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反在子夜1、白总司令的橄榄枝1949年的公历新年刚过,农历春节即来。但是,位于长江中游的华中重镇———武汉,却无一丝一毫新年气氛,连空也仿佛凝固了一般。这天,天空浑浑沌沌,云层压得很低很低;从新疆和外蒙古袭来的寒流,使三镇气温骤降。阴冷潮湿的西北风把电杆上的电线刮得“呜呜”作响———暴风雪就要来临了!然而,此时此刻更使国民党军政界忧心仲仲的却是,自去年11月7日开始的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两野战军联合发动的淮海战役,到本年元月10日,历时55天,共歼灭国民党军队55万余人,致使华东、中原及长江以北地区的国民党残兵败将、国民党政府官员和难民有如惊弓之鸟,纷纷向南溃逃⋯⋯霎时间,把本已处于水深火热的大武汉,进一步推入到风雨飘摇的境地中⋯⋯而与此同时,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情况,却在武汉出现了———一贯主张与共军拼到底的盘踞于武汉的华中“剿匪”总司令白崇禧,忽然露出一副温和相。他一反常态,与坐镇河南信阳的华中“剿总”副总司令、河南省主席张轸遥相呼应,并串联中南五省军、政、议会中的首脑人物,转而支持游行示威的学生、民众,分别通电国民党南京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最高当局,吁请和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真心诚意地表示要与蒋介石决裂?还是继续耍弄缓兵之计?或是另有更深的阴谋?…………就在这风云莫测,人心惶惶的时候,武汉三镇,百业萧条。不过,也有一例外,那就是由于大批失业者和从北方逃来的无家可归的难民,因无所事事,涌入茶馆,而使茶馆生意格外兴隆。茶馆的老板们,对此一意外景况,既喜且忧。他们为了宁人息事,都在自己店堂的醒目处,挂起一块牌子,上书四个字:“勿谈国事”。位于汉口大智门火车站附近的得月茶楼,身穿各色衣裳,成分复杂的茶客们,却不顾墙壁上高挂的“勿谈国事”禁令,都在窃窃传播国军被歼,共军势如破竹、节节胜利的消息。听者,表情不一:有的谈虎色变,忧心忡忡;有的目空一切,无动于衷;有的则喜在眉梢,笑在心里⋯⋯这时一个身穿蓝布棉袍,头戴一顶大沿礼帽,身体略显单瘦的中年男
子,撩开得月茶楼门口挡风的厚棉毡,踏入闹哄哄的茶室。他用眼睛左右顾盼了一下那热闹的场面,见已高朋满座,便径直朝里走去,一个手提一把长嘴大铜壶的茶房伙计迎上来,招呼道:“呵,先生,您家来啦!楼上请,楼上———请罗!”当茶房引着先生走到稍稍僻静的楼梯口时,忽然附耳道:“请入二号茶室,客人已等候多时了。”先生从容地登上二楼,步入二号雅座茶室。小小的茶室墙上,挂着几幅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的字画;一张古朴的茶桌上摆放着几样茶具;桌旁有一炭盆,熊熊燃烧的炭火顶端,坐着一把铜制水壶,壶嘴和壶盖的边沿冒着缕缕雾气。这时,坐在桌旁的一位茶客见先生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去。刚进门的先生叫黎云波,40上下年纪;他的公开身份是华中通讯社社长。他紧握着对方的手,说:“辛苦,辛苦。据说,对进城的人搜查很严呢。”“那倒还好。最近涌进汉口的难民特别多。我坐小火轮在王家巷码头起的坡,没遇到什么麻烦。”穿深灰色棉袍、戴一副近视眼镜、年龄与黎云波相仿的人,化名周捷,是武汉地下党组织的一位负责人。他于一周前,奉命赴天沔解放区的汉江军区开会,昨天才返回汉口。二、接受任务周捷用铜壶里的滚水给黎云波沏了茶,重新坐定,稍事寒暄后,老周把话切入正题:“江汉军区城工部蔡部长要我告诉坚守在城里各部门的同志们,淮海战役结束后,全国形势已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现在,经过三大战役,国民党的嫡系精锐部队已基本输光,他们现在几乎连招架的能力也丧失殆尽。所以,在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蔡部长要求我们坚持战斗在敌占区的全体地下党员,要立刻认清这一新的形势,转变观念,并以新的姿态投入战斗,迎接全国的解放!”黎云波面露喜色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他的华中通讯社,有着广泛的新闻信息来源。他当然知道,国民党的土崩瓦解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但是,由周捷代表组织正式向党员通报当前形势,他仍然感到心头无比振奋!“那么,上级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具体指示没有?”黎云波问。“当然有。”周捷说,“蔡部长要求我们:扎扎实实地发动广大工人群众和各界进步人士,深入细致地做好敌人营垒的分化瓦解工作,配合人民解放军的战斗,使武汉这座华中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重镇,完整地回到人民手中。”周捷说到这里,两人的心情皆激动不已。这时,炭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红红的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更显神彩飞扬⋯⋯不一会,周捷的脸色倏地变得严肃起来。他道:“云波同志,这次约你碰头,一是传达蔡部长指示;二是经地下党组织研究,要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黎云波神情专注地望着周捷,静候下文。周捷继续道:“这个任务是:动员李经世率汉口警察局全体警员弃暗投明。地下党组织估计到,白崇禧在撤退前,一定会在武汉搞大破坏、大裹协,使人民生命财产遭受极严重的损失。但,如果我们能使武汉警察队伍反过来在真空时刻,不仅不做害群之马,还要他们把维持社会治安、保卫城市的担子挑起来的话,那对武汉人民和这座华中重镇将是一个极大的贡献。”
黎云波听罢,好半天没有吭声。他知道,这确实是一个既重要、又光荣的任务。可是,出身于黄埔军校,又刚刚被华中剿总司令白崇禧委以汉口市警察局长重任的李经世,要将他争取到人民的怀抱中来,又谈何容易呵!不过,他也明白,如果不是难度大,老周是不会将担子再压给自己的。经过一番思索,他抬起头来,说:“这块难啃的骨头我认了。只是结果如何,则还难以预料。”“那不行。”周捷道,“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我们在这个事上,实在输不起呵!试想想,如果当我们的解放军进城前,李经世率警察炸电厂、水厂,破坏交通要道,洗劫商店、民宅,那将是一番什么景象?”“可是,我过去与李经世没打过什么交道,且时间又是这样紧迫⋯⋯”“李经世这个人,我在抗日战争期间,曾与之邂逅过。”周捷给黎云波的茶杯续上水,说:“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对我党坚持抗日的主张有认识,而且,他对蒋介石抱怨很深,因此,是有争取的可能的。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要找到一个较好的突破口。”“那,这样吧。”黎云波说,“我先找个人去探探他近期思想的底细。”“嗯,有必要。”周捷点了点头,又问,“找谁呢?有考虑没有?”“我想找谭炳坤先生去。”“谭炳坤?”“此人现在是汉口市府参事室参事。据我所知,他曾与李经世三度同事,两人有一定交情。他与我则是大学同班同学。在校读书时,谭有正义感,但因家庭生活所迫,为人处事,谨小慎微,平时,基本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我想先请他摸摸李的思想状况,把关系沟通,然后再相机行事。”“好!”周捷表示赞同。接着,他们进一步商量好了如何开展策反工作的具体细节。之后,黎云波首先起身离席。不一会,周捷也走出了得月茶楼。他先朝街道两头扫了一眼,然后,抬头看天,但见铺天盖地雪花,已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他裹了裹围在脖子上的一条围巾,朝着一条萧瑟、阴冷和浑浑沌沌的巷子走去⋯⋯三、李经世其人是夜,天刚擦黑。汉口市警察局的大厅里,张灯结彩,灯火辉煌。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李经世举行庆祝宴会。各警察分局局长和军、政、工商界的头面人物都陆续到场祝贺。李经世站在大厅门口,穿一套呢质警察制服,束一条宽牛皮武装带,着一双擦得亮亮的高腰皮靴,一副十足的戎装。他的夫人随侍身旁,穿一件墨绿色金丝绒旗袍,衣领下别一枚镶嵌着红宝石的大扣针,左胸前别着一朵玫瑰色的红绒花。夫妇俩,笑容满面,向前来道贺的佳宾们一一颔首致礼。早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李经世,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用他的一句话来说,前半辈子最大的遗憾是“跟错了人”。因而在那风云莫测、沉浮不定的宦海中,他历经坎坷,尝尽了苦果。北伐后,他卷入胡汉民系,跟着倒蒋派起过哄。所以,当蒋东山再起后,他在黄埔系中便自然受到了歧视和排挤,根本挨不到令人眼热的军界的边。只在胡汉民系的黄昌彀主持下的湖北省教育厅里先后做过科长和省一中的校长。由于官场的失意,他对蒋抱怨很深。同时,在国民党内其他各派当权人物的视线中,他还是一匹黄埔系中失宠的难于驾驭的野马。
