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的悲凉——《水龙呤·登建康赏心亭》赏析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舎,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想当年,领十骑闯金营,擒叛将,威名震天;率千军归宋土,徒报国,热血满腔! 《水龙呤·登建康赏心亭》作于孝宗二年,作者辛弃疾归还南宋的第十二个春秋。 此时此刻的他饱受仕途倾轧之苦,知音难觅,壮士心中蛰伏了十二年的大志何时得酬! 此词是辛弃疾最负盛名的早期作品。赏心亭是当时建康城的游览胜地。然而这里在作者眼中不是一般文人墨客笔下动人心弦的良辰美景,不是一幅幅醉生梦死的歌舞升平画面,却是满目“献愁供恨”,是红巾翠袖难以挥去的英雄之泪。 作者的胸怀,作者的志气,作者的无奈,作者的执著,这一切一切在词中表露无为。 词的上片写景抒情。前三句是实写作者的登楼所见。开篇以山水起势,一个“秋”
字直贯全景,虽然不失雄浑清丽,但充满了感伤,从而为全词定下了基调。这种驭情于景的写法与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作者心目中,国耻一日不雪,美景给他的只是也只能是忧郁,伤愁。这种感情在“献愁供恨”一句中可见一斑。作者心怀的不是统治者苟安的半壁江山,更是昔日的广大失土,那里有他的故乡,有他的同胞,有他的祖国的种种气息。自小就饱受金人压迫的他,没有比“还我河山”更强烈的愿望。然而他的《美芹十论》《九列》等力陈复国的方略在“谈战色变”的年月里无一幸免地被驳回了一次又一次……但见“落日楼头”上,“断鸿声里”,形影孑立着这位“江南游子”。此句中在落日的结束,孤鸿的断声反衬之下,在作者心目中怕远不止于献愁供恨,而是直接引起孤独的悲慨了。 到此为止我们不仿来领略一下词人非凡的大家手笔:从远景“楚天”到近景“遥岑”“落日”“断鸿”这一系列景物本是作者登楼远眺的实物,它们笼罩全词,正是写尽了登楼题意之际,作者在此时巧妙地逆笔倒入“游子”,刹时峰回路转,使这一切的景物成为了全词主人公出场的大背景,焦点一下由物定格于人身上,让人品起来意犹未尽,于是段末“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显得力透纸背,表现出非凡的感染力量,令人读后不由为之动容。一个满腹悲愤的爱国者形象跃然纸上,生动到了极致。 前人有诗云:“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司空图《诗品悲慨》),正是此时此地作者心情的最佳写照。 辛弃疾之祖父辛赞早年不得已在金国任官,每引儿辈“登高望远,指划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因此辛弃疾早年便立志抗金报国。 绍兴三十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之际,辛弃疾聚众二千树起抗金义帜,是年他二十一岁。 率军投耿京,谏义军归宋,妥建奇功,是年他二十二岁。 张安国杀耿京叛变,他率五十骑奇袭金兵大营,生擒叛将。为此,“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是年,他二十三岁。 血液中只有悲壮没有悲哀,这就是稼轩,一个名副其实的壮士! 词的下片写情作结。国家风雨飘零内忧外患,自己备受贬斥壮志难酬控诉无门,不是有引退避世的忍者吗?不是有醉生梦死的士大夫吗?首句“休说”一词统领下面两句,通过反用张翰弃官南归的典故,孔武有力地表明了作者的态度:不要跟我说此刻家乡的好,我绝不能一走了之!次句正取刘备斥许的故事,抨击了只顾苟安一隅寻欢作乐,无心为国家战斗热衷为个人谋利的当权派。字里行间透出作者对“刘郎才气”
的钦佩与推崇。我们可以感受到壮士在一片悲凉中仍豪气冲天地坚持着一份对国家民族的执著的热忱!这种炽烈的爱国激情,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次,即便是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也是永远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可惜”一句透露出作者内心的焦灼。光阴一天天似水流逝,眼见已到壮年,如此蹉跎,何时才能拜表出师收拾山河啊!段末再次用典,并采用歇后的手法,在前半句缩住,后半句“人何以堪”含而不露却更加鲜明有力。达到“单句旋折,愈是激昂”的境界(俞陛云)。纵观全段,作者虽然内心郁闷之极但并没有直笔抒壮志空怀之悲,而连用三个故实,以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手法出之,令这种壮志难酬的悲,执著抗争的壮愈加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结处叹无人唤取红巾“揾英雄泪”,遥应上片“无人会、登临意”抒慷慨呜咽之情。其实任红巾再红翠袖再翠歌女再美,又如何能轻易安抚作者对国家沦丧凌云之志久久难酬之痛?”倩何人”?这个不也不可能得到。国难当前,没有人有如此本事唤出如此一个“红巾翠袖”轻而易举地化苦为甜化悲为乐。作者传达出的是一丝丝难言的孤独一阵阵难堪的悲愤。 有人评价辛弃疾的词是如“飞瀑入涧,千回百折,时而水石相激,姿态飞动,时而幽谷潜行,沉着呜咽。”果然独具慧眼! 本词采用六朝骈文做法,纵观全词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眩目的修辞,但铸造语言多样。“遥目远岑”应看作远目遥岑,“供愁献恨”应放在句未看。“江南游子”是“
把吴钩看了……”两句的主语。下片“树犹如此”重在省去的“人何以堪”。全词“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感人至深。 一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读罢,掩卷沉思。辛稼轩,一个真正的壮士,偏又生于一个悲剧时代,于是历史又成全一个悲剧人物。稼轩为光复故土孜孜不倦奋斗终生,卒后却被弹劾犯“为逆臣开边之罪”!稼轩泉下有知又该当如何?如果历史是一块块功过碑,那么碑上就绝不会遗下这个人这首词,绝不会的。 呜呼!壮士的悲凉,悲凉的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