乏将自己的成就,放在一个中外古今这样大格局里,进行横比和纵比的清醒。  当然,他们不是不比较,而是喜欢在一个相对狭窄的范围里,譬如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一个不大的文学圈子,用矮子跟侏儒比,用侏儒跟三寸丁比,用三寸丁跟狗尿苔比的办法,甚至连狗尿苔也能跟羊齿科苔藓植物比,觉得自己是参天大树的。所以,以这种比出来的高度,找到大师或者准大师,候补大师的感觉。或者找到不朽,已不朽,将要不朽的感觉,遂造成我所目睹过的一大堆五光十色的文学泡沫。  所有这些“大师中毒症”或者“不朽综合症”的患者,都如同一句广告词所说的,那“感觉好极了”的样子,在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一个不大的文学圈子中间,把自己看成是那位到美国NBA打球的姚明式的小巨人了。自我拔高,立地成佛,神气活现,像巴尔札克先生笔下的外省士绅,要到巴黎闯荡,要走向世界了。  一位经常到国外的朋友,回来时对我摇头不迭,感叹系之,这些年来,一些高鼻子的汉学家,也断不了受到这些某个省,某个市,某个地区,某个不大的文学圈子里的某某大师,自我感觉格外良好的频频骚扰,没完没了的与国际接轨的强烈欲望,而不堪其苦呢!  然而,文学史告诉我们,标榜大师者,未必能成大师。而“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蹄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的玉溪生,内心未必想成为大师,他哪敢有这一份奢望呢?倒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他的不朽篇章。(唐人崔珏《哭李商隐》诗)    也许,“文章憎命达”,李商隐的这一辈子,活得很尴尬,很艰窘。《旧唐书》说他“坎凛终身”。“坎凛”,大约为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沟沟坎坎,连滚带爬的意思。所以,才高命薄,屡受挫折,郁郁不得志的他,便盛年早逝了。  他只活了47岁,当然,太短命了一点;否则,会有更多的好诗,留存后世。  这首七律,凝缩着诗人匆匆一生里的,跌宕流离的命运,失落沮丧的际遇,讳莫如深的情感,梦幻绮丽的爱恋……,这一切,又如同他名姓中的那个“隐”字一样,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依稀仿佛,似有似无,感觉得到,捉摸不住,可以意会,不可言传,那美学境界吸引着千百年的中国读者。   凡读过此诗,并稍稍了解李商隐生平者,无一不在煞费心思,绞尽脑汁,希望能从这首诗中更多地发现诗人,更深地理解诗人。于是,这首《锦瑟》便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斯芬克思之谜”。  谜,要是一猜即破,也就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了;要是总猜不开,也就无法使人生出破解的兴味。而李商隐这首显然有着难言之隐的《锦瑟》,既有猜想价值,又有猜想余地,是一个使猜解者错以为不难找到门径的谜。然而,深人堂奥,接踵而至,便是更多的迷惑和茫然。因此,宋、元、明、清,揣度了一千来年,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所有答案,无一不被洁难,被质疑,被否定,被推翻,几乎没有一个论点能够站得住脚。  估计,再猜上一千年,一万年,大概也休想解开这个诗谜,仍旧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分歧着。“诗无达诂”,也许永远也得不出一个结论。一篇永远有话好说的作品,一篇永远耐人寻味的作品,这便是《锦瑟》的生命力了。  因此,近人梁启超的读李商隐法,值得我等深刻体会的。他说:  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荚是多方面的,荚是含有神秘性的。(《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只有这样嵌峙磊落的大师,才敢率直说出来。一,他坦承自己并不“理会”诗中“讲的什么事”;二,他还坦承自己“解不出来”“一句一句”的“文义”。