因此,尽管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左冲右突,使出了浑身解数,直到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也才钻营到一个省参议员的闲职。这样,到了一九四八年,他参与了晏勋甫、罗贡华为头目的政治投机小集团,一家伙把赌注押到桂系一边,且与桂系内幕人物邱昌渭等搭上了钩,出力支持李宗仁竞选上了副总统,这才时来运转,有了出头之日,被白崇禧委派为“华中剿总政委会”委员。接着,今年元月,白又进一步酬劳,让他当上了汉口市警察局局长。这一职务,在蒋介石统治下的汉口,历来是由蒋所亲信的嫡系爪牙担任的。先是黄埔系,后来更是为令人生畏的“军统”骨干担任。李经世过去想吃这块肥肉,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此时唾手而得,虽然面临残局,也还谈得上是踌躇满志。此刻,喜气洋洋的李经世忽听门外小汽车“哧溜”的刹车声。他仔细一瞄,认出是“军统”驻汉口站站长鲍志鸿的座车,心中不免一惊。因为这种卡迪勒克牌子的小轿车,在汉口也只寥寥几辆,所以,虽在夜间,李经世也仍然辨认得出是谁的车子。在桂系领导下的军界、警界,向与“军统”有着很深的矛盾。这位鲍站长今日亲临他的喜宴,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呢?他于是撇下夫人,走下台阶,极尽谦躬地迎了过去。车门“咔嚓”打开,走出来的却是华中通讯社社长黎云波。李经世不免有些尴尬,但仍敷衍道:“哈,是黎先生,欢迎,欢迎!”“恭喜!恭喜!”黎云波双手抱拳打恭。那小车“嘟”地一声,扬长而去。李经世望了一眼尾灯旁边的汽车牌照,说:“嗯?这车好像是鲍站长的哩。”黎云波随意答道:“李局长好眼力。”“军统”武汉站长鲍志鸿算起来与黎云波是远房亲戚。抗战胜利后,黎云波受地下党组织指派经由香港到武汉开展工作,就是通过鲍志鸿的关系,才使华中通讯社得以注册开业的。几年来,黎云波与鲍志鸿本人的接触并不多,但与其司机的关系却搞得很不错。他经常趁鲍志鸿不在时,调用他的座车,所以,不少人都认为华中通讯社有“军统”背景。说话间,李经世把黎云波迎上台阶。这时,又有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台阶下。黎云波进门后,李忙转身走下台阶迎接客人。从小车里出来的是一个身着西服,虽不算大腹便便,可肚皮已经发福的人。此公,乃新任汉口市市长晏勋甫。四、白崇禧亲临晚宴“呵哈,欢迎大驾光临。”李经世握着晏勋甫的手,显得十分亲热。突然,只听车门“咔嚓”一关,小车“哧”地开走。李经世目送着消失在夜幕中的小车,忙问道:“怎么,嫂夫人没有来?”“唉———走啦,都走啦。”“上哪里?”“香港。”“呵⋯⋯”李经世挂在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并立刻为一层淡淡的阴影所取代。是呵,有钱的人家已经开始为家眷安排后路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眼下这灯红酒绿的生活还能维持多长时间呢?他俩不再讲话,漠然地看了看街景,彼此怀着同样的心情,默默步上台阶,走进了宴会大厅。
晏勋甫的仁途,虽也几经波折,但却比李经世要幸运得多。他是保定军校一期毕业生,早年就显露头角。其叔晏道刚,西安事变前,曾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因而有“汉川二宴”之称。抗战期间,程潜任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晏为参谋长。抗战后,他当了中央军令部第四厅厅长,因与蒋的心腹陈诚结怨而去职。之后,他又任凭借自己在国民党军政界的多年经历和复杂关系,搭上了桂系这条船后,才又当上了汉口市市长。李经世陪着晏勋甫步入宴会大厅,早来的客人纷纷前来握手打招呼。但,晏的情绪不高,他无精打彩地敷衍着,点点头。不一会,宴会厅里的自鸣钟像奏乐一样,“当当当当”地敲响了六点。在门口代替李经世迎接宾客的一个警官大声宣布:“白总司令到!”大家闻声,立即起立,鼓掌欢迎。李经世和晏勋甫赶紧朝门口迎去。白崇禧迈进大厅,脱下斗篷,交给身边的副官。他的腰板挺直,威严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用手频频示意,说:“诸位,请坐!请坐!”然后,在晏勋甫、李经世的陪同下,寒暄着,在主宾席上就座。接着,李经世起身致词。此刻,他容光焕发,刚才蒙在脸上的一丝阴影,已一扫而空。李经世从来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严酷的社会现实,却使他在冷冷清清中煎熬了半辈子。而今,他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并且当上了华中重镇汉口市的警察首脑!这是他为之奋斗,并梦寐多年,而不可得的职位呵!此时此刻,在这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在这花天酒地的氛围之中,在这许许多多前来祝贺的达官贵人之间,怎不叫他心醉呢!至于,这大好光景能维持多久?一年?半载?还是一两个月?则无须深究,深究也无益,无用。管他呢———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瞧,他目光炯炯,精神抖擞,清了清嗓子,用十分轻松的语调说:“白总司令在万忙之中,出席了今天的庆祝晚宴,使经世和在座诸君都倍感荣幸!让我们再以热烈的掌声,对白总司令的莅临,表示衷心的、深切的敬意!”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李经世又以谦卑的语调继续说:“经世不才,承蒙白总司令抬举,才有了今天。感激荣幸之余,深觉力不从心。今后,谨望白总和在座各位长官、各界同仁、耆宿,精诚团结、共度难关,助经世一臂之力,使本市之交通、治安,乃至社会秩序皆有新起色,皆有极大改观!并以此来报答白总司令的知遇之恩。现在,请白总司令训示。大家欢迎!”五、不看僧面看佛面白崇禧在一阵掌声中站了起来,他频频点头,打拱致意。白的眉骨略高,凹陷的两只眼睛像两口莫测的深潭,炯炯有神。他环顾了一下左右,等掌声稀落下来,用带着桂林腔调的国语,开门见山地说:“刚才经世兄讲得很好,维持好本市的治安和社会秩序,这一点很重要!民心代表军心。民心浮动,军心则跟着动摇。只有建立起一个稳固的大后方,才能保证前方打胜仗!”说到这里,白崇禧用力地一挥手,仿佛已经胜利在握。他略略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继续说:“现在,诸位顶顶关心的,莫过于两个字:即‘时
局’。毋庸讳言,战争的烽火愈燃愈炽,并有燃及大武汉之趋势。总之,局势不容乐观吧。不过,由于地方各界人士的呼吁和努力,我等与中共之和谈仍在酝酿之中。我们期望中共能以民众之利害为利害,以民众之好恶为好恶,立即无条件停止军事行动,切实促进和平之商谈,变天下大乱,为天下大治。当然,我们也清楚明白,和平局面的出现,是有条件的,有代价的。没有充分的实力作后盾,也就没有真正的对等的和平。过去,由于蒋总统用人失察,出了陈诚、刘峙这样的败家子,以致使共军得逞于一时。但是,现在共军若再敢往南移师,则有我华中‘剿总’统率下的数十万雄兵;有亘古的天堑———长江;有美国忠实而强大的支持和援助;同时,还有共军所没有的强大的海、空军力量!所以,我们一定要寸土必争,决不容许共军踏进华中的大门!”白崇禧的话,犹如一剂强心针,使在座诸君兴奋无比。一时间,大厅里,觥筹交错,行令猜拳,笑语喧哗⋯⋯李经世给白崇禧和晏勋甫等敬过酒后,端起一只酒杯,携夫人离座,到各席敬酒致谢。李经世平时的酒量并不大,可今日却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呵!站在一旁的李夫人,看着丈夫那酒兴大发、忘乎所以的样子,只得暗暗叫苦,不时轻轻提醒他道:“少喝点,你不行⋯⋯”李经世满不在乎地说:“我晓得。不要紧的,醉不了。”他说着,走到市警察局直属机关的头头和分局长的席间,各警察分局的局长和直属机关的头头们都站了起来。唯独保警总队队长章旺,仍然坐在位子上不动。李经世似乎并不介意,他走到章旺的面前,客气地道:“章总队长,我敬你一杯。”章旺傲慢地朝他翻了一下白眼,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径自喝着。李夫人走过来,为章旺斟满酒杯,说:“章总队长,常言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来,我敬你一杯。”“老章,你看看,嫂夫人亲自给你斟酒、敬酒。这个情不能不领哟!”“章总队长,玩笑不能开得太过分。”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解着,李夫人举着杯子僵持着,章旺终于眨巴着眼睛硬着头皮站起来,自作转弯地道:“还是嫂夫人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说得妙,妙!这杯酒,我———喝!”说着,他端起杯子和李夫人的酒杯碰了碰,又和李经世的酒杯碰了碰,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好!”众人齐声喝彩。接着,李夫人又给在座诸君一一斟酒,然后举杯说:“我和经世,敬诸位一杯。经世今后还要依靠诸位抬他的庄呐!”“来,干杯!”李经世举杯道。于是,十几只晶莹剔透的酒杯“丁丁当当”地聚在了一起⋯⋯六、警察局长突然噤若寒蝉章旺本是武汉大流氓———“洪帮大爷”杨庆山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他又加入了“军统”,由于破获地下党组织有功,被汉口市前任警察
局长、“军统”驻武汉的负责人任建鹏看中,并被其培植为一条穷凶极恶的鹰犬。不久前,任建鹏离任,回家乡湖南另有高就。原本提名让章旺来继任他的警察局长一职的。但,白崇禧对由蒋亲自掌握的“军统”一向存有戒心,所以,任命了李经世。这样一来,章旺自然对李经世耿耿于怀。而对李经世来说,他现在虽是章旺的上司,却无“军统”、“中统”这样的背景,所以,他对章旺的傲慢、横蛮,只能尽量容忍、迁就。除骄横的章旺之外,在今天的庆祝晚宴上,还有个活跃分子,那就是黎云波。他是新闻界的,结交面广;再加上政坛耆宿的家庭背景,接触到的显要人物也就更多了。因而,他在这种场合中,简直如鱼得水。你瞧,他端着一杯白兰地,这儿站站,那儿聊聊,多么潇洒,多么惬意呵!这会儿,黎云波看见章旺这桌十分有趣,便马上凑了过来。可没等他开口,市警察局局长秘书室的孙翠屏走到李经世身边,说:“李局长,华中‘剿总’司令部来电话,说有急事要请示白总司令。”“好,我这就去请白总司令接电话。”于是,李经世对大家说,“对不起,失陪了。”“失陪,失陪了。”李夫人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致礼,一并离去。李经世夫妇一走,黎云波便不失时机地向女秘书记翠屏挑衅:“孙女士,来,今日我黎大哥敬你一杯!”众警官马上附和、起哄,道:“好!好!”“孙女士,就看你赏不赏黎先生的脸了!”有人真的把一杯酒端到了孙翠屏的面前。“哎———不行,不行!”孙翠屏推脱说,“喝酒,我不会。来,我敬诸位一支烟。”她果真从呢制警服的衣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银制烟盒,一揿按钮,盒盖“叭”地打开,给章旺等人一人递了一支烟。最后,才走到黎云波面前,说:“黎大哥,你也抽一支吧。强盗牌———地道的美国货!”黎云波接过香烟,放在鼻孔下,嗅了嗅,说:“唔!真香!”然后,像舍不得抽似的,把它插在西服的上衣兜里。孙翠屏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她吸一口,吐出一串圈儿,挺有风度地笑着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跟在去接电话的白崇禧的后面,朝大厅的门口走去。章旺喷出一股烟雾,睁着微醉的双眼,愣神地望着翩然而去的孙翠屏。不一会,接完电话的白崇禧回到宴会厅,向众人告辞:“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军务在身,我只好先走一步了。”晏勋甫、李经世夫妇等起身,准备送客。白崇禧挡驾道:“请诸位就此留步。经世兄一人陪我走走就行啦。”李经世陪着白崇禧走出大厅。侍从副官马永芳把斗篷披在白的身上,径直走下台阶。下雪了。无声无息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白崇禧站在铺着一层薄雪的台阶上,望了望夜幕中的街景。汉口,依然是酒绿灯红,纸醉金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与飞舞的雪花交相辉映;前面的明星电影院里正放映一部美国影片;侧面岳飞街的大舞厅里传来快三步轻盈的音乐声;街上往来的几乎全是军人,他们三三两两、酒气熏天,在街头踯躅⋯⋯
