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葫芦的秘密 [儿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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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葫芦的秘密 [儿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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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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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简介
宝葫芦的秘密 一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可是我先得介绍介绍我自己:我姓王,叫王葆。我要讲的,正是我自己的一件事情,是我和宝葫芦的故事。你们也许要问:“什么?宝葫芦?就是传说故事里的那种宝葫芦么?”不错,正是那种宝葫芦。可是我要声明,我并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妖怪。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你们瞧瞧,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我也和你们一样,很爱听故事。至于宝葫芦的故事,那我从小就知道了。那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奶奶每逢要求我干什么,她就得给我讲个故事。这是我们的规矩。“乖小葆,来,奶奶给你洗个脚,”奶奶总是一面撵(niǎn)我,一面招手。“我不干,我怕烫。”我总是一面溜开,一面摆手。“不烫啊。冷了好一会了。”“那,我怕冷。”奶奶撵上了我,说洗脚水刚好不烫也不冷。非洗不可。这我只好让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爱洗就让你洗。你可得讲个故事。”就这么着,奶奶讲了个宝葫芦的故事。“好小葆,别动!”奶奶刚给我洗了脚,忽然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来。“让我给你剪一剪⋯⋯”什么!剪脚趾甲呀?那不行!我光着脚丫,一下地就跑。可是胳膊给奶奶拽(zhuài)住了。没有办法。不过我得提出我的条件:“那,非得讲故事。”于是奶奶又讲了一个——又是宝葫芦的故事。我就这么着,从很小的时候起,听奶奶讲故事,一直听到我十来岁。奶奶每次每次讲的都不一样。上次讲的是张三劈面撞见了一位神仙,得了一个宝葫芦。下次讲的是李四出去远足旅行,一游游到了龙宫,得到了一个宝葫芦。王五呢,他因为是一个好孩子,肯让奶奶给他换衣服,所以得到了一个宝葫芦。至于赵六得的一个宝葫芦——那是掘地掘来的。不管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一得到了这个宝葫芦,可就幸福极了,要什么有什么。张三想,“我要吃水蜜桃,”立刻就有一盘水蜜桃。李四希望有一条大花狗,马上就冒出了那么一条——冲着他摇尾巴,舔(tiǎn)他的手。后来呢?后来不用说,他们全都过上了好日子。我听了这些故事,常常就联系到自己:“我要是有了一个宝葫芦,我该怎么办?我该要些什么?”一直到我长大了,有时候还想起它来。我有几次对着一道算术题发楞(lèng),不知道要怎么样列式子,就由“8”字想到了宝葫芦——假如我有这么一个——“那可就省心了。”我和同学们比赛种向日葵,我家里的那几棵长得又瘦又长,上面顶着一 个小脑袋,可怜巴巴的样儿,比谁的也比不上。我就又想到了那个宝贝:“那,我得要一棵最好最好的向日葵,长得再棒也没有的向日葵。”可是那只不过是幻想罢了。可是我总还是要想到它,那一天我和科学小组的同学闹翻了,我又想到了它。“要是我有那么一个葫芦,那⋯⋯”嗯,还是从头说起吧。 二那天是星期日。我九点钟一吃了饭,就往学校奔,因为我们科学小组要做一个电磁起重机,十点钟开始。可是那天真憋气:同学们净跟我吵嘴。例如我跟姚俊下的那盘象棋吧,那明明是我的占优势,我把姚俊的一个“车”都吃掉了。可忽然——不知道怎么一来,姚俊的“马”拐了过来,“叭!”将我一军。我的老“帅”正想要坐出来避一避锋,这才发现对面有一只“炮”,隔着一个“炮架子”蹲在那里。我问姚俊:“你那个‘炮’怎么摆在这儿?”“早就在这儿了。”“什么!早就在这儿了?怎么我不知道?”“谁叫你不知道的!”——哼,他倒说得好!我们就吵了起来。看棋的同学还帮他不帮我,倒说我不对!我就把棋盘一推:“不下了,不下了!”后来我们动手做电磁起重机的时候,又有苏鸣凤跟我吵嘴来。你们都不知道苏鸣凤吧?苏鸣凤是我们的小组长。其实他这个人并不怎么样,他打乒乓还打不过我呢。可是他老爱挑眼。他一面干着他自己的那份工作,一面还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王葆,这么绕不行:不整齐。”一会儿又是——“王葆,你绕得太松了。”同志们!你们要知道,我做的这个零件,是我们全部工程里面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科学上叫做电磁铁:起重机要吸起铁东西来,就全靠它。同志们,你们要知道,我做的这一份工作可实在不简单。我得把二十八号的漆包线绕到一个木轴儿上面去,又要绕得紧,又要绕得齐。假如让女孩儿来做这样的工作,那就再合适不过了。而我呢,恰巧不是个女孩儿。问题就在这里。可是苏鸣凤简直看不到这个问题。你瞧,人家做得非常费劲,闹得汗珠儿都打鼻尖上冒出来了,苏鸣凤可还一个劲儿提意见,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动了火:“这么做也不行,那么做也不行——你做!”苏鸣凤说:“好,我来绕。你去做绞盘上的摇柄吧。”这个绞盘上的摇柄——可再重要不过了。只有等我把摇柄做好安上去之后,你才能转动绞盘,使起重臂举起来。要不然,就不能算是一个起重机。所以我也很乐意做。我很愿意对这整个工程有这么重要的贡献。“可是忽然——苏鸣凤嚷了起来:“不对,王葆!你把它弄成‘之’字形了。这两处都得折成直角才成。”等到我把它一矫正,苏鸣凤又来了:“这成了钝角了,不行!” “怎么又不行?”“这么着没有用处:摇不起来。”“你怎么知道它摇不起来?”有人插嘴:“这实在不像个摇柄,倒像一个人——站在游泳池边刚要往下跳的姿势。”这真有点儿像。大家笑了起来。我把东西往地下一扔:“嗯,还兴讽刺人呢!我不干了,我退出!”我狠狠地把地上的东西顺脚一踢,就往外跑。苏鸣凤追了出来:“王葆,王葆!”“别理我!”“王葆,别这样!你这是什么态度?”“噢,就是你的态度好!好极了,可了不得!等着《中国少年报》登你的照片吧!”“王葆,你这么着,可不会有人同意你⋯⋯”“我不稀罕你们的同意!”——我头也不回地走,眼泪简直要冒出来了。苏鸣凤准会追上我,劝我回去。⋯⋯可是别的同学都拦住了他,“让他走,让他走!”这么着我就更生气。“好,你们全都不讲友谊!⋯⋯拉倒!”我回家发了一会儿闷,我想再回到学校去,瞧瞧他们做得怎么样了,可是⋯⋯那怪别扭的。后来我对自己说:“得了吧,什么电磁起重机!——不过是个玩具,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宝葫芦。我当然从宝葫芦联系到电磁起重机。然后又联系到别的许多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现在不讲了,要不然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并且,后来我究竟想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因为我瞌睡上来了。睡呀睡的,忽然听见一声叫:“王葆,钓鱼去!”“谁呀?”“快来,快来!”我这才记起,仿佛的确有同学们约我今天去钓鱼。你瞧,连鱼饵都准备停当了,在桌上搁着呢。我就赶紧拿起钓具,拎着一只小铁桶,追了出去。 三我出城到了河边。可是没瞧见一个同学。“他们都哪去了?干么不等我?这还算是朋友么!”后来我又对自己说:“这么着倒也好。要是和同学们一块儿钓,要是他们都钓着了许多鱼,我又是一条也没钓上,那可没意思呢。还不如我一个人在这儿的好——正可以练习练习。”可是这一次成绩还是不好。我一个人坐在河边一棵柳树下。我旁边只有那只小铁桶陪着我,桶里有一只螺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斜着个身子,把脑袋伸出壳来张望着,好像希望找上一个伴儿似的。我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总而言之,要叫我拎着个空桶回城去,那我可不愿意,顶起码顶起码也得让我钓上一条才好。我老是豁(huō)着钓竿。我越钓越来火。“我就跟你耗上了,곱!”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河面上闪着金光。时不时泼刺的一声,就皱起一圈圈的水纹,越漾越大,越漾越大,把我的钓丝荡得一上一下地晃动者。这一来鱼儿一定全都给吓跑了。我嚷起来:“是谁跟我捣乱!”有一个声音回答——好像是青蛙叫,又好像是说话:“格咕噜,格咕噜。”“什么?”又叫了几声“咕噜,咕噜”,——可是再听听,又似乎是说话,好像说:“是我,是我。”“谁呀,你是?”回答我的仍旧是“格咕噜,格咕噜”叫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可就听得出字音来了:“宝葫芦⋯⋯宝葫芦⋯⋯”越听越真。越听越真。“什么!”我把钓竿一扔,跳了起来。“宝葫芦?⋯⋯别是我听错了吧?”那个声音回答——还是像青蛙叫,又听得出是一句话:“没错,没错,你并没听错。”“怎么,你就是故事里面的那个宝葫芦么?”“就是,就是。”——字音越来越清楚了。我还是不大放心:“喂,喂,劳驾!你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宝葫芦——就是那个那个——b,ao,bǎo,h,u,hú,l,u,lú——听准了没有?——就是那个宝葫芦么?”“我的的确确是那个宝葫芦。”回答得再明白也没有。我摸了摸脑袋。我跳一跳。我捏捏自己的鼻子。我在我自己腮巴上使劲拧了一把:嗯,疼呢!“这么看来,我不是做梦了。”“不是梦,不是梦,”那个声音又来了,好像是我自己的回声似的。我四面瞧瞧: “你在哪儿呢,可是?”“这儿呢,这儿呢。”“啊?什么‘这儿’?是哪儿呀,到底?”“在水里。”哈,我知道了——“宝葫芦,你还是住在龙宫里么?”“唉,现在还兴什么龙宫!”——那声音真的是从河心的水面上发出来的,字音也咬得很准确,不过总不大像是普通人的嗓音就是了。“从前倒兴过,从前我爷爷就在龙宫里待过⋯⋯”我忍不住要打断它的话:“怎么,你还有爷爷?”“谁没有爷爷?没有爷爷哪来的爸爸?没有爸爸哪来的我?”不错,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么,我奶奶说的那个张三——嗯,是李四⋯⋯那个李四得到的宝葫芦,大概就是你爷爷了?”它又“咕噜”一声,又像是咳嗽,又像是冷笑:“什么张三李四!我不认识。他们都是平常人吧?”我告诉它:“那是一个很好玩的故事。说是有一天,李四跑出去“少陪。我对它可没有兴趣。”这时候河里隐隐地就有个东西漂流着,好像被风吹走似的,水面上漾起了一层层锥(zhuī)形的皱纹。“怎么你就走了,宝葫芦?”“我可没工夫陪你开故事晚会,”那个声音一面说,一面渐渐小下去了,还仿佛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专心专意想来找你,要为你服务。可是你并不需要我⋯⋯” 四唉呀你们瞧!原来它是专心专意找我来的!我又高兴,又着急。我非叫住它不可!“回来回来,宝葫芦!”我睁大了眼睛瞧着河里。我等着。“回来呀!”河里这才又泼刺一声,好像鱼跳似的。我怎么样盯着看,也看不清水里的是什么东西,因为河面上已经起了一层紫灰色的雾。可是那个声音——你听,你听!——它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指教?”“你刚才怎么说?我不需要你?谁告诉你的?”“你既然需要我,你干么还净说废话,不赶快把我钓起来呢?”“就来钓就来钓!”我连忙检起钓竿,仔细瞧着水面上。”你衔上了钓钧没有?衔上了没有?”“咕噜。”水而上的钓丝抽动了一下,浮子慢慢地往下沉。我赶紧把钓竿一举,就钓上了一个东西——像有弹性似地蹦到了岸上,还“格咕噜!”一声。真的是一个葫芦!——湿答答的。满身绿里透黄,像香蕉苹果那样的颜色。并不很大,兜儿里也装得下。要是放在书包里,那外面简直看不出来。我把它拿到手里。很轻。稍为一晃动,里面就有核儿什么的“咕噜咕噜”地响——仔细一听,原来是说话:“谢谢,谢谢!”我在心里自问自:“怎么,这就是那号鼎鼎大名的宝葫芦么?这就是使人幸福的那号宝葫芦么?那号神奇的宝葫芦就是这么一副样儿么?”这个葫芦又像青蛙叫,又像是核儿摇晃着响似的,它答话了(原来我心里想的什么,它竟完全知道!):“这你可不用怀疑。你别瞧表面——我跟别的葫芦一个样子,可是里面装的玩意儿,各个葫芦就都不一样。我的确是一个可以使你幸福的葫芦,保你没错儿。我这回好容易才找上了你。你该做我的主人。我愿意听你的使唤,如你的意。”听听它的话!可说得多亲切!不过我还得问个明白:“你为什么谁也不去找,偏偏要找上我呢?你为什么单要让我做你的主人呢?”“因为你和别人不同,你是一个很好的少年⋯⋯”我连忙问:“什么?我怎么好法?我哪方面好?你倒说说。”它说,我在各方面都好。我听得真:它的确是这么说来的。可是我总希望它说得更具体些。可是它——“那怎么说得出!”“那怎么说不出?”“你太好,太好,好得说不出。”它这样咕噜了一声,好像是赞美什么似的。又很诚恳他说:“请你相信我:我是挺了解你的。” “不错。”“你呢,你也挺爱我。”“对,对。”“我知道,你正想要有我这么一号角色来替你服务。我这就来了。”“那么——那么——”我又惊异,又兴奋,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那我就能——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了?”“当然。我尽我的力量保证。”哈呀,你们瞧!我该怎么办呢?我捧着这个自称宝葫芦的葫芦,两只手直哆嗦。⋯⋯这当然是一个宝贝,没有疑问。嗯,我要试试看。可是我一时想不出一个题目。“我该向它要什么呢?”我左看看,右看看,就把视线落到了那只小铁桶上。“我要——我要——鱼!”于是我定睛瞧着桶里面,一动也不动,瞧得连眼珠儿都发了酸。桶里可仍旧是那半桶水,纹风不动。桶底里还是躺着那一只螺蛳,毫无变化。一分钟过去了。还是老样子。三分钟过去了。四分五分钟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要鱼!”我又叫。“给我鱼!听见了没有?鱼!”忽然我听见簌簌(sù)的响声。⋯⋯我吃了一惊。抬头一望,原是微风把柳枝儿吹得摇摆了一阵。再瞧瞧桶里,仍旧是那静静的半桶水。我想,别是光线不好,没有看明白吧?我蹲下来仔细观察观察:桶里还是只有那一只老螺蛳,懒洋洋地掀出了半个脑袋。“哼,欺骗我!什么宝葫芦!”我把那个葫芦一扔,还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咕噜噜直滚了一丈多远。我拿起钓竿,拎起桶来,气鼓鼓地走回家去。 五那个葫芦一面滚着,一面咕噜咕噜地叨唠着。它好像在那里埋怨,又好像在那里叹气。我可不理。我走我的。可是那个葫芦叫了起来:“王葆!王葆!”你听听!它知道我的名字呢!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最乐意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我曾经立过这么一个志愿,将来要当一个作家——不过还没有十分确定。那么,你想,我能不理会这个宝葫芦么?我心说:“它既然能知道我是谁,既然能了解我,那么,它总不会是骗人的假货色了。”所以我打了回头。心里实在忍不住高兴,不过不给露出来。“怎么样了?”那个宝葫芦又像叹气,又像咳嗽似地咕噜了一声:“唉,瞧你多性急!”“哼,还说我性急呢。只怪你自己——你不灵!”那个葫芦着急地摇晃着,叽里咕噜分辩着:“不价,不价!你听我说。假如你真的肯做我的主人,让我做你的奴仆,那我一定听你的使唤:你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你和我的关系还没有确定呢。”“要怎么样才算确定?”“有一个条件。”“你说。”宝葫芦就说:“你得到了我,你得绝对保守秘密。”“噢,这个呀?”我放心了。“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你不早说!要保密,不是么?这正是我们高兴做的事。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们小队每逢排演一个什么节目,我们总是谁也不让知道。就连我奶奶那么刨根儿问底,也打我这儿问不出什么来。我们一做军事游戏,那——嗯,可更得保密。你要知道,那是我们的纪律。不论你是我怎么好的好朋友——只要你不是和我一队的,我就决不对你漏出一个字。那一次我当侦察兵,可好玩儿呢,我接受了班长的命令,我悄悄地⋯⋯”可是宝葫芦打断了我的活:“不行。关于我的事,就连你那个什么队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也行,”我想了想,就也同意了。“那么,我光只让好朋友知道就是了。”“不行。你们的什么好朋友也不能知道。”“什么,就那么机密了?”宝葫芦答应了一声:“唔。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主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知道我的秘密。”接着它还告诉我:假如我泄露了一点点,假如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我 有了一个宝葫芦,这个宝葫芦就完了蛋,就再也变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同志们!请你们替我考虑一下吧。我该不该答应它的条件呢?假如你们处在我王葆这时候这样的境地,你们怎么办呢?我呢,我可没有工夫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宝葫芦一个劲儿直催我:“请你告诉我: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要是办得到,我就是你的。办不到——我就走。”它摇了两摇,似乎想要滚下河去。“呃,别忙!”我喊住了它。“谁说我办不到?”我办得到。我可以保守这个宝葫芦的秘密。我也不去诉好朋友,也不告诉班主任和辅导员,也不告诉家长。别的事我可以向同志们讲,只有一件事——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是我玉葆和宝葫芦共同的秘密。“对了,对了!”那个宝葫芦接上碴儿来。“这个想法才对路。”哈,它完全知道我的思想!这真是我的好宝贝!这么着,我们就谈判好了。这个宝葫芦就是我的了。这么着,从此以后王葆就跟以前的王葆不一样了,无论什么事就都能办到了。“那我——什么工作都不成问题。我能为大家服务,我能。”你想,那还了得起!我要一具电磁起重机——马上就会出现。我要一个飞机模型——那容易!哪,这儿!我要一篇文章去投稿,难道会没有么?有,有,现成!谁要是乐意跟我比赛——请他出题目就是。栽树也好,钓鱼也好⋯⋯可是我忽然听见泼刺一声。是我那个小铁桶里发出来的。我赶紧跑去一看———桶鱼!“啊哈,真的来了!”桶里的半桶水也涨到了大半桶。各色各样的鱼在那里游着,有的我认得,有的我认不得。有几条小鲫鱼活泼极了,穿梭似地往这里一钻,往那里一钻。鲤鱼可一本正经,好像在那里散步,对谁也不大理会。最叫我高兴的是,还有一批很名贵的金鱼。有两条身上铺满了一点点白的,好像镶上了珍珠。还有两条——眼睛上长两个大红绣球,一面游一面漂动,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还有几条全鱼黑里透着金光,尾巴特别大,一举一动都像舞蹈似的,很有节奏。那个葫芦——那真是个道地的宝葫芦!——也舞蹈似地晃动了两下:“这么着行不行,王葆?”“那还不行?好极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格咕噜”一声,宝葫芦跳到了我手上,还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几摇,似乎是对我点头:“我从此以后就属于你了。我立誓要为你谋利益,处处替你打算。请你相信我,我什么事都能合你的意。我是你的忠仆,你可以靠我得到你的幸福。你是我的主人,我可以靠你发挥我的作用。咱俩是分不开的,不是么?”听听它说的!唉,我真感动,眼泪都要冒出来了。我亲亲热热地抓住这个宝葫芦,想要把它装到兜儿里去,可是忽然咕噜一滑,不见了。我大吃一惊: “又哪儿去了?正在这当儿,我兜儿里发出了青蛙叫声:“格咕噜,格咕噜。在这儿,在这儿。”“怎么回事呀,我的宝贝?”我这才透过一口气来。“我呀,不用你吩咐,就自动装进来了。”哈,这可好了,这可好了!我在地下打了一个滚。我多快活呀!又打了一个滚。我真恨不得跑去告诉奶奶,告诉妈妈和爸爸,说我得到了幸福,什么事都有了办法。我也真恨不得跑去告诉我的同学们,告诉我们辅导员和班主任,说我将来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准有成就,不是当英雄就是当模范。这可一点也不是夸大,也不是吹牛: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我不能对任何人泄露一个字。我得保密。可是我又有满肚子的高兴,关也关不住地要迸出来。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嘴里大声唱着——说也不好意思,我简直成了一个小娃娃了,不过好在没人瞧见——又打了两个滚。可还是感觉到不够劲。我于是把腰弯着,把头顶着地,叭哒翻了一个筋斗。 六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弦月早露脸了,独自个儿待在天上,一个伴儿也没有。仔细瞧瞧,远远的稀稀朗朗有一两颗星星。你一数,可又添出了几颗。可是在地下,就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同志,也没有朋友——只是兜儿里有那么一个宝葫芦。我得赶快回去。我还想去找找我的朋友,去找找几位同学。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实在希望能见到熟人——哪怕跟我吵过嘴的同学也行——我得跟他说说话儿,跟他打打闹闹,好让他知道我心里多么快活。我一骨碌爬起来,拎起桶来要走。可是我的手软软的。我一瞧桶里的鱼——真奇怪,就忽然想起食品店里的熏鱼来了。一会儿又想到了卤蛋,还附带想起了葱油饼和核桃糖。这些个东西我向来就挺喜欢。⋯⋯思路刚刚一展开,地下就忽然冒出了一个纸包——油汪汪的。打开一看:熏鱼!⋯⋯一转眼又发现两三个纸包,就恰恰都是我挺喜欢的那几样东西。我愣了一愣。老实说,我对这样的幸福生活还不十分习惯呢。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响了起来,“甭客气,甭客气。”我放下了桶,用发抖的手把卤蛋送到嘴边。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早就饿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吃东西的样子也就不很文雅,不大注意礼貌了。并且,我这个人的思想是挺活泼的,很容易联系来,联系去。所以我手心上陡地又涌出了一堆花生仁。一霎眼工夫,忽然又有两个苹果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刚要捡起苹果来,地里猛地又竖起两串冰糖葫芦,像两根霸王鞭插在那里似的,迎风晃了两晃。我赶紧叫住自己:“得了得了!快别再联系了!再联系——可就得造成浪费了!”宝葫芦接嘴:“不在乎,不在乎。有的是,有的是。” 七我吃了一个饱。我瞧瞧桶里的鱼——正在那里活蹦乱跳,越看越爱。我忍不住又要想起宝葫芦的问题。“这宝葫芦的确有本领。要鱼就有鱼。要吃的就有吃的。可是这只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难道我老是只要这么些玩的吃的么?”停了一会,我又想:“我得要一点儿大东西,要一点儿贵重的有意义的东西。行不行?”我又停了一会,静静地听了听。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打了一个嗝(gé)儿。我忍不住叫:“宝葫芦!”“咕噜。”“我还当你睡着了呢,”我有点不满意他说。“喂,宝葫芦,你猜我这会儿心里想些什么?”“我知道。”“那你有什么意见?”“你要什么,你吩咐就是。不用问我能行不能行。”“那——那——”我跳了起来,兴奋得胸腔里都痒痒的。“那我就吩咐,我要⋯⋯”这时候四面都静极了,好像在那里等我发布命令似的。我想了一想——“我要一座房子!⋯⋯呃,慢着!”我马上又改口,“让我再考虑一下。”房子放在哪里呢?难道可以放在这儿何边上么?放在⋯⋯我又想了一想,忽然就想起我们学校后面有一块空地——听说暑假里要盖新校舍呢。“不错,要在我们学校后面变出一座楼房!三层楼。有亮堂堂的教室。窗子外面是球场:你就是坐在里面上课,也可以一晃眼就瞧见别人在那里赛球。”我一考虑好了,撒腿就跑。我要到学校里去瞧瞧这幢新校舍,看盖得合式不合式。天已经黑了,已经完全是晚上了。可是不碍事:有月亮。我总可以看出一个大概来。