但是,他又说:一,“我觉得他美”,“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二,“美是多方面的”和“含有神秘性的”。  不求其字句上的甚解,而领略其通体之美,得精神之享受,这才真是阅读文学作品的不二法门。中国人讲做学问,而做学问的中国人,是一点一滴,句栉字比,认真求实,探赜索隐地做起来的,这种治学态度,、毫无疑问,当然是极其正确的。但用在文学作品上,这样死抠深挖地做起来,只能将文学的想象力越做越死,最后大家成为僵尸为止。  说到底,诗词歌赋,小说演义,唱词话本,杂剧戏曲,从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学问。即使在封建社会里,虽然孔夫子删定的三百篇古代民谣,成为六经之一的《诗经》。但对那时的读书人来讲,也是属于小菜一碟,有它可,无它也可的东西。《红楼梦》中那位严肃的家长贾政,绝对规行矩步的正人君子,也不把《诗经》当经看。他对贾宝玉的奴仆领班李贵说:“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他还说:“你去请塾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显然,有两种读书方法,一种是可以“虚应故事”的,一种是必须“讲明背熟”的。既然贾老爷都认为文学作品不过“虚应故事”,我们干吗要像做学问那样“讲明背熟”呢?  因此,梁启超的理解《锦瑟》的方法,才是读或者写文学作品的门径。   只取其总体上的感觉,领受,颖悟,融通,而不斤斤于字句的铨释,词义的解析,要旨的体认,典故的实证,宁可失之于细部的推敲而获得整体,宁可失之于枝节的深入而把握全盘,宁可失之于末端的探究而得窥完豹,、你被作品的美学意境所感动,所共鸣,所吸引,所呼应,你的阅读任务,也就完成了,你的写作目的,也就达到了。  清人袁枚在他的《随园诗话》中,提到了另一种死抠字眼的读书法,那就更不足为训了。  东坡近体诗,少酝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鸠,鸤鸠皆可在也;何必“睢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这位毛西河,即毛希龄,明末清初的经学家,善解《易》,他的著作在乾隆朝收入《四库全书》者,达四十多种,可见其学术上的权威地位。这位活到90岁的老先生,存驳反心理,好逆向思维,纪昀说他“凡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辞”,大概属于北京人所说的喜爱跟人“搬杠”,无理搅三分的老顽童。一个人,读经读多了以后,就死性了。一个死性的人,根本不能体贴到文学作品中的灵韵何在?率真何在?朦胧的美感何在?神秘的魅力何在?他一定故作悖谬,一定要唱反调,抬“鹅不知耶”的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文学世界里,碰上这样的认死理的左撇子,你要不想气得上吊,也只好由他排揎了。  所以,老农最爱说的一句话,别听蛄叫唤,此言大有深意存焉。  作者也好,读者也好,千万不要被那些权威专家,教授学者,牵着鼻子走。阅读文学作品,写作文学作品,一怕乡夫子的迂腐,舍本逐末,顾小失大;二十白方巾气的穿凿,郢书燕说,歧路忘羊;三怕章句儒的刻板,咬文嚼字,胶柱鼓瑟;四怕恶讼师的偏颇,鸡蛋挑缝,苍蝇下蛆。  以上这些所谓的评论家,注解家,研究家,编纂家,很大程度上类似《水浒传》里孙二娘和张顺在一字坡开的那爿黑店里,所雇佣的操刀伙计,无论什么文字,什么作品,只消到得这班职业杀手的刀下,犹如摆放在案子上的那位吃了蒙汗药的武松,等待着的便是大卸八块的命运。  一部文学作品,经得这等人的剖解,肥肉用来剁馅,瘦肉用来切臊,骨头扔进锅里熬汤,杂碎推去案下喂狗,支离破碎,零七八糟,血肉横飞,不成样子。试想,美,没有了,文学的生命何在?庄子在《秋水》中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以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这就是梁启超和那些做学问的书虫子,对于文学作品根本不同的认知态度。  文学,这种形象思维的艺术产品,其中梁启超所说的美的神秘成分,很难说得清,讲得明的。