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边城》

读沈从文《边城》傅书华 读沈从文《边城》傅书华 山西太原师范学院中文系　　饱饮着五四时代文化乳汁成长起来的作家，无论写什么，在他们的笔下，总有着一种深刻博大的悲剧感，钱理群先生将其时创作的美学风貌定名为“悲凉”。外表柔和甜美的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是这样，外表平和冲淡的周作人散文《乌篷船》是这样，这篇字里行间溢满温暖的人性美、人情美的《边城》也是这样。沈从文先生的嫡传弟子汪曾祺先生曾指出“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确系深解其味之谈。《边城》作者“很深的悲剧感”来自于对生命美好的易逝性、脆弱性的敏感、细微、丰富、深刻的洞悟，这种洞悟又是融合在温暖的人性美、人情美之中的，由此，给了作品所写的生命之美以一种凄凉的色调。　　就拿课文中节选的这段文字来说吧。　　作品写了黄昏时分、黄昏景色中的翠翠“心中有些儿薄薄的悲凉”。中华民族的最初根基是自然经济，在这一根基上绵延生长出了天人合一、物我合一、天人感应、物我感应的繁枝密叶，其荫无时不遮无处不盖。沈从文的《边城》在这一点上体现得尤为突出，尤为明显。　　黄昏是什么呢？黄昏是一天的尽头，也隐喻着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刻，所以，在中华民族的文化长河中，黄昏与秋天一样，总是令人感伤、令人感到悲凉的，历代悲秋之作与对黄昏的咏叹层出不穷，概出于此。所以，在翠翠的眼中，“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固然是极美的景致，但这美却是即将要消逝的；人们固然在为生计奔忙，但生命就在这奔忙中不知不觉流淌着、消逝着；从有生命的雀子、草木，到看似无生命的石头、泥土，世上万物，无不如此。奔忙、流淌、消逝、美好，既是必然，又是应然；不能阻挡，又无法挽留；相互交织，相互感应，相互印证，成为生命的过程，汇成生命的长河。这是美的生命与生命之美在流淌中消逝的必然与应然的无奈。所以，作者会说：黄昏虽然“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宁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的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这里有两点需要辨析清楚：一点是既然“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宁静”，心中本应该感到柔情万种啊，为什么反而感到“凄凉”呢？一点是这“凄凉”又为什么是“有点儿”是“薄薄的”呢？在作者看来，虽然“温柔、美丽和宁静”，但在“黄昏”的隐喻下，这“温柔、美丽和宁静”却是“照样”必然要消逝的，所以，不是柔情万种，也不是痛不欲生，而是感到“凄凉”。同时，认识到了这种“消逝”既是必然的，却又是应然的，所以，这“凄凉”也就不会是沉沉的、重重的，而是“有点儿”，而是“薄薄的”了。翠翠并不能在理性上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但作为其中的一个生命个体，她却在这感应中感受到了并与之融为一体。所以，翠翠在黄昏中，也会“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这也是翠翠在生命的成长过程中开始“成熟”的表现。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会明白作者为什么会说“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这日子”是什么“日子”？“这日子”是“温柔、美丽和宁静”的”日子”，“这日子”又是“温柔、美丽和宁静”必然与应然要消逝 的“日子”，意识到这“消逝”的必然与应然的无奈，于是，“这日子”才“成为痛苦的东西了”。　　还不止于此。人不会通过努力不让其消逝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为什么不成呢？翠翠不是“忍受不住，于是胡思乱想”么？但“胡思乱想”对现实的扰乱只能是“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也就只能使翠翠“吓怕起来了”，以至“小小心子”到了现实中“还依然跳跃不已”。而现实，却不受任何“胡思乱想”的影响，甚至根本察觉不到这种“胡思乱想”，依然故我地按照其自身逻辑稳稳地运行。这就是这种“消逝”的强大力量，这就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的强大的不容更改的原因。这是不能不让人伤感的。正是在不自觉中感应到了这一点，所以，翠翠才会“忽然哭起来了”。　　但在这样的“这日子”中，人就是这样顽强地一代代生存着，顺其自然却又不泯天性。这就是本然生命的力量，这就是本然生命的坚强，这就是本然生命法则对现实生命法则的全面的价值拒斥。所以，作者才会写翠翠在哭过之后，又“觉得自己哭得可笑”，所以作者才会写：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而祖父在小说结尾时，果然死了，但翠翠却仍然顽强地活着。　　明白了以上几点，我们才能读懂整部《边城》。一部《边城》，人，无论贫富，都是好人；所言所行，都是善言善举，这些，专家学者已多有所析，不再赘述。但这些生命及其形态的美好，犹如“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宁静”，在“黄昏”的隐喻下，是终究要消逝的。而且，不论你怎样努力，“走车路”还是“走马路”，不论你怎样“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都“不成”。如此，我们也才能明白，为什么汪曾祺会说，这部貌似优美的作品“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不是因为社会制度，也不是因为方针路线，更不是因为人性善恶，在所有全是美好、合理之中，却有着无法逃脱的悲剧所在。这是人的本然生命的定命，这是鲁迅所说的“在无悲剧处写出悲剧”的极致甚至是对其的超越，这是怎样深刻而又博大的悲剧感呵。如此，我们也才能驱除种种加于《边城》的障蔽，“敞亮”《边城》那内在的真正力度：人就应该在正视自己的悲剧命运时，不改自己的天性，一代代地生活下去，而且不泯心中的希望：“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 回来”。　　这样的一种“凄凉”，这样的一种“很深的悲剧感”，这样的一种悲剧中的力度，曾经响彻在五四时代的上空，只是今天的我们，离五四时代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