我这就飞跑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奔学校的大门。刚刚跨进大门,忽然有一个人和我憧了个满怀,我差点儿没仰天一跤。“谁?”我嚷。“谁?”他也嚷。“哦,杨叔叔!”——我好容易站稳了,才认出他是传达室的杨叔叔。“哦,王葆!你忙什么?又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吧?”“落下东西?我就那么粗心大意呀?⋯⋯呃,杨叔叔,”我一把拽住杨叔叔的胳膊,“咱们快去瞧瞧,赶快!”“我还有事呢。我没工夫跟你闹着玩儿。”“不是闹着玩儿。这可是个奇迹。”“什么?”杨叔叔被我拉得踉踉(liàng)跄跄(qiàng)地走。“杨叔叔我问您:您听见后面有什么响声没有?杨叔叔睁大了眼睛瞧着我,他摸不着头脑。我问: “您有没有觉着震动一下?——比方说,好像地震似的那么一下。或者说,好像打地里钻出一座山来似的。”“你怎么了?你是编童话还是说真事儿?”“您什么也没觉出来么,刚才?”“别跟我耍滑头,王葆,我没工夫⋯⋯”我拼命拽着杨叔叔往后面走,一面告诉他:“杨叔叔,这可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喜事。我捐献给学校一件好东西⋯⋯”“是什么模型吧?”“什么模型!那怎么能比!”我嚷起来。“模型不过是个模型,总不是真的建筑物。可是我这会儿这个礼物——可好呢,您要是⋯⋯”忽然我说不下去了。舌头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我诧异的了不得。我站在通球场的门口,停了步子。手也从杨叔叔胳膊上松了下来,拿来摸了摸我自己的脑顶:“怎么!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们学校后面那片空地——仍旧空荡荡的。四面有隐隐约约的亮光,仿佛是一抹橙黄色的雾。半个月亮斜挂在一棵槐树尖儿上,好像一瓣桔子。这空地上就染上一层淡淡的雪青色,看来以为是降了霜。我简直闹糊涂了。我使劲抓一下杨叔叔的手:“我是不是做梦?⋯⋯杨叔叔,杨叔叔!”“什么毛病,你?”“您瞧见没有?您瞧这儿——有没有什么变化?”“哟,你别吓唬我,王葆!什么变化?什么东西?你说什么?”我可不服气——“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没有呢?”我往球场那里跑,往后面空地里跑。说不定那幢新校舍躲在什么角落儿里呢。我绕过那几棵大槐树,穿过那个小花园,到处找——那座三层楼建筑可连个影子也没有!杨叔叔还在门口等着我:“你落下了什么了?”“您不知道,您不知道!”我一转身就直往外跑。杨叔叔一面追一面问:“到底是什么不见了?告诉我,我给你找。” 八杨叔叔给我找?那可怎么找得着!“甭了,甭了!”我一面跑一面回答。我一口气跑出学校的大门。我心里又生气,又失望,又害臊,哼,别人还以为我爱吹牛呢。我恨不得把这个什么宝葫芦马上扔掉。“格咕噜,咕噜,”它在兜儿里响了起来。“哼,这家伙!刚才你一声也不吭。现在事情过去了,你倒又开起口来了。”我上了大路。很快地走着,生着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不想回家。该拐弯也不拐,直往北。也不想上哪个同学家里去。宝葫芦又不安地“咕噜”了一阵。接着就像漏了气似的,咝的一声。我还是不停步:“你叹气呀?叹气也白搭。反正你失了信。”“不是失信,不是失信。”我小声儿说(生怕路上有人听见):“不是失信,那就是你没有本领。叫你变出房子来,你可就办不到了,是不是?你说!你到底能行不能行?你说:”“我能行。只是得多使点儿劲,多费点儿气力就是了。”“那你⋯⋯”“可是这会儿问题并不这么简单。”“怎么?”“你要盖房子,你首先就得有一块土地,”宝葫芦慢条斯理他讲它的道理,“土地,我可没法儿给你变出来。这片地是公家的,那片地是合作社的,又有几块地还是私人的一总不能在这些地上又给你冒出一块土地来。”“怎么没有土地!我们学校后面那一片是什么?”“唉,那是学校的地呀。你干么偏偏要选在那合儿住家?学校依你么?”瞧这宝葫芦!真可笑!“你这糊涂蛋!原来你一点也没体会到我的意思!嗯,我干么要在学校后面住家?谁那么打算来着?告诉你吧:我是要给我们学校添新校舍,明白了没有?校舍——可不是住家用的,明白了没有?”“不明白,不明白,”它咕噜着。“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用鼻孔笑了一声:“哼,什么好处?好处可大得很呢。我们学校不用花一个钱,就能有这样的一座大楼,那还不好?”“我是问,这对于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我不是问你们学校。”“什么问不问我们学校!学校是我们的学校,该让它更好⋯⋯”宝葫芦不等我说完,就没命地唉声叹气起来。“唉,完了,完了!”它发出阴沉沉的声音。“你分明是要害我,要把我断送掉。你一点几也不爱惜我!”我急得跳起来:“什么!我要害你?我叫你干的事儿你干不了,你不承认错误,倒来诬赖我?怎么着,给学校添了新校舍就是害了你?”宝葫芦在我袋里摇晃了一下,“咕”的一声,好像咳清一下嗓子似的。 大概它准备要做长篇大论了。它说:“你不想想,要是你们学校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座大楼,大家一发现,会要怎么着?大伙儿不都得来问你?你怎么回答?那不是就泄了密?一泄了密,那我不是就完了蛋?”“嗯,我会泄密么?别人能知道这是我干的么?”可是宝葫芦不大相信我:“怎么,你干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有了这么大的贡献,你还能半声儿也不吭,一个劲儿傻保密?瞧瞧刚才!——事情还没有影子呢,你可早就跟你杨叔叔宣传开了。你才巴不得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功劳,把你的大名登在报上呢。”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宝葫芦又往下说:“我并不怪你想要登报出名。可是你要是在这么一件事儿上弄出了名,那就不妙。这号事情可太令人奇怪,太不合理了,只有童话里才兴有。别人准得往童话里去找线索,打听个水落石出,那你我怎么办?”我不言语。它又继续发挥:“并且,这号事情就是写出来上了报,表扬了你,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难道这能起什么示范作用么?难道叫青年们和少年们都来向你学习么?叫他们向你学习什么呢?难道⋯⋯”“得了得了!”我不耐烦起来,脸上直发烫。“有那么多说的!” 九我嘴里虽然噌它,我心里可觉着它的话对。我刚才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可以靠这宝葫芦来做一些事,不错。可是事先总得想一想结果——看会不会泄露宝葫芦的秘密。于是我跟自己商量着:“真是。往后我得搞点儿合情合理的事情,别净像童话似的那么离奇古怪了。我可以给学校添办一些个别的东西。我看,我们学校需要的东西可多呢,比如说⋯⋯”宝葫芦忽然又伤心伤意地叹一口气:“唉,王葆,我劝你别一个劲儿耍阔了!你老是一会儿要捐献这样,一会儿要赠送那样,何苦呢?”“何苦?那有什么苦处?”宝葫芦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劝你还是好好儿利用我吧。趁我现在精力旺盛的时候,让我多给你自己挣点儿好处吧。假如你老是叫我去办那些个赠品,花费了我许多气力,那你可就太划不来了:那,等到你自己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也许已经衰老了,不能替你办事了——你自己可什么幸福也没捞着,自白糟蹋了一个宝贝。”这可真出我意外!我搔了搔后脑勺:“怎么!还有这么个情况?原来你当宝贝是有限期的,当了一阵子就不当了?”宝葫芦第三次叹了一口气,说:“可不?你以为一件宝贝就能永远当宝贝使么?天下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不论是一件什么活宝——使啊使的,它就得衰老,这时,没用,把活宝变成了个死宝。”噢,这么着!当宝贝的原来还有这么一条规矩!“那么——那么——呃,宝葫芦!我能使唤你多久呢?你能替我办儿回事呢?”我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它说:“那说不一定。走着瞧吧。往后你使唤我的时候,你可就得好好儿合计合计,别净让我去干那些个不相干的事儿了。这么着,我就可以全心全意给你谋幸福:等到你真正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才退休。”我听了这些话,愣了老半天。“是啊,我真得好好爱惜它⋯⋯”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宝贝怪可怜的了。唉,我刚才竟还那么忍心骂它,对它发那么大的脾气!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个宝贝更珍贵了。我轻轻摸了摸兜儿,不知道我的宝贝待在那里面好受不好受——老实说,那里面的清洁卫生条件可不太好,真不知会不会影响它的健康呢。我想把它捧到手上,可是又怕给人瞧见。我又摸了摸兜儿,生怕它有什么不舒服。“咱们家去吧,”我小小心心站了起来。我这回走得很稳,步子很轻,生怕宝葫芦给簸(bǒ)得不好受。一面心 里打算着:“真是。可再不能乱出题目考它了。”我仿佛对谁讲话似地拿手一晃。⋯⋯忽然我感觉到我手上少了什么东西。我这才想起我的钓竿和那一桶鱼——你瞧我!刚才那么一跑,这些个东西全给跑忘了。刚这么一转念,我的脚就“空通!”一声,踢着一个铁桶,溅了我一脚水。一瞧,不是我那桶鱼是什么!那根钓竿也陡的钻到了我手里。“哟呵!”我停了步子,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这是你干的吧,宝葫芦?”“是,是。”“哎哟,那么挺老远的把桶拎回来!挺累的吧?”“不累,不累。”“唉,我看你还是歇歇吧。一桶鱼算得了什么!倒是别浪费了你的气力。”“你既然想到了,我就该给你办到。”“你真好,你真好,”我隔兜儿拍拍它。“我没料到你责任心这么强,工作这么积极。”忽然,我不打算家去了,我倒实在想让别人看看我桶里的这些条鱼。我这就向后转。才走了四五步,突然什么地方“巴哒巴哒”的脚步响了两声,就有一双手从我身后猛地伸了过来,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谁?”我掰(bāi)那双手,掰不开。“谁?”摸了两遍,可摸不透那是谁的手。只是闻到了一股挺熟悉的味儿:胶皮味儿带着泥土味儿。“谁呀?别捣乱,人家没工夫!”那双手可老是不放。 十那个蒙我眼睛的人可真有耐心。那双手就好像长在我脸上的一样。要不是我扔掉手里的钓竿去隔肢他,真不知道他哪一辈子才放手呢。他一笑——活像喜鹊叫唤,这可就逃不掉了。“郑小登!”我叫起来。郑小登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是我们班上的大钓鱼家。钓鱼谁也赛不过他。他只要把钓竿一举,就准有一条,保你不落空。要是鱼儿耍狡猾,不来上他的钧,那他就有本领跟它耗上,一辈子泡在那儿他也不着急。我们有好些个同学都跟他学钓鱼,我也是一个。可是我的成绩总不大那个,反正——挺什么的,仿佛整个鱼类都对我挺有意见似的。其实钓鱼的道理我全懂得,叫我做个报告我都会做。我只是一拿上钓竿,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性急就是了。这会儿我瞧见了郑小登,我可高兴极了:“我正要找你,郑小登!今天是你上我家喊我来的吧?”“没有哇,”郑小登拉着我的手。“怎么,你不是去参加科学小组的活动了么?”“唔,唔⋯⋯后来我——呃,后来——”“哟,你钓鱼去了?”他忽然发现了我拎着的桶。“还有谁?”“什么还有谁!一个人也没瞧见!”“那么这都是你钓上的?”我当然不能否认,只好点点头。可是脸上一阵热。“呵,这么多鱼!”郑小登高兴得直嚷。“真行,王葆!你真行!你怎么忽然一下子——哎?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么个老手了?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悄悄儿练习来的吧,你这家伙?”“嗯,别价,别价,”我脸上越来越发烫。“算不了什么⋯⋯”同志们!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一回的确吹了牛,破天荒。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么?那也不然。要是仔仔细细考究起来,以前可能有过,尤其是在我小时候。可是那时候只是因为我还不懂事,不知不觉就吹了出来的。都不像这一回——这一回简直是成心那个。因此我觉着怪别扭的。郑小登可把我那只桶拎到路灯下面去了。他一瞧,就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还有金鱼!⋯⋯这全是你钓上的?”我只好又点点头,他又问:“哪儿钓的?咱们那个老地方么?”我除开点头以外,想不出别的办法。“真新鲜!”他叨咕了一声,看看我。”河里也钓得上金鱼?”“什么?”“怎么,你没瞧见你钓上的是些什么鱼么?”“我哪瞧见呢!”我差点儿没哭出来。“我反正钓一条,往桶“里放一条,我也不知道哪号鱼兴钓,哪号鱼不兴钓。天又黑了⋯⋯”他高兴得直嚷: “哈,大发现!”“什么?”“这是一个大发现!王葆,这可有科学研究价值呢。”我瞧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呢,劝我去报告李老师——我们的生物学教师。然后,也许还可以把这些鱼送到鱼类研究所去,请他们研究研究。然后,就可以让大家都知道这个新发现:哪,咱们城外那条小河里竟有那么美丽的鱼——也许并不是什么金鱼,而是一种新的鱼种,还没有名称的。“那,就可以叫做‘王葆鱼’。”“得了,别胡扯了!”我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呃,真的!”“可是我⋯⋯我老实说⋯⋯”我想说“这是逗你玩儿的”,可是又觉着不合适。假如现在我碰上的是别的同学,那还好对付些。至于郑小登——唉,郑小登对我可太了解了:他知道我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向来不怎么爱吹牛。他相信我所说的全都是事实,他相信这件事硬是有科学研究的价值。⋯⋯这可就不好办了。这时候幸亏有几个过路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这中间还有一个熟人和我招呼:“嘿,王葆!⋯⋯你们玩儿去了?”“唔。”“真不错,”他瞧瞧鱼桶,又瞧瞧我们,抿着嘴笑了一笑。“你奶奶好?”“唔。”他灯像还要问我什么话似的,可又没说出来。只爱笑不笑地盯了我一会,道了声“回见”,翘一翘下巴,就走了。还似乎对我挤了挤眼睛——不过我没看真。郑小登问:“这是谁?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怎么,你不认识么?”我赶紧接上碴儿,巴不得换个题目谈谈。“他就是杨拴儿——他的学名我不知道。”接着我就告诉郑小登:那个杨拴儿姓杨,是咱们学校传达室杨叔叔的侄儿。而且那个杨拴儿家以前是我们街坊,所以他认识我们家。“那会儿他不学好,耍流氓。奶奶还说他手脚不干净呢——郑小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郑小登还没回答上来,我就赶紧告诉他:“‘手脚不干净’就是偷东西。我以前也不知道,后来——后来——”我一面说,一面不经意地提起了鱼桶,慢慢走起来。“呃,听我说,听我说!”总而言之,我尽力把杨拴儿所有的故事都搬出来了:他爸爸怎么打他,他叔叔怎么说他,一直到他被他学校开除,给送到工学团去学习,——这么一五一十,没一点儿遗漏。郑小登说:“这咱们再研究研究——”“好!”“现在就上我家去——” “好!”“——这会儿我姐姐正在家,她准知道这些个鱼⋯⋯”“怎么怎么!”我猛地站住了。可是郑小登已经接过了那只桶去,还有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满不在乎地往前走。 十一我硬着头皮跟着郑小登上他家去。他姐姐果然在家。不瞒你们说,我这时候可真有点儿害怕这位“老大姐”——这是我们给她取的外号,她听着也不生气,也许还高兴呢。她虽然是初三的学生,只不过比我们高两个年级,可是她显着比我们大得多。尤其是打上学期起——她入了团,我们觉着她更大了,几乎跟我们辅导员是同一辈的人了。她安安静静听着郑小登向她汇报,简直像个老师似的。郑小登呢,有头有脑地叙述着——他每逢做“叙事体”的作文总是得五分儿——说是王葆现在已经练好钓鱼了,今天就有了很好的成绩。最了不起的是,王葆今天还发现了一种“王葆鱼⋯⋯”“什么鱼?”老大姐疑心自己听错了。“唔,这是我们给取的名字⋯⋯”“是你取的,我可没同意!”我插嘴。“其实就是金鱼,就是普通那种金鱼。”“不见得。”“嗯,是的!”“恐怕不是⋯⋯”“是!是!”“好吧,”郑小登只好让步。“就算是金鱼吧,这可也不是小事。”因此.郑小登还说,因此他打算下星期日跟我去钓钓看,问老大姐乐意不乐意也去——不过这件事得保密。老大姐听了好一会,还是不大明白:“你这是说真的,还是什么童话剧里的一幕?”“怎么不是真的?”“你究竟是装蒜,还是真傻?”“什么!”郑小登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知道金鱼是一种什么鱼?”“你说是什么鱼?”老大姐就告诉她弟弟,金鱼是鲫鱼的变种。河里只会有鲫鱼,不会有这号金鱼——这号金鱼只能给养在金鱼池里,好看好看的。她说到达里,还瞧了我一眼。我觉得我总该说几句什么了,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我实在打不定主意:还是赞成她的话好呢,还是反对的好。郑小登的立场可非常明确,我很佩服他。他说:“难道你就愣不许河里的鲫鱼去变么?——变呀变的,有一天就变成了金鱼⋯⋯”“这不可能,因为⋯⋯”“怎么不可能!”“这不合理,因为⋯⋯”“怎么不合理!”听听!这可真糟糕,姐儿俩净抬杠!我简直插不进嘴去。我要是一插嘴,就得表示意见,可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帮谁。照我评判起来,错的是郑小登那一边。郑小登怎么就能一口断定真有那 么回事呢?这不是主观是什么!可是——虽然我明明知道老大姐是对的——我又不能表示同意她。我一表示同意她,就是反对我自己了。所以我只好哪一边也不帮,只是晃晃膀子:“得了得了,别打架了⋯⋯”他们俩都忙着辩论,没听我的。郑小登还老是提到我的名字:“⋯⋯不是王葆钓上的么?难说王葆说的是假的?⋯⋯噢,玉葆实在闲得无聊了,跑来吹牛玩儿来了,是不是?⋯⋯”我把嗓门提高了些:“嗨,有什么可吵的呢!别吵嘴,别吵嘴,看我面上⋯⋯”忽然——郑小登转过脸来瞧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似的:“你说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怪声怪气地嚷起来:“呵,你倒真不错!⋯⋯我和老大姐是怎么吵起来的?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问你?”郑小登还是盯着我,等我开口等了好一会,可是没等着。“你倒自在,像没你的享儿似的,不站出来说一句话,可抄手儿当起和事老来了!”这可糟心!连郑小登都对我不满意了。其实我这个人从来就懒得做和事老。无论谁跟谁抬杠,我总得站在一边,反对一边。我嗓门又大,别人都讲不过我。所以凡是有什么争论,他们总欢迎我跑去帮他,好把对方压倒。这么着我的辩论热情就越来越高了。今天可是不行。今天我的地位太古怪了。嗓子也直发干。我对镜子瞟了一眼,瞧见我脑顶上热气直冒。“⋯⋯王葆⋯⋯让王葆自己⋯⋯”我觉得耳朵边飘过这么一句半句的。我定神一听,才知道是老大姐问到了我头上来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要答先生的考题似的。一会儿又坐下,因为我马上发现这根本用不着站起来。我瞧了瞧那一桶害人的鱼。“我——我当时只顾钓⋯⋯”我把我告诉郑小登的又讲了一遍。我说我也许钓上了鲫鱼什么的,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条鱼儿谁变谁。⋯⋯后来一看⋯⋯“哎,这很明白,这很明白!”郑小登一听就解答了这一道难题。“准是这么着:王葆钓上了鲫鱼,放到桶里——一变,就成了变种。”老大姐还是不同意。她说动物的变种不比变戏法——放到桶里,“一二三!”——说变就变的。“这得有个相当的过程,”她像讲书似地告诉我们。“我记得《科学画报》上有过这么一篇文章⋯⋯”她一提起《科学画报》,我马上就跳了起来,高兴极了:“哈,《科学画报》!对对对!那上面什么都有,可有益处呢!老大姐你要看么?可以借给你。”“你有?”“有有有!”我来不及地回答。“我们班上有。⋯⋯嗯,不价!是这么回事:本来我有,后来我就捐给我们班上的图书馆了。这是一本去年全年的合订本,上面还有我的图章呢。”于是我就和老大姐约好,我明天去给她借这部书来。“明天——不错,明天我得参加象棋比赛⋯⋯”我盘算了一下。“嗯, 没问题!明儿等象棋比赛完了,我就把画报让郑小登带给你。” 十二这天我回到家里,已经很迟了。奶奶一瞧见我就问:“哪去了,这早晚才家来?饿坏了吧,啊?”“嗯,才饱呢,”我一面回答着,一面往我自己房间里走。我很不定神,觉得有一大串极其复杂的问题叫我去想。我连奶奶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楚——她老是那么叨叨唠唠的。她似乎在那里催我吃饭。接着又说爸爸今天下班以后还得开会(爸爸是星期四休假)。她一面盘着腿坐在床上补着袜子,一面隔着墙跟我说着话。后来她还提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事,谁也听不明白。“喂,喂,”我压着嗓子喊我的宝葫芦,“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可又叫:“小葆,菜给你闷在屉里哩,看还热不热⋯⋯”“我吃过了,奶奶。⋯⋯喂,喂,宝葫芦⋯⋯”“哪儿吃的?”奶奶又刨根问底的了。“在同学家。⋯⋯喂,那些金鱼是怎么回事,啊?哪来的?”宝葫芦在我兜儿里响了一阵,才听得出它的话声:“你甭问,你甭问。”“不能问么?”“你要什么,我就办什么。你舒舒服服享受着就是。你不用伤脑筋去研究这个。”“可是⋯⋯”“小葆你跟谁说话呢?”奶奶又在间壁嚷。我吃了一惊。我心里说:“我跟谁说话?唉,奶奶,这个人你才熟悉呢。可就是不能告诉你!”——可是我当然不能这么回答。我只说:“没有谁。我念童话呢。”“哦,你妈来了一封信,小葆!”——我听见奶奶下床走来了。“看我这记性!想着想着就忘了。你妈说明儿回来不了,又得耽搁几天呢。”不错。妈妈给我们的信上写着,她还得去跑两个区。她还问我考了数学没有,成绩怎么样。我匆匆忙忙读完了信,就往桌上一放。可是我越有心事,奶奶就越罗唣:“呃,小葆,这是什么字?我好像没学过。你刚才念的我没有听准。”“嗯哟,真是!”“你又跟你同学打架了吧,那么大的气?”“没有,奶奶。都是你——你老是不按时间做事。今儿是星期日,可还老是让我给你上文化课。你一点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工夫。我星期二还得考数学呢。”她老人家这才走了,一面嘟囔着,“这孩子!”怎么怎么的。可是一会儿又打回转,拿走桌上的信——一眼发现了我那一桶鱼,又高兴了:“哟,哪来的这么些金鱼?”“唔,金鱼。”“那得有一个鱼缸,把它好好儿养起来。”“唔,得有鱼缸。” 奶奶一转背,桌上就忽然出现了一个挺大的玻璃缸——也不知哪里来的水,溅得桌上都有水点,好像有谁扔进了什么东西似的。几条全鱼就在缸里游了起来。嗨,这个鱼缸也真来得太性急了!——幸亏奶奶没瞧见。奶奶大概又回到了她那“炕”上(她老是管床上叫炕上),嘴里可还跟我说着话。她担心妈妈会冷,因为妈妈出差的时候忘了带她那件毛背心。“总是忙忙叨叨的!”奶奶又叹了一口气。她又惦念起妈妈来了,我知道。要是以前——不说很远以前,就说今天上午吧,那我一看到妈妈这么一封信,心里就会嘀咕:“干么又不能按期回来?工作进行得顺利不顺利呀?”老实说,我也想念妈妈,不过表面上不给露出来,因为我又不是女孩子。可是今天我忙得很,没工夫去想家里的事。我连妈妈来信也来不及细细地看。我脑子里还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许多东西,腾不出空儿来想妈妈了。我想着今天一天的奇遇,又叫人高兴,又叫人糊涂。“嗯,我真得静下来,好好儿动动脑筋,”我刚这么约束住自己,一下子我又想起了老大姐——”她能相信我么?她不疑心我是吹牛么?”我瞧瞧金鱼。金鱼瞧瞧我。我说,“哼,都是你!”忽然一一不知道是由于光线作用呢,还是怎么的——金鱼们一个个都变大了。它们都睁着圆眼盯着我,嘴巴一开一合的,似乎在那里打哈哈。有一条金鱼把尾巴一扭,一转身,就有一个小水泡儿升到了水面上,“卜儿”的一声。接着又是那么一声。听起来有点古怪:好像是说一句什么活似的。“卜儿⋯⋯葆,葆⋯⋯”“啊?”“葆⋯⋯王葆⋯⋯” 十三“恐怕是我的幻觉⋯⋯”我想。可是金鱼缸里又“卜儿卜儿”的——乍一听,好像是喊我的名字。再仔细一听——“葆,对不起⋯⋯葆⋯⋯”这可的的确确是它们跟我说话!它们还冲着我晃动着身子,仿佛表示过意不去似的。我就说:“你们也不用向我道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只是要问问你们:你们这号鱼到底是怎么变成的?是打哪儿来的?你们的生活情况怎么样?”它们摇摇脑袋:“不知道。”我想,大概它们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于是又说了一遍,我整理出了几个问题——当然都是科学性的问题,请它们做一个详尽而又精确的答复。我还告诉它们:“我对于你们是很感兴趣的。我将来兴许要当鱼类学家呢。好,现在就请你解答第一道题吧。”它们一个劲儿摇脑袋:“不知道。我们没学过。”“唉呀,真拿你们这些鱼没办法!”我只好叹气。