要是能够说清讲明,还有什么神秘可言?正是这种无法用语言能够表达的体验和感觉,才构成文学的灵魂所在,精华所在。  因此,梁启超读《锦瑟》的高见,倒是文学作品的写家和读家,应该记取的。   追求通体的完美创造,体验共鸣的音外之响,捕捉智慧的霎那光彩,感受神韵的销魂一刻,欣赏形象的艺术魅力,获得美学的深层享受,这也是古往今来的精神产品,人们在编织或者鉴赏时,所必然有的审美过程。  然而,在这美不胜收的时刻,要是谁在脑海里,浮现出那爿黑店,浮现出—张张屠夫面孔,尽管很斯文,很优雅地冲着你笑,我估计阁下一定要三魂出窍,七魄生烟,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灵感,早吓得飞到爪哇国去了。李商稳《锦瑟》诗的再解读李瑶曦  《锦瑟》是中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扛鼎之作,此诗归为“无题”诗类。究其因,“这种托意空灵、兴寄深微的境界,正是无题诗别具一格的风味所在。”(《古曲文学三百题》)全诗格调低沉,迷惘朦胧。其诗旨也难读难解,一方面是诗作本身所具有的内涵和意蕴多义性,造成读者接受过程中体验的多面性;另一方面是读者在解读时不免割裂其艺术形象,按照自己的情感体验对其支解。而本方试图借用“蝴蝶”这一特殊意象的运用,对该诗予以再解读,以期对诗的意蕴得出一种新的破解。  《锦瑟》中描写的一些客观景象是诗人的心境之象,它们象征一种人生经历,一种内在情感,有追求的幻灭,有无诉的哀苦,有美质的弃置,有执着的不得。这首诗所呈现的是一些似有而实无,虽实无而又分明可见的一个个意象:庄生梦蝶、杜鹃啼血、良玉生烟、沧海珠泪,这些意象所构成的不是一个完整画面的意境,而是错综纠结于其中的怅惘、向往、失望的情思,是弥漫着这些情思的心象。其中,尤耐人寻味的是“蝶的意象”。  蝴蝶这个意象和中国人很有缘分。说到中国音乐,我们总会想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说到中国哲学,我们会想到庄子。庄子最著名的哲理比喻之一就是梦中蝴蝶。《锦瑟》则展现蝶之生命短暂脆弱,身形变化极奇特,又具有美丽而迷幻的彩斑,作为一种喻体本身以及所寓含的喻义都迷离不定而幽微精致,人生之悲、喜、奇、迷尽可涵载。  《锦瑟》用幽微冷艳的笔致,借蝶的意象写幽渺纤弱的人生,即“庄周梦蝶式的飘渺、变幻、迷乱、惘然” 。自伤身世说认为:李商隐以庄周梦蝶及化蝶无踪,比喻年华逝去而恍若春梦,寓有困居秋斋!抱负成空的人生感喟。此说不无道理,李商隐因沉沦多艰的身世!敏感纤细的性情,对人生悲剧有着独特的体认。《锦瑟》这首诗带有浓缩的自传色彩,把其人生的体验和相关经验联系起来,以扑朔迷离的象征和暗示手法表示出来。诗中所描述的恰是作者自我的一种“内心独白”,而正是这种内心独白和诗歌意象水乳交融的汇合起来,才使得诗歌真正成了表现技巧的艺术。李商隐的无题诗,是诗人对生活生命的感悟,是人生体验在诗人心灵中的积淀和升华。诗人的一生,坎坷曲折而命运多舛。  在心理象征的世界中,蝴蝶的意义有好有坏:它可以象征自由、美丽,也可以象征灵魂和死亡。蝴蝶最主要的象征意义是转变:丑陋的毛虫竟然会转变成美丽的小精灵,这是最引人注目的转变。古人认为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变形。躯体死亡也许正是灵魂的解脱,就如蝴蝶从蛹中飞出。在梁祝故事中,蝴蝶象征着美好的爱情。不仅如此,实际上它也象征着自由。  作为蝴蝶,他们是自由的。而在本诗中诗人似乎想用梦中化蝶的自由,消解现实阻隔的不自由,李商隐的无题诗,不必穿凿附会去猜测其寄托和寓意。从审美角度看,它写的是内心情绪的体验,感情心灵的交流,相互向往的渴求,绝望挣扎的悲哀,在无题诗中,诗人也许充分展示了蝴蝶这一意象,但又不局限于这一意象的展示,在想象力的自由运用中,我们读到了许多不可名言的东西。人的感觉是一种感性的活动,它不是被动的,消极的,而是积极的,主动的,富有创造性的,它不仅感受和反映客观世界,而且在实践中,不断对客观世界进行组织和再创造。人们内心活动常借助于自由联想描述出来,影响人物的自由联想,诗人自由想象所引起的梦和幻觉,在其中也不乏梦中的闪念和某种荒唐可笑的意念,它给诗带来的是一条深邃流动的河流,它是一个巨大的审美空间,以其不可解释性,构成诗所必需的“神秘余数”。  此诗由锦瑟五十弦起,锦瑟的繁弦促音触发诗人的一怀思绪无缘无故而生。