“商女不知亡国恨,”白崇禧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感叹道,“汉口,只是时间问题啦!”“噢?”李经世一愣,道,“您刚才不是说⋯⋯”“气可鼓嘛。”接着,白向李吐了真情,“其实,我们要竭尽全力保住的是江南的半壁江山。但,从安定民心考虑,汉口暂时还要保一保。”“哦⋯⋯”李经世像突然被人推入冰窖似的,噤若寒蝉了。七、说时局,人心烦乱“唉,你怎么不做声了?”白崇禧走下台阶,继续道,“这个底,你清楚就行了。因此,对于你个人和家庭来说,应有所考虑。这样吧,过两天有一趟去桂林的专列。我差人给你留半个车皮,你叫嫂夫人打点一下细软、行李,把家先搬到桂林去吧。”“呵?!”李经世万万没有想到,白叫他单独出来,为的是叫他搬家。他沉思了一下,说,“请容我回去和内人商量一下。”“容不得细想啦。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到那个店了。”白崇禧走到小车旁,他的副官把车门打开,让他钻了进去。小车一拐,驶入大街。李经世站在风雪交加的台阶下,怔怔地望着在那幽暗的夜幕中闪动的汽车尾灯,忽地想起白崇禧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觉打了个寒颤!大厅里,酒过三巡,嘉宾贵客喝得脸红耳热,谈兴更浓。不过,与猜拳行令、大吃大喝的军、警界官员成鲜明对照的是,大厅左角的一席却显得冷冷清清。红漆的大圆桌上、精美丰盛的菜肴上了一道又一道,却很少有人下箸。这里就座的多是汉口政坛耆宿和工商界大亨。他们有的长袍马褂、正襟危坐;有的西装革履、面显愁容;有的则交头接耳、传递从不同渠道得来的一些关于时局的马路新闻。黎云波以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觉察出了这里的不同寻常的气氛,于是赶来凑兴。“嗬,你们统统是为欣赏山珍海味而来的吗?只看不吃,这好的菜竟无人问津。”“呵呀!黎兄,欢迎!欢迎!”市政府参事室参事谭炳坤一把将黎云波拉了过来,在自己身边加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他俩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你是消息灵通人士,请给我们讲讲时局。”黎云波以手作盾,说:“不敢,不敢。讲时局,说形势,我敢在这些军、警、政首脑面前班门弄斧?再说,有关时局问题,刚才我们华中最高军政长官已有定论,我敢信口雌黄?”“不过,现在在座诸君都想听听你的。”谭炳坤拍着黎云波的肩膀,说,“老兄,现在汉口民众对你们通讯社发的消息颇感兴趣。”“噢?为什么?”“大家总的印象是,你们通讯社胆子大,敢说真话。”“是吗?最近各种传闻确实不少哩!”黎云波起了个头,像说书人卖关人一样,用筷子绞下一条清蒸武昌鱼的肚皮,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据报纸和有关人士披露,白老总最近与坐镇南京的李副总统之间,电话、电报和秘使来往频繁。”“噢?”大家都认真地静候下文。
黎云波又用筷子戳了戳武昌鱼的背脊,说:“仅就报纸已经披露的内容拆穿来看,其‘天机’有二:一是利用与中共开展的和平攻势,逼蒋下野;二是要以白老总统率的几十万大军作后盾,与共军成对峙之态势,搞隔江而治,建立一个偏安于一隅的桂系王朝。”“哦⋯⋯”在座的汉口商会会长林达生脱口道,“白老总心里打的算盘原来是在中国搞第二个南北朝呐!”“正是如此。”黎云波道。“谈何容易!”谭炳坤说,“蒋总统的几百万军队都几乎被共军打光了,白老总的几十万人,竟守得住万里长江?八百年前,南宋偏安于一隅,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到底不是用土炮、长矛、弓箭的年代啦!”八、章旺醉酒泄天机“是呀!”黎云波接过话头,转而问林达生,“林老伯,汉口如若不保,您将作何打算?是出走香港?还是远飞西洋?”“唉⋯⋯”林达生摇头叹息,“都谈不上呐!八年抗战,将老伴的一把骨头留在了重庆,至今还未请回故土。现在,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奢望?还有那么多的考虑?共产共妻我都用不着怕了,到时候只要不死无葬身之地就心满意足罗!”“林⋯⋯林经理,看,看你⋯⋯说得⋯⋯几⋯⋯几可怜!”大家举目一望,只见喝得醉醺醺的章旺端着满满一杯酒歪歪倒倒地走过来。“你说⋯⋯你是⋯⋯孑⋯⋯孑然一身?不,不见得吧?”章旺说着,两手撑着一张靠背椅的椅背,用一双充满血丝的醉眼定定地望着林达生。林达生不知章旺要干什么,睁着昏花的老眼,疑惧地看着章旺。“怎么,你⋯⋯不⋯⋯不记得了?”章旺喷着酒气,说,“你⋯⋯你有个女儿,是⋯⋯是共产党!”章旺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林达生更是像突然吞进一颗炸弹,身子猛地一震!“章队长,你喝醉了。”黎云波接过章旺的酒杯,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坐下。“黎⋯⋯黎先生,我⋯⋯我没醉,你⋯⋯你敢⋯⋯不敢⋯⋯和我⋯⋯碰⋯⋯碰杯?”黎云波望着章旺那副十足的汉口地痞的丑态,不觉好笑,于是说:“章总队长如果真是海量,我愿舍命陪君子!”“好!说⋯⋯说得好!林⋯⋯林会长⋯⋯倒⋯⋯倒酒来!”在座的遗老们早都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凑兴。黎云波见状,拿起一瓶汉汾,拣了两只酒杯,斟了满满两杯酒。章旺坐着,黎云波站着,两人举杯,碰了碰。章旺毫不犹豫,张开大口,一饮而尽,黎云波一仰脖子,那酒顺着他的颈脖,从衬衣领子里流了进去,胸脯虽然感到冷飕飕的,却不会因豪饮而灌醉。在座的老头们都哈哈笑起来,向章旺竖起大拇指,其实是称赞黎云波的狡黠!“么⋯⋯么样?黎⋯⋯黎君⋯⋯我⋯⋯我们⋯⋯再⋯⋯再干一杯!”“算啦,章总队长,我服啦!我甘拜下风好不好。”黎云波搀起章旺,朝
他自己的席位走去。“章总队长,你刚才说林会长的女儿是共产党,该不是醉话吧?”“我⋯⋯我没醉,”章旺不服气地道,“她,她的⋯⋯老公,十⋯⋯十年前⋯⋯在市一女中⋯⋯教国文⋯⋯就⋯⋯就是⋯⋯他⋯⋯他妈的⋯⋯地⋯⋯地下党!”“真的?”“当⋯⋯当然,”章旺说,“他⋯⋯他现在⋯⋯还不是⋯⋯共产党的⋯⋯大⋯⋯大头头吗?我们⋯⋯已经⋯⋯在⋯⋯在她的⋯⋯家⋯⋯家门口⋯⋯张⋯⋯张了网⋯⋯我们⋯⋯还要⋯⋯搞⋯⋯搞她妈⋯⋯一个大⋯⋯行动!把⋯⋯地⋯⋯地下党⋯⋯一⋯⋯一网⋯⋯打尽!”顿时,黎云波想起孙翠屏刚刚递给他的那支“烟”!如果没有特急情况,她绝对不会冒这大的风险,当众给他递送情报的。老黎把烂醉如泥的章旺搀到自己坐椅上,然后,漫不经心地朝厅侧的公共厕所走去。他走进男厕所,跨进一档位,关上横挡前的小木门,插上铁销子,蹲下来,从上衣兜里取出那支烟,抖出两头的烟末,从纸筒中取出一卷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敌人明晚将搞大搜捕,望速通知有关人员转移。黎云波看完纸条上的字,心中不觉暗暗叫起苦来!时间这么紧迫,战友分散在三镇各处,而且,与之取得联系的人员和方法又不相同,怎么能在一天之内都通知到堂呵!他蹲在那里,苦无良策,心急如焚。忽然,只听一阵“嘁嚓”的脚步声传来,他从木板门的缝隙中往外一瞄,只见章旺手里拿着一只喝红酒的大号高脚玻璃酒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俯身于小便池前,“哇”、“哇”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接着,又用那只大酒杯在洗手池的自来水龙头下,接水,漱口。他稀里哗啦地折腾了好一会,才端着储满自来水的高脚酒杯离去。蹲得两腿发麻的黎云波,这才把搓揉在便坑中的纸条放水冲去。然后,起身走进大厅。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时的大厅,已不如先前那么兴奋、热闹,人们东倒西歪、醺醺醉醉。黎云波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只听主宾席那边“砰”地一声脆响,一只玻璃酒杯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摔得粉碎。喝得醉醺醺的李经世,捶胸顿足,大喊大叫:“白长官呐,我李某人对你可是忠心耿耿,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哟!”李夫人和一位宾客在劝慰李经世。而坐在李经世旁边的晏勋甫,胸前挂着一条餐巾,像尊弥勒佛似的,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章旺闻风而动,端只装红酒的大号高脚酒杯,走到李经世面前道:“局长,你太没良心!白老总对你还有话说吗?警察局长这把交椅,他没肯给我坐,却让你坐了!”“老章!你⋯⋯哪里晓得哟!”李经世酒后吐真言,“我坐了一屁股屎,直到今天才闻到臭!”“好,我们今天不讲香和臭。开宴会,只说酒和肉。”章旺刚才躲到厕所里,把吃的喝的吐得精光,又神气活现了。他把手中的一杯酒,往李经世的面前一放,说,“小弟现在回敬大哥一杯!”李夫人望着那一大杯酒,吓得脸都变白了,向章旺苦苦哀求道:“章大