“什么‘学过’没‘学过’!你们连你们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哇?”“唉呀,真拿你这个人没办法!”它们也叹气。你干么不自己观察观察我们?你自己不动脑筋,光让我们替你做答题?”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它们。它们也就不理我,管自己谈开了。“这个人跟那天那个人一个样,嘿,”一条黑金鱼把尾巴碰了碰旁边那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你记得么?那天那个人也是这么着,叽里咕噜问了个老半天。可逗呢。”“噢,对了!不是那个要写书的人么?”那条镶白珠子的金鱼一连卜儿卜儿地吐泡儿。“对,他说他要写一本书,叫做《金鱼的生活》。他说他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净要咱们帮他的忙,不是么?好象伙,他真爱叨咕!”“那不叫叨咕。那叫做提问题。”“好家伙,他真爱提问题!——‘你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漂亮啊?你们变成了金鱼之后,心情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啊?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啊?’⋯⋯这个怎么样啊,那个怎么样啊,没个完!”这时候我可忍不住要插嘴了:“那你们怎么答复他的?”“什么也没答复。我们一条也答不上。”这可就太奇怪了。我说:“这些都是关于你们自己的问题,怎么会答不上?你们兴许不知道你们自己是鲫鱼变的,因为你们没看过《科学画报》。可是别人问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这,难道你们也答不上么?难道你们连自己的思想情况都不了解么?” 黑金鱼本来掉转尾巴要游开去了,听见了我这些活,它又转过头来:“那么你呢?”它不等我回答,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些思想情况一一别人还比你自己了解些呢。”“什么‘别人’?是谁?”“比如你的宝葫芦⋯⋯”“什么!”我很不高兴。“你说什么?”可是鱼缸里再没有一点声音了。我等了好一会。还是静得很。突然——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发现!——我发现不大对头:“鱼怎么会说话呢?谁都知道,鱼是没有声带的。”你们想想!一条金鱼和一个人辩论!——这难道可能么?这难道合理么?不论你拿什么理由来说⋯⋯“不合理!”我兜儿里也发出了声音。“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宝葫芦?”“那当然,”宝葫芦慢条斯理地发言。“事实确是如此。鱼类不单是没有发声器官,并且它们的头脑也长得有限得很,不可能有这么多思想。”可不是!这可见我怀疑得很有道理。我是用科学态度来看这个问题的。同志们!我认为一个人——哪怕他已经退出了科学小组,可总也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事情,那才不至于错误。所以这会儿宝葫芦也承认我的对,它也认为⋯⋯“那么宝葫芦呢?——我忽然听见鱼缸里一个声音问我。宝葫芦说鱼类没有发声器官,难道宝葫芦自己有这号器官么?至于宝葫芦的头脑⋯⋯嗯,对不起,根本宝葫芦就从来没有一个头脑,连鱼儿都不如!那它怎会说话呢?不但这样,宝葫芦还会变出东西来——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比如我先前在河边吃的那些个东西,到底打哪里来的?怎么会一下子冒在我手上来?不错,这都叫人相信不过。我只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这些问题,那么⋯⋯“那么这些事儿都不合理,都不能成立!”我的宝葫芦接上了碴儿。“那——那——”我十二分吃惊,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那你这宝贝⋯⋯”“那我就不是什么宝贝,就没有什么神奇。那你‘要什么有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事。那你白搭。”我失望地嚷了起来:“那还行!”宝葫芦义正词严他说“那你就别怀疑我。什么合理不合理呀,可能不可能啊——你对别的事尽可以这么去研究,可别这么研究我。你要是这么研究我,那对你自己可没有好处。”它这么一讲,才把我思想闹清楚了。同志们!我刚才还说来着,一个人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问题。可是一提到这个宝葫芦问题——嗯,那没办法,不得不例外看待。因为这个宝葫芦并不是什么马马虎虎的普通玩意儿,而是我的个宝贝——可以使我自己得到幸福的宝贝——我非相信它不可。我得相信它的魔力。假如它没有什么魔力的话,那我不就等于没有得到宝葫芦么?那还有什么意思!“这才解决问题,”我放了心。 十四可是我还是定不下心来做功课。说也奇怪。现在我简直有点儿像小说戏剧里有时要出现的那号可笑的学生了,不能安安静静来复习功课。可是你们不知道,实际上我的情况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我正做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正打算着我远大的前途——这比起眼下的功课来,当然重要得多多了。“我将来要做一个什么呢?”这个问题我老早就提出来过。前面我说过,我曾经想当作家,不过还没有确定。我也想过要学医,那还是我在小学的时候,我想我将来一定要把奶奶的风湿症治好,还不让妈妈发气管炎。同学们有病也可以来找我。“王葆,我肚子疼!”好,躺下吧,我来听听。“王葆,我哥哥有点儿不舒服,”那没问题,我只要开一剂药方就行了。我刚坐下,拿起踞子来要着手做一个滑翔机,忽然又有人敲门:“王葆,我鼻子不通气。⋯⋯”这么着,我忙得简直没有工夫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了。⋯⋯这可得考虑考虑。所以也没有确定。这个想法真有点儿幼稚,是不是?可是对是对的。于是我还想到要学飞机制造,或是学电气工业。那些,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以前我也像你们似的,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所以也就照普通人那么立志愿:将来要学什么,要干什么。现在呢,我可已经成了一个不平常的特殊人了:现在我有了宝葫芦。现在,我就得有一号与众不同的特殊方法来立志愿,这才合适。“我将来干什么?”我这么自问自,问了好几遍。哪一行都可以,我知道。都会有很大的成就。到了那时候,谁都得议论着这样的事:说是有一个青年为人民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好事,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于是我的同学们都得惊讶得什么似的,全嚷开了:“嘿,瞧瞧咱们王葆!这个封面上的照片不就是他么?”有的同学会要说:“可真想不到!他在初一的时候,功课可并不怎么样。”别的同学一一例如郑小登,就会出来说公道话:“不价,基本上还好。他只是数学得过一次两分。可那也不赖他,因为⋯⋯”“苏鸣凤,你读过这一篇没有?——这篇《我访问了王葆同志》。”“让我念,让我念!这上面说,王葆对祖国的贡献可大呢。”同学们全都得拥到一堆儿,急巴巴地问:“什么贡献,什么贡献?他立了什么功劳?做了什么工作?⋯⋯”一提到这一点,可就模模糊糊,简直搞不清了。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我走去开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我自己安静下来:“别着急。我今天才头一天当特殊人,还没学会用特殊人的方法来设想我的前途呢。再多当几天——当熟了一点儿就好了。现在我得照常做我的事。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嗯,我得给花儿浇浇水。”窗台上有两小盆瓜叶菊,一盆丈竹,已经干了两天了。我记性不好,老 忘了这回事。爸爸还笑过我呢,他当着我同学的面,说我栽花是受罪。“可是瞧着吧!”我站在窗台跟前想着。”我的远大计划可以慢点儿订,可是我可以订一个目前的计划。我得订一个栽花计划——净是些名贵品种,곱!”我一面想着,一面动手去理书包。然后我掏出我那本小本本儿来,写上了一行字:星期一2时55分:借《科学画报》。我在这下面画了一道红线,表示重要。瞧了瞧,又把这道红线加粗一些,因为本儿上也还有许多别的重要记载,也都是有红线做记号,只有粗些才显出更重要些。又瞧了瞧,我决计在那下面再加一道蓝线。可是我刚一放下小本儿。想了一想,就重新把这本儿翻开,拿起红铅笔,一丝不芍地给那行字装上一个矩形的红框框。然后使劲“擦达!擦达!”打了些感叹号——一共四个,一个角落上一个。 十五第二天我等到一有空,就去找图书馆小组的同学。我表示我要借一下《科学画报》——就是我自己捐赠的那个合订本。而且说明:并不是我自己要看(我已经全都看过了),只是为了替别人服务。然而事情不凑巧:有人借去了。我打听了一下,知道借书人是萧泯生,下午就可以还。不过即使还来了,还是不能借给我.因为已经有五个人预约。这就是说,要等五个人都看过了——五七三十五天之后,才轮得到我!“呵哟,那怎么行!”我着急起来。“那第一个预约的是谁?我和他通融通融,请他先让给我看,那总可以吧?”图书馆小组一查:第一个预约的是苏鸣凤。我来了火:“苏鸣风干么要看这个!”《科学画报》——究竟是谁捐赠的呀,我问问你们?——我今天要惜可惜不到,得先借给苏鸣凤!我可怎么答复老大姐呢?真糟心!我昨天完全没有预计到这一点。其实这是常常会有的情形。尤其是好书,那简直轮不过来。我们班上的图书馆虽然很出色,可是像《科学画报》这么名贵的图书到底还不多。可是下午,我在这部名贵图书的问题上,出了一件很糟糕的事。事情是这样的——图书馆小组开始活动的时候,萧泯生就去还书。当时人多事多,不知道怎么一来,那部《科学画报》不知道给搁到哪儿去了,找来找去找不着。起先我还不知道。我正和郑小登他们在那里谈论着就要举行的象棋比赛,预先估计估计情势。忽然我听见咱们图书角那儿嚷嚷起来了。“刚才萧泯生的确把书还来了,他的借书条儿也退还给他了,我记的清清楚楚。”“萧泯生,你的借书条儿呢?”“没有,”萧泯生翻着全身所有的兜儿。“没有。兴许我压根儿就没还书吧?我找找。”“萧泯生你真迷胡!借书条儿刚才不是还给了你,你就给撕了么?我瞧见的。”同学们都拥了过去。郑小登和我也赶紧走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找了起来。我很不满意:“怎么回事,连这么大一部书都会不见了?”“说的是呢,”萧泯生一面仔仔细细检查他自己的书包,一面接嘴。“这得我负责。要是找不着了,我去买一本来赔上。”“嗯,这不是你的事。这得我们图书组负责。我赔偿。”我忍不住嚷起来:“说得好容易——赔偿!你倒去买买看!这样的书早八百年就卖没了,还候着你呢!”“别吵了,找吧。”我门可实在找够了。没有。我找得分外细心,因为我深深知道这本书的可贵。我甚至于趴在地下,伸手到书架底下去掏摸,弄得满手满袖子的土。没有。我又着急,又生气。可是象棋比赛的时间又快要到了。我只好起了身, 掸掸身上的土:“我可没工夫在这儿陪着你们尽磨蹭了。可是我对你们实在有意见!可真有意见!”说了,我就挟起书包来往外走。⋯⋯可是——呃,慢着!怎么我胳膊肘上那么别扭?好像挟书包都挟不灵便了。好像书包长大了许多,肚子鼓出来了。我一摸——“哎呀!”书包里显然有了一本厚厚的挺老大的书——我不用打开来瞧,就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我对郑小登他们说了一声“你们先走,我就来”,我出了教室门就往北跑,躲开了同学们。“喂,”我隔着兜儿拍拍宝葫芦,“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书包里忽然有了那部画报?是你干的?”“是我,”宝葫芦咕噜一声。“谁叫你干的?”“是你。”“胡说!”我忍不住又要生气。“我说过么?我吩咐过你么?”“你说是没说,心里可是这么想来的。”“胡说!”我更生气了。“我想过么?我有这样的意思么?”“你刚才借不到书,你就不愿意:‘哼,书还是我捐的哩,倒由不得我了!’——本来是的!书原是你自己的书,干么倒让别人支配呢?”“嗨,你这家伙!我不过稍为有那么点儿不耐烦就是了。我怎么会要收回这本书!”“书要是没有捐呢,那我爱惜给谁就借给谁,不爱借给谁就不借给谁⋯⋯”我打断了它:“你讽刺我,简直是!”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很厉害地晃动起来:“冤枉,冤枉!唉,王葆你别只顾自己撇清。我只是照你的意旨办事就是了。怎么倒是讽刺你呢?”“别罗嗦!”我说。“把书拿去还掉!”我说了就摸摸书包,⋯⋯还是鼓着的。“怎么了?你没听见?我命令你:还给图书馆小组!”“我不会。”“怎么,你连这点儿本领都没有?那你怎么拿来的?”“拿来——我会。我可不会送还。”“为什么?”“我只会拿进,不会拿出,” 十六宝葫芦的确没有这个本领。我怎么发脾气,怎么骂,都一点用也没有。怎么办呢?放在我书包里,那哪行呢?爱看这本书的同学就得借不到书,大家还得白花许多时间来找。要是今天找不到,别人就真的会去买一本来赔上。“那太不像话了!”这件事只好让我自己来收拾:我得想个法儿把这本书还给图书馆小组。我可以趁现在没人瞧见的时候,悄悄儿走到我们教室北墙外面,把这部画报轻轻搁到第一扇窗口上一一那里面正是放图书的地方。我这就可以跑去提醒提醒同学们,“看看窗台上有没有?”——开窗:哈,可不!这个办法再好没有。赶快,赶快!我得在五分钟以内把它完成,我于是向目的地飞跑。⋯⋯“王葆!”忽然后面有人喊。那正是郑小登。我赶紧拐了弯。我听见他嚷——脚步声也近了:“你往哪跑?还不快去!象棋比赛要开始了!”我立即往一丛黄刺玫里一躲。瞧着他跑过去了,我这才撩开枝叶,拱肩缩背地钻了出来,手上好几处给刺破了皮。我刚刚站直分子,正想走开,郑小登倒又折回来了,他好像成心跟我藏迷儿玩似的!“你干么呢,在这儿?”他问。“不干么⋯⋯”我马上又改口:“唔,我出来有点儿事。”“什么事?”“啊?⋯⋯呃,这会儿暂时不告诉你⋯⋯”“什么!”他一把攀住我的肩膀,使劲拽我走。“他们都等着你呢。让我来找你的。”“呃,呃,郑小登!⋯⋯好,我就来,我得往教室里去一转。”“干么?”“我得我得——我去把书包放下⋯⋯”郑小登一手就来抢我的书包:“我给你送去!”“不行不行!”我两手拚命抱住我的书包,紧紧捂在肚子上,一点也不敢放松。“呃呃,哎!”大概这时候我的样子太不平凡了,叫郑小登吓了一跳。他对我睁大着眼睛,楞了一会。“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我摇摇头。“肚子疼?”他又轻轻地问。我这回——一顺便就点了点头。这他可慌了。他又要搀扶我,又死乞白赖要接过我的书包去。我赶紧弯下腰,更使劲地捂住肚子。“哎哟!哎哟!”“不能走么?”“哎哟⋯⋯”“我找孙大夫去。” “不用,不用!”郑小登四面瞧瞧,想要找个同学来帮帮忙,却没有找着。可是郑小登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说要找大夫就得去找大夫,谁也不用想拦得住他。他叫我在这里蹲一会儿,就往卫生室跑。⋯⋯这事情可更不好办了。我急得大声“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别走别走,郑小登!⋯⋯你在这儿好些⋯⋯哎哟!”郑小登打回转了,焦急地守在我旁边。他这回不敢走开了。我也不敢动一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把书包捂得更紧了些。这可也不好办。我核计着:“我们俩人这么着耗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我就说:“我要喝水⋯⋯要热的⋯⋯”“我去倒。”这才把郑小登支开了。等郑小登一拐了弯,我就立刻跳起来,好处置那本倒楣的书。“我得赶快把它扔掉——随便扔到哪里。以后再说。”于是我撒腿就跑,见弯就转,把那部画报刷地抽出来,扔到了厨房南边的一堆煤屑旁边。我轻松地透了一口气:“这就好了。再不怕了。”我逍遥自在地走开。这回郑小登可再也缠不住我了,我可以说,“咱们快去,我没病了。”甚至于还可以逗逗他,“什么?谁肚子疼来着?”⋯⋯“王葆!”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瞧,大吃一惊,原来是孙大夫——我们的校医。我站住了,连忙报告:“报告!我——我我——没有什么,其实,刚才是郑小登一一他太紧张,太什么了,太⋯⋯”“你说谁?什么紧张?怎么回事?”“怎么,郑小登刚才不是上卫生室去请您来的么?”“唤,”孙大夫这可弄明白了,“那准是错过了。刚才我没在。⋯⋯是谁病了不是?”“没什么,没什么,我没毛病⋯⋯”他老瞧着我的脸:“我看你可有点儿毛病。”“啊?”“你有点儿马虎的毛病,”他轻轻点了点头。“我问你,你是叫王葆不是?”“是。”“那就是了,哪!”他的手打身后向我伸过来,手里有一本书,叫做《科学画报》。我不知不觉倒退了一步,他向着我迈进了一步。“你正在这里找它吗?”“我⋯⋯呃,是。”“拿去吧。”我怎么办?我只好双手接过来,把它装进书包里。 我怎么说?我只好表示感激。“谢谢,”我鞠一躬。孙大夫点点头走了。我瞧着他的背影发傻。他回过脸来对我微笑一下。我只好又鞠一个躬。我心里可真生气:“嗨,您就爱管闲事!一瞧见这书上有我的图章,就找上我来了!”这时候——我的处境可太特别了,太古怪了——我竟生怕遇见好人。他们只要一关心我,一帮助我,就得给我添上许多要命的麻烦。郑小登这位好同学就是这么着。⋯⋯瞧,那不是他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大杯热腾腾的开水,一本正经地往这边走来。我赶紧又回到原先的地方,蹲在那丛黄刺玫旁边,把书包紧紧捂着肚子。于是我们这一对好朋友又相持不下了。“得再想个法儿把他支开才好,”我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喝着滚热的开水。满嘴都火辣辣的,说不定舌头上已经烫起了泡。“我再借个什么题目呢?”这个问题还没解决呢,可又来了几位同学——当然是郑小登招来的。其中就有苏鸣凤,他说他刚上卫生室去过,可是没找与孙大夫,待会儿再去找。“别找了别找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又抱紧书包捂着。“孙大夫刚走不一会儿⋯⋯”我想说“孙大夫刚给我看过”,可是没说出口来。跟着姚俊也气喘喘地跑来了,手里拿着个热水袋——也不知哪里搞来的,他楞要给我暖肚子。“不要不要!”我嚷。“暖一暖吧,暖一暖吧,”姚俊来掰我的手。“来,书包给我。”“哎,哎,不能!⋯⋯姚俊,别,别!”“为什么?”“热水袋⋯⋯不行!我不能用热水袋。”“那为什么?”姚俊又问。你们可知道姚俊么?他是科学小组的。他是我们班最爱提问题的人,老是“为什么”“为什么”。对待这样的同学,你就得好好儿跟他讲明原因和结果:要不然,会闹得你心里发毛。所以我就告诉他,我还是使书包好,因为这对我的病有效些。“那是怎么回事?”姚俊又问。“谁知道!⋯⋯哎哟⋯⋯也许是我的体质不同。”“那是什么体质?”姚俊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这号体质得用书包疗法?”“对,对,”我连忙承认。”这么着一会儿就好了。你们走吧。”可是他们不放心。一个也不肯走。我心里焦躁得什么似的。我嘴里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吧。你们活动去吧。”可是他们不依。他们偏偏关心我,要看顾我。这可僵透了。怎么个了局呢。我简直没法设想。“都是这该死的宝葫芦!可恶极了!” 十七同学们和我这么耗着,究竟有多久,我也闹不明白。我只觉得过了一殷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个时候——我不知道这是几点几分钟——我感觉得书包仿佛动弹了一下,好像要从我手里挣开去似的,我吓得出了一身汗,捂得更紧了一些。书包可又那么一弹。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才感觉到手里的书包似乎有了点儿变化,和刚才不同了。我定一定神,腾出一只手来悄悄地探了一探——“哎呀!”我才透过了一口气来。书包肚子已经瘪(biě)下去了。不用看就知道,里面那一本惹麻烦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怎么一来,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好了好了,”我这才竖直了脊背,向同学们宣布。”我没毛病了。”虽然同学们都有点儿觉得奇怪(尤其是姚俊),他们还劝我去检查一下身体,这样那样的。可是问题已经不大了。只是有一件事叫我很不愉快:我眈误了象棋比赛。别的一位同学代替了我。他只赢了一盘。假如是我出马就好了:决不止赢这么一点儿。“嗯,不见得!“姚俊把脑袋一晃。“你的棋好是好,可就是不沉着。”我不服气:“哪里!该沉着的时候我可沉着呢。”“可惜你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所以你下棋还输给我⋯⋯”“嗯,别吹!你倒跟我下下看!”“来!”“可不兴悔。”“当然!”姚俊这个人——你别看他个儿小——勇气可真不小。哪怕他下不过我,哪怕他和我为了下棋吵过嘴,他还是敢跟我下。同学们都闹哄哄地围过来看。我对自己说:“可不能大意了。也不能打架。这虽然不是正式比赛,可也差不离。他们都想考验考验我呢。”这回我的确很沉着:不慌不忙地动着棋子。我总是看清了形势,想好了招法,然后才下手。凡是下棋的人,都该像我这么着。姚俊的棋不如我,这是大家公认的。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说。不过他有一个极其奇怪的毛病——我可实在想不透他脑筋里到底有个什么东西在作怪:他净爱走“马”。他把个“马”这么一跳,那么一拐,不但害得我的“炮”不能按计划办事,而已还闹得我的“车”都不自在了。好像一个“车”还该怕一个“马”似的!“我非得吃掉他那个‘马’!”我打定了主意。“我该想一个巧招儿,叫他意想不到。”这可并不容易。唔,我来这么一着,行不行?然后又这么一来。“要是他那么一下——嗯,他准会来那么一下,那我⋯⋯”我正这么想着,正想得差不多了,忽然我嘴里有了一个东西——我虽然没瞧见,可感觉得到它是打外面飞进来的,几乎把我的门牙都打掉。它还想趁势往我食道里冲哩:要不是我气力大,拿舌头和悬雍垂拚命这么合力一挡,它早就给咽下去了。 同时姚俊嚷了起来:“咦,我的‘马’呢?我这儿的‘马’呢?”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有的说那儿本来没有“马”,有的说有。他们看看棋盘四周,又看看地下。我趁大伙不注意的这会儿,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可是没有机会,因为郑小登又钉上了我。“王葆你没吃吧?”“嗯,嗯,”我用鼻孔回答。“什么?吃了?”“嗯,嗯,”我仍旧用鼻孔回答,还加上摇头。“怎么了?你又发什么病了?”这么着,大家又都瞧着我了。我出了一身汗。我晃了晃手,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明白。“王葆的嘴怎么了?”有谁发现了这一点。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因为出了汗容易着凉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现在还没闹清楚——我鼻尖忽然有点痒痒的,简直想要打喷嚏(tì)。“哎哟,可不得了!”我暗暗地叫。“千万不能打!忍住,无论如何!”然而不行。⋯⋯我揉揉鼻子,想让它缓和缓和——可越揉越痒。“啊,啊,啊——”来了!我一跳起来就冲出同学们的包围,赶紧拿手绢捂住了嘴。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刚才这么“啊”了一阵。“嚏”字还没迸出来呢,就觉着我的嘴里忽然空荡荡的一一那颗棋子没有了!我吓了一大跳,把下半个喷嚏都给吓了回去。“掉出来了么?”我自问自。“哼,怕没那么容易!”我的确没有听见它掉下的声音。手绢里可也没有它的影子。我摸摸袖子管。也没有。“这可真糟!”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准是吞下肚去了。准是我一张嘴要打喷嚏,舌头也那么一松,它就趁空儿溜下去了。”那么挺老大的一颗棋子!⋯⋯也许它就卡在什么地方,哪儿也不肯去。那可更不好对付了。这玩意儿挺不好消化,我知道。要是它顺顺溜溜跑下去⋯⋯那,它就得老实不客气地钻进我的胃里,待会儿还得跨进小肠里一步一步往下走,像个小“卒”儿过河似的,——那也不是什么可喜的事。这个“马”——你想不到它的味道多么古怪——吃下去一定不大卫生。我越想越不是味儿。“嗨,都是这宝葫芦惹的!” 十八我赶紧走回家去。这回也许真得上医院去检查一下呢。奶奶没在家:大概又开什么会去了,我摸着了钥匙,开开门,转进我自己的屋子——不觉倒退了一步。“怎么!我走错了人家了吧?”这哪里还像我的屋子!窗台上也好,地下也好,都陈列着一盆盆的花——各色各样的,我简直叫不出名字。有的倒挂着,有的顺长着,有的还打叶子肋(lèi)窝里横伸出来。一瞧就知道这全是些非常名贵的花草。我原先那两盆瓜叶菊和一盆丈竹夹在这中间,可就显得怪寒伧(cāng)的了。而我那张做功课的桌子也不由你不去注意它。那上面有一只很好看的小花瓶,跟那一缸金鱼并排站着,不知道这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个地方的产品。花瓶旁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块黄玉似的圆润的奶油炸糕,还热和着呢。