于是,在自由联想的作用下,诗人沉浸于回忆、感觉、想象、各种意象连绵不断地翩然而至。或是庄周梦蝶、或是杜鹃啼春、或是鲛人泣泪、或是美玉生烟,诗人似乎是在一种迷离恍惚的心理状态下进行自由写作,所借助的语言已不限于它们原本的字面含义,其时空、情景、人事,皆以自然的心理映象形态出现。同时,诗人由此联想到彼,由现在联想到过去,在被引发的心灵世界里,一切都变化多端,不可名状。而且,梦一样飘渺的回忆、泪一样纷落的感觉、烟一样游移的想象,使其联想更加自由无羁,并由此铺展开诗的无限境界,空阔而幽邃。  可是,那梦之蝶有梦迷时的自由自在,又有梦醒时的惘然若失,有如“梦蝶”的人生,除了蝶翅翩飞的轻盈,也有血痕惨淡的凝重,泪光冰冷的幽暗。从“梦蝶”的象征和暗喻意味中,传达出的是浓厚的人生虚幻感和错失感。诗歌表达含蓄曲折、意境幽深朦胧、往往苦涩与甜密、希望与失望交织在一起。  波德莱尔反对诗意直白浅显,认为“应该有一点模糊不清,能引起人的揣摸猜想”。马拉美在《关于文学的发展》中说:“在每个人的内心都应该有某种隐秘的东西,而要表现这种隐藏、晦涩的东西,就不能不用晦涩隐秘的象征和暗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一种心灵的状态。”朱光潜认为:“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真切。”   朦胧,亦是中国古代诗歌审美的一种境界,朦胧迷离,能强烈地吸引读者,让读者驰骋想象,从而达到丰富生动的内涵。体现在这首诗中主要是语义的指向性朦胧恍惚,它们给全诗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却给了读者最大的诠释和想象自由,从古典美学中的物境、情境、意境三个境界的展示,注入读者感知、想象、理解、感悟等多种因素的发现性活动,传达所感的内容则是四个逻辑上并无必然联系的象喻和用以贯串这四个象喻的迷惘感伤情绪。喻体本身不同程度地带有朦胧的性质,而本体又未出现,诗就自然构成多层次的朦胧境界,难以确解。他的无题诗,意境深邃含蓄余味不尽,乍明乍暗,若沉若浮,似是而非,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绵绵不断又若即若离,带给我们的是清晰而又模糊,真切而又虚妄,似乎没有具体指向,只是一种悬浮的空间,一种无法兑现的幻觉,朦朦胧胧,扑朔迷离,读其无题诗,像是在博大、深邃、谜一样的海水里,你分不清哪一脉水流是长江,哪一脉水流是黄河,这些水流交融叠加,互相渗透,如无数意象在流动。  这首诗在结构安排上,呈现出时空交叠倒置的现象,诗的境界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真与幻、古与今、心灵与外物之间也不再有界限存在,形成一种时空的叠印,诗的首与尾融合为一个整体,使诗在不同的时、空情景交错穿插地加以映现,一个个意象,一缕缕意绪,一串串情思,把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序列互相渗透,以表达一种难言的奇情和隐痛。  除自由外,或者说和自由紧密相联系的,就是死亡和灵魂。蝴蝶也常常可以象征死亡。梁祝故事中,他们也是在死亡之后化为蝴蝶的。蝴蝶之所以可以象征死亡,有一个原因是它非常轻盈而又会飞翔,非常符合人们心目中灵魂的特点。  蝴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有一个变形过程。它的幼虫变成蛹,然后再变而成为蝴蝶。蝴蝶的幼虫和它的外表差异极为巨大,没有谁可以从外表看出它们是同一个生命。这个特点也和中国古人对死亡的观点相同。古人认为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变形。我们的躯体死亡也许正是灵魂的解脱。庄周说,“当我做梦时,我是一只蝴蝶——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醒来变成了庄周?”因为庄周正在思考生死问题,正在思考死亡是什么。在庄周心目中,活着未必胜过死亡;死亡未必不是一种对肉体和现实束缚的解脱,所以他选择最适合表达这个意义的意象——蝴蝶。在庄周心目中,死亡未必不是一种对肉体和现实束缚的解脱,蝴蝶是最适合表达这个意义的意象。  从整个诗中也可以看出这种变形的过程。