哥,我求求你,请饶经世这一回⋯⋯”“嫂夫人,你这话就讲差啦。”章旺的眸子里闪射着蛮横狠毒的光,“刚才你们夫妻俩一唱一和,一个劲地劝我的酒,我章某人可是没含糊。”“可现在,他醉啦⋯⋯”“醉了?笑话。李局长,你,醉了吗?”章旺说着,把那一大杯酒往自己面前一挪,说,“这样吧,这杯,算我的。你喝一小杯,表示表示,么样?”“好,我⋯⋯我喝!”李经世把夫人一推,站起来。要知道,李经世年轻时,也是个嗜酒如命之徒呵———他怎甘示弱!“你⋯⋯你不能⋯⋯再喝!”李夫人扑了过来。黎云波的脑子里刹时闪过在洗手间章旺用酒杯接自来水的一幕,觉得有必要救救李经世,于是抢前一步,把李夫人按在椅子上,然后拿起一只小酒杯,斟了一杯白酒,说:“章总队长,不愧是英雄!海量!不过,李局长,你今天可就显得太窝囊啦!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喝大杯,像话吗?”逼上悬崖的李经世,看着黎云波,又看了看宴会厅,见大家都看着他,终于一横心,道:“好⋯⋯我⋯⋯我喝!一醉⋯⋯解⋯⋯解千愁!”说完,李经世从桌上一把抓住章旺面前的那只高脚大酒杯,举起来⋯⋯章旺傻了眼,要去夺杯子,被黎云波插上,拦在了章旺和李经世的当中:“怕么事,莫心疼他,让他喝!”昏头昏脑的李经世颤悠悠地端着一大杯白酒往嘴唇边上靠⋯⋯漠视一切的晏勋甫,此刻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连气也不透。李夫人惊叫了一声,用双手捂住脸,晕厥在靠椅上。大厅里倏地静极了。一双双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李经世手上的那杯酒!李经世的脸抽搐了一下,他迟疑着先抿了一口,眼睛里突然闪出两道奇异的光!他望了望黎云波,又望了望章旺,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大杯酒喝了个精光!这时,他像个得胜的英雄,向来宾一一照杯。接着,用异常清醒的口吻对章旺说:“章总队长,现在看你的了!”“干!”“干!”“干!”众人都为章旺攒劲。现在,反过来,章旺被逼到了悬崖上。他的脸像泼了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本已被酒刺激得受不住吐空了的肚子,怎耐得一杯烈酒的再刺激。只见他的脸由猪肝色陡地变得煞白,身子一歪,像滩稀泥似地滚倒在桌子下⋯⋯人们哗然大乱,纷纷离席,各奔东西⋯⋯也是,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十、追查泄密者翌日。白崇禧起床后,拉着前来报告军情的参谋长徐祖诒共进早餐。白崇禧对吃喝一向不怎么讲究,早餐则更简便,一人一大碗鸡汤面。他用筷子挑了挑面条,有点烫,于是叫副官马永芳拿着一摞报纸进来。白崇禧放下筷子,望了副官一眼,把报纸接过来,摊在餐桌上,去看
那被副官加了红杠杠的报纸标题。一份报纸头版头条的通栏标题赫然入目:《军警宪今晚联合行动谅地下党分子插翅难逃》。这标题,表面一看,似乎是为军警宪一壮声威,而其实,无异于给共产党地下党组织通风报信。而在另一份报纸的社会新闻栏目中,还报道了永安巷码头的一个秘密据点,被两个地下党分子捣毁,打死一名谍报员,然后,共党嫌疑分子逃之夭夭的消息⋯⋯“混帐!都是些饭桶!饭桶!”白崇禧火冒三丈,把报纸一推,解开军呢制服的风纪扣,连面条也不吃了。徐祖诒一边加快进餐速度,一边浏览着被白崇禧推过来的报纸,嘴里叽哩咕哝道:“不象话!不象话!”“这些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白崇禧问马副官,“你查过了吗?”“我刚才分别打电话到守备司令部和警察局,但是,鲁司令和李局长都还没来上班。”“直接打到他们家里去嘛。”“打了。”“怎么?”“两位都⋯⋯都还没起床。所以,还没查出结果。”“岂有此理!”白办事认真,对属员要求严格。他勃然大怒道,“你叫我的警卫队长开车去把鲁道源和李经世从床上‘请’来!并命他们迅速查明泄密原因,从速报来。”“是!”副官转身出去了。“快吃吧,面都凉啦。”徐祖诒关切地说。白崇禧余怒未消,摆了摆手,没有吭声。徐祖诒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巴,起身道:“那我先走啦。”“你走吧。”白崇禧也站了起来,在餐室间踱来踱去。他忽然看到那刚出门的副官又踯躅于门外,于是说,“什么事?进来吧。”“报告!”副官进门道,“李书城、李伯刚两先生来啦。”“唔。”白崇禧吩咐说,“请他们在客厅稍候,我就来了。”“是!”副官应答着,转身出门。白崇禧复又坐下,扒了两口面,果真冷冰冰的了。他把筷子往面中一插,扣上风纪扣,整了整衣冠,走出餐室,来到客厅。这时,他脸上的怒气已经消失,满面浮着笑容,大步上前,紧紧握着李书城、李伯刚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二老久候了。”略事寒暄后,白崇禧开门见山地说:“今日请二老来此,有一紧迫事情相托。最近湖南程颂公(程潜)派人来说,他对武汉的‘和平运动’,表示赞赏,也准备起而响应。与此同时,他还顺便给我们提了一条建议,说倒蒋,须与共方取得默契,方有威力。这条意见很有见地。我暗自思之,想来想去,就想到二老的头上了。伯刚兄与共产党素有交往,自不待说;书城老在中共上层圈内,好像也有不少朋友吧?”“是的,是的。”李书城如实说道,“中共领导人中的吴玉章、董必武、林伯渠三先生,有的是同乡,有的是同盟会中的旧友,都可以坦诚示怀。只是不知白总司令有何见教?”十一、白总司令打的“和平牌”
“哈!那好,那好。今日请二位来,就是想劳大驾,以湖北和平促进会代表的名义,也代表我个人,到北方去走一遭,向中共阐述和平诚意。”白崇禧说完,李伯刚接着问道;“白总要我们去向中共领导人阐述和平诚意,这是顺乎民心,并符合和平促进会宗旨的。不过去讲些什么?讲到什么程度呢?”白崇禧说:“二老这次北去,不作具体谈判。你们只讲我们主张停止内战,恢复和平谈判,用和谈解决问题。总之,先接上关系,彼此之间沟通联系就行啦。”“健公①,问题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相信你已读过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元月14日声明中所提的八条了。既然是代表你去讲和,人家不会不问及你对八条的看法。那我们怎样代健公你回答人家的提问呢?”李书城先生进一步道,“因此,我想,你白健公最好能有一封表明对中共所提八条的态度的信函,让我们带去。”“好吧。”白崇禧考虑了一下,说,“请二老稍候一会。”就起身进办公室写信去了。白崇禧请李书城、李伯刚两位曾与中国共产党上层人物有瓜葛的老先生北上,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这原委要从湖北和平促进会的形成讲起。1948年秋,随着解放战争的神速进展,要求和平已在武汉地区形成一股强有力的社会力量。在这一背景下,武汉出现了一个叫“十人座谈会”的秘密组织。他们每星期六在武昌大成路周杰任校长的蘅青中学聚会。其目的是想利用这一组织,与湖北省参议会内争取和平的其他人士互相策应,与中共武汉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并呼吁和平,鼓舞各阶层爱国人士和广大人民群众团结起来,同国民党顽固派作斗争,以迎接武汉的解放。这样,到了1948年的冬天,首先由参加“十人座谈会”的几名参议员在湖北省参议会的全体会议上公开提出了和平运动的倡议。此举虽遭少数为反动派摇唇鼓舌的顽固分子反对,却受到多数地方耆宿和爱国有识之士的拥护。它有如一声霹雳,立刻在武汉、湖北乃至全国范围内,激起了很大反响。从而使蒋介石惶恐不安,特派亲信张群乘专机来武汉同各界人士见面,以图平息风波。但各界人士义正辞严,要他回去向蒋直言,请其早日辞职,减轻罪戾。白崇禧一开始对和平运动是执反对态度的,继而,他一反常态,成了积极支持和响应的一员。他公开向报界作了“决定尊重民意,努力以赴,与民更始”的表示。接着,在白的支持和干预下,和平运动声势浩大,波及中南五省。结果,于1949年元月17日正式成立了湖北省和平促进会。白崇禧一贯奉行“不与共军交往,以武力解决问题”的方针,何以对和平这么感兴趣呢?其原因则是:随着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的节节败退,蒋桂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于是,当白看到和平运动使蒋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便立刻转而推波助澜,兴风作浪,企图借民众掀起的这股和平浪潮来强迫蒋介石下野,好让桂系主帅李宗仁登台,与中共“划江而治,平分中国”!因此,始有白请出二李北上与中共讲和之举。不多时,白崇禧从办公室拿着两封亲笔信走进客厅里。一封信是写给河南省主席、第五绥靖区司令张轸的,要求他负责两位老先生从信阳前往解放区沿途的安全;另一封信是写给共军首长刘伯承和陈毅将军的,表明自己正在考虑接受中共所提八条的意向。接着,又命副官拿出300块现洋,送给
二李,权作路费。白崇禧一直把两位老先生送到大门口,千叮咛,万嘱咐,才让二老上了车。他回到办公室里刚刚落座,副官来报说:“市警察局李经世局长求见。”白崇禧立刻沉下脸,道:“你去把李局长请进来。”李经世汗爬水流地进来报告道:“白总司令官,事情已经查明。”“消息到底是谁捅出去的?”“是保警总队队长章旺昨晚喝醉了酒,无意走漏的。”①白崇禧,字健生。十二、周捷心中的问号“噢?这就奇怪了。昨晚发生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就上了各家的报纸呢?”白崇禧进一步问道。“昨晚的宴会,我们请了华中通讯社的社长黎云波。他听到章旺走漏的消息后,连夜向各报抢发了一条新闻。”“黎云波?”白崇禧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想起最近守备司令部稽查所反映的情况,说此人办的华中通讯社常常采用偷梁换柱的手法,在“美联社”、“合众新闻社”或“路透社”的电头下,报道共军击溃国军的内容,以扰乱民心。他因此狠狠地说,“这个人值得注意,你们是否查过他的背景?”“嗨,这个人还用得着查?”李经世说,“他的父亲是前清遗老,其胞兄参加过辛亥首义。黎氏家族在国府军界、政界和商界供职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吧。”“哎———谁要你去翻他的家谱了?共产党宣称的什么阶级成份,靠不住。我白某人的出身,倒真可说是毛泽东所讲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是,他能把我视为他们的同仁吗?其实,连我们自己也未必按那些条条杠杠去办。他们军、政界中的首领,出身名门望族和富豪人家的,不也比比皆是?因此,你能保证黎云波不通共?不是共产党人?”“对黎云波这号危险分子要警惕。”白接着问,“你们对这次严重泄密事件是怎么处理的?”“已勒令黎云波的华中通讯社停止发稿一周。”“那么,对那个章旺呢?”“不⋯⋯不好办⋯⋯”白崇禧目视李经世,两只深潭般的眼睛放射着幽幽的光。他责问道:“为什么有责不咎?”“他⋯⋯他是军统⋯⋯”白崇禧一听“军统”二字,心里就发毛!他突然烦躁地道:“他妈的,不像话!”李经世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硬着头皮等着挨骂。“这班家伙,无法无天!连我打给李副总统的电话,他们都搞窃听!”李经世听到此处,方知白崇禧的火是冲军统来的,才稍稍放心。白崇禧看到李经世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连忙改换话题,用十分关切的语调问:“家属内迁的事,是否已经着手准备?”“我⋯⋯我还没来得及和内人商量。”李经世苦着脸解释道,“昨晚我喝多了点,一回家,倒头就睡了。今天一早,又碰到这桩事,所以,就⋯⋯”“不要商量来商量去啦。要抓紧办。”白崇禧提高语调,“这样吧,明天