再往东,就竖起了一架起重机模型,这是道道地地的电磁起重机。它的东南方还躺着一把五用的不锈钢刀。靠北,你就可以忽然发现一个陶器娃娃坐在那里,睁圆了一双眼睛,爱笑不笑地傻瞧着你。她右手边蹲着一堆湿答答的粘土,看样子大概有两斤来重,市秤。“怎么回事,这是?”我站在房门口,还是四下里望着。“开百货公司了还是怎么着?”宝葫芦总还是那么一句老话:“我照你的意图办事。”“我问你要过这些个玩意儿么?”“你想来着。”“我想来着?”我问自己。可是记不起了。也许是我略为想过那么一下:“这玩意几倒挺不错”,“这真棒”——顶多不过如此。也许我连想也没想,只不过瞧着心里喜欢了那么一下子。也许我连喜欢也没喜欢过,只不过心里稍为那么动了一动。⋯⋯谁知道宝葫芦就这么顶真呢!我一开抽屉,就发现了一本《科学画报》。书上面还待着一颗孤零零的象棋子。“哈,那个‘马’原来在这儿!你都给搬家来了?”宝葫芦很得意地告诉我:“这么着,一方面咱们的秘密不会被人看破,一方面你又得了一本书和一只‘马’。”“谢谢,谢谢,”我说。“呃,我问你:你会下象棋不会?”“不大会。怎么?”“不会,就请你别瞎帮忙。你把那颗又大又脏的棋子楞往我嘴里塞,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吃它么?”,“哼,吃!你瞧见世界上谁下棋是这么着吃子儿的?你懂得“吃’字的意义么?”它说它懂:“那就是要把那颗棋子给赶出棋盘,不是么?所以我就给你办好了这件事,让你直接达到那个目的。” “这么着,下棋还有什么意思!你得让我自己来下,让我自己想想⋯⋯”“那何必呢?这些个事有我给你效劳,你又何必自己去操心呢?”你瞧!反正跟它讲不明白。它不懂得这些道理。从此以后,我下棋的时候就甭打算吃别人的子儿,也别想将人的军了——只要我一有这个意思,对方的老“帅”就会忽然不见,弄得大家手忙脚乱,下不成。象棋下不成,那就打打百分儿吧。可是也不行。有一次就这么着,刚发了牌,一开始要打,就有人嚷了起来:“我少了牌!”“我也少了两张!两个王不见了!”同时我手里的牌数突然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都是头几名王牌。⋯⋯我只好把牌一扔,抽身走开。从此以后——唉,像我这号有特殊幸福的人,就很难和同学们(他们顶多不过有普通幸福)玩到一块儿了。 十九从此以后——你们当然也可以想到,我各方面的生活都也起了变化。以前我每天自习,总得让数学题费去我许多时间。可是现在还不要一秒钟⋯⋯我刚把书打开,拿起铅笔来慢慢地削,脑筋还没来得及开动呢,桌上就冒出了一叠纸,上面整整齐齐写着算式和答数。“呵!”我跳了起来。“这可真没料到!”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的感想。我可又高兴,又担心——老实说,我生怕我是在这里做梦。“可是我还得画一张地图⋯⋯”我刚这么一打算,就有一幅地图摊在我面前,我自己绝画不了这么好。简直用不着再添一笔,也用不着修改。只要写上我的名字就行。我说:“哈,这可真好!这么着,我每天就可以省下许多时间来了。”以前我老是忙忙叨叨,连吃饭都嫌没有工夫。现在——就说吃饭吧,那时间也给节省了下来,因为我肚子经常是饱饱的。因为我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糕饼糖果——据说全都是按照我的意图办来的。你们知道我这个人并不算馋(chán),不过既然有了这么些东西,干么要让它白放着呢?于是我就用不着规规矩矩趴在桌上吃饭了,还一天到晚的老是打着饱嗝儿。反正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又老不在家,只有奶奶——她可管不着我。我只要招呼一声——“奶奶,你先吃吧。我饱着呢。”我就可以做我自己的事了。“来,给我几片桐木片!”我这时候已经计划好了一件事,就向宝葫芦发布命令。不消说,话还没有落声,就来了一迭桐木片。我用铅笔在木片上打好了图样,拿起锯子来锯,可是刚一动手——锯子还没来得及碰上木片呢,就已经完成了计划:我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架完完整整的弹射式飞机模型。我把锯子一扔,轻轻叹了一声:“好快!”不错,我想要制造的正是这个。我把它试了一试,它滑翔得很好。要是弹射出去,也许能飞上两分多钟三分钟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现成的飞机模型可引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让它躺在地下,懒得再捡起它来。我只是问自己:“再干点儿什么呢?”我四面瞧瞧。视线落到了桌上那么堆粘土——我曾经想拿来塑成一个什么玩意儿的。可是我刚把它拿到手里,它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胸像。我哼一声:“嗯,宝葫芦你简直越来越敏捷了,我看!”宝葫芦背书似地回答了一句:“练好本领,为你服务!”我搔了搔头皮。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转,嘘了一口气。“好,那么一一再找点儿什么事做做呢?” 时候还早得很呢。我又东瞧瞧,西瞧瞧。我瞧瞧那许多盆名贵的花草,想要给它们浇点儿水——那些盆里立刻就水渌渌(lù)的了,连枝儿叶儿都好像淋过了雨似的。“嘿,你手脚可真快!”我一屁股坐在床上。“过奖,过奖!”宝葫芦说得很谦虚似的,其实它心里可得意呢,我知道。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来了,我小时候老是爱抢着做事。一听见有人敲门就抢着去开门,一瞧见爸爸回来了就抢着去给他拿拖鞋,这样那样的。谁要是不让做这些事,我就得失望,就得闹脾气。有一次我要把一壶水拎到炉子上去,可是奶奶怕我闯祸,她一手就把它提走了,于是我就哭上了老半天。现在我觉着也有点儿像那一次那样似的——我当然不至于再哭鼻子了,心里可是有说不出来的别妞。“呃,宝葫芦!”我实在忍不住要和它谈判了。“往后有一些个事儿让我自己来办,你别来插手,行不行?”“哪些个事儿呢。”“那些个有兴趣的事儿。”“请你说明白点儿。哪一类事儿呢?要怎样才算是有兴趣呢?”“唉呀,连这也要问!”我有点不耐烦了。“有兴趣就是有兴趣。比如下棋,比如做一个什么玩意儿⋯⋯懂了吧?比如你要做一件事,可是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来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这么着做成了,那才有兴趣。越是不容易,做起来越是有兴趣。”“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宝葫芦一连声地咕噜着。“怪不得有人对数学那么感兴趣呢——我可明白了,就因为数学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去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还有地理⋯⋯”我赶紧打断了它的话:“我所指的可不是这些个!我对这门功课——那,兴趣可并不算很大。”“为什么呢?”“我不那么爱好⋯⋯”“为什么?”“你甭管我!反正⋯⋯”“那可就太难分别了,”它叨唠着。“你瞧!都是有困难——有的你倒有兴趣去克服,有的你可兴趣不大。有些个东西你要享现成,得要什么有什么。有些个东西你可想要自己来制造,不让我插手。又有些个东西你起先想要自己做,做呀做的可又不耐烦起来,于是我的名字就十分荣幸地又被你提到。⋯⋯你的情况这么复杂,我的头脑那么简单,可叫我怎么闹得清呢?”我暂时没有答复它。它又往下说:“现在只有两条路,随你选一条去走去。一条路是普通人的路:你想要干什么事,就都得你自己去想办法,你自己去花劳力,全不用我来插手。那么,你干脆可以把我扔掉,不要我⋯⋯”“那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对,我猜你也不会有那个意思”,宝葫芦很有把握似的说。”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安安心心做我的主人。凡事我都给你办到——只要你动一动念头儿就成,全不用你费力。”我想了一会儿。我提出一个问题来: “可是你——你可就太费力了不是?你这么乱花力气,为了这些个小事儿把力气都花光,将来拿什么来给我办大事儿呢?”宝葫芦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笑呢,还是咳嗽——听了叫人不太愉快。它说:“嗨,力气又不是鞭炮一放完了就没有了。我也不是童话里那号小器角色,只许你有三个愿望或是五个愿望,给你办了那几色东西,你就再也没什么可捞的了。我可不一样。我可是一个真正的宝贝。我有生命,有力量。你尽管叫我干活儿吧,没关系。”“哈,你自相矛盾!你自己说过,你会衰老,叫我现在好好儿使用你⋯⋯”它平心静气地打断我的话:“唔,正因为我将来会要衰老,所以趁着现在——你可以让我现在多多给你办一些个东西,我劝你。现在我很年轻,正该做做事,锻炼锻炼:力气倒是越用越大,本领也越练越强一这几天——自从我跟上了你之后,我可有了不少的进步呢。”“什么进步?”我诧异起来。“老实说,我开头给你办事的那会儿,我还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头脑也不够那么灵敏。后来干得多了,我就越干越熟练,也越容易摸透你的心思了。” 二十一个宝葫芦也要练本领!——这可从来没听说过。“它干么要练本领,可是?为了什么?”“为了更好给你做事。”宝葫芦接碴儿。“可是你干么要找上我,跟上我,来给我恳孜(zī)恳孜做事呢?又为了什么呢?”“不做事,可就没有机会练本领,本领就得生锈。”我摇摇头。宝葫芦问我,它答这一道题是不是有什么错误。我就老实告诉它:“最多只能得三分。”它不言声。我这就跟它说明理由:“你瞧,练本领是为了好给我做事,给我做事又是为了练本领——净那么绕来绕去,问题可还是没闹明白。⋯⋯呃,我问你:原先你待在河里,要是不找上我,你就根本用不着做什么事,也就根本用不着练什么本领,不是么?那么着,你在河里自由自在,又省力,又省心,不是挺好的么?你干么要这么自找麻烦?为了什么?”宝葫芦又发了一声怪响,好像是冷笑似的——我可最不喜欢它这个习惯。它说:“我是什么?我不是个宝葫芦么?我既然是个宝葫芦,那我就得起宝葫芦的作用。假如让我老侍在河里,什么事儿也不做,什么作用也不起,就那么衰老掉,枯掉,那我可不是白活了一辈子么?所以我找上了你。”“可是你干么一定要起你的作用?为了什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宝葫芦也跟了一句。接着停了好一会儿。“你爱打几分儿就打几分儿吧,这一道题我可答不上。⋯⋯总而言之,我既然活在世界上,我就得有我的生活:我就得活动,就得发展,就得起我的作用。要是我不活动,又不使力,又不用心,那我早会枯掉烂掉,我可不能闲着,像一块废料似的。我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这才活得有个意思。能力越练越强,我就越干越欢。”宝葫芦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了,竟在我兜儿里一弹,一下子跳到了我手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什么虫子呢,忙把手一甩,它就又蹦到了桌上。我定晴一看——这个宝葫芦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起来,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它这种态度我也看不顺眼。我说:“噢,你得活动,得找享儿做:不错,好得很。可是我呢?”“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呢?”“我就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让做,一切都得由你来代劳,是不是?我可也得起我的作用啊。我可也得活动啊,也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呀。我不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哪?”“什么,你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它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吓了一跳似的。”那你——唉,那又何必呢!你可完全是另外一号人,你何必又要照普通人那么样做人呢?”它这么一提,我就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那我究竟该怎么样做人呢?我将来在这社会上要成为怎么样个角色 呢?”“你将来可以成为这么一号角色:一天到晚净对大伙儿报告你自己的功绩,夸耀你自己的成就,说你哪一天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哪一天又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可是这些事都不是我亲自傲的,比方说⋯⋯”“那没关系,”宝葫芦很快地接嘴。“这是你的奴仆做的,当然就该算在你的账上。”我想了一想:“那不合适吧?”“有什么不合适!”宝葫芦答复了我心里想的问题。“反正只有咱们俩知道,别人谁也不明白这个底细。”“嗯,不大妙,”我把脑袋一晃。“大伙儿听了我的报告,要是问我:‘王葆,这些个事你是怎么样做成功的?你光报告你做成了一些什么,不报告你是怎么做的,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要是别人这么一来,我可怎么答复呢?”“那你就告诉他们说,你是一个动嘴的人,不是一个动脑筋和动手的人。你只要发发命令就是:‘你去干这个!’‘你去干那个!’——至于要怎么样干,那可是另外一号人的事,根本用不着你这号人操心。”我又摇摇头:“不行,我的宝贝!那可不合理。咱们社会才不兴那样儿呢。”“我可不懂得你的什么社会不社会,我没学过那一套,”宝葫芦咕噜着。“难道你们那里谁都是这么着,一报告做成了什么,就准得报告是怎么样做成的么?”“差不离。”“那么,你看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就是。”我不吱声了,因为我不如道再怎么往下谈。宝葫芦兴许是怕我对它不满意,它就赶紧向我保证。“其实连报告也不用你自己准备。你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瞧瞧!它可真想得周到。这么着,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事可做呢?“这么着,我就简直用不着再考虑我的志愿什么的了,”我想着。“可是将来干什么呢,我?我怎么样过日子呢?”我怎么样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蜜蜂又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吵得人家心里更烦。有一只蜂子还从一盆花上飞出来,故意要打我耳朵边掠过去。我吃了一惊,把身子一让:“讨厌!”“嗡!”接着外面有什么载重汽车轰轰轰地走过,连玻璃窗都给震得锵啷锵啷的。什么地方正在那里播送什么讲活,间或飘过来几个字:“⋯⋯每一秒钟都宝贵⋯⋯时间⋯⋯”哼,还“时间”呢!我可已经节省下了许多许多时间——差不离每一秒钟的时间都给我节省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我所有的全部时间都给节省了下来——现在我就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时间,多到简直没法儿把它花掉了。⋯⋯我听着钟摆“的答,的答”响,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我已 经感觉到挺什么的,挺一那个,叫做无聊。我这才亲身体会到——唉,一个人要是时间太多了,那可实在不好办,实在不好办。“出去吧,找同学玩儿去。”我刚这么一想,就猛听见——“王葆!王葆!”郑小登和姚俊忽然就来了,好像打地里冒出来似的。这时候桌上的宝葫芦一跳就跳回到我兜儿里,我就赶紧跑出去迎上我的同学们。 二十一郑小登和姚俊来得那么凑巧,我真疑心这是由于我那宝葫芦的魔力。我想:“假如真是这么着,那我连找朋友也不用费时间了。”“你们怎么忽然想到上我这儿来了?”我问。“怎么,不能来么?”“谁说!”我叫起来。“我可正想着你们呢。”接着我就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打哪儿来的。可是问来问去,总也平常得很:姚俊上郑小登家去,就一块儿上我这儿来了。他们是步行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们都是用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着来的。他们谁也没提到这里面有什么奇迹。“就不过是这么回事么?”我总有点儿不大相信。“也许这全都是假的:这个郑小登不是真的郑小登,姚俊也不是真的姚俊,都是宝葫芦给幻变出来的。”可是我再仔细看看他们,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和真的一个样儿。我故意攀着郑小登的肩膀,故意和姚俊摔跤,也觉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破绽。“那么是真的了?”我自问自。“可是慢着!它既然能把他们变出来,那也就能把他们变得像个真的。”我又这么想。“那么到底还是假的?⋯⋯”我脑子里可简直缠不清了。我不相信我是在这里做梦——可是奇怪得很,这会儿我实在像在梦里面那么糊里糊涂:世界上的东西部分不清真的假的了。我只知道我这个人是真的,绝不会是什么幻变出来的东西。还有我这个宝葫芦——它当然不能假,别的,我可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我一面手拉手地和同学们走进屋子,一面在心里判断着:“可能是这么着:刚才宝葫芦知道了我的意图,就马上凭空现出一个郑大登,一个姚俊,好让他们陪我玩儿,给我解解闷儿。”这当然是很好的事。可是这两个专门给我解闷的人,也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这都只怪他们大好奇。郑小登一瞧见那些花草,就问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我栽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姚俊可就看上了那一架电磁起重机,老是缠着我,无论如何要请我报告一下达是怎么样敞成功的。“瞧,这不是来了!”我暗地埋怨着宝葫芦。“我说了吧?”突然——可真快极了——我感觉到手里有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窑密麻麻的字。一看:嗯,有办法!这虽然是一篇没头没脑的东西,可是正论到了我眼下就要解答的一个问题。你瞧:同志们!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把我个人所体会到的向你们报告,供你们在工作中做一个参考。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请同学们多多批评,多提宝贵的意见。同志们!我是怎样制造成功的呢?我是克服了无数困难才制造成功的。在工作过程中总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困难。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你能克服它们,结果是成功;如果你不能克服它们,结果就不是成功,相反地是不成功。我也不能例外。 那么我是怎样克服困难的呢?这是有个过程的。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过程。我也不能例外。起先,我也犯过错误:我遇到困难就有点害怕,没有信心,怕自己克服不了。可是后来,我忽然想起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报告人注意:如果你还不是少先队员,你就说我是一个新中国的少年),难道可以对困难低头么?不,不!相反,我要克服它!就是因为我想到自己是个少先队员,革命的热情支持着我,这样,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我终于克服了困难,就把这个东西做成功了。同志们!我就是这样把这件东西制造成功的。由此可见,以前我所以不能克服困难,是因为我记性不好,以致记不起我自己是谁,记不起我已经入了队。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不肯跑来支持我。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一低头,一眼瞧见了我的红领巾,我忽然恢复了记忆力,猛地记起了我自己是谁,记起了我是一个少先队员了。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乐意跑来支持我了,我就有了克服田难的勇气,从而我克服了困难,制成了这件东西。由此可见,我所以能制成了电磁起重机,是和队的教育分不开的。从而⋯⋯这就是我的宝贝给我准备的报告稿子。可惜这里不是一个大会场。要不然,我跑上合去一字不差地这么朗诵一遍,那可再合适也没有。现在呢——“现在我可只有两个听众。是不是也值得那么做大报告?可是姚俊还是一个劲儿钉着问,我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非讲几句话不可。唔,我可以不摆出做报告的姿势来,只要照着这个报告的内容谈谈就行:内容总该是这个样儿的,反正。于是我就这么办。“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这样那样的。照念。可是同学们忽然打我的岔,叫起来:“王葆你怎么了!”“什么‘怎么了’?”我停止了讲话,抬起脸来向。我这才发现他俩都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似的。“你叨咕些什么?你跟谁讲话?”“咦,不是你们让我给解答这个问题么?”“你到底是在这儿说正经话,还是装洋相?”姚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的脸。“这是什么?”郑小登发现了我千里的东西。他一把抢了过去,这才恍然大悟:“噢,你还准备做报告呢!”这么着,同学们就对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姚俊只是说:“你要是早告诉我们你是演习,我们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报告倒挺不错的,不是么,郑小登?写得挺合规矩的。”“对。大家听了准得鼓掌。”“鼓掌可算不了什么,”姚俊说。“反正只要有人上了台,在台上那么张了张嘴,你也得鼓掌——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都一样。要不然,别人就得说咱们学生太没礼貌了。⋯⋯可是王葆的这个报告倒的确不坏,挺解决问题的,也挺有思想。可是——可是——”姚俊这时候又转过脸来研究我 了,“呃,王葆,可是你的这个电磁起重讥究竟是怎么做成的,啊?王葆,啊?你照平常你真正说话那么样说给我听吧,别演习了。”这回可轮到我来睁着眼睛瞧他了。我心里直犯疑:“这姚俊到底是不是个真的人?怎么那么蘑菇?” 二十二我正在这里为难的时候,我们街坊孩子们给我解围来了。他们还没进门就嚷:“王葆,我们来看看你的花儿,行么?”我可高兴极了:“欢迎欢迎!”这就把电磁起重机的问题撂到了一边。这些孩子一拥就进了屋子,欣赏着我那些花草,七嘴八舌谈着。原来他们是听了我奶奶说起,才知有这么回事的。他们就质问我干么要一个人悄悄地栽花儿,连对他们都保起密来了。按说,他们都可以是我很好的助手。“你还是我们的队长呢。”我笑了一笑。这里我就给郑小登和姚俊解释了一下:我暑假里组织他们活动过,他们就把我叫做“队长”,他们大部分是小学生,还有几个没有到学龄:他们都跟我挺好,听我的话。我领他们办过小图书馆,还举行过几次晚会。⋯⋯“哟,这都是些什么花呀?”孩子们瞧瞧这盆,瞧瞧那盆。“王葆,这是不是萝卜海棠?”我可没有工夫回答。我还在那里专心专意跟同学们讲着暑假里的故事。可是小珍儿——她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你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使劲拉着我的胳膊,在我耳朵边大声叫着:“这个叫什么,这个?”“瓜叶菊,”我匆匆忙忙回答了一声,就又打算往下谈。小珍儿可拦住了我:“谁不认识瓜叶菊!⋯⋯我问的是这个,哪!”我指指那盆文竹,刚要说出它的名字,小珍儿又叫起来:“嗯,你真是!这——个!”小珍儿跑去指指那盆倒挂着的花!“瞧,是这个!”这个——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这个,我恰恰没有研究过。所有这里的花草,我一共认识两种:一种叫做瓜叶菊,还有一种叫做文竹。所以我指着文竹的那只手指,坚决不收回。我问:“可是我得考考你,小珍儿:你知道这叫什么?”不料她立刻就回答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这些孩子也全都叫得出这两样。原来我早已经把我的全部园艺知识都传授了他们了。