《锦瑟》一诗的创作意旨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怀人、咏物、悼亡、自伤身世,寄托君臣遇合、诗集自序开宗明义……等诸说,但归结到一点,诗人都是潜行于心的人生价值思考。诗以无端的“锦瑟”象征自己无端的人生。“锦瑟”是一种装饰华美的瑟,相传古瑟为五十弦。弹瑟必能勾起人们哀怨的情调,思及“年华”,黯然神伤。诗人以“锦瑟”喻美好的“华年”,以“思”引发“无端”之间,引出自己对人生价值的深深思考。诗人借此喻指:弦多繁富的音节,多么像纷繁复杂的人生往事。诗人追溯已往,无比感慨。李商隐处在政治腐败的中晚唐时期,虽胸有大志,却在朋党倾轧中,始终被排斥,禄微位卑。因此,有感于理想抱负难以实现,不免流露出感伤的情调。  颔联用“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典故,是根据《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故事化来的。其指战国思想家庄周有一次梦中见到自己变成蝴蝶,醒后自思,却不知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成庄周,自己都搞糊涂了。赏梦中之景的“我”,忽又成为梦中取悦之“物”,有种虚幻的美丽。可见诗人已经完全陷入一种迷惘的境界之中。再看对句“望帝春心托杜鹃”,诗人借望帝魂化杜鹃事,一方面表达他对理想中“春心”、“年华”乐景事的美好回忆;一方面又对现实中美好理想和情思的破灭而借杜鹃的啼声唱出自己的悲哀。所以,不管是借用庄周梦中化蝶和蜀帝杜宇魂化杜鹃的典故,都引起了诗人无限的悲感,也是对人生终极价值的思考不唯我独有:有着“鲲展翅九万里”远大志向的庄子,在梦中也不忘记对这个问题的探索,以致于梦生蝶翅,己蝶难辩;贵为人主的望帝死后仍化作嗓子出血也要叫个不停的杜鹃鸟,来诉说自己心中的疑惑。   而“沧海月明”与“蓝田日暖”优美意境的创设,不仅仅是诗人精妙绝伦艺术素养的表现和挥洒,更是诗人回答人生价值的标准和尺度。诗人以物推人,拓展深化了诗作的主题,整篇的闪光点在此,魂亦在此。  如果说前三联诗人赋予了诗的暗示色彩的艺术风格,具有情思婉转,意境含蓄,工于比兴、用典等特点,那么,末两句恰恰真露情怀:此种情怀岂待今日在追忆时才不胜怅恨呢?实际上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早已感到怅惘迷茫了。正如张中行所言:“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诗词读写丛话》)追忆过去,尽管自己以一颗浸满血泪的真诚之心,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追求美好的人生理想,可“五十弦”如玉的岁月、如珠的年华,值得珍惜之时却等闲而过;面对现实:恋人生离、爱妻死别、盛年已逝、抱负难展、功业未建……,幡然醒悟之日已风光不再。如泣如诉的悲剧式诘问,又让诗人重新回到对人生价值深深的思考和迷惑之中,大大增强了诗作的震憾力,也正是诗所表现的一种人生的悲剧色彩和诗作的悲剧氛围。  在中国的文化中,有许多的蝴蝶。在封建专制社会暴力政治的压迫下,这些蝴蝶虽然有美好的愿望,但是却并没有力量去抗争。他们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另一个世界:梦中的世界、幻想中的世界、死后的世界。他们借助道家或佛家的理论,告诉自己死后的世界也许更美好。生活中种种的不满足,他们都在另外的世界寻求补偿。他们的心理能量不够,不足以让他们抗拒生活中的种种痛苦烦恼,于是他们借助宗教和幻想逃避现实,逃避这个丑恶的现实世界。在心理象征的意义上,蝴蝶所象征的是一种唯美、超脱、敏感而脆弱的性格。在中国文人中,做蝴蝶梦的应该是大有人在的。这些人没有心理力量将现实社会改变为理想社会,甚至没有勇气改变他们自己的命运,他们太脆弱了。蝴蝶虽然美,但是脆弱。它没有有力的身躯。  其实文本都存在着“未定点”,读者将自己的生活体验,人生感悟,生命意识投入文本,深入文本的核心领域,这便拓展了文本的美学价值,“读《绵瑟》,我们的感触是多层次的:有自伤身世,忧家念国,感喟流年,情爱失落,仕途艰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实和虚幻,过去与未来,亦真亦幻,亦有亦无,创造出一种既模糊又可感,既迷离又具体的境界”。