晚饭后,我派军车来给你拉行李到徐家棚火车站装车。”“……”如履薄冰的李经世一听,好似一脚将那如纸的薄冰踏破,全身突然落入冰窖!说来也巧,周捷也是吃早饭看报纸时,发现了那条特别惹眼的新闻的。他拿起报纸,咬了一口烙饼,边吃边看报。忽然,一条消息映入眼帘:《今夜军警宪联合行动,谅地下党组织插翅难逃!》周捷的心一紧,不由得想起了黎云波!他在心中暗暗道:老黎呀!怎么能采用这种方式向同志传递转移信息呢!接着,他又把那条消息的头、尾看了一遍,既无发稿单位,又没落撰稿人的名字。他感到有必要把发稿单位或作者弄清楚,于是掏出几张钞票,说:“菊嫂,请你帮我把今日出的报纸,每种都买一份来。”“钱,我这里有。是你平日交我买菜的。你今日倒是真有意思,有时几天都不看报,而今一下子又要看这么多。”菊嫂说笑着,就出门买报纸去了。不一会,菊嫂从街上买回一摞当日报纸。周捷随手翻了几份,有的不仅登了那条消息,而且,还登了消息的来源———果然,是黎云波的华中通讯社发的通稿!他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十分危险的自我暴露方式,来向同志们传递转移的信息呢?是炫耀他的勇敢吗?十三、黎云波叙说情由这时,周捷忽然想起前天临行前,江汉军区城工部蔡部长的谆谆叮嘱:“老周呀,革命形势越好,越是临近解放,就越是应该小心谨慎。”是呵,在即将见到曙光的时刻,由于人为的粗心大意,个人牺牲了,太可惜;而若使革命蒙受了损失,就简直是犯罪!老周深知,黎云波是地下工作者中,一个极为难得的干才!党的许多重要而特殊的使命,往往都是通过他去完成的。他的名门望族出身,就像给他穿上了一件防身铠甲,叫敌人揣摩不透,也不敢随意揣摩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也正是凭借着这件铠甲,再加上他的机敏和胆识,还有新闻界名流的特殊身份,使他能像孙猴子一般,钻入敌人的腹中,还不为敌人所怀疑。这次,由于革命形势的变化,就有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将要他去完成。而此时,他如被敌人注意了,暴露了,就糟糕啦!……周捷想到这里,真恨不得立刻把黎云波从华中通讯社一把揪过来!事情也真有这巧,餐厅的大门“吱”地一声推开,黎云波跨入门坎。可当黎云波真的出现在周捷的眼前时,周捷竟又惊诧不已。“你⋯⋯你是怎么跑来的?”“哈哈,你怎么也猜想不到的。”黎云波说,“我刚才是由市警察局的吉普车送来的。你想不到吧?”“噢?”周捷更加诧异了,“今天报上的那条消息是你搞的吧?敌人再愚蠢,你的保护色涂得再浓,人家也不得不怀疑你发这条消息的用意吧?你自己不是掌握有交通员吗?给有关的同志递送转移的消息,按通常的方法去做就行啦!何必这样别出心裁,自我暴露呢?”黎云波忙道:“我正是专门来向你解释这件事的。”“唉,老周!我也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这次敌人搞联合行动,消息封锁得特别紧。我还是在昨天晚上李经世的宴会上,才得到这
一消息。如果按通常办法去通知战友转移,已经来不及。所以,想来想去,只有豁出去了。昨夜为了向各报发消息,整整折腾到转钟才躺下来休息。”“呵,是这样的!”周捷说,“现在得赶紧采取措施,消除影响。”“‘影响’,刚才已经消除了不少。”“噢?”“情况是这样的。”黎云波从桌上拿起周捷未吃完的一块烙饼,边吃边说,“今早我还没起床,几个便衣警察就找上门来,把我推上一辆吉普车,送到市警察局,接受新任局长李经世的审问。结果,我把走漏消息的责任全推给他的保警总队队长章旺了。”周捷睁大双眼,问:“章旺可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买你的这笔账吗?”黎云波轻轻一笑,说:“这就由不得他了。我统统卖给他啦。他吃不了也只能兜着走。”“怎么?”“在昨晚的宴会上,喝得醉醺醺的章旺无意把军警宪要进行大搜捕的计划捅了出来。而在这时,我也从其他方面得到了更为准确的消息。于是,我就来了个移花接木,说这一准确消息是章旺醉酒,当众口出狂言透露的,并有在座各界人士证明。既是这样,我就认为是一条可资报道的公开消息了。李经世无可奈何,作了个罚我们通讯社停业一周的处分,还用他们警察局的吉普车把我送出门。用停业一周的代价,换来同志们的安全转移,值得!”“嗬,真有你的!”周捷赞赏道,“不过,你今后还是要尽量做到小心谨慎。这次我到军区向蔡部长汇报工作,蔡部长对我们说,武汉解放,已指日可待。要我们一定切实配合好解放大军,使这座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名城,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怀抱!同时,还要求我们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越是在这种时刻,斗争愈尖锐,愈激烈,千万不要作无谓牺牲。”十四、化险为夷送瘟神接着,黎云波把昨晚宴会上的情况,一一向周捷作了汇报。之后,又讨论了一下策反李经世的事宜,就告辞出门。可他还未迈进华中通讯社的大门,就见门房宋师傅慌慌张张前来报告,说:“黎先生,警⋯⋯警察在等着你哩!”待他进门一看,只见保警总队队长章旺正虎着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另有两个荷枪警察已把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呵,是章总队长啦。”黎云波装出一副笑脸,打躬道,“黎某今日有事外出,失迎,失迎哪!”“姓黎的,你少给老子来这一套!”黎云波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香烟盒,先顺手递给两个警察一人一支烟,再走到章旺近前,抽出一支递给他说:“章总队长,我黎某人可是够意思的,昨晚的酒宴,如果不是我救你一驾,你就更是醉得恐怕现在也起不来了!”“屁!”章旺一听,火冒三丈,把刚刚接过的香烟捏成了烟末。“老子这就是为昨晚的事来找你算账的!”“么样?”黎云波一脸地不解,“章总队长,你这是恩将仇报呵!”“哼,你昨晚当众把老子耍得好惨!现在却装起苕来了!”“呃,你讲这话就太不够朋友了。”黎云波又取出一支烟放在章旺旁边的
茶几上,也给自己拿了一支,说:“你大名鼎鼎的章总队长是耍枪杆子的,我嘛,你晓得,我是耍笔杆子的。我吃了豹子胆?竟敢同你章总队长闹着玩?再说,章总队长是晓得的,我和你们军统局武汉站的鲍站长是好朋友,我能把亏你吃吗?就拿昨晚那事来说吧,你当时是真喝醉了,却还不知深浅地拿着一大杯白酒硬要和李经世那家伙干杯。你想想,你当时如果真把那杯酒喝下去了,会是什么结果呵!”“呔!”章旺见黎云波说得很认真,将信将疑地道,“你真的不晓得?”“么事?”黎云波装出傻乎乎的样子,愣神地望着章旺。“我那高脚大酒杯里装的是凉水!”“真的?天晓得哟!”黎云波仰天长叹道,“你怎么不先跟我通个气!难怪,李经世喝下去竟没事,我还以为他真是海量呐!”“‘海’,海他妈的狗屁!要真是一杯酒,不醉死他才怪!”“唉———想不到我为了解救你章总队长,却反而便宜了他狗日的李经世!”黎云波叹息着,摸出打火机,“啪”地打着火,送到章旺近前。章旺从茶几上拿起香烟,叼到嘴上,黎云波为其点着火,再给自己把香烟点燃。章旺吸了一口烟,问:“你当真一点不知道,那杯里装的是水?”“在那种场合下,我如果能辨出杯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水,那我不成神仙了?”接着,黎云波话锋一转,说,“我今日一早,就被你们警察局的吉普请进了李局长的办公室里。他说我犯了泄露军机罪,罚我的通讯社歇业一周。真是好人做不得,李经世真正是恩将仇报呢!”黎云波的这几句话,又立刻把章旺的炮仗铺子引爆了。他勃然大怒道:“你小子还说哩!你泄露了军机,还往老子头上推。你又把老子卖了!”“岂敢!岂敢!”黎云波连连打躬。“云波其实是好意。昨晚听见章总队长说,要把地下党分子一网打尽,回家一高兴,就发了一条小消息。没想到,竟会泄露军机,这也怪我昨晚多喝了两杯⋯⋯我,认罚!认罚!刚才李局长罚我歇业一周。我这就再让章总队长给我一次改过机会,我请两位老总一起去鸿宾楼撮一顿,以示谢罪。”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几块现大洋塞在了章旺的手上。打发走了三位警员,黎云波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从昨晚酒宴上的应酬起,到深夜归来,立刻赶写“新闻稿”,接着,又忙着向各报社发消息,待钻进被窝还没把脚焐热,就又被叫到警察局,直到现在才算喘上一口气。可一想到压在自己肩上的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要说服这些诸如李经世、章旺的桀骜不驯的人物,使他们回到人民的怀抱中来,真是谈何容易呵!他坐着自斟自饮了一杯酽酽的热茶,抖擞起精神,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迈入到严冬的街道中了⋯⋯十五、拜会谭炳坤正午时分,黎云波来到市府参事室。院子里,空旷寂静,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伸着四条腿躺在墙边的太阳下睡懒觉。老黎走到谭炳坤先生的房门口,见房门虚掩着,里面却无一点声息。他驻足轻轻地叫唤了一声:“谭先生在家吗?”里面无人答应。黎云波心想:莫非是在房里睡午觉?这门是风吹开的?于是提高语调,又叫了一声:“谭先生在家吗?”