小珍儿还是尽盯着问,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这么着,引得孩子们全体都也研究起来,得让我一个人来做答题,简直不让我好好儿跟同学们讲话。我抹了抹汗律律的脸,指指前面:“这个呀?你们说的是这个么?这个还是那个?⋯⋯噢,这个!这叫做⋯⋯这是⋯⋯嗯,你们猜!”“这怎么猜!说了吧,说了吧!”“不行,”我晃着膀子,想要挣出他们的包围。“嗯,你们净问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肯动脑筋⋯⋯”可是我怎么样也挣不脱。小珍儿还拽住我的手不放,声音越来越尖,对 准我的耳朵“啊?啊?”个不停。“别,别!”我勉强笑着,腮巴肉直跳。“呃呃!⋯⋯好,我晚上公布,行了吧?”“赶天一擦黑,就公布!”“好吧。”“可都得公布!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还有这,这,”小珍儿一指一指的,“待会儿——都得,告诉!”“行,行。”他们这才让步,像一番阵雨停了似的,安静了下来。“嗨呀!”我透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于是等我的客人们一走,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布置起我的工作来。不消说,我当然要把事情弄得很精确而有系统,因为我这个人是挺爱科学的。所以我就吩咐宝葫芦:“宝葫芦,给我每盆花儿都插上名字标签,还得标明属于什么科!”我眼睛一霎,就全给办得周周整整的了。就简直跟园艺试验所一个样。谁要是一来到我这儿,谁就能学习到许多东西,就能增长许多知识。你瞧!——这一盆:莲花掌景天科那一盆呢——松叶菊番杏科你稍为一转过脸去,马上又可以发现:仙客来樱草科名目可多极了,都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至于我已经认识的那两种——哈,也都插着标签呢!⋯⋯我得看看文竹是什么科。“什么!”我一看就愣住了。“‘酢(zuò)浆草。醉浆草科’。……文竹又叫做醉浆草?……唔,这准是它的学名。咱们的许多植物学名——我们李先生就说过——常常跟咱们平常叫的不一样,你得另外记住那么一套才行。”我这就赶紧把它记到了我的小本本儿里。然后再瞧瞧我的瓜叶菊——我疑心我眼花了,定晴看了好一会,才能确定牌牌上写的名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龟背叶,天南星科。”我搔了搔头皮:“哈呀,幸亏有这么个牌牌!”这可真叫我长了许多知识,我又好好儿记上了一条,还打了一道红杠。我准备晚上把这一套都教给小珍儿他们。正在这时候,我爸爸忽然站在了门口——我简直没发现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花哪来的?”爸爸一来就注意到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高兴,又有点儿发慌。我瞧瞧爸爸。又瞧瞧屋子里那些陈列品。我顺嘴说了一句——“我们在学校里种的。”爸爸一面走进来,一面又问:“怎么你给搬到家里来了?” “那是——那是——同学们交给我保管的。”“哦?”爸爸瞧着我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爸爸还是感到骄傲呢,还是要取笑我。“你自己只栽了两盆就已经够受的了,他们还让你来保管这么多?是谁做出这个决定来的?你么?”“没有谁做出决定⋯⋯大伙儿⋯⋯”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房门口来了。奶奶插嘴:“小葆其实也挺会栽个花儿什么的,他还跟同学比赛过呢。”“唔,花算是他栽的,可是得让奶奶操心,连浇水也得靠奶奶。”爸爸说着,就走拢这些花盆,弯下腰来看那些插着的标签。我心里实在可忍不住的高兴。嗯.瞧吧!看看这个工作究竟做得怎么样!——还有哪点儿不出色!爸爸抬起脸来瞧瞧我:“这是谁插上的?你么?”我本来想说“同学们⋯⋯”可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点点头。忽然我爸爸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他指指一盆花问我这叫做什么。“这——这——”我瞟一眼那个标签,说出了名字。“真胡闹,”爸爸叨咕着,又去看一盆盆的标签。“你到底认识这些花草不认识?”我一时还没回答上,爸爸又问:“怎么,你连你自己种的瓜叶菊都不知道了?一什么龟背叶!你这儿就根本没有一盆龟背叶!”爸爸瞧着我。我瞧着地板。爸爸站直起来:“你干么要那么乱插一气?什么意思?”“有几盆——有些——可不是我插上的。”“哪几盆?”我回答不出。奶奶又插嘴:“花名儿可也真难记呢。我就记不住几个,还常常闹错⋯⋯”“记惜了不要紧,不认识也不要紧,”爸爸回答着奶奶,眼睛可是对着我。“可是总别乱插标签,这叫什么。那叫什么,插得真好像有那么回事儿,好像可以拿来教育别人似的一可是你自己对这玩意儿完全一窍不通,连名字有没有标错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呢!”唉,你听听!爸爸把他的王葆想得这么槽!⋯⋯这可真冤枉透了。我转过脸去,蹲下来把那些倒楣的标签全都给拔悼,一面拚命忍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爸爸一对我有了什么误解,我就特别觉着委屈。我实在想跟爸爸嚷:“爸爸,不是那么回事!爸爸!”可是一直到爸爸走出了屋子,我还是一声不吭。 二十三等爸爸一走出房门,我就打兜儿里一把掏出了宝葫芦,使劲往地下一摔。“你净胡闹,你净!”可是这个宝葫芦像个乒乓球那么着,一下地就一跳一跳的,那里面的核儿什么的也就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净赖我,净赖我!”它越蹦越高——叫了声“净!”一蹦蹦上了我膝盖。我把腿一抖,它就趁势跳到了桌上,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好一阵才站住脚。“我错了么?”它的声音来得很急促。”不是你叫我弄标整来的么?”“可是你干么不认清楚哪盆是什么,哪盆是什么,就那么乱插一气?”“那可不归我管。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搬标签。至于所标的到底是些什么,标错了没有,那可就不是我的职责了。我也不研究这个。”“哼!”“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哎呀。反正天冬草也是草,酢浆草也是草,不过上面两字儿稍为混了一混,那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这么一来,爸爸就以为我⋯⋯”那是你爸爸不了解你,还当你是个平常人。”它接着又安我的心,说我们俩虽然都不懂得这些玩意儿,可也并不碍事。“反正咱们不愁没钱,”它说明着。”钱——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变出多少来。”“这和钱有什么相干?”“你一有钱,不是就可以雇一位内行来管这档子享儿么?你可以雇用一位很出色的园艺学家⋯⋯”“那哪行!”我连忙反对。我生怕我心里那么一活动,就忽然会有一位园艺家冒出来,叫我不好安排。我正这么考虑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声门响。我跳了起来。“别来,噢!这回我可没吩咐你什么,你别瞎张罗!”我再竖起耳朵听听,才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似乎是又向我这里走来。我就忽然有那么一点着慌似的,赶紧站起。⋯⋯可是没瞧见爸爸进我的门。爸爸好像忽然改变主意了,转了方向了。“怎么⋯⋯?”我正在这里狐疑,心里可猛地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爸爸也是——也是⋯⋯”可叫我怎么说呢,唉呀!你瞧,我心里一想起爸爸,就忽然听见爸爸向我这儿走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可是只要我心里一着慌,爸爸走了一阵子就忽然不上我这儿来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格儿!”——什么地方有谁笑了一声。我吃了一惊。四面瞧瞧,才瞧见金鱼缸里又在那里起泡泡。“夜儿,葆儿,”那条黑金鱼鼓起眼珠儿冲着我点点头。“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你想什么就有什么,想爸爸就冒出个爸爸。”“你说什么?”“你怕跟爸爸照面,爸爸就不出现。” “你说谁?”黑金鱼可把尾巴一摇,就扭转身子荡了开去。我楞了好一会。我两只手捧着脑袋,眼睛盯着墙角落,觉着这个世界越来越古怪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我所看到碰到的这一切——怎么!都是宝葫芦按照我的意图变出来购,连我的好朋友也在内,连我的爸爸⋯⋯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都疼起来了。不行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这合理么?”我自问自答。“不合理,我是爸爸的儿子,这是事实。没有个爸爸就没有个我,这也是事实。假如说,爸爸只是幻变出来的,那么爸爸的儿子——我——难道我⋯⋯”那可太说不过去了!还有妈妈⋯⋯可是我不敢去想妈妈。生怕一想,妈妈就忽然在家里出现,——那可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你想,假如你所爱着的人——他那么爱你,关心你,可忽然有一天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真的人,只不过是幻变出来的⋯⋯“不能,不能!”我伤心地叫起来。“决不能是那么回事!⋯⋯爸爸,爸爸!⋯⋯”我忽然想要去把爸爸一把抱住,跟爸爸说点儿什么。我赶紧跑出了房门。爸爸和奶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真好像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似的。 二十四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觉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得趁这个时候办一办。我于是打抽屉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来,赶快把它包好,写上了萧混生的地址。可是马上又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寄给图书馆小组的好。我换了好几次包皮纸:我生怕同学们认出是我写的,所以写好又扯掉,写好又扯掉。“卜儿,葆儿!”鱼缸里又有了响声。“他净自找麻烦!”我把笔一丢,转过脸去一瞧一又是那条多嘴的黑金鱼!我瞪着眼睛:“你说谁?⋯⋯你管得着么,你?”“我当然管你不着,不着,”它一连吐了两个泡儿。“世界上谁也管你不着。”“可是你们——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总对我有挺大意见似的。”有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插嘴:“哟,那怕什么!反正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真的生物,我们压根儿就没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才算是实实在在活着的,那,别人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管它呢!”我发了一会傻。我敲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得清醒清醒才好!”可是鱼缸里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我清醒了呢,还是反倒更迷糊了。“唉,王葆可还是没想透,”那条黑金鱼摇头摆尾着,仿佛教训人似的。“他还怕同学们发觉他拿了这本玩意儿哩,——”“我可没拿!”“——他还这么嘀咕,那么嘀咕:那生怕同学们因为丢了书着急,他又生怕萧混生真的去赔书,——净这么白操心!”“什么白操心?”“是的,白操心,”黑金鱼慢吞吞地吐着字眼,好像一个外国人刚学讲中国话。“比如你做梦,梦见了这样那样,梦见谁谁谁——这全都不是真的,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你即使把你们班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去关心什么人,更不用怕得罪什么人——无论什么人,反正都等于是你梦里面的角色。”“哼,你倒说得好!要都是等于做梦的话,那不是我什么都可以干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什么行为也可以不负责任了?”“可不?”黑金鱼吐了一个泡儿。“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你跟姚俊下着下着棋,忽然你发了火,跳起来把姚俊一把推倒,顺腿一脚把桌子踢翻,——那也不在乎,也不算是什么错误。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错不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都没关系。”我揉了揉眼睛,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鱼缸:“你究竟是说真活,还是说的反话?”黑金鱼好像害怕我似的,一扭身就游了开去。我眼睛老跟着它转动,想再等它开口。可是它竟像一条真的金鱼那么游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我小声儿问:“喂,刚才不是你跟我说话来么?”仍旧没等着回答。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个人不懂事似的——竟去向一条鱼儿发问!“别胡想了吧:”我抬起脖子来抖动了两下,提提精神。“得赶快把正经事办好。”我重新写着地址。不时地竖起耳朵来听听四面八方,生怕爸爸或是奶奶闯进来。趁空儿还瞟一膘鱼缸,看缸里是不是有谁在那里注意我。“王葆!”——什么地方一声尖叫,一听就知道是小珍儿他们。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想要抢出门去躲开——可是孩子们已经进了院子,我跑不掉了。于是我往床底下一爬,钻进去趴在一口箱子后面。“王葆!”他们一窝蜂拥进了门来。“咦,人呢?”“哟,花名牌儿!⋯⋯还没插上呢。”瞧这些孩子!他们明明知道主人不在家,可还是不走。他们一会儿议论那个陶瓷娃娃,一会儿又逗金鱼玩。不知道谁忽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飞机模型,就拿来试验开了。“糟糕!”我心里直着急。孩子们可咭咭刮刮刮的,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起这一具弹射式小飞机来。还有人表示惊异,为什么一个人真能够制造出这么好的好东西。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里痒痒的。我真恨不得一骨碌就钻出来⋯⋯那他们准得大吃一惊,接着就得又是笑,又是嚷,说王葆可真是个飞机制造家。于是我就可以很谦虚地——我这个人总是挺谦虚的——说:“这不算什么。⋯⋯”我趴在床下箱子后面这么想着。同时觉得耳朵边嘤嘤嘤(yTng)地叫,不知道这是蚊子呢还是什么。脖子上也有点儿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爬。可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需要这么躲着么?我需要这么受罪么?也许我是做梦呢?”那就好了,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在这么个地位上采取这么个姿势了,可以自由自在的了。“可是我这个梦究竟是打哪会做起的?”我又问自己。“我所得到的宝葫芦呢,是不是也⋯⋯”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宝葫芦还在桌上待着哩。我正着急,就听到我兜儿里有轻微的响声:“格咕噜。”喜得我心里直念叨:“宝葫芦你真不错,真机灵。⋯⋯可这是不是做梦?”“不是梦,不是梦,”它声音虽然小,可说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对,这才合理。” 二十五我一直这么趴在床底下,好容易等小珍儿他们走了,我才爬出来。我来不及掸(dǎn)掉身上的尘上,就去把那个重要的邮件包裹好,写上地名,跑出去悄悄地寄掉。我这就一面吹着哨——我想吹一支歌,可总吹不成调,就拼命练习着——一面大踏步走,转一个弯⋯⋯“慢着!”我突然站住了。“这会儿就回家么?——家里可有用不了的时间等着你,叫你简直没法儿对付,那有什么意思?”于是我只好改变路线,放慢步子,在街上蹓达起来。就这么着,我甩着两个膀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我不知道我逛荡了有多大工夫——总而言之,我已经有点儿逛腻了,时候可还是早得很,好像世界上的钟全都停了摆似的。街上可挺热闹。人多极了:都是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的。“他们都上哪儿去呀,这会儿?”我瞧见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心里就这么想。“是上哪个同学家去吧,他们这一伙?再不然就是去访问友谊班上的大同学。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总有地方可以去就是。”我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忍不住叹一口气。我平日总爱和同学们和好朋友们一块儿玩,连上街买东西都得邀一个伴儿。我现在真也想去找我的同学们⋯⋯心里刚这么一动,就瞧见郑小登远远的打对面走过来了——跟他一块儿走的似乎还有儿个人,好像老大姐也在那里面,我真想飞奔上去,喊他们,拉住他们的手。可是忽然有个影子似的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他们上谁家去?是不是找我?”哼,十有八九!准是这么回事,我料得到,郑小登和姚俊准是向大伙儿广播过了,说王葆一方面栽培了好些名贵的花草,一方面又制造了一具道地的电磁起重机,一方面又塑造了一个出色的少年胸像,一方面又——总括一句吧,又还做出了许许多多令人惊异的成绩。大伙儿一听,当然得嚷起来:“真的!敢情他退出了科学小组,一个人去悄悄儿制造了一个!”(“真的,真的,”我心里回答。“你们可以来参观参观,欢迎得很,欢迎得很。”)“那,咱们找他谈谈会,好不好?问问他花儿怎么栽的,那些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呢,甭,甭,”我心里回答。“我可不在家。我有事得出去。回见,回见!”)我一转身就钻进了一条胡同。很快地又往北拐了一个弯。我边走边四面看看,生怕又遇见什么同学,比如说姚俊⋯⋯刚这么一想,我就不得不赶紧停住了步子:因为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三个人,一瞧背影就知道——可不,恰恰就是姚俊!还有一个是萧混生。还有一位是我们的中队辅导员。⋯⋯于是我连忙向后转。同志们!我跟你们老实说了吧,这想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是我这号特殊人才会有的特殊幸福——有时候可也闹得人实在不方便。例如现在,我就 得随时警惕着,无论走在路上,无论跑进什么店里,我总得小心地四面瞧瞧,一面还得努力约束我自己:“可千万别去想你的好朋友了。”我就这么逛了很久,走了很多路。好在我不怕肚子饿,我手上反正随时可以有我想要吃的东西。我还可以随便到什么吃食店里去吃东西,自然而然有钱让我付账。倒实在挺方便。可是我吃着吃着,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老问题:“这是不是真的?”这碗馄饨也许就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馄饨,只不过是⋯⋯我打了个寒噤。想起来真有点儿可怕:这吃了也等于不吃,吃不吃都一个样了?那怎么行!“我偏要吃,偏要吃!”我大声说,好像对惟提抗议似的。“我还得吃苹果哩,곱!待会儿我还喝杏仁茶去。”我拿起一只苹果来咬下了一大口,用心用意的嚼着——嗯,又甜,又香,又脆得嘎(gā)迸嘎迸的。这难道是个假苹果?⋯⋯去你的吧!“真是!再别想这个问题了吧。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是不是幻变出来的呀,是不是假的呀——老这么考虑,老这么研究,可就会消化不良了。这一门学问才倒胃口呢。”我一口气啃完了两个,站住一会儿,把刚才吃东西的真实性好好儿体会了一下,心里可就完全踏实了。我打了一个嗝儿,懒洋洋地又踱起来。“可是几点钟了,现在?”我自问自。忽然我听见我后面有哈哈的笑声。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两个孩子手挽手地走着,大概是讲故事讲到有趣的地方了。我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一笑。可是他们没注意我,只顾边说边往前走了。我只有我的影子还跟着我。“唉,我真想有个伴儿,真想有个伴儿,”我嘘了两口气,“可是找谁呢?”我耷拉着脑袋想着,可就猛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下,把我手里的一包核桃糖洒落了一地,还有一袋花红也掉得七零八落。“噢哟,是王葆!⋯⋯对不起!”“是谁?”我气忿忿地一抬头,不觉叫了起来:“呵,杨拴儿!” 二十六不错,就是那个杨拴儿——你们还记得么:就是杨叔叔的侄儿,奶奶说过他手脚不干净的,不过后来肯好好学习了,改好了。我可真想不到我现在撞见的会是他。可见我也有几分高兴。这总比没伴儿好。并且这个伴儿对我还没有什么妨碍。杨拴儿对我很有礼貌:一面帮着我捡起掉下的东西,一面连声道着歉。倒弄得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他把该包好的东西给我包好,把该装进纸袋的给装进纸袋,然后问:“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不上哪儿去。他很高兴:“那正好。我跟你蹓蹓。你这会儿没什么事吧?”我当然也愿意。我们俩这就一块儿走着。他比我高着一个脑袋,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老是弯着脖子凑近我,仿佛挺恭敬似的。他问候我奶奶,还说我奶奶真是一个好人。他认为我家里的人都不坏。他觉得我们班上的人也都是些好角色,尤其是我。“嗯!”我不相信。“真的,我可不是瞎奉承⋯⋯”“你吃花红不吃?”就这么着,我们开始友好起来了。他一面吃着糖果,一面净说我这个人不错。我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他瞧了瞧我。“你什么都挺好的。你还有挺好的本领,我知道。”“挺好的本领?”我奇怪起来。“什么本领?”“反正我明白。”这么说着,我们俩就不知不觉走进了百货大楼。我又说:“你什么也不明白。”“嗯!”“你倒说说。”“别,别,”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在人堆里穿着,逛了好一阵才出来。你们当然想像得到:那里面不单是有杨拴儿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也免不了有王藻感兴趣的东西——例如那一副望远镜⋯⋯望远镜!——我千里可不就冒出了那么一副!我赶紧把它往兜儿里塞,急切里简直塞它不进。我偷偷地瞧一眼杨拴儿。杨拴儿冲着我:微笑了一下,——这微笑里带着几分羡慕,又带着几分敬意。“行!”他悄悄地对我翘翘大拇指。“真行!”“什么?”“你别瞒我了,”他在我耳朵边捣鬼。“我早就看出你有这行本领来了,只是我可还没想到你的手殷有这么高。⋯⋯”我满脸发烫:“什么!胡说八道的!” 我想立刻走开。可是杨拴儿拽住了我:“别害怕,王葆。别害怕。我的确是真心诚意⋯⋯”“什么真心诚意!”“呃,王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杨拴儿真的很着急。“王葆,我得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咱们往那边走吧。我得好好儿跟你商量一件事。”“就在这儿说吧,”我站住了。“什么事?”杨拴儿四面瞧了瞧,才小声儿问:“你知道我干么要跑出来?”我摇摇头。杨拴儿就告诉我,他是从他现在的学校里溜出来的——谁也没发现,他家里也不知道。他并且还说:“我溜出来是为了要找你。”“找我!”我打了个寒噤。“什么意思,这是?”于是他老老实实把他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说,他本来在那里学习得好好儿的,可是后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非常羡慕我目前的这种生活,他可就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了,他觉着那里怪没意思的了。