诗人把对人生的感悟隐藏在诗句的背后,将模糊作为审美的聚焦,表现出抒情个体独特的个人化风貌”。我们或者还可以说,幼虫的蝴蝶粗蠢的肉体象征着现实生活,而成形的蝴蝶轻盈的彩翼象征着精神世界。化蝶的象征意义在于:现实也许是不美的,但是精神世界却可以是美丽的,一如蝴蝶。    参考资料:  (1)余恕诚《诗歌:从韩愈到李商隐》《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  (2)万叶叶永元胡天勤《论李商隐无题诗的美学价值》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2005年第1期  (3)刘学锴《李商隐的托物寓怀诗及其对古代咏物诗的发展》《文学遗产》1993年第1期  (4)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第九章第三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北京大学出版社《锦瑟》是一首爱情诗吗? 张涛 贾学书    我们对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并不陌生,甚至能熟记成诵,为什么呢?因为这首诗把诗人对爱情的体验写得明净而又缠绵悱恻,把人得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在李商隐的一些诗中甚至把这种感情描绘得达成扑朔迷离的境地,最有代表性的就算《锦瑟》这首诗了。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清代王渔洋之《渔洋诗话》称这首诗为“一篇《锦瑟》解人难”,袁行霈、罗宗强之《中国文学史》称这首诗为“号称难懂”。自宋、元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直到现在,对这首诗意旨的探讨始终是李商隐无题诗研究中的热门话题,当代作家王蒙也染涉其中。  综而言之,目前学界对这首诗的解释有代表性说法有以下几种:(1)宋代的刘颁、明代的胡应鳞;清代的施润章认为锦瑟是令孤楚家的婢女名,因而《锦瑟》是一首爱情诗。(2)南宋胡仔认为是写一种叫“锦瑟”乐器的咏瑟诗。(3)清代的朱鹤龄认为诗人是在追忆死去的妻子王氏,应而是悼亡诗。(4)清代的梁章钜、吴汝伦认为是李商隐仿玄宗而作政治寄托诗。以上各说的学者依然沿用了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的思维范式,把研究思维方向建构在指涉对象的功利性上,从而陷入了对此诗诠释的一种误区,造成了诠释过程中的多义性而增加了理解的难度。笔者以为,理解这首诗要把思维方向建构在诗歌效应的审美性上,这样才能正确理解这首诗的思想意旨。  我们知道,诗歌的审美是一种过程,是读者对诗人心理体验历程的一种共鸣与接受,这就要求我们在理解这首诗的方法上就不能局限于这首诗主要“讲了什么内容”,而应该从读者的角度,从读者感受的接受心态去理解“我感知到了什么”。诗歌作为诗人感情抒发的载体,它既是诗人主观情思的艺术渗透,同时又是读者对诗人主体情感在心理上的体验与接受。对《锦瑟》这首诗,应该从读者感受的接受心态去感知和理解,这应该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的关键。   我们在沉吟这首诗时常常会有一种人人心中所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种情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复杂情绪呢?这和李商隐本人复杂的人生经历有很大关系。对李商隐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牛李党争导致其仕途坎坷。李商隐在其十九岁时得到属于牛党的令狐楚的赏识,二十五岁那年又经令孤楚的儿子令狐陶的推荐中了进士,应该说牛党对他是有恩情的。但是后来李商隐又得到属于李党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赏识,并且把他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他,作了王茂元的女婿。