房间里意外传出答话声:“在,在,请进,请进⋯⋯”黎云波跨进门槛,只见谭炳坤背对房门,左手拿着一本发黄的小薄书,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伸进一只方形竹盒里,两只脚蹲在一张靠背椅上,望着办公桌的桌面出神。老黎看着谭炳坤这副着迷相,不觉好笑。他知道这家伙准是又被围棋迷住了。他蹑手蹑脚,走到谭炳坤的背后一瞄,不出所料,他正对照着那本小黄书,在棋枰上打谱!“噢?”谭炳坤此刻才从围棋的精神世界里回到现实中来。他深知黎云波其人的来头。此君今日亲临寒舍,一定事出有因。他这时才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黎云波笑着说:“我足足站在你的背后看了二十几分钟棋。你刚才还和我答了话呢。”“嗨,想不到你也有此雅兴。”谭炳坤眉飞色舞地道,“么事问题,说吧。让我们一起切磋切磋。”黎云波信口说道:“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也有如一只硕大的棋盘,现时共军和国军就像黑子与白子,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孰胜?孰负?孰生?孰死?请教先生高见。”“你提的是这个问题?”谭炳坤沉吟了一下,也信口拈来。“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老兄,诸葛亮虽然隐居草庐、躬耕南阳,但他却胸怀全局,对天下纷争了若指掌。想来老兄于寒舍操棋,也一定能正确解答我提的问题。”“这⋯⋯老弟出此问题,到底是何用意?”谭炳坤反问道,“你提的如果真是棋枰的死死活活,兄弟不才,但总还可以说出个子丑寅卯。至于说到真刀对真枪的战事,我在老弟面前,就只能甘拜下风。”“此话怎讲?”“这还不清楚吗?”谭炳坤又显出一副十足的棋评家的派头说,“远的不讲,单说昨晚宴会上你为李经世解围,耍弄恶棍章旺的事,就令人拍案叫绝!还有,今日上午,我从报上看见你们通讯社发的那条消息,当时真为老弟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老弟这回可要大难临头,必死无疑了。我正在纳闷,你在处理章旺手拿一杯白水硬逼醉了的李经世再喝一杯烈酒那件事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在对待一篇新闻稿上,却为什么要拿性命当儿戏,出此臭招呢?后来,我猛然想起章旺醉酒,口出狂言后,才在心里连声称妙!就像我刚才摆的那盘棋一样,黑子往星位旁边一靠———你把责任往章旺身上一推,就起死回生了!哈哈哈哈⋯⋯”“老兄,可不能这样类比。”“怎么不能?”谭炳坤谈兴更浓,“昨晚章旺醉醺醺地说那话时,我也在场嘛。他当时只是说要搞一次搜捕,可没说具体时间,对不对?分明是你已掌握了更加准确的情报,便利用通讯网向你的战友发出了转移的公开讯息,反过来又把账算在章旺的身上。你就是这样腾挪,并死里逃生的,对不对?”黎云波听到这里,手心都冒起汗来。他不得不从心底佩服这位业余棋手、老同学的敏锐的洞察能力。十六、接受任务
谭炳坤是黎云波大学国文系的同班同学。二十多年前,他们在校外同租一间房,连伙食也是由房东为他们共同提供的。他们学习、生活在一起,而且,思想倾向和志气都相投合。谭比黎长,其在农村的父母,不等他大学毕业,就为其完了婚。因而,谭炳坤大学毕业后,便不得不为家庭生活忙碌奔波。而黎云波则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上了革命道路。抗日战争结束后,当他们在汉口再度相逢,经过再次接触,谭炳坤便明白,黎云波未改初衷,仍在为年轻时树立的理想,执著地奋斗着。黎云波也摸清楚了,谭炳坤因为家庭的拖累,没有能够把他的才华奉献给革命,但他也没有反过来为反动派干祸害人民和革命的事情。他那一颗富于正义感的心,虽然压抑,却还在跳动。所以,对于谭炳坤刚才的一番话,黎云波只是不置可否地笼统说:“老兄的思维和眼力都不减当年。就凭这一点,你真的对当前的时局毫无认识?”“那当然也不尽然。不过,那有什么用呢?”谭炳坤喟然叹道,“我只不过是个弹(谈)匠,坐在房里说说可以;你才是真正的干将!打天下,治国家,要的不是弹匠,而是干将!”“你说得很形象,却不全面,在国家和民族都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能头脑清醒地为人处事,就不简单!”黎云波由衷地道,“炳坤兄,让我们重新携起手来,为加速旧制度的灭亡,为建设一个崭新的人民共和国,尽一份绵薄之力吧!”“我?!”谭炳坤连声说,“不行,不行,我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落伍者,现在,为时已晚⋯⋯”“不晚,不晚。革命不分先后,一切都可从头做起。炳坤,我们现在正需要⋯⋯需要一个‘弹匠’!”黎云波进一步激将道。“要弹匠?!”谭炳坤一愣,心想,黎云波这个神通广大的人,今日到底遇到了什么阻隔?竟这样恳切地求到了自己的寒室。他于是说,“什么事情?作为一个老同学、老朋友,只要做得到,我会尽力而为的。”黎云波终于开口道:“我要的就是这句话!现在想请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李经世弃暗投明。就像你刚才摆的那盘死活棋———一颗黑子往关键的位置上靠去,力拔山兮!便能叫李经世起死回生,让他反转来为大武汉完整地回到人民怀抱作贡献。”“呵?!”谭炳坤用惊惧的目光定定地盯着黎云波,又渐渐地低下头来,望着桌上的棋枰出神,就像平常遇到一着十分棘手的棋似的。经过长久思考,他突然一掌击在桌子上,把棋枰上的黑、白子震得“乒乒乓乓”滚落于地,“让我试试看吧!”黎云波紧握着谭炳坤的手说:“炳坤兄,江城感谢你!江城的父老兄弟都将感谢你呵!”谭炳坤顿时感到眼眶儿潮润了。多少年来,他哪里听到过这么崇高的鼓励!哪里奢望过什么理想、事业和前途呵!他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地撑持着、生活着,无非就是为一家老小都有一碗饭吃罢了。接着,黎云波进一步向谭炳坤讲述了全国的政治形势和军事形势;讲述了《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关于时局的声明》的精神;讲述了争取李经世弃暗投明对解放汉口、保护汉口的意义⋯⋯之后,他们共同分析了争取李经世的可能性。认为:李经世以黄埔出
身,却投靠了桂系,当上了汉口市警察局长,在蒋的嫡系和军统、中统看来,他更加成了异己分子、叛逆因素。李在今后的某种情况下,即使再摇身一变,转而投靠蒋介石,也丧失了可能。但,他与桂系,也仅是一时的利用关系,并无深刻的历史渊源。眼下在武汉,对白崇禧来说,李还不失为可利用的对象。可是,汉口一旦不保,白崇禧回到广西老巢,李就会成为一条光棍,在苟延残喘的局面下,过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日子也不会好过!所有这些,相信李经世本人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根据这些具体分析,他们不仅意识到争取李经世这着棋的重要性,而且也肯定了争取李经世是可能的。在这一基础上,他们制定了争取李经世的行动方案———先由谭炳坤投石问路,探明李的思想动态⋯⋯十七、初磕警察局长的大门大学毕业后,面对浑浑噩噩的世道,谭炳坤在口头上虽时有愤世嫉俗的言辞,但行动上却始终恪守明哲保身的信条。他不参加任何党派,除给个别较为接近的政要出点馊主意外,自己并不介入政界纷争,更不搞过激行动。连下棋,也是奉行着“先保角、后谋边、再伺机向中腹实地渗透”的保守的战略方针。可刚才自己为什么竟胆大包天地投出了那么一着险棋———答应帮助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深入龙潭虎穴之中,去说服一个国民党的警察头子倒戈,自己有这股勇气,并能做到逢凶化吉吗?他回到宿舍,心情仍不能平静。他想,是呵,自己的年轻时代不也有过向往、追求和憧憬吗?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的蹂躏下,自己不也嗟叹过七尺男儿不能挺身而出为捍卫神州浴血疆场的耻辱吗?抗战胜利后,自己不又在心底抨击过国民党的黑暗和血腥统治吗?而如今,曙光在前,一个和平、统一的新中国就要诞生,为了迎接祖国的新生,为了使历史名城武汉在这一大转折中少受损失,免遭浩劫,自己为什么还是犹犹豫豫、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呢?难道还能再袖手旁观吗?!是的,自己的力气是微弱的、不足道的,可为什么不能像棋枰上的黑子或白子,丁是丁,卯是卯地摆到所需的位置上去,向黎云波说的那样,为江城父老兄弟尽点绵薄之力呢?谭炳坤想到这里,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换了一双鞋子,整了整衣着,锁上房门,走出市参事室,在一挑小摊担前,沐浴着苍茫的暮色,吃了碗馄饨,垫了垫底,然后,两脚生风,朝汉口市警察局局长李经世的官邸走去。汉口市警察局局长官邸的大门前,高悬着两盏白炽的煤汽灯,一辆军用十轮大卡车停在门口,一些搬东西的士兵和警察吆五喝六、出出进进,忙得不亦乐乎。谭炳坤走到门口,看到这情景,觉得十分奇怪。十余天前,前任警察局长任建鹏从这里搬走,李经世派人把房子清扫、粉刷后,几天前才祝贺过他的乔迁之喜,怎么又要搬家?往哪里搬?他绕过那辆庞然大物十轮卡车,走进门去。正在指挥搬东西的李经世的贴身副官连忙和谭炳坤打招呼:“呵,谭先生来了,请进,请进。”谭炳坤应酬了两句,便问:“么样,又搬家?”“就是沙。”副官叹息着说,“再好的家具,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我看,等到了桂林,件件都得散架!”谭炳坤大感意外:“噢?李局长又有高就吗?”