他讲到这里就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我干么要那么傻!我以前不过是稍微干了那么一两回,别人可就嚷开了,说杨拴几手脚不干净。我爸爸要把我撵出去。我叔叔也骂我。大伙儿还得让我改过,让我规规矩炬从头学习去。可是你呢?”“我怎么了?”“哼,你呢,你如今得了那么多玩意儿,可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街坊还都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奶奶还净夸你,说你是个好学生。其实你——嗯,比我不知厉害到哪去了:你干的净是些大买卖,比我大得多⋯⋯”我可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话呀,你说的!什么买卖不买卖!”我掉脸就走。“哎,怎么了!”杨拴几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肘。“别装蒜了吧,王葆。你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事儿呀?我老实告诉你吧,打从星期日那天晚上起——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你,我就看出来了。”“看出了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右手不由得暗暗地去按住了兜儿。杨拴儿瞧着我笑了一下:“王葆,你别把别人都当做傻瓜。我杨拴儿虽说没有你那么好的本领,我可也到底干过那一手来的。你那桶里的金鱼是哪儿来的,你蒙得住你同学,可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打那会儿起,就拚命打听你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拴儿一直在那里注意着我的成就。他知道我屋子里老是不断地有新东西添出来——连我自己也记不请有些什么了,现在他可一件一件的都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我的保管员似的。他一方面非常眼馋,一方面又非常佩服我。这么着,他就打定主意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合伙。“只要你不嫌弃,那咱们俩——”他拿手指头点点我的胸脯,又点点他自己的胸脯,“咱们俩结个金兰之交: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正在发楞,杨拴儿又说:“我是有心要拜你为兄——论年纪我虽说痴长几岁,论手段你可该做大 寄。你是龙头:你叫小弟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呀?”我简直没法儿领会他的意思,“你说的什么?” 二十七杨拴儿又和我谈了老半天,我这才摸清了他的意思。原来这只是一个误会。他以为我得到的那些个东西,都是来路不正当的。那也难怪。他当然不明白我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特殊幸福的人了,能够要什么就有什么,都可以给变出来。我完全有权利享有这些东西,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当。他虽然那么误解了我,可是他倒的确是打心底里佩服我的。你瞧,他专心诚意要跟我交朋友,就宁愿从他学校里溜出来找我,这一片好意难道不令人感动么?——只是他认错了人。可是,这一切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怎么跟他解释呢?所以我只是劝他回他学校里去,别三心二意的。我还对他讲了一些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我说明一个青年必须学习,因为学习对于一个青年有无比的重要性。他杨拴儿既然是一个青年,那么就应当回去学习,而不应当溜出来不学习。最后,我希望他能把我的意见好好想一下,说不定可以在思想上提高一步。可是他有他的见解。他说:“我要是没有别的门路,那我当然——곱,没的说,只好乖乖儿的去学好,去读书,可是一有了别的门路——比如说,能跟上你这么一位角色,咱们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那我——你想想,那我又何苦再圈在学校里傻学习呢!我如今特为来找你,我豁出去了⋯⋯”“呃呃!”我不让杨拴儿再往下说。“你别把我误会了,我可不是⋯⋯”“你是真人不露相,我知道,”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咱们哥儿俩——这,这!”他怪里怪气地翘翘下巴,还扬了一下眉毛。“你刚才小小儿露了那么一手——可真,呵!神不知鬼不觉,连我也没看出你在哪儿做了手脚。我对你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这是真话。”接着杨拴儿还赞不绝口,认为我的本领简直赛得上什么“草上飞”,他还说,我这号人物儿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可以叫做“如意手”,再不然就叫“通天臂”。你瞧!就这么着,跟他实在说不到一块儿。他说的那一套又还有些我听不大懂的。我急了,再三劝他别跟我,跟了我没好处。他也急了,红着脸直赌咒,说他并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要有半句戏言,立刻就五雷轰顶!”我们站着谈一阵儿,又走一段儿(怕路上的人注意我们)。然后又站着谈一会儿。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我就说:“咱们以后再讨论,行不行?我劝你还是先回你学校里去⋯⋯”“不行了,”杨拴儿忽然垂头丧气的,“学校我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了家。我没路可走了。”“那你⋯⋯”我也觉得十分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住的地方倒还好办,什么角落儿里都成。可是没得吃的。我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啧,你瞧你!”我忍不住要怪他。“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 停了一会,他才又告诉我:“我连晚饭都还没着落呢。”怎么,原来他还是饿着肚子找我来的!——“嗨,你不早说!”于是我拉着他上了夜宵店,让他吃了一个饱(反正我兜儿里随时可以变出钱来)。他可高兴了,一面吃着,一面谈着,还喝了两杯白酒。我们走出店门以后,他就问:“王葆,你会抽烟不会?”“谁会那个!”“我教你,好不好?”“谁学那个!”“可我真想抽两口儿,怎么办呢?请请我吧。”我不同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可真摸你不透。你一会儿那么大方,一会儿又那么小器。”“嗯,我小器呀?我只是⋯⋯”“嗯,我知道了!”他两手在肚子上一拍。“敢情你是要让我自己来想办法。你想要试试我的手段,看我够不够得上做你的小兄弟,是不是?”“什么⋯⋯?”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从他的举动里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他想要去偷!我使劲拉住他的膀子:“那可不行!你还是学生呢。我可不许你⋯⋯”“呃呃呃,”他悄悄地挣扎着,“瞧我的,瞧我的。”“不害羞么,你,”我几乎拽他不住。“我嚷了,噢!”我真是有点儿着急。心想,这么着倒还不如给他买一包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来制止他那种不正当的行为。⋯⋯我刚这么一转念,手上就突然出现了一盒双喜牌的纸烟,要藏都来不及藏。杨拴儿可鼓起了一双眼睛把我傻盯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真可恶!”我暗暗地骂着宝葫芦,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忽然我觉着我的手给人抓住了,——那是杨拴儿,他亲亲热热地捧着我的手,压着嗓子叫:“真是真是!⋯⋯啧,如意手!我这才知道,是你自个儿要露一露⋯⋯”“别瞎闹!”他脚一跺:“孙子跟你瞎闹!我知道我刚才错了:我太不自量了。我只是要尊你为兄,其实我还不配。我得——我得——要是你不嫌弃,我得拜你为师。”他还赌咒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位像我这么高的本领的,只不过在剑侠小说或是侦探小说里读到过一些。这回——“这回可给我访着了!”我哀求他别往下说。他可越说越来劲。我要走开。他可老是跟着我。同志们!假如你们做了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个感觉。当时我只是觉着热得难受,脊背上还好像有什么虫子在那里爬似的。 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难说话:谁要是说我本领好,说我有成绩,我倒没有意见。我也并不太讨厌人家赞扬我。可是现在——瞧瞧我!——一身的白毛汗!我这才知道,受人赞扬也不一定就很舒服:这得看看赞扬你的是哪一号人,所赞扬的是哪一号事儿。我还是得想个法子脱身:“对不起,咱们可不能多谈了。我还有点几事。”杨拴儿挺热心地问:“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我是——我是——我得去看电影,”我想出了这么个理由。“我跟郑小登约好了的。票都早买了。”这总不能再跟着我了吧。他问明是什么电影院,哪一场(我胡诌(zhōu)了一套),他就拉着我的手:“走,我送你到门口。”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知道你瞧我不起,我知道。”我没言语。 二十八我们走着走着——这可好了,我可以和他分手了,杨拴儿还想要约日子和我见面。“明儿我来找你?”“不行,明儿我们恐怕得考数学了。”“呵,考数学!,考好了又怎么样?要是我做了你⋯⋯”“呃,瞧瞧这个!”我打断了他的话,向路边一个“无人管理售书处”的柜子走去。他只好住了嘴,跟着我走。本来我只不过是为了打打岔的。可是一走到书柜跟前,我就不由得也注意起那些陈列品来了。顶吸引我的是一本《地窖人影》一——封面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黑影子,而角落里有一只亮堂堂的手,抓着一支亮晶晶的手枪对着那中间。还有一本可更有吸引力,叫做《暗号000,000!》画着一个又丑又凶的人和一个又凶又丑的人在街上走着,互相做着鬼脸——一瞧就可以断定那是两个坏蛋。我想:“要是给我遇见了,我准也能破获这些个暗藏的匪徒。这么着,公安工作可就省事多了。”我忍不住要瞧一瞧杨拴儿的脸——想要看看这号人的脸是不是也有显著与众不同的地方,好让大伙儿一看就能毫无错误地断定他⋯⋯我正想着,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的——打我身后钻出了一个小男孩儿,扒在书柜上一瞧,就叫起来:“哟,没了!”“啊?”——在我后面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叫,就又钻出一个小姑娘来,顶多不过像小珍儿那么大。“我瞧瞧,我瞧瞧——嗯!这不是?”于是他俩欢天喜地地打柜里拿出一本连环画来。小男孩儿把钱数好,要投到收款箱里去,女孩儿可拦住了他:“数对了没有?”“没错,你瞧,没错。还多给了两分呢。妈妈说,没零钱了,就多给两分吧,妈妈说。”小姑娘把钱接过来数了一遍,才投到了钱箱里。他俩又仔细瞧了瞧口子,看见的确是全数给装了进去了,这就连蹦带跳地跑开了。我们也就转身走开。我一面眼送着那跑着的俩孩子,一面慢慢走着。才走不了几步,我手上就一下子冒出了两本崭(zhǎn)新的书——就是刚才顶吸引我的那两本。我脸上又是一阵发烫,瞟了杨拴儿一眼。他恰恰正瞧着我,那眼神可有点儿古怪:好像是有点儿看我不起,又好像有点儿可怜我似的。“王葆,这可不光彩。”我简直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咱们快走吧,”杨拴儿悄悄碰我胳膊一下。“别站在这儿丢人!”“这书——这不是那里面的,是我自己⋯⋯”他不理我的话,只是把嘴角那么咧着点儿,像笑又不像笑。过了会儿他才开口:“你一直瞧我不起,我知道。可是我就算再怎么下流,就算本领再怎么 不行,我可也不干这个。它这是‘无人管理’,就是信得过你,你怎么能在这儿使这个手段?这算是什么人品?咱们这一行也有咱们这一行的人品。你就是发个狠心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拿到了手,这又算什么好汉,我问你?”我可真想要跳起来嚷起来,和他大吵一场。可是我没那么办。我想把这两本书扔掉,不过也没有扔。我只是加快了步子。三步两脚一赶,就到了目的地:过街就是我讲的那家电影院了。杨拴儿可还拽住不让我走:“还有一句话。⋯⋯王葆,我算是知道你了,今儿个。”他瞧瞧我。我瞧瞧他。他可又说了:“唔,不错,你好,你有钱儿,你还有好名声——可是你得给我想想了吧。我可怎么办,你说?我明儿还得去找吃的喝的呢。”这里他住了嘴,老盯着我。然后拿手背拍拍我的胸脯:“怎么样,老兄?”我倒退了一步。“什么‘怎么样’?你要干么?”“您不懂?”他摊开了一个手掌,“帮帮忙,请您。”“你要什么?”“不要什么,只要俩钱儿。”我心里可实在生气:“什么‘俩钱儿’!这是什么态度!”可是你又不能不管他:他要是真挨了饿可怎么办?我这就在兜儿掏摸着,一面暗暗吩咐了宝葫芦一句,就掏出了一张人民币。“五圆?”他接到手里一瞧。“别是闹错了吧?”“没错。”“谢谢。你这个人倒还够朋友,”他拍拍我的胳膊,“回见。”我正要过街去,杨拴儿忽然又打了回头:“王葆,你生我的气了吧,刚才?我的确大说重了点儿,请你别见怪。我可是还得劝你:往后别再在“无人管理”处露这一手儿了。”你们听听!他倒仿佛挺正派似的!可是我并没有答辩。他又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么些个活——这才抬了抬手,“回见。”我于是松了一口气,刚要跑——杨拴儿又回来了。“王葆,还有一句话。”他拉着我的手陪我过街去,一面小声儿告诉我说,我要是有了什么事,尽管找他就是:他准给我帮忙。我知道这是他又跟我友好起来了。他一直把我送到电影院的进场口。我得感谢他的这片好意。可是我本来并没打算真的跑去看电影,我也没有票。现在——嗯,你还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也好,”我心说,“反正这会儿回不了家:小珍儿他们准等着我呢。宝葫芦!给我一张票!” 二十九我进了场子。我耳朵里好像一直还响着杨拴儿的话声。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才听出是场子里有人嗡嗡嗡他说话。我找到了我的座号之后,这才想起:“放的是什么片子,这一场?”后面一排有几个人在那里议论着一个什么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片子的故事。我回过头去瞧瞧,无意中瞥见场子门口走进了好些个人,中间有一位很像是老大姐。“难道就这么巧?⋯⋯”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发慌。我赶快转过脸来,低着脑袋翻我手里的书,好像要准备考试似的。“咦,王葆!”——忽然有人喊我,仿佛就在我耳朵边。我侧过脸去一瞧,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吃惊呢,还是由于礼貌的缘故——我猛地站了起来:“老大姐!”这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了我,和我面对面招呼起来了。并且她的座位——不前不后刚好正在我的旁边!我瞧着她,十分纳闷。她也瞧着我,十分纳闷。“你的座位也在这儿?”她倒问起我来了。“你的是几号?”“没错。你瞧,”我看看手上的副票,又看看椅背上的号码。“怎么,你的也是十二排八号?那可重复了!”“什么重复?”“郑小登的票子也是这个座号。”“怎么!郑小登⋯⋯”我急忙四面瞧着找着。“小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票在他身上。可怎么⋯⋯”我把手一拍:“噢,我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没什么!”——我掉脸就往外跑,头也不回。我逆着那些走进场的人们,连钻带拱地往门口挤。哪怕有人很不满意我,“瞧这孩子!”我也不管。别人回过脸来瞧我,我可不瞧他。我从门口验票员手里拿到了一张票根,就连忙一拱腰,对准一个迎面来的大个儿肋窝下一钻,来到了场子外面。“郑小登!”郑小登正在那里满身的掏口袋呢。“哈,王葆!你也来了?”“哪,这儿。你的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快进去,别罗嗦!要开映了!”我把郑小登往门里一推——他拉我的手都没拉住。我走了出来。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候我才有工夫弄明白今天开映的是什么片子。原来叫做《花果山》。可惜已经“本场客满”了。 “这准是一部好电影,挺有趣的。”我估计着。“可是注意,我可并没说我想要去看!”我赶紧对自己声明。“我才不想看呢。我想散步,呶。我慢慢儿走回家去。”街上还是很热闹,那些店铺都还不打算休息,还把许多许多诱人的东西排列在通明透亮的柜台里,引得人们不断地出出进进。可是我瞧也不敢瞧它一眼,免得添麻烦——让我手里又堆满什么盒儿呀包儿的。“唉,我真不自由!”宝葫芦在我兜儿里说:“怕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兜不走的我给搬家去。”话是不错。可是我要那么多玩意儿子么呢?当然,有些个东西我瞧着也还喜欢。可是我一喜欢,立刻就照样有这么一件东西来到了我手上或是放到了我屋里——来得那么容易,那么多,让我吃不了,用不完,玩不尽,那反倒没有什么意思了。我自问自:“那么我到底还该要些什么,这辈子?”答不上。如今说也奇怪;我的东西都也像我的时间一样:不需要。这已经多得叫我没法儿处理了。我好像一个吃撑了的人似的,一瞧见什么吃的就腻味。因此我就昂着脑袋,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有时候总不免要惦记到那些铺面,脑子里不免要浮起一些东西来,可是我自己相信:“我基本上做到了⋯⋯”“格咕噜!”我不理会,仍旧一声不吭地走着。我不打算跟宝葫芦讲什么,反正讲也白讲。我只是心里说要防着它点儿。“干么要防着我?”宝葫芦忽然发问。“不跟你谈。”“干么不跟我谈?”“俺,就是不跟你谈,”我说。“反正,你挺什么的:你思想不对头。”“怎么不对头?”它又问。等了会儿,见我不开口,它就自己回答:“没一处不对头。”它的意思总还是那句老话:它是按照我的意图办事的,可是我老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它十分痛心,它说:“其实呢,当时你心里的确是那么转念头来的一你自己也许还不很了然,我倒是明白你的心眼儿。我还知道,你照那么想下去,想下去,就会要怎么样,什么样的秧儿长成什么样的树。”“哈,不错!所以你就净把大树给搬来了?”“对,我让你直接达到那个最后的目的——大树。”不对,我说。究竟秧儿是秧儿,树是树,可不是一个东西。干么净把那些个大树栽到我头上?有时候有些个玩意儿——“不错,我瞧着好,喜欢。可并不一定就要归我——我可没有那么个目的。”这个宝贝可只说它的宝贝道理:“你既然喜欢它,就得让它归你。就该是这么个目的—— 不然你干么要白喜欢它一场?”停了会儿它又说:“这全是为你打算。”你瞧,说来说去可又绕到了这句老话!不谈了!我也不跟它提意见。你们知道,它虽然有些行为不大正派,它那个主观意图可总是好的。难道我还忍心责备它么?并且——“我就是把它批评一顿,它可也改不了。它要是改得了——嗯,它一改可就不成个宝葫芦了。”可是现在我又忍不住要想到这几天所发生的麻烦,真是!我得把这两天的经验教训好好儿想它一想呢。“这宝葫芦——可别老把它这么装在我兜儿里带着走了,”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有时我得把它搁在家里不带出来,就不碍事了。比如说明儿个⋯⋯”明儿个?——明儿个兴许真的要考数学呢。“那么后儿个?”我跟自己讨论着。“可是地理呢?后儿个会不会考?”别忙吧,还是。过了这几天再说吧。好在问题是已经解决了,有了办法了,于是我就甩着膀子,踏着大步,兴冲冲地回了家。同志们!我现在可以公开宣布:从此以后,我这种特殊幸福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往后——哪,我一想要什么了,我就带着宝葫芦。我不想要什么了,就请它待在家里休息休息,省省力气。这么着,我在学校里就照旧可以和同学们下棋,照旧也可以打百分儿。什么活动也没有问题,我都能参加,都能正常进行。我还想:“要是我不带着它,我就还能自己来做点什么玩意儿。做粘土工也行,做木工也行。还有滑翔机——嗯,我要是不回科学小组,我就参加飞机模型小组的活动去⋯⋯”我一面这么高高兴兴地计划着,一面走进我的房间——刚一迈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呢,脚底下就绊着个什么玩意儿,叭的摔了一胶。同时还有一件什么大东西倒下了地,“哐啷!”的一声。我的四肢也就仿佛给什么嵌(qiān)住钳住了似的,一下子抽不动。“又碰见什么了,这是?”我好容易才把我的胳膊清理出来。其次再清理我的腿子。我这才能够欠起身子——开了灯。我失声叫了起来:“呵呀可了不得!” 三十现在我才明白,地下躺着的原来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天津出品的,刚才把我给绊倒的就是它。我站起来要迈步,前面可又有个大东西挡住去路:这是个大匣儿,足足有凳子那么高,上面写着“五灯交流收音播唱片两用机”,是上海制造的。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打从我得了宝葫芦,就时时刻刻会有一些个新添置——不是给放在我手上,就是给安顿在家里。我必须瞧见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明白我自己当时想的是些什么。可是从来还没有这么挺老重挺老大的玩意儿出现过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由于宝葫芦的魔力越练越强了呢,还是由于我自己——是不是我的这号欲望越满足就越涨高了,就专爱在这些大家伙身上转念头了?或者是,这两个原由都有那么点儿吧?我发了楞。起先是吃惊。接着是高兴。后来就觉得有一点儿问题。“东西可真是好东西,”我不能不承认。“可是我拿它怎么办呢,在这屋里?要是给奶奶瞧见⋯⋯”我正在这里搔头皮考虑,可不迟不早——奶奶就过来了。“怎么了,小葆?摔了?”“没什么没什么,你做你的事去吧。”可是已经拦不住了。“哟!哪来的自行车?”奶奶一到房门口就站住了。“还有什么,那个?那是——唔,这些都哪来的,小葆?”“啊?”“是谁的?是你哪个同学买的吧?”“可不是。”“谁买的?怎么搁在你这儿?”“你说呢?”可巧正在这时候,爸爸也家来了。爸爸当然也免不了吃一惊。可是一经奶奶说明一说是我同学买了搁在这儿的,爸爸就刨根究底地考起我来。这是谁的,那是谁的,姓什么叫什么,这样那样的。同志们!这可叫我怎么办呢,你说?我只好把自行车算做是郑小登买的。收音机呢,就说是我们队部购置的东西。我一面这么回答爸爸的话,一面脸上发烧。嗓子也越来越发哑。我恨不得!叫起来——“爸爸,别问了,爸爸!你一问,我就只能和宝葫芦站在一边,倒把你当做了外人一我的爸爸呀!”可是,我越是为难,越是结里结巴,爸爸就越是问得紧。“他新买的车干么要放在这儿?”“我——我——他让我学骑。”“牌照还没领呢,就先让你学骑?他干么那么性急?“谁知道!他净这么着。”“这架收音机呢?”于是问题又是一大串。从收音机问到了那只花瓶,顺带还提到了那个陶瓷娃娃。然后又问起那架电磁起重机的来历。爸爸听了我的回答之后,就说: “哦?同学们都委托你给保管东西?你得给保管这么多?”奶奶插嘴:“别瞧他小,他同学可相信他呢。”“可是他揽(lǎn)的事情也太多了,”爸爸瞧瞧这样,瞧瞧那样。“还有这十几盆花——赶明儿送回你学校里去吧,免得都给你糟蹋掉。”“是,”我应着。爸爸又四面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问题——似乎要说什么,可又没有开口。随后他转过脸来冲着我盯了好一会儿。“小葆,”爸爸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一会。“你没对我撒谎吧?”“爸爸!⋯⋯我叫,可是说不下去了,我只是拚命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淌出来。奶奶在旁边说了一句——“小葆淘是淘,可从来不撒谎。”不知道为什么,我可再也忍不住了,“嗯”的一声哭了起来。 三十一这天晚上我好久好久没睡着。奶奶说的对,我从来不撒谎。可是现在——唉,奶奶你哪知道!一我跟爸爸也不能说真话了。现在,越是亲密的人,越是爱我的人,我就越是得提心吊胆地防着他。我也怕见我最想见的好朋友们和同学们。我还得躲开我最喜欢的孩子们。要是这一切——真像那条黑金鱼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些幻影,等于一个梦⋯⋯“那你可就轻松了,葆儿,”——忽然金鱼缸里有谁答碴儿。