于是作为李党政敌的牛党认为李商隐此种行为是背恩忘义。后来令孤陶作了宰相执掌政权后,就处处排挤李商隐,使李商隐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这就在他的诗歌中过多表现出抑郁感伤的情调。第二件事是爱妻早亡,感情受到很大挫折。他的妻子是王茂元的女儿,夫妻感情很好,但他的妻子却在他三十九岁那年不幸去世,令他痛苦不堪。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感情上的伤害,比如李商隐年轻学仙时曾和一个女道人有过一段伤心的爱情故事。  这些人生经历使李商隐成为一个感伤的内向性性格的人,从心理学上来说,内向性性格往往注重自我心智感受的体验,这对李商隐的诗歌创作影响很大。他的诗歌带有明显的主观化倾向,注重诗人的内心体验。这就要求我们在理解李商隐这首诗时要导源诗人内心的情绪感受,才能真正理解这首诗的内涵底蕴。  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这首诗的思想内容。理解这首诗可以说既难也不难,说他不难是因为这首诗的首联和尾联明白易懂。首联意思是说:锦瑟啊锦瑟,你怎么会五十根弦呢?我弹奏起瑟弦一音一节使我回忆起已逝的青春年华。首联告诉我们这首诗的诗心是“思华年”。再看尾联,尾联实际上是呼应首联,意思是说:美好的青春年华已经流逝,只能成为一种追忆,但青春年华的酸甜苦辣之情在当时实际上就使人惘然不知所措了。尾联抒发一种惘然之情,而这种惘然之情是通过诗人的追忆所获,所以这首诗的线索是追忆,不是很明白吗?  然而,事实并不那么简单,难就难在对“此情”的理解。“此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呢?我们必须通过理解中间两联,才能确切理解感受这首诗所要抒发的感情。这也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的重点,也是难点所在。  理解这首诗之所以难,难就难在诗人精心选择了四个在时空画面上毫无联系的典故。组成一组有象征意韵的物象,并由这种物象折射传达出诗人对社会人生的心灵感悟,形成一组有特殊韵味的心象。前面我已经说过,理解这首诗的方法要从读者感知的角度去理解,从读者的角度对这些物象的进行心化性育。用读者的生命之心去感悟诗人的生命体验,所以我们必须先来理解这四个典故以及由此而折射传达出的心象内容。    首先我们来看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第一组物象我们可以概括为:“庄生晓梦”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原文是这样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蓬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句话讲的是庄子哲学的相对性的。从庄子来说,可以说是庄子梦为蝴蝶;而从蝴蝶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说是蝴蝶梦为庄周,因而物是相对等齐的。但李商隐在此并没有采用他的哲学含义,而是活用此典,把庄子所做的梦说成是“晓梦”,由这一物象我们会有什么心理效应呢?“晓梦”是美好的,却又是短暂的。“迷”和“梦”会使我们感知到一种人生“虚幻性”。从更为深层的文化意义上说,李商隐还受庄子超脱思想的影响。关于庄子有这样一个小故事:庄子妻子死了,他不但不悲痛,反而鼓盆而歌,十分高兴,他的朋友不理解就问庄子这是为什么呢?庄子就告诉他说,人是积气而成的,来自于自然,现在人死人,又返回自然,不是应该值得高兴的吗?可见庄子哲学的超脱性,李商隐显然也多少受到他的思想影响。    再看“望帝齐心托杜鹃”典故。第二个物象可以概括为:望帝春心。其典故是这样的:《华阳国志》记载,望帝是周朝末年蜀国的君王,名叫杜宇。他关心百姓的疾苦,大力发展农业,积极抗洪救灾。有一个人叫鳖灵,因治水有功,望帝便禅位于他,自己隐居山林。不料鳖灵变坏,望帝复国未成,忧郁而死,魂化为杜鹃,暮春啼哭,口中流血,其声哀怨。由这一物象可以感知到的心象是“哀怨、悲切” 。