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伏的悲痛,谁解其中味——重读沈从文《边城》有感读罢《边城》,合卷掩眸,再次沿着这条响彻千年带着楚戈般古旧与悠远的沅水,溯源至从文先生笔下的凤凰古城,任思绪如袅袅炊烟般油然升起。看哪,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白塔之下,依稀有人家。吊脚楼旁,野渡无人舟自横。绕山岨流,茶峒城边,龙舟竞赛,河中捉鸭,鸟雀鸣竹篁,与人争欢喜。心中的边城,大抵如此!记得高中语文课本节选过《边城》片段,当时老师说它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纯净的一个小说文本”,亦有评价说“中国现代文学牧歌传说中的顶峰之作”的《边城》被遴选进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使高中学生得以领略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美。”当时的自己也仅是肤浅的流连忘返于沈先生为我们勾勒的世外桃源湘西的山水美、风情美和人性美之中,爱那种恬淡、质朴的诗意生活。可是进了大学,当自己再读之后,我的心中却隐约飘出了几许闲愁。试问闲愁都几许?沈先生写下此文,难道真只为让我们“领略笔下湘西世界的美”么?我摇头。心中反复思考沈从文先生那句:“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视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视了。”是啊,“美丽总是令人忧愁”。沈从文先生在给我们展现这一幅人与自然相得相融,优美和谐图画的同时,却又流露出一副面对人生悲凉命运的无奈与困惑的面孔。翠翠那“隐伏的悲痛”,小说里爱情悲剧那“隐伏的悲痛”,物质文明、现代文明侵蚀下沈先生记忆中的湘西已成“乌托邦”那“隐伏的悲痛”……所有的所有,都已悄然浮出沅水之上,浮于边城之畔。
一.翠翠及其爱情悲剧“隐伏的悲痛”翠翠,湘西山水孕育出来的精灵,“她在风日里成长着,皮肤黑黑的,触目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如水晶,自然抚养着她,教育着她。”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从不想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边城的风日、山水,使她出落成一个眉清目秀、聪慧温柔,且带几分矜持、几分倔强的少女。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精灵,当她向我慢慢走近时,我感觉到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对爱情的渴望,却又有越来越模糊的对爱情的信心。梦想在一轮轮的破灭中升华,爱在脆弱中坚强,同时又在坚强中脆弱!这样一个圣洁淳朴的世外桃源,本该能够圆满美好的家庭,可父母的爱情悲剧,爷爷的溘然长世,傩送的远走他乡,使她痛苦至极,她谢绝船总让她住进他家的好意,而是像爷爷那样守着摆渡的岗位,像母亲当年那样苦恋并等待着傩送归来,她孤寂地守在渡口与黄昏作伴,怀着希望与自己坎坷命运作持久的抗争,而傩送“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留下的仅是凄凉的余韵,是生死契阔、会合无缘的感伤······《边城》是一幕爱情的悲剧,看似文字轻松酣畅的流淌,实则笔墨浓晕幽幽的凝重,它的感人正是爱情悲剧的美丽。小说的开篇对翠翠身世的描写就隐隐约约沁濡着“隐伏的悲伤”。《边城》以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作为主线,同时,小说中也暗含了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两段故事都带有悲剧意味,如宿命中轮回的悲歌般一直纠结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沈先生笔下的妙龄少女翠翠,细腻的再现了一个少女春情朦胧的心里变化,生动的刻画了少女羞涩的恍惚与冷漠。由于从未有过母爱和作为