“我不同意!”我叫起来。”那么着,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嗯,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我爬起来坐着,披上了衣服。对,这世界上该有爱我的人,该有和我要好的人。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并不是什么幻影。他们得真正和我主活在一块儿。⋯⋯“那更没意思,葆儿,”黑金鱼冲着我摇摇头。“为什么?”“那么着,你就得一天到晚紧张着,生怕泄露你那个宝葫芦的秘密。那可不是更别扭?”“胡说!”我嚷。“才不会呢!”“是,无论谁,你都得提防着他。谁都成了你的对头。你这一边可只有你一个人⋯⋯”我赶快捂着耳朵:“不听你的不听你的不听你的!”可是我心里其实也不能不承认,这爱管闲事的黑金鱼倒的确有一点儿说得对。正因为它有那么点儿说得对,所以我就有那么点儿受不了,不爱听。“我看,最好是这么着,”有一条眼睛上挂着绣球的金鱼游到了黑金鱼旁边,发表起意见来。“把世界上的一切——人也好,物件也好,事情也好,都给分成两类。一类该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有那么回事:比如说苹果吧,那就得是真的苹果,那吃起来才有个意思。还有一类呢,那可是惹你麻烦的东西,拿它不好办,那它就得是幻影,根本没那么回事。这两类东西一分清楚,问题就解决了。”黑金鱼偏着脑袋想了一想,问:“那么,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一类,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二类呢?苹果当然不成问题⋯⋯”“还有奶油炸糕!”忽然那条满身镶珠子的全鱼也挤了进来。“那么又甜又香,一到嘴就化,——要不是实实在在的真炸糕才怪呢。还有冰糖葫芦⋯⋯”“别捣乱!”黑金鱼脑袋一晃。“人家谈正经话呢。例如吧,郑小登——呃,该把他归到哪一类呢?还有小珍儿他们呢,要怎么算才合适呢?”你们听听!多讨厌!它们待在鱼缸里没事儿干,净拿我闲磕(kē)牙!我可理也不理,只装没听见。那条黑全鱼又继续说:“这会儿你固然觉着好朋友少不得,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其人才 好。待会儿你可又忽然生怕见他们的面,躲他们都躲不及,你就唯愿这是一个梦了。这么一来,就太不容易分类了。”“那也有办法,”绣球眼睛又出了个主意。“这么着吧:无论是一个什么东西,无论是一件什么事情一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这一类,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那一类:随你高兴。你高兴把它算做真的,它就是真的。你高兴把它算做幻影,它就是幻影。这不好么?”“好是好,”我心里想,“不过——哼,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事,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我自己这么一动脑筋,就来不及好好注意金鱼们的话了——不知道它们说到了哪里了。现在只听见镶珠子的金鱼在那里小声儿问:呃呃,这辆自行车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它瞧着那么好,别只是一个幻影吧,啊?”“那得问王葆。”“什么?”我不得不开口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时候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声音来:“王葆你真的不知道?你别听它们嚼舌根了吧!这辆自行车——你倒骑上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一辆真车,还只是一个幻影?难道我会弄一些幻影来哄你么?——我宝葫芦难道就那么无聊了?”它停了一停,又说:“请你相信我吧:凡是我给你办来的这些个东西,可没有一件不是道道地地的真货色。只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手得太容易了,你就觉得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照你的心意幻变出来的了。”我听室葫芦这么一讲,脑子才清醒了一些。我想:好,明天更得带着这个宝葫芦上学了。 三十二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校去。我还是得照常和同学们在一块儿,——这真叫我又高兴,又担心,我只是去得比平日稍为晚一点儿:一到就赶上上课,免得同学们缠着我问东问西。第一节课一下课,我赶紧就溜出了教室。“王葆!”忽然郑小登把我喊住。“你昨天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我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你可真粗心大意!”郑小登批评我。“你昨天买了些什么,你忘了么?后来在电影院⋯⋯”我这才猛地记起,我在电影院里落下了那副望远镜和两本新书——郑小登今天都给带来了(原来是老大姐捡起了让他带来的)。“哪,这儿,”他掏着他的书包。“咦!”他越掏越着急,索性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给抖搂(1ǒu)了出来。“怎么回事?没了!”他开始满处找了起来,找得连我也心里直发毛:“算了吧,算了吧!”“那不行。”他还让我帮他找呢。一方面他嚷了开来。⋯⋯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唉,真是叫做一波来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同学在教室角落里闹嚷嚷地议论起什么来了。一打听,原来又是图书馆小组出了事。据萧泯生告诉我,图书馆小组收到了一个邮件——就是那一册忽然不见了的《科学画报》合订本,也不知道是谁在哪儿捡了寄来的。“你说奇怪吧?”“什么!”我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唵,奇怪。”“你说这是谁呢?”“什么!”我又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唵,谁呢?”“可是刚才——就是下课的那一会儿,一找,又不见了。你说⋯⋯”“怎么!⋯⋯”我差点儿没跳了起来。这时候大家都忙着找书,都嚷着“奇怪”“奇怪”。好在不大一会儿,就又上课了。这一堂真的是考数学,我们料得对。这么着,刚才闹的问题就惟也不再放在心上,都专心地做答题去了。只有我还想着那些个不见了的东西——我知道,凡是出了怪事儿.总是和我的那个宝贝分不开的。“真麻烦!它太什么了,太⋯⋯”我心里正要怪它太爱管闲事,可马上又忍住了没往下说一我一说,要是宝葫芦就真的不敢再管闲事了,那——“那我还得考数学呢,”我心里赶紧说。“我现在正需要这几道题目的答题,听见了吧,我要答题。”于是我盯着我面前的那张自纸。渐渐的,纸面上现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慢慢儿在那里移动。我定睛一看,仍旧是一张白纸。“怎么回事?”我霎霎(shà)眼睛。“干么还不来?它生我的气了么,这宝贝?”现在教室里可静极了。听得见同学们的呼吸声,还有铅笔划在纸上的声 音。我不知道刘先生——我们的数学教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还是坐在那儿呢,还是踱到窗子跟前去了:我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瞧。“刘先生兴许正瞧着我呢,”我感觉到身上出了汗。我时不时地舔着铅笔头,在纸上虚划着。这么着等了好久好久。什么也没等着。有一次,纸角上仿佛有了一个淡淡的什么字,我向那里一看,它可移到了纸外面去了:又是眼花,哼!这可怎么办呢?“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它忽然那个起来了,它忽然不灵了?”我一想到这个,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这就屏住了气,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可是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怦怦地跳。我就想⋯⋯嗯,我可不能想了。我得用脑筋来亲自对付这几道题目了。“第一道⋯⋯”我开始认真看起来。同志们!要不要让我把题目给你们抄下来?抄下来大伙儿研究研究,就等于上了一堂数学课,那才起教育作用呢。是不是?同志们!依我说呀,要是一个故事里面真能把数学难题都给解答了出来,还把这门那门功课上的种种问题,工作方法上的种种问题,也都给解决好,那够多好哇!那,咱们只要听了这么一个故事,就什么都学到了,再也用不着进学校了。⋯⋯怎么,你们不同意?——也对,赶咱们自习的时候再研究。现在讲故事归讲故事。且再说我这回考数学的情形。这的确有一点儿糟心。一个有宝葫芦的人居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那我可没有意想到。老实说吧,我对数学这门功课本来就有意见,곱。它从来不肯让人爽爽快快解决问题,老是那么别别扭扭的。可巧这几天我偏偏又没准备好一这不怪我: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哪来的工夫!今天可忽然一下子——嗯,要让我自己来思索这号答案了!“宝葫芦哇,宝葫芦哇!”我心里叫着。“唉!”这时候忽然听见窸窸窣窣一阵纸响,有谁从座位上离开了——去交了卷。接着又有几个。“三个人,”我数着。“哼,又是一个!”我正在这里着急,正有点儿感到失望,可突然觉着我眼面前的世界变了样子。我眼面前的那张白纸一本来显得又白,又大,又空空洞洞的,现在一下子可满是一些铅笔字——写上了这几道题的答案。“哈!”我又吃惊,又高兴,真恨不得跳起来。原来我那宝葫芦并没有失效!仍然有魔力,仍然可以给我办事!这——呵!还有什么说的!我赶紧写上名字,去交了卷。 三十三我刚去交卷的时候,我们教室里就出了一件奇事:苏鸣凤(他坐在我前面一个位子)的试卷已经答好了,可是忽然一下子不见了。谁都觉着古怪。可可儿的在这个时候,刘先生偶然一下子瞥(piē)见了我刚才交去的试卷。他吃了一惊。说也奇怪,我卷子上写的一点也不像是我的字,倒很像是苏鸣凤的字。刘先生再仔细看看——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仔细,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同志们!你们没瞧见过苏鸣凤的字吧?嗨,苏鸣凤这个人真是!——真猜不透他那笔字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那么怪头怪脑!你乍一看,还当这尽是些反面字呢,可实在是正面。哪,都这样:一个个字净爱把上身斜冲着西北方(按照地图的方向),而把脚跟拐到东南方去。真是成问题!当时我要是稍为检查一下,我就决不肯把这份卷子交上去了。可是我恰巧没工夫注意到这一点。“这就是你的卷子么?”刘先生问我。“怎么不像你的字?”我怎么回答呢,同志们?所以我没吭声。刘先生叫苏鸣凤把他的答题再在一张纸上写一两行,又叫我——“王葆,你也写一行给我看看。”刘先生不过是想要对对我们俩的笔迹,我知道。可是这么一来,实际上又是考我的数学!我可又得照着题目来思索,把铅笔头舔了又舔。“你刚才怎么做的,你全都忘了么?”刘先生在我耳朵边轻轻地问。我简直吓一大跳。原来刘先生正站在我身后瞧着我写呢。“行了,”刘先生跟苏鸣凤说,因为苏鸣凤已经写下了两行了。这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交了卷。他们虽然已经走出了教室,可都不去玩他们的,倒爱五个一堆七个一群地嘀咕着,往窗子里面望着。我自己知道——“今儿的事可糟了,可糟了!唉,糟糕透了!”果然。大伙儿都议论纷纷,说是王葆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竟把别人的卷子拿去交了,当做他自己的成绩。最不可解的是,王葆究竟怎么能拿走?难道苏鸣凤睡着了么,当时?“我的确不知道,”苏鸣凤说。“我刚写好,刚要写上名字,可忽然⋯⋯”“这可真古怪!问问王葆!”(什么?问我?那我可怎么知道!)“还有一点也想不通:王葆怎么那么大胆又那么傻,拿了别人的卷子冒充是自己的?难道谁还看不出来么?”“王葆当时是怎么个想法?”(什么?我当时怎么个想法?那我可怎么知道!)连刘先生也闹不明白。他只是找到我:“王葆,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刘先生!”我叫。“我——我⋯⋯”“怎么了,王葆?)“这——这——我不会,刘先生。这伴事太古怪了,我⋯⋯”“的确很古怪。所以更希望你能跟我说明一下。” “可是现在不行。我有点儿头晕⋯⋯”“那么什么时候比较合适?下午?怎么样?”刘先生就老是这么盯着我。好,下午就下午吧!可是一下了课,同学们就一窝蜂拥到了我跟前,七嘴八舌地问我是怎么回事。郑小登两只手抱住我的肩膀。“你干么不说话?”我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不言声。我知道他们都瞧着我,我脑袋抬也不抬。“王葆,王葆,”姚俊摇摇我,“怎么的了,你?啊?”我一扭身就挣开了他的手:“别!”我这个动作的确未免太猛烈了点儿,害得书包里都有东西抖搂了出来——“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下。“哟呵,《科学画报》在你这儿!”萧泯生大叫了起来。“我说呢!怎么不见了!”同时可又嘎哒一声,有个什么白东西落到了椅子上。“望远镜!”有人嚷。郑小登这才恍然大悟:“噢,是你自己拿回去了?你干么不告诉我一声儿?”那些掉下的东西我可瞧也不瞧,也不去捡。我只把书包理了又理,把脑门子上的汗擦了又擦。后来才想起这该使手绢儿——我一掏,就有一张纸连带跳出了兜儿:这是五圆的票子。“咦,这哪来的?”连我自己也诧异了一下。“噢,昨晚给杨拴儿的那一张,准是。”同学们还是拥在我跟前。“王葆,我们希望能把这个问题闹个明白。”“王葆,难道说你⋯⋯”我一抽身就走。“王葆!王葆!”同学们在后面叫。我可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跑了起来。 三十四我乱跑一阵,为的要躲开这些同学和朋友。“可是待会儿怎么办?还回不回教室去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怵(chù)。别说回教室,就是在教室外面,我也没有地方好待了。我无论走过哪幢(zhuàng)屋子门口,可总有人在那里冲着我望着,还指手划脚的,好像是说:“瞧这王葆!什么毛病了,又是?”我一踅(xué)到球场,又偏偏有高二一班(我们的友谊班)上的三个同学对面走过来。我连忙往东一拐避开,可猛不防碰到了一丛黄刺玫,落了我一头一脸的小花瓣,斜对面屋角上两只喜鹊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啥啥!怎么怎么!”于是我又气鼓鼓地走开。到哪儿也不合式。就这么走来走去,走出了学校的门。我的两条腿仿佛没法儿叫它休息,竟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城——到了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发现宝葫芦的地方,这才停了步。我打兜儿里一把抓住了宝葫芦,抽出来往地下一扔:“你干的好事!”“过奖过奖,”宝葫芦连忙回答,十分谦虚。“其实——呃咳,可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我份内的事。承你好意⋯⋯”“呸!你以为我是表扬你么?”“你说这是‘好事’⋯⋯”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哼!我说的是反活,懂了吧?还高兴呢!”“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宝葫芦迎风晃动了两下。“那我得劝你,你往后要是再说反话,最好预先声明一下:‘我要说反话了,注意!反话就不是正面话,别闹错了!’然后再说。你要是跟我闹着玩儿,最好也早点儿交代清楚:‘注意!这儿这一句是说的笑话,是逗乐的,是可以发笑的。’就不至于出错儿。”“干么要那么麻烦?”“唔,是得那么着。要不,主题就不明显,对我也就没有什么教育意义。”“嗯,跟你说话还得费那么多手续呢!我和我同学们说话,可从来不用那么⋯⋯”宝葫芦打断了我的诺:“那当然,那当然。你们都是人,有人的头脑,说的是人话,当然一听就能领会,—一除非说的不是人话,可是我呢,你就得特别照顾我一点儿。”“那为什么?你有什么特权不是?”“我—一我可是个空脑瓜子,得依靠着别人的头脑来过日子。所以你就得一件件都给我安排停当,告诉我哪儿该打哈哈,哪儿该绷着个脸,哪儿该被感动,而哪儿又简直的是该深深地被感动、还是怎么着。”“哼,还让你感动哩!”我又冷笑一声。“今儿个出了那么多糟心的事,害得我在学校里都待不住了,你可有什么感觉没有,我问你?”“那么你说,究竟我该怎么去感觉吧?照规矩该怎么感觉,我就怎么去感觉就是。只要你吩咐一声儿。” “呃,我问你,”我蹲(dūn)了下来,想好好儿跟我那宝葫芦算一算帐。“今天你干么要让我那么丢脸?我考数学的时候你千么要那么胡闹?你干了些什么,你从实说!”“那不是你自己吩咐的么:你要那几道的答题⋯⋯”“我可没让你去拿别人的成绩来充数啊。”“可是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来给你服务,”宝葫芦平心静气他说着。“我没学过数学,不能代你做答题,所以我就拿别人的来。我听说苏鸣凤的数学挺棒,又坐得贴近,所以我就不慌不忙,耐心耐意地等着他把卷子全都写齐备了,趁他还没有写上名字的当儿,我就⋯⋯”我嚷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那我不知道,我没研究过,”它满不在乎地回答着我。“反正这些个玩意儿——考试卷子也好,地图也好,什么也好,都得打别人那儿去拿来⋯⋯”我一跳——“什么!这些东西——所有的东西——难道难道——呃,你怎么说,都是拿的别人的?”“不错,都是。”这一下子我可像听到了一声爆雷似的。我简直傻了。脑子里一窝蜂拥进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飞机模型,又是电磁起重机,又是粘土工的少年胸像,这样那样的——哼,原来全都是别人做出来的!宝葫芦答碴儿:“是,是,都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也不是艺术家,又不是园艺家,——我只是一个宝贝。我当然做不出这些个玩意儿来,我只会把别人做好了的给你搬来。”“那么——那么——”我又想起了一件作品,“那么那一篇报告呢,我对郑小登他们朗读过的那篇报告呢?”“也是别人写的。”“谁写的?他叫什么名字?赶明儿我得去访问访问,请他给讲一讲‘怎样做报告’。”“那我可忘了是谁了。反正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一中意,我就给搬来,哪有工夫去记着它是谁做出来的!”“那么——那么你给我变出的那些糖果呢?那些金鱼呢?还有收音机,还有自行车,还有还有望远镜呢,比如说?”“也都是打别人那儿拿来的。”“钱呢?我昨儿花掉了的那些个钱呢?”“也是。”“啊,这么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这你这!⋯⋯”我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 三十五同志们!你们设想一下吧,我该多么惊讶呀。我只知道我自己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幸福,要什么有什么,可我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反正这是宝葫芦的事:它有的是魔力,难道还变不出玩意儿来?可是,原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这!——嗯,可怎么说得通呢!”我忽然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事简直太奇怪,太不合理了。宝葫芦说:“怎么,你是不是嫌这些东西还不够好?我还可以给挑更好的来。”“滚你的!”我大叫一声,把宝葫芦一踢,它就滚了个七八尺远。我越想越来火,又追上去指着它的鼻子——不是鼻子,是它的蒂头:“你你!——”气得实在说不出活来了。我的本意是想要说:它既然没这个本领变出东西来,那么它自己早就该承认,早就该老老实实告诉我呀。它干么要去——要要⋯⋯“唉,我的确没想到要跟你说,”宝葫芦似乎也知道它自己不对了。“世界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以为你准知道呢。”“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些个把戏!”“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它仿佛有点诧异似的。我没理它。它又说:“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于是它头头是道他讲了起来。哼,真亏它!——你知道它讲些什么?——原来尽是些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情!它竟像托儿所里的阿姨跟娃娃们讲话似的,跟我说明世界上这些吃的用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打天上掉下来的,都得有人去做出来。它还举了一个例,例如苹果——那就是人栽种出来的,懂不懂?而收音机呀自行车什么的,那全是人制造出来的,明白了没有?一本书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总得有人去写出来,还得有人去印出来,知道吧?至于数学题目呢,可就得有别的同学花脑筋去把它算好:这一点咱们已经看出来了,不是么?如此等等,如此等等。“唔,总得有人做出来,”它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生怕我不了解似的。“你不去做,就得有别人去做,要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些个东西。⋯⋯”我可再也不能不理了:“你耍什么贫嘴!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唉,怎么是开玩笑呢!我只是想让你别误解我,”它身子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你说吧。你自己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又要什么有什么,那当然就去白拿别人做好了的玩意儿,去打别人手里把它给你拿来,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我咬着牙嚷起来:“这是偷!这是偷!”这时候我陡地想起了杨拴儿——他昨天口口声声佩服我,说我又是什么什么“手”,又是什么什么“臂”的⋯⋯“刘先生准也得奇怪,为什么王葆会偷起同学的卷子来,”我忽然又想 到了这件事,鼻尖儿那里就一阵发酸。“同学们又该怎么说呢?他们把我当做一个什么人了呢,这会儿?”我眼泪冒了出来,忍也忍不住了。“我可怎么办呢,拿了别人那么多东西?”最糟心的是,这里面还有公家的东西!我屋里有好些玩意儿,那明明是百货公司或是合作社的货品,没花代价就到了我手里来了。那十来盆名贵花草呢,是哪家鲜花合作社的财产吧?还有一些是打食品公司弄来的东西,——可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全被我消化掉了。“钱呢,是不是人民银行的?”我想要一件一件都问明来路,可是问不出个头绪。宝葫芦全给忘了。它还问:“你干么要关心这个呢?”这可实在叫人忍不住了。我跳起来又把宝葫芦一踢,它咕噜咕噜滚着还没停下来呢,我跑上去又是一脚。它滚到了河岸边,急忙打了个盘旋,才没掉下河去。“呃⋯⋯”它刚这么叫了一声,我可已经赶到了它跟前,又是踢一脚。它一跳——不往河里,倒是往高坎上蹦。“好!你跑?”我像抢篮球似的,一扑上去就把它逮住——“去你的!”使劲一摔,就把这个宝葫芦摔到了河里。水里咚地一声响。仿佛落下了一个什么重东西似的,溅起好些亮闪闪的水星儿。接着就荡起了一道道的波纹,一个圆套着一个圆——一个圆一道光圈。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水面上也没有反光了:只瞧见有一丝一丝的蒸气冒出来,越冒越多,越冒越多,渐渐地就凝成了一抹雪青色的雾。那个宝葫芦——那个神奇的宝贝——就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三十六我待在那里傻看了一阵,才慢慢儿沿着河岸走起来。在一棵柳树跟前我又站住了。这就是我上次坐着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听见了“格咕噜”的,叫声,才把那个宝葫芦钓了起来的。离这儿不过两米远——哪,就是那儿:我在那儿打过两个滚,翻过一个筋斗。“真是孩子气,那会儿!”我一想到这个,脸上就发了一阵热。我在这里蹲了一会儿,又走了几步。又蹲一会儿,又走几步。我脑筋好像一直没休息过。