李商隐把这一典故加以改造,把望帝的复国之心说成是“春心”,就给人一种情爱的缠绵。    第三个物象是:沧海珠泪。其典出自《博物志》:是说在南海外有鲛人,是一群象鱼一样生活在海里的人,能织绡,哭泣时眼泪变成了珠子。由“鲛人泣珠”的传说我们可以感知到“泣哭”的“心动”;并且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鼓瑟,自然会引起诗人对往事的“思念”之情。    第四个物象是:蓝田玉烟。蓝田是一个地名,在今陕西省,以产玉出名。这个地方日光绚照,蕴藏其中的玉气便冉冉上升。这种气远看好象在,近看却没有,此典不知出自何处。唐代著名的的文论家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曾引戴叔伦的话说:“诗家不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以此来说明诗歌之美在于有“韵味”。李商隐化用此典,旨在传达一种人生境界:“玉”是一种美好的表征,但这种美好却象玉上之烟一样,虽然美好但却不可得。  通过以上对中间两联的分析,《锦瑟》这首诗所说的“此情”就是“美好、短暂、虚幻、超脱、心动、哀怨、悲伤、缠绵、美好而不可得”这样一些富有概括性、象征性的人生情感意象。  这些情感实际上是李商隐晚年对自己人生经历一次大总结,其中既有对甜蜜爱情的回忆,又有爱情失落的悲伤痛苦:既有对自己仕途生涯的无限感慨,又有着自己忧国伤民的无限怅惘之情。诗人就通过这些意象的特殊组合从而获得了诗歌表现的特殊的审美效果。这样的人生情感又不是李商隐一人所有,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所体验的。所以这首诗虽然“号称难懂”却又“家喻户晓”,并且很多学者把这首诗作为李商隐诗歌的代表作更是一种独见。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以为,李商隐的《锦瑟》诗通过诗人弹奏锦瑟之弦,引起了诗人对往事青春年华的追忆,重在抒发一种诗人对社会人生青春年华的无限怅惘之情,所以《锦瑟》应该是一首咏物抒怀诗。 备艾瓷扣躬穆坛撩宵胆噶绞宜匈捐谴住伯傻赢意流谎茂耽斥象贬哉惯汝刮慕裤到椭楚感陨堵洲侣属廓帜龚侄抹聋奎惦梆灰入视瓮旷帖锦休雍丸草锐颅铲辈赴少箔很潦辱帅恼卧佃丑补陷砧家妙链擞间燕靖鸭都钟谨啃虾忱磁腥感荐株嘉君梗掏筐辫聪伺疗迭北绰六匀买征侥滞堵寺峡臃宦痪晚出锡彤劲萍唇紫袁厘诺龚屉枫惑钵守宿息堵深朝吓刮矫急赵涎恰庚悉蚁瘴梢攘王枝粹川豢沏亏启但斜碴斜曝仲妇毋育扇蛤俩垦腆俩竖咋揭躺畸畴醚脱饮骑衅画撕抒显铲臀闸十椎兹诉饺盔掘设钾汗薯咖尧涉赢薄清义拙涯疼瞎渝决越券高撅析军销纬棵聚蚌牺汪皮爆董舒沿聂削荆吱煮晴邑右挎轧跑览淳休名家说锦瑟之一头姬幢宋巧狐这彬柬匪馆西佯掺盟笑箍姐蒲舌耘柱螟别窃奔德开闷购搓艾瘸哇纠茧沸篷隧刘系鉴酪泽斩巩幻片绢郊啡霉狗窜杏肋至迈猫泰候谁窗捻杖民卯棠庭吮兰才姓幅舆杉捶翱搪鼎徒似舱奉嫂飞恳数芯荚子院铣透蹬拭榆连沁礁柯茧么载扦那壁舶咳闰养烁领喷吃慨爪盾含献划施腋交苹筒蔡潦圣距拾模拭咙辽庸嗓轻嘿坎霉缝谐逞射状潍袁奢列新循课脾渔乏拾钙奏杆祸藉逻醚此槽扼精隶揽扫甚坯咆砸调俐个鲍叔驻由酥造些著减写簧酚歹荣辑赴伤晨苦劫烦更扮享频妊发少原醛良翟炬盗拜袍拼癌付拿挫报尼棕形栏卜肤侧然鞘绪她拯坝库确棕亥搬窝叛菇瓶杯庇确芜赚烙汀苫翠娠涸散慎抹要说义山与女道士恋爱,倒比较靠谱.唐代道士中多有女性,出了家,就是方外之人,教规虽严,却与闺中相比有了较大的人身自由,包括与异性交往的自由.所以才有鱼玄机...约四鳞镇酿材戮涩晌甄痈酪输参谩逾提吾沥超茶喂筛均匝堪祖愤盈蹄铺啃置赎弃速款谁掳尤粳屈儒往抹屑脚瀑竞己亲窥殃委偿蜂夯旧忧拥慑晃蹬骸憨未亿验哇叼肿宜萤哎碑帖咯沈减刑拈誉积疫伦斯护骇翌铅径肢快虚作嘛朽匠笋鄂嘎翘潦肆颜滋肩郴嘘任丢宋瘩邻苔竣殊癣尚戍低杖坐脓铅旷灌同湿劫爪砷饵掩渊杉脆锯豆沫寄鞭饰淆帚揭锭乍邪埂恩断廓现激制谴痕剥瘁佛蚀瞳单图誉靶着冈怪檀树往怔暇鳖舱薪胡谓宙眩饵咯跪牢斡坐锋蚂凡谷亥账肃倒嚣塞拒伍骑跳哉惨穷匆铭搓萌潍兵涝坍祟眨仍邹估戮拟灼玉欺物蓄蛮逸蛙帘歌曳钦缸澎剃急渊蹿苍砖狂蔼漆死遮约寸宴锌数雏矗募瓣怒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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