女性的涉世,心理孤独的翠翠面对痴心爱情不知所措,一次次含蓄埋没,躲避推脱,终于忧郁等待竟是一场悲剧。山崖上再也听不到天保和傩送兄弟月夜的山歌,天保在漩涡中溺水身亡,傩送悲痛之际又不愿接受家中“新碾坊”的催逼,去了遥远的“桃源”地方。在这令人心碎的时刻,爷爷在吃了掌水码头“一闷拳”的怨恨后,那个暴雨雷鸣的夜晚,碧溪岨的白塔终于倒塌,翠翠唯一的亲人,辛劳一生的老船夫在睡梦中带着忧虑和期待撒手西去。这一切的发生,犹如一个个巨石压抑着翠翠幼小的心灵。翠翠在杨马兵等人述说中,明白了一切,她痛哭了一个晚上,可是那如歌的岁月似白河流水滔滔而去,那“隐伏的悲痛”也如墨点般在白纸上释荡开来,挥之不去。还记得小说中有一段写道翠翠“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有人说,“悬崖”这个意象,准确地揭示了翠翠濒临深渊、进退两难的困境:梦醒了却无路可走——这是所有非西方民族和文化面对西方现代性冲击的共同命运。二十岁的我,涉世不深,思考不够,因此对这个问题没有那么深入的探索。我只是在想,假如翠翠真的出走了,那么,翠翠走后会怎样呢?她会找到那份爱情获得幸福吗?感性思维期待如此,可是理性思维却告诉我,如鲁迅所说,“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沈从文先生很多小说如《一个女人》、《萧萧》、《三三》、《巧秀与冬生》、《丈夫》、《小砦》等可以看作是“翠翠系列”。在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翠翠的“出走”,以及她们在“堕落”与“回来”之间绝望挣扎的心路历程。就算勇敢地出走又如何呢?这种欲罢不能、欲语还休、无果而终的爱情迷雾,这种无可奈何、摆脱不了的女性宿命难道不也是一种“隐伏的悲痛”么?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自是《边城》的结尾。挥洒的十分悲壮幽深,意境深沉:“到了冬天,那个圯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沈先生诗歌般精妙的几笔点缀,给人留下了悠长的惋惜和无限的牵挂期盼。或许作者想通过二老“也许明天回来”来点燃翠翠心灵的一时希望。但“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又岂不是给她一种无尽的无限的无法自拔的困惑与迷茫?!一个从小就遭受人生悲惨命运的心灵,本想寻得一处关爱、拯救的归宿,却一直得不到实现。这难道不是许多人的写照?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隐伏的悲痛”?又或许每一位读者在掩卷之际,都会像我一样,内心为优美而感伤的希冀所充满,盼着二老傩送的归来,并盼着美丽的翠翠戴上红色头盖出嫁的日子。可是,这也仅是个柏拉图式的梦罢了!关于《边城》,沈从文说:“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与弥补”。这是沈从文通过《边城》寄托他的文化恋母情结的真实的说明,也点出了《边城》故事“田园牧歌式”的背后,“隐伏的悲痛”!有人说,《边城》是一曲描写湘西人性美的“牧歌”,一部美丽得如此朴素,悲剧得如此恬淡的人性“牧歌”。而我却更愿意将《边城》解读为带着淡淡的忧伤的一幅刺绣,作者用细腻和婉转的针法,带着丝丝的痛,编织它,穿刺它,最终呈现给我们的是完整的美好画卷。而那“隐伏的悲痛”,谁解其中味?谁解其中味呢!二.《边城》主旨寄托沈从文自身“隐伏的悲痛”关于《边城》的主旨,用沈从文先生
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边城》以撑渡老人的外孙女翠翠与船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的爱情为线索,表达了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而事实上,这种宁静的生活若和当时动荡的社会相对比,简直就是一块脱离滚滚尘寰的“世外桃源”!在这块世外桃源中生活的人们充满了原始的、内在的、本质的“爱”。沈从文正是通过抒写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纯情爱、祖孙之间的真挚亲爱、邻里之间的善良互爱来表现人性之美的。有人说,你越难以得到什么,越是渴望、憧憬什么。这句话使我隐约猜测为什么沈从文先生要极力描写、极力回味湘西之美了。也许,作者是想要通过翠翠、傩送的爱情悲剧,去淡化现实的黑暗与痛苦,去讴歌一种古朴的象征着“爱”与“美”的人性与生活方式。翠翠与傩送这对互相深爱着对方的年轻人,既没有所谓的大城市的海誓山盟、卿卿我我,也没有所谓的大城市中离经叛道的惊世骇俗之举,更没有所谓的大城市中充满铜臭味的金钱和权势交易,有的只是原始乡村孕育下的自然的男女之情,这种情感像阳光下的花朵一样,清新而健康。