想得又多又杂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些什么。太阳可已经当顶了。这时候河里给蒸出了一股不很讨厌的腥味儿,闻着有一点儿像鱼汤。这跟小路旁边的臭蒿气味混到了一块儿,就仿佛洒了些芫荽(yánsuī)菜似的。那一片臭蒿的附近——我记得很清楚:那的的确确就是我上回吃点心的处所。不错,正在那儿长着几棵车前草的中间,就打地里冒出两串冰糖葫芦来过。而顺着这片土坡——哪,这不是?——曾经滚来了两个苹果。“谁知道那些个东西是打哪来的!我可糊里糊涂就都吃了。那会儿我要是⋯⋯”忽然一下于,我的唾液腺(xiàn)拚命活动了起来,让我咽了又咽,没个完。我疑心这几秒钟里也许把我今天整天的分泌量全都用上了,要不起码也有半天的量——约零点五升。忽然一下子,有几件什么东西不知打哪儿落到了我手里,我一吃惊,就垒都掉下了地,——原来是几个纸包。纸包里的东西也散了一地:葱油饼,核桃糖,熏鱼⋯⋯水果也不缺:哪哪,那不是滚来了?而冰糖葫芦——挺准确地仍旧插在那个老地方!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住地下这些精美细点,足足看了五六分钟。“怎么又来了?那个宝贝不是已经给扔了么?”唔,也许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宝贝,我自己身上也就给沾上了一点儿宝气了吧?要不然,怎么现在我自己也有这号魔力了呢?我又想:要是我自己真的也有了这号魔力,而现在又没有一个宝葫芦来给我添麻烦了,我凡事就可以主动了,——那么情形是不是可以好一些?“可是这核桃糖是哪一家的?”我瞧瞧包皮纸,可是没有店名。我踌躇(chóuchú)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吃掉。老实说,这会儿我瞧着这些东西倒一点也不觉着腻味。……“格咕噜,格咕噜。”我吃惊得跳了起来,摸了摸脑门子。我四面瞧瞧。可闹不清声音是哪儿来的。河里也没发现什么,此刻早已经收了雾,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平静的水,一丝皱纹也没有。“许是我的错觉⋯⋯”“请用,格咕噜。请用。”我又一跳。左面瞧瞧,右面瞧瞧。“是谁?你么?”“是我,是我。” “你躲在哪儿?“这儿,这儿,”——好像我小时候养的蛐蛐(qū)儿似的,在我兜儿里叫唤着呢。“咦,怎么怎么!⋯⋯”“你少不得我,我知道。“谁说的?”“你想我来的。”“什么!”我叫起来。“想你?胡说!”我把宝葫芦掏出来,又使劲往河里一扔。它可好像碰上了顶头风似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落到了小路上。又一蹦,就往我身上扑过来。我拿手把它拍开,它又跳了几跳,终于跳到我的脚边。它说:“反正你没法儿把我甩掉。随你往哪儿扔,我都不在乎。”真是!我怎么踢它,摔它,它可总死乞白赖要滚回我这儿来。它老是跟着我。除非拿刀子来劈⋯⋯刚这么一想,我手上忽然就沉甸甸的来了一把劈柴的刀。“好,管你是打哪儿拿来的,我先使了再说!”一下子——“啪!”对准宝葫芦就是一家伙。同志们知道,这时候我是在气头上,所以完全不去考虑会有什么后果。这么一个神奇的活宝贝——又会说话,又会揣(chuāi)摩人家的心思,又会打别人手里给我搬东西来,又扔它不掉,——你如今竟满不在乎地就那么一刀!就那么简单?⋯⋯要是在平日,我准会要这么想一想的。可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考虑,就是那么一刀。我一刀下去,把这个宝葫芦劈成了两半,才陡然觉得有些可怕。我赶紧跳着后退了几步,提防它有什么神秘的变化。我等着等着。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既没有什么火焰冒出来,也没有一声霹雳,也没有地震什么的。世界上仍旧平静得很。只有黄莺儿在什么树顶上一声两声地啭着。柳枝儿时不时懒洋洋地甩动一下。我又等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走过去瞧瞧,好像去瞧一个点了引线放不响的“二踢脚”似的。“哈,空的!”这个葫芦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核儿也没瞧见:不知道究竟是掉在地下不见了呢,还是它根本就没有留下个种籽。于是我又一家伙,把两瓣劈成了四瓣。再拿刀背来了几下子,把它砸个六零八碎,才把柴刀一扔——“看你还跟着我吧!”我的话还没有落声呢,就瞧见这些个碎片忽然跳动起来。跳哇跳的,就乞里刮哒一阵响,又拼成了一个葫芦——跟原先一个样儿,连个裂缝都没有。色气还照旧那么新鲜:青里透黄。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它倒先开口了:“我这号宝贝可不吃你那一套。”听听它口气!“哼,你就那么顽强?”“唔,刀一劈,不但合起来仍旧天衣无缝,而且还更加坚固了” “那——那——”我想了一想,“那我烧!”“好吧,也不妨试试看,”宝葫芦表示同意。“哪,这儿是火柴,”(我手心里就真的冒出了那么一盒来,)“这儿是燃料。”(地下就真的现出了一堆劈柴,还有一些碎纸。)它这么一来,我要烧的劲儿可就减了一大半,觉着有些没意思了。宝葫芦可还是那么热心地帮助我:“还要不要来一点儿煤油什么的,烧起来更顺当些?”“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手里已经接到了一小瓶什么油。“好,到底要瞧瞧你有什么本领!”我引起了火,等它一烧上来了,我拿起这个葫芦就往那里面一扔。一会儿焰头就更高些了,还听见嗞嗞的声音,仿佛这个葫芦还有点儿水分似的。我想要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可是看不见。我走近了一些,弯下身子。突然火里“啪!”的一声,扑了我一脸的灰。“嗯,这准是葫芦里的空气膨胀了,就爆破了。”可是我瞧见有个什么东西跳到了我脚边。我就像当中卫的接到了球似的,连忙把它一脚踢回出去。跟着,我一下子觉着我腹部什么地方发起烫来,仿佛施行了热敷。我一摸——那个地方忽然说起话来了,用的是一种朗诵的调子。“唉唉,我是多么的爱你呀,亲爱的王葆!我的心有如⋯⋯”“又来了,你!”嗨,你瞧!真的烧它不了。它还说:“一烧,倒把我的热情烧得更旺些了,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你了。” 三十七同志们!你们说要怎么着才好呢?我可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坐在地下,胳膊肘搁在膝盖上。下巴搁在两手上。我瞧着那堆火慢慢儿熄灭下去,瞧着那一缕一缕的轻烟往上升。我一动也不动。后来连烟都淡得没有了。“我可怎么回学校里去呢?”我自问自,心里难受得像绞着似的。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很激动的声音:“干么要回学校去?在学校里那么不方便,你又何必回去受那个罪?”我气冲冲他说:“什么话!我不用学习了么?”“可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学习,我问你?”宝葫芦理直气壮地问我。“不是为了学好一行本领,将来可以挣钱么?钱——你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有我!”“呸!光只为钱哪?”“还为什么?”我不理它。我知道跟它说不清。你们瞧!人家正想着将来要有很大的成就,要对祖国有很大的贡献,——它可只惦记着“钱”,“钱”!“唔,你这一层意思我也能体会,”宝葫芦回答着我心里想的问题。“你是想着你一有了很大的成就,你就可以出名,就可以有荣益,就可以让报纸上都登着你的照片,让大伙儿都赞扬你,不是么?——那容易。我也能够使你立刻就达到这个目的。⋯⋯哪,给你!你瞧!”“瞧什么?瞧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响。“难道就有什么报纸登上我的照片了么?”没有。根本没瞧见一张什么报纸。可是你瞧瞧地下!——哈呀,叫人眼都花了!地下满地的奖状和锦标,看都看不及。我随手捡起来一件,一瞧,是奖励发明创造的。还附了一张蓝图呢:画着些什么机件,我看来看去看不懂。“这是什么?”“这就是证件,证明这个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谁问你!”我又顺手把脚跟前的一件打开,那可是一张青年文艺创作的优等奖状。再瞧瞧前面那一面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二百米蛙泳冠军。”我正要再捡起一件来看看,我脑袋那么一低,猛可里就瞧见了我自己的胸部——满胸脯的奖章!有各色各样的图形,有各色各样的颜色。我自己可一点也闹不清哪一块是奖哪一宗事业的,是哪些部门颁(bān)发的,我更不知这是打谁身上弄来的了。一时我也数不清一共到底有几块:我只记得齐我锁骨的地方挂起,一排排地直往下挂——一排。两排,三排⋯⋯“这够不够了?”宝葫芦向我请示。“要不够,不妨再添办一些。”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脸上忽然一阵热,觉着挺无味似的。可是我又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我这会儿是怎么样一副神气了,可惜这里没有一面镜子。 宝葫芦告诉我:“你这会儿可伟大了。要是新闻记者一瞧见了你,准得给你拍照,少先队员准得来要求你和他们过队日。你一天到晚的还会有人来访问,请你去报告⋯⋯”我可打了个寒噤:“让我报告什么?又是‘我记起我是个什么员’?”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走路的声音。“糟!”我赶紧往地下一趴。我装做睡着了,一面还悄悄儿伸手把那些奖状和锦标扒了过来,一件件都给掖到我身子下面。宝葫芦可咕噜着,越讲越兴奋:“往后,你过的就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了。再也用不着上学了。你再也别理你那些教师和同学了。他们只会麻烦你。你一个人过活可多好!反正一切有我:什么也少不了你的。”我不答理,只专心听着脚步声。似乎有人走着走着就上大路去了,没过这边来。不过接着又听见有步子响。宝葫芦仍旧不停嘴他说着。它拚命劝我离开所有的熟人,那么着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去享受这号特殊的幸福,不至于碍手碍脚。它还说;反正我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用不着去央求别人,那就再也犯不着去惦记别人,犯不着去关心别人了。这里它还反复加以说明:“你想吧,别人对你可会有什么好处?没有。害处倒多得很呢。第一,别人要是看破了咱们的秘密,咱们可怎么办?第二,别人要是知道你的一切玩意儿都是打他们手里搞来的,他们不都会恨你么?”停了一下,它又说:“不错,以前这世界上倒的确有人爱你过,和你要好过。可是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把你当做怎么样一个人了呢!干脆你就谁也甭理,一个人过你的好日子。”我一时没有开口:我怕有过路的人听见。宝葫芦的声音可很小,只有我分辨得出来。它就老是这么叽里咕噜。这几天我本来听它说话听惯了,倒也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现在可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中间还有些个词句我竟听不懂了。这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想了一想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就跟自己说:“怎么,还得让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同志们!假如你是我的话,你怎么个打算法?我要是依靠着这个宝葫芦过生活,那我就只能依照着它劝我的那么办:我光只能跟这个宝贝过一辈子,我就没有学校,没有队,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然,宝葫芦可以给我弄钱来,还给我办吃的喝的,使的玩的,一样不缺。可是——“可是我一天到晚的干些个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来了。“我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学——这几天就这么着,可已经把我给憋慌了,受不了了。更别提要这么着过一辈子!我活着是干么的呢?”还有——哎,我还得一辈子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碰见一个熟人,一碰见熟人我就得受窘,就得随嘴编谎,因为全世界我只有跟这个宝葫芦才可以说几句真话。“那有什么关系,”宝葫芦又发表起意见来。“你就别去碰见什么熟人 得了。咱们尽是瞧见生人,那还方便些呢。”“哼,方便!一要是他一瞧见我这些个奖章,就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谈起来,我怎么办?”说着,我就一下子坐了起来——叮令当郎一阵响。我把胸前这些奖章一块块都给摘了下来。“挂着吧,挂着吧,”宝葫芦劝我。“偏不挂!”我摘了好半天才摘完。我起身就走。“还有点心呢,”宝葫芦又劝,“吃点儿吧。”“偏不吃:” 三十八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学校,想起了我们的教室,仿佛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了似的。我非常想念我们的刘先生——他对我那么严格,可又那么喜欢我。我脑子里还浮起了一个个人的影子:郑小登,苏鸣凤,姚俊,萧混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可真想和他们挨在一堆儿,跟他们谈这谈那的。“小珍儿他们呢?他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的事?”我本来还打算等今年放了暑假,就把他们组织一个锻炼小组,一块儿去学游泳的。“可是他们还让不让我领着他们玩了?”想着想着,我忽然惊醒了似的,四面瞧了瞧。“可是我老待在这儿干么?”我擦干了眼泪,就又走起来。我总得往一个地方去——往哪儿呢,可是?“先回家再说吧。”眼泪可又淌了下来。“爸爸是不是看出了点儿什么来了?”我猛地想到了这个。“要是爸爸知道了我那许多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话⋯⋯”我的脚步越拖越沉,简直走不动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每逢我心里一有什么不自在,就一头投到了妈妈怀里,拱几拱,就好了。可是现在——“妈妈还没有家来呢。”接着我又想:“这么着倒还好些。要是妈妈在家,知道我在学校里出的事⋯⋯”一下子我觉着非常难受。妈妈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准得回来了。可谁知道我明儿后儿又怎么样了呢?我还想到了奶奶。奶奶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可净跟奶奶使性子。我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态度太不好,我知道!”我走着想着。我翻来复去地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学校里的人。说也奇怪,我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是怎么样的爱我(这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今天——就是这会儿——又觉着他们都仿佛跟我离开得老远老远了似的。老实说——唉,我可多么想照小时候那么着,到家里大哭一场,把一肚子的别扭全都哭出来,让奶奶哄哄我呀!“快回去吧,不管怎么着!”我加快了步子。我一直进了城,在大街上走着。我低着脑袋,越走越快。可忽然——我事先一点也没有发觉——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了。脑筋里来不及考虑怎么办。我只是——头也不回,把身子一扭,挣脱了就跑。“呃,王葆!”——我又给拽住了。“你往哪跑?” “哎,是你哟!杨拴儿!”我透了一口气。“你这是干么?”杨拴儿压着嗓子叫:“别嚷别嚷!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去?”“怎么?”“来来,跟我走!”“什么?”“你可不能家去了,”他小声儿告诉我。“你家里闹翻了天了,为了你。你学校里有人上你家找你,没找着。他们打了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可生气呢。他们都追究你那一屋子东西是怎么来的,还疑心你是跟我合伙呢。你奶奶直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胡说!有这号事!”“我这是顾上咱们的交情,才找你告诉来的。你爱信不信!”“那你怎么知道的?”“那——这你甭问了吧。”可是他四面张望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今天上我家去过两趟,第二次去他就听见嚷着这些个乱子了。“我——我——老实跟你坦白吧,我是去拿你一点儿小玩意儿。⋯⋯我实在没办法,王葆。你昨儿给我的那五块钱,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可只好⋯⋯下回可再不敢了:我真的服了你了。”“什么?”“哟,别逗我玩儿了。你自己还不明白?”再问他,才知道他上我那儿偷走了我那只花瓶,可是后来——他一点也没瞧出什么破绽,那只花瓶忽然就不见了。于是他又混到我家里去,这才发现那个脏物好端端地仍旧摆在我屋里桌上。“我真该死,王葆!我自个儿说:好,谁让你去太岁头上动土的,活该!这么着还是便宜了你呢,人家‘如意手’⋯⋯”“得了得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呃,我奶奶在家不在,这会儿?”他刚要回答,可是忽然好像给什么蜇(zhē)了一下似地一跳。“我得走:我家里找我来了!”——他很快地这么说了一句,掉脸就跑,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我正在这里发楞,我兜儿里那个宝葫芦可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我还从来没听见它这么高兴过:“这可好了,这可好了!你完全自由了!”“呸!”我啐了一口,拨腿就走。“你上哪儿,王葆?”宝葫芦问。我不理。我的宝葫芦就又给我计划起来:“从此以后,就谁也管不着你,谁也碍不着你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要是嫌无聊的话,可以让杨拴儿来给你搭搭伴儿:让他也做你的奴仆⋯⋯”我走得更快,很响地踏着步子,就听不见它下面说些什么了。 三十九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我们学校里大家都在那里猜疑,不知道王葆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谈起王葆那一连串的古怪行为,担心这个人是精神失常——不然没法儿解释。“可是他哪儿去了,这么找来找去找他不着?”于是同学们就决定:吃了午饭以后,大家都牺牲一次午觉,分头去找一找。这时候我爸爸也到了学校里。这就说起我屋里那一大堆杂里骨董的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来路。难道是王葆偷来的?或者是杨拴儿偷来窝藏在他那里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可不相信王葆会干这样的事。”“那么,敢情这也是一种什么病?⋯⋯”大家正在这里揣测不定哩,忽然听外面有人叫:“来了来了!”接着就有萧泯生飞跑到教导处门外,吼了一声“报告!”就像栽了个筋斗似的冲进了房里。“王葆来了!”不错,王葆来了。我回到学校里来了。我到了教导处——刚好刘先生也在那里,我爸爸也在那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打兜儿里刷地抽出了那个秘密的宝葫芦:“哪,都是它!”“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个——这个这个——嗯,我——我我⋯⋯”“瞧你喘的,”刘先生让我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你先歇一会儿吧,慢慢说。”我等到喘定了,就开始说:“那天是星期日⋯⋯”这样那样的。源源本本。内容就是我现在给你们讲的这一些,不过比现在讲得更详细一点儿。 四十我把宝葫芦的故事一讲了出来,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的:好松快!至于宝葫芦打别人那儿给我拿来的那些个东西——凡是搁在我屋里的,都给搬到学校里来了。玩意儿真多,今天可又添了好些: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满墙上挂着的那各种奖状和各种锦旗——原来宝葫芦都给拾掇了起来,陈列在我家里了。这都得好好儿处理。都得想法儿去归还原主。另外还有一些——例如宝葫芦给我拿来的那些个钱,还有那些糖果点心什么的——那我可已经花的花掉了,吃的吃掉了。我这就开了一张清单,准备照原价偿还原主。“可是原主都是些谁呢?怎么知道哪是打哪一家拿来的呢?”这可真是一个问题。有的同学主张登报招领。可是广告上怎么写呢?还有人主张到那些百货公司和合作社挨家儿去问——“同志,请您查一查你们这儿丢了什么没有。丢了东西找我就是。”这怕也不行。总之,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办法。这是宝葫芦给我遗留下来的一个麻烦。还有一个麻烦——虽然没那么严重,可也不好对付。这就是同学们都乐意研究宝葫芦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姚俊,他只要一有空就钉上了我,跟我讨论宝葫芦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还会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为什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由于一种什么动力?那辆自行车打百货公司里那么飞出来,要是撞上了电线杆可怎么办?⋯⋯净这些。同学们还把这个黄里透青的葫芦传来传去地仔细瞧着,悲看看它究竟有些什么宝气。可是发现不出。摇摇,也没有什么响动。更不用提让它变出东西来了。此外是那几条金鱼,——同学也想要逗它们说话,问这问那,它们可坚决不吭一声儿。就这么着,这一切试验全都失败了。说也奇怪,竟仿佛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似的!除开了这些个问题以外,我还惦记到杨拴儿——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么从他学校里溜跑出来,我觉得我总也该负一部分责任。“可那不是杨拴儿么?”——我忽然听见杨叔叔嚷。“快撵!”“哪儿呢,哪儿呢?”我刚一跑⋯⋯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忽然睁开了眼睛⋯⋯“咦,怎么回事?”你猜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原来在床上躺着呢。不错,我是在家里: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只听见奶奶说话。“瞧瞧你!睡了那么久!”“杨拴儿呢?”我问。奶奶莫明其妙:“杨拴儿怎么了?” “他在哪儿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好好儿在他学校里么?”“怎么,他没溜出来?”奶奶笑了:“你还做梦呢。醒一醒吧。”“哈,是这么回事!哈!”我摸摸脑袋,“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你打学校里回来,一睡就睡到这会儿。”“哈!”我又叫了一声,打了个呵欠。原来——哈,同志们!就这么回事!后来呢?后来我当然就完全请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洗了一个脸,就上姚俊家去了,和姚俊又到了苏鸣凤那儿:三个人一块儿上郑小登家里玩了好一会。我们同学们就这么着。闹归闹,闹上一场也就算了,谁也不记恨。奶奶也笑过我们:“到底是小男孩儿!” 四十一你们听到这里,会觉着扫兴吧?——“怎么!讲了这么老半天,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对不起,正是这么着。那你们也许会要说:“说来说去,原来实际上可并没有那么回事——真没意思!我们倒还认认真真听着呢。嗨,只是一个梦!真荒唐!”说的是呢!我自己可也从此得了一个经验教训。我说:“王葆哇,往后可再别做这一号梦了!要做,就得做一点儿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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