“哪里哟。太太带着伢们去。是白总司令的意思。”谭炳坤这才知其究竟。接着问道:“李局长在家吗?”“在,在。一家人都在楼上呐。”谭炳坤走进大门,穿过天井,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忽听楼上“砰”地一声,一件很脆的什么东西摔在了桃花石的地面上。紧接着传来了李太太尖厉的哭泣声!那凄凄惨惨的音调,好似一把利剑,又如一股冷嗖嗖的疾风,侵肌砭骨,直透心扉!不一会,那令人胆寒的音调,又变成了呜咽,并夹杂着哭诉声:“我不去!不去!这辈子刚跟你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要我和你分离,你⋯⋯你好狠心哟!我一个人带着3个伢,一走上千里,人生地不熟,这日子么样过哟!呜,呜⋯⋯”李太太越哭越伤心。谭炳坤“冻结”在楼梯的拐角处,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原先和黎云波共同设计的方案,由于楼上的一声脆响和李夫人的惨哭,也彻底破灭了!不过,谭炳坤到底不愧为一个围棋高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即决定,以变求变,另辟蹊径!于是,他沿梯而上,走到二楼客厅里,只见李太太坐在一张打麻将的八仙桌子旁,一边揩眼泪,一边哭诉着:女拥陈妈蹲在地上,正在收拾摔碎的茶杯残片;李经世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一支烟夹在手上,快烧完了,烟头上留着一截很长的烟灰;3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却兴高采烈地各人清理着自己的书籍和玩具。十八、谭高参指点迷津“谭先生来啦。”陈妈手里捧着碎瓷片,起身打着招呼,“请坐,请坐。”李经世抬起头来,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揿,勉强应酬着:“老谭,坐,坐沙。”谭炳坤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为了缓和室内的气氛,他打趣道:“李太太,有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那可是神仙过日子的地方呀!”谁知,这句话倒凑了孩子们的兴,三个孩子一齐嚷嚷道:“妈妈,妈妈,快领我们到神仙那里去!”“遣开!谴开!”李太太停止了哭泣,揩着泪眼,朝楼下喊道,“陈妈———”“来了。”刚才送碎茶杯片下楼的陈妈,端着一杯茶走进来,搁在谭炳坤旁边的茶几上,说,“谭先生,请用茶。”“谢谢。”谭炳坤欠了欠身道。李太太吩咐陈妈,说:“陈妈,你把伢们带去洗脚,让他们早点睡觉。”陈妈把孩子们领走,李太太忧心忡忡地对谭炳坤说:“谭先生,你今日来得正好。你是我们老李的高参,往日,他见了你的话就当圣旨。你说说,我能不走吗?或是还有别的什么法子?”“我的话一文不值。白总司令的话才是真正的圣旨!”谭炳坤显出副一筹莫展的样子说,“他如今开口要你去桂林,我敢瞎参谋?”“么样,你都晓得了?”李经世开口问道。“刚才进门的时候,听你的副官说的。”谭炳坤道,“不过,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就看出点名堂来了。”“真的?”李太太面露惊疑的神色,说,“连我还是今日中午才晓得的
哩。”“这只怪你太不细心。昨晚宴会开始时,老李的气色还不错。可等到送走白老总再回大厅时,老李的情绪便突然变坏了。这显然不是醉酒引起的。经世兄,是这样吗?”“他妈的!”李经世愤然骂道,“他这明明是不相信我,把我的家属挟持到桂林做人质!”“白⋯⋯白老总的心⋯⋯真⋯⋯真毒呀!”李太太又抽泣起来。“唉,经世兄,你也太性急了。中午通知夫人,晚上就搬家。”“你不晓得!白老总亲自威逼。你看,刚才又派来军人、军车,我哪有半点回旋余地!”李经世黯然神伤地说。“这么看来,白长官给的官也不好做呵。”谭炳坤转而安慰李太太道,“听经世一说,你不走是不行的了。不过,等你带着孩子们到了桂林,白老总要考虑的军、政大事多如牛毛,再说,他自己也有家庭,不能不考虑自己如何安身立命。因此,也就管不了你那么多啦。届时,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到哪里,寻个空子开溜就是。”“这⋯⋯还是谭先生点子多。”李太太立刻停止了抽泣。谭炳坤继续说:“所以,这个家不能不搬,也不可搬得过于彻底。破的、旧的、生活上必需的搬些去。一来,搬家的声势造起来了,免得白长宫疑心生暗鬼;二来,到了桂林也不必再花钱添置生活用品了,待到金蝉脱壳时,也免得可惜丢了好东西。”“好,好!”李太太马上道,“那套红木家具就不叫装车啦。”李经世忙说:“你快去和副官讲讲,叫他们尽量少装东西去桂林。我还有些紧要事情,想同谭先生谈谈。”李太太一走,李经世便邀谭炳坤到客厅旁边的一间书房就坐。他把门关严后说:“炳坤,不瞒你说,昨晚宴会后,我几乎彻夜未眠。最近我也看出,白老总表面上虽然摆出一副扼守武汉,背水一战的态势,而暗地里却令他的桂系部队向武汉收缩,准备随时随地兔脱。看来,武汉是维持不了好久啦。”“不⋯⋯不见得吧?”谭炳坤故意引而不发,“不过,假如武汉真的失守了,那么,广西又能维持好久呢?”“天晓得!”李经世蹙起眉头说,“我想,广西是桂系经营数十年的地方,总可以比武汉拖得长一些吧。眼下的情况,只能跟你走棋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十九、忽略了一个人案件侦查至今,谁也没有怀疑到马朝东的班主任老师张波头上。与他的接触,仅李磊有过一次。“我总觉得张波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李磊与赵平雄交换看法道,“他的坦诚热情与嫉恶如仇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仿佛对他产生怀疑,心里便有什么亏歉似的。”“通过这些日子对罪犯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赵平雄说,“只不过伪装得很深,迷惑了很多人的眼光。我觉得,越是没有可能,而这种可能性就越大。有时,罪犯以假乱真的程度比真实还要真实。”
李磊表示赞同:“是的,感觉与印象往往替代不了事实,只有当我们对他进行一番了解与排查后才能说明一切。”赵平雄问:“马朝东为什么要写一连串的张老师张波,打上一些逗号、感叹号、问号和大叉?这说明他对班主任老师产生了许多疑惑,从称呼老师到直呼其名,由认同到疑问而产生强烈的怀疑,最后是彻底的否定,并在他的名字上打上了一个大叉。这个大叉,若不是痛恨至极的话,是不会轻易打上去的。那么,马朝东到底发现了张波的什么值得怀疑、否定乃至愤恨的行为呢?将它们与马朝燕的死联系在一起来看,恐怕就不难知晓了。”李磊沉思道:“现在,我们不妨就此推理一番吧。假如张波就是刘八,马朝东是他最宠爱的学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可能经常出入张波寝室,比如送作业本、反映班上情况啦等等。既然经常出入,就有可能让早熟、精明而警觉的马朝东发现他杀害马朝燕的某些可疑行径。很快地,张波就从马朝东的言行观察到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便乘机向他下了毒手。”“对,我的思路正是这样。”赵平雄道。然而,李磊又提出疑问道:“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连串的报复凶杀案,如果张波就是刘八的话,他为什么非得让马朝东发现了他姐姐被杀害的事实后才去掐死他呢,而不是在杀死马朝燕后一鼓作气地杀死他,就像在杀死马朝东之后紧接着便于当天晚上杀死马立本一样?”“出现这种情况,我认为有两种可能,”赵平雄说,“第一,增加马立本的痛苦,将他慢慢折磨至死。罪犯报复的最后目的是指向马立本,他的仇恨实在是太深太深了,他要杀死他的一对儿女,让他充分地体验痛苦与绝望的滋味后才将他置于死地。第二,他与马朝燕并无怨仇,在杀害无辜后,也许良心发现,他做得太残忍太丧失人性了,更何况马朝东又是他的学生,就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想饶他一命。可是,他的行动被马朝东觉察,于是,继续杀害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这是我们的分析推理,可事实又是怎样的呢?”李磊拿过一支钢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继续分析道,“张波作案的可疑与便利有三:一、身高与罪犯相符,1.7米左右;二、单身一人,行动方便,具备作案的有利空间与时间;三、利用马朝燕同事与马朝东班主任的双重身份,最容易掌握他们两人及他们家庭的真实情况和各种动态,作起案来也就最为得心应手。然而,可排除的因素也多:一、张波身材瘦弱,据我估计,其体重不会超过60公斤,而根据现场留下的脚印推测,罪犯的体重当在70公斤左右;二、张波从不吸烟;三、从外表看,张波年龄不过30多岁,不可能与马立本结下什么血海深仇,也就是说,其作案动机不足。”李磊分析至此,放下钢笔,望着赵平雄。赵平雄说:“当然,这些都是我们头脑里的分析与假设而已,关键还得靠事实与证据。我想一方面通过教委及实验小学的领导和老师等有关渠道了解他的情况,另一方面与他展开正面的接触。”李磊说:“我已经跟他接触过一次,对他印象颇好,已形成了一种心理定势。这次的试探,最好是你去一下,注意一定不要暴露我们的动机与目的,只能是旁敲侧击,万不可打草惊蛇。”赵平雄点点头说:“这我知道。”“那么,其他方面的查证工作就由我来负责吧。”