或许,沈从文先生对两个年轻人对待“爱”的方式热切的赞扬,对湘西美景极力的描写,是对它记忆中湘西人民行为的高尚和灵魂的美由衷的赞美和留恋吧!尽管那已是行走在岁月中、仅存在于记忆中的伤逝了!理想描绘得越美好,“隐伏的悲痛”隐藏得越深沉;现实运转得越复杂,“隐伏的悲痛”涌动得越激烈!沈从文先生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这“隐伏的悲痛”叫他如何不感慨万千呢!小说中的简单与生活中的复杂,这“隐伏的悲痛”叫我们怎么能没有共鸣呢?“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之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沈从文先生如是说。从这句话中我隐约触摸到那种“隐伏的悲痛”了。“那个抽象的过去”
指的是什么?是小说中沈从文先生以如椽巨笔,为我们绘就的如诗如画、如梦如烟、田园牧歌式的美丽的湘西世界么?“稳定生命的碇石”指的是什么?是沈从文先生毕生拱卫的人性之爱、原始之美么?高中老师曾分析过,沈从文先生作为“京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他们专心耕作“自己的园地”,远离政治,安于书斋,渴望个性自由独立;同时,他们怀着“人生艺术化”的追求,渴望得体地活着。沈从文先生的抒情体叙事风格,多从乡土社会或抒情中构筑一种理想的完美社会,他持着“返璞归真”的独特文化观念,构建着属于自己的都市和乡下“两个世界”。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后,当都市道德的虚伪和雌性侵蚀着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世界,甚至那梦幻湘西已成乌托邦,沈从文先生以及我们还会笑得灿烂、美得沉醉么?老师曾叫我们思考过一个问题,沈从文的文化观念是否有偏激之处?文化之根该如何寻觅?在我看来,我很欣赏他的文化观念。试想一下,当人生的荒谬、生命的悲剧本质、现代之美对自然之美的入侵都在困扰着你,你该如何守候心中那片净土呢?帕斯卡尔说过,有思想力的人是万物的尺度。而沈从文虽号为“文体作家”,他的作品却是承载了他的人生理想的。这理想是什么?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20世纪血腥残忍的舞台上呐喊着争取有尊严有个性活着的权利。不是么?只有民族之根紧紧扎根在几千年的地下沃土,只有保证生存问题,才有资格谈一切。不然,文化之根绝对只是可笑的奢谈罢了!可是,当记忆中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怎么能没有那种“隐伏的悲痛”呢?当沈从文先生
从乡下跑到大城市,所谓上层社会的奢靡腐烂生活,城里人那种“庸俗小气自私市侩”让他这个“乡下人”深恶痛绝,这怎能不引发他的乡愁?这怎能不使他怀念故乡湘西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可是,即便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沈从文得意门生汪曾祺有评价说,《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亦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一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可以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这就必然在恬淡美好背后涌动着“隐伏的悲痛”。人心多虑,命运无情,矛盾之中深蕴悲凉!人性向善,生命多爱,却彼此隔膜而心生忧伤!生活单调,环境闭塞,使人内心落寞而惆怅!这是《边城》“隐伏的悲痛”。而沈从文对人生人性痛苦感悟后内心的忧伤正是《边城》一切忧伤之根源,《边城》的忧伤内蕴令人警醒和反思,《边城》同时也就有了深层而独特的美感。《边城》,是沈从文先生理想人生的缩影,是他远离“边城”而作于都市的梦。《边城》,是一首哀婉的抒情诗。最后,回到小说作结吧。江河的浪花漂白了人世间最美丽的颜色,岁月的浊水消融了无数的人事与尘嚣,沅水河边,翠翠只有“此恨绵绵无绝期”地等待。二老还不曾回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但是,这个上川东下桃源的二老沈从文能找到返回边城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