两位刑警大队的正副队长在一起碰过头,研究讨论了一番,就开始分头行动了。二十、乘车赴宴谭炳坤坐在办公桌旁的藤靠椅上闭目养神。一张报纸从他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一壶开水在火炉上煎煮着,冒着白烟,“哧哧”作响⋯⋯一向不爱上办公室坐班的谭炳坤,这两天一反常态,一天到晚守在办公室里。现在,已是下午四时多,参事室的同事们,都早早回家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荡荡的。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把谭炳坤惊醒。他踏着地上的报纸,急急忙忙走过去,拿起话筒,果然,那盼望中的电话打过来了。“喂,经世兄吗?听出来了,听出来了。对,我是炳坤。”“今夜得空吗?”李经世问。“得空,得空。”谭炳坤这两天等的就是这个电话。他立刻紧张起来,刚才的瞌睡一扫而空。两天前的晚上,谭炳坤从李经世的家中回来,第二天一早,便把和李经世谈话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黎云波。黎云波一听,觉得有门!经过冷静、深入地分析之后,他们又同时感到,也不能过于乐观,掉以轻心。因为李经世到底还是个工于心计、思想和经历都较复杂的人。他的前半生虽不得志,毕竟在政界浪迹多年,现在又当上了汉口市警察局长,是个政治里手,所以,不能不提高警惕,防止他搞反“策反”。经过上述分析研究之后,他们决定对李经世采取如下原则:形势虽然紧迫,但工作要做深做细,不要操之过急。有心的李经世既说要找谭炳坤作进一步长谈,就应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耐心等待他主动找上门来。因此,老是躲在自己房里打谱的谭炳坤,这两天一直守在办公室里,直到刚才终于接到了李经世打来的电话。谭炳坤在大门口坐上了李经世派来接他的小汽车。小车在黄昏中停在了李府门口。他走进门,大厅中央的水晶花篮大吊灯没有开,一盏暗淡的壁灯无精打采地闪着昏黄的光,阴惨惨的。厅里的地毯卷走了,松软的沙发包扎起来了,本来准备搬到桂林去,后来又从汽车上搬下来,现在堆放在大厅的角落里,也懒得再解开。这时李经世的副官走过来说:“请谭先生上楼去,局长在书房里等着您家。”谭炳坤沿梯上楼,李经世在楼梯口一把拉住他,说:“来,来,今晚我们好好谈谈。”李经世把谭炳坤请进书房。书房里仍保留着原来的幽雅格局,只是把楼上小客厅里打麻将的牌桌临时搬进了书房的中央。方桌旁相对摆着两把靠背椅,桌上用碗盖扣着六样菜,并摆着两人饮酒的杯、盘、碗、筷和一瓶一斤装的西凤酒。“么样,简单吧?”李经世指着桌上摆放的东西说。谭炳坤坐在靠椅上,应和道:“简单好,简单好。”李经世酒过三巡之后,按捺不住地说:“炳坤,上次我们谈话,你的意思好像是劝我留在汉口不走?”“是的。”谭炳坤不失时机地抓住话头道,“我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只
有这样,才有利于你。”“是吗?”李经世停住筷子说,“你上次走后,老实说,我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个疑问。我在想,你是不是受人之托,代人来劝降的?”谭炳坤一惊,反问道:“我受谁之托?”“这还用问吗?”李经世已喝得有了几分醉意,他借着上涌的酒兴,用朦胧的醉眼直视着谭炳坤。谭炳坤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其实,那杯里早就没有酒了。然后说:“经世兄,你说这话,我可实在担待不起呵。那天晚上,我来串门,看见你和嫂夫人为搬家到桂林的事伤心怄气,就多了几句嘴,没想到这几句嘴多拐了,倒使我成了共产党派来劝降的说客。真是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呵!”“算啦,算啦,你莫把我这话当真了!”李经世呷了一口酒,喟然叹道,“你我之间,三度共事,你的为人我还不晓得?假如我对你不信任,我今天会请你来吗?炳坤,说句实实在在的心里话,几天来,我真是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哪!”“为么事?”谭炳坤明知故问道。李经世打了一个酒嗝说:“时局如此糟糕,一家人东奔西散,越想心越烦,可又不能不想!”谭炳坤继续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二十一、“迎变”是上策“唉,老兄,我的心里乱得很。”李经世放下筷子,点上一支香烟说,“假如目前的态势尚可维持一段时间,那我就能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啦。”“这可能吗?”“正是因为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才左右为难。和白总司令一块退到桂林去吧,正如你上次指出的,到那时我已成了他的绊脚石,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我可受不了。”“除此而外,还有两条路,可供你选择。”“哪两条路?”“首先,你是黄埔军校四期的学生,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投身到黄埔系的怀抱中去。”“那么样行得通!”李经世愤然说道,“我早就成了黄埔的弃儿,而今又加盟桂系的麾下。现在,蒋先生虽然已经引退,但黄埔的那班人,仍牢牢地在他的掌握之中,我能为他们所容吗?”谭炳坤进一步激将道:“那,你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往哪里走?”“到香港做寓公呵。”李经世合上眼皮,长叹了一声说:“香港的寓公那么好做?我在军、政界里苦撑苦熬了半辈子,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如今才当上个警察局长,可时运不佳,生财无道,香港生活高得惊人,非我辈栖身之处所。”谭炳坤看看火候已到,单刀直入地道:“那么,面对时局,你如果留下不走,我想,你还可能有这样三种选择。”“噢?”李经世睁开醉眼,静候谭炳坤的下文。谭炳坤扳着手指,缓缓地说:“一是迎变;二是应变;三是不变。何去
何从,将由急转直下的形势逼着我们作出选择。”“唉⋯⋯”李经世又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迎变,没门;不变,只能束手待毙;看来只有随机应变,听天由命这一条路走了。”谭炳坤摇了摇头,说:“不变,显然是着臭棋。随机应变,也不可为,因为不管是蒋当权,还是李当权,都不能指望他们能改变这不可挽回的败局。因此,我以为你应走的唯一一条路是:迎变!”谭炳坤又把话引到他们上次讨论的问题上了。李经世若有所思地说:“迎变?我真的能够有所作为?”“这个问题,最终还是由你自己来作回答。我以为所谓万全之策其实是不存在的。我们必须面对严酷冷峻的现实,找出弊少利多的途径。我想。权衡之下,这一最有利的途径便是迎变。”“你的根据是什么?”“大概还是一句老话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谭炳坤进一步解释说,“白要走了,会给武汉留下真空时间,如你能肩负起维持城市治安秩序的职责,防止扰乱,避免破坏,汉口的工商界和市民都会喜出望外,也一定会得到接管城市的中共方面的谅解和欢迎的。”对此,李经世只是注目倾听,不作正面回答。过了一会,他迂回地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白老总这个客不好送;共产党那位客更不好迎呵!再说,迎变的门路呢?”“舍此而外,就只有坐以待毙啦。”谭炳坤略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至于谈到门路,我想,也有一句老话,即,事在人为!”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李经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如果碰上像邓政委那样胸怀豁达,有胆识,讲义气的人,那情况也许真的不同了⋯⋯”“哦?”谭炳坤惊讶地问,“你早和共产党暗中联系上了?”“哪里,哪里⋯⋯”“你刚才说的什么政委,明明是共产党军队里的官名嘛!”二十二、怀念邓政委“我碰到的那个邓政委,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接着,李经世谈起了他在抗战期间邂逅新四军邓政委的经过:“1945年春,我以恩施湖北省银行专员的身份,秘密通过日伪敌战区,辗转回到我的家乡崇阳大源,帮助鄂南分行工作。”“一天,我在房里看书,忽听母亲和一个操外地口音的男子不知为么事发生了争执。那男子走后,母亲余怒未消,仍一个劲地在门口嘀嘀咕咕,搅得我不能安心看书。我正待出门制止,母亲突然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进房,气急败坏地说,‘经世,经世,不得了,不得了⋯⋯’我忙问,‘出么事了?’她说,‘刚才有个士兵来借门板,我没肯。那士兵说,村长已挨家说好了的。我要他找村长去,和他争吵了几句,没想到,这会儿他把一个背盒子炮的当官的叫来了。’我一听,也暗暗吃了一惊,感到大祸临头了。那年春天,大源一度为新四军解放,附近村庄,驻扎了一个团的军队。我走出房,大门口果然站着三个穿灰军装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身佩短枪的新四军首长。我连忙一迭连声地为母亲赔不是。等我说完,那位首长却彬彬有礼地
道,‘先生,请你不要误会,刚才是我们这位战士不对。我军有一条纪律是不许打人骂人,他刚才借门板时,态度不好,我带他来,是向你的家母道歉的。’我一听,心里才算踏实,连忙请他们进屋里坐。这时,躲在房里的母亲也忙着出来端茶递烟,紧张的气氛马上消失了。”“接着,那个士兵把门板借走了,我则和那位新四军首长聊起来。当他发现我书桌上放的是一本《资本论》时,更感兴趣了。他问,‘想不到先生对马克思的经典著作有兴趣。’我解释道,‘这本书还是我在黄埔读书时,受共产党的教官影响买的。现在,我搞金融工作,在家闲着没事,拿出来翻翻。’他接着问,‘先生还读过革命导师的其他著作吗?’我信口说,‘在黄埔读书时,读过一些。抗战初期,读过一篇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很感佩。’他十分惊讶,问我既是学军事的,为什么正值抗战期间,却没有带兵打仗?我把早年因一件小事得罪了蒋的亲信陈诚,陈向蒋进馋言,此后便失去了蒋的信任。现仅混进省银行,吃碗闲饭的经历讲了。于是,他又把话题转到了《资本论》上,他谈了他学《资本论》的情况,并谈到马克思主义是如何继承和发扬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的学说和理论⋯⋯”“总而言之,我和他越谈越投机。过去,我只晓得在共产党的一些高级干部中,如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等等,都有较深的学识,这回才知,他们的一些中下级军官也不乏有识之士。临走,那位首长才告诉我,他姓邓,叫邓一先,是新四军中的团政委。过了几天,邓政委又亲自上门,邀请我出席一个军民联欢会,并以爱国人士的身分,请我在大会上发表了演说。新四军在大源整训了一段时间,就要开拔了。部队开拔的头一天,邓政委到我家来辞行。他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我读过的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另一本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两本书的扉页上,都有他的亲笔题名和签字。也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年夏天刚刚过去,暑气还未消失的时候,大源传来了日寇投降的消息。不久,我收到省行从恩施打来的电报,要我以省银行专员的身份,火速赶到武汉接收日伪银行产业。我动身那天,恰遇‘军统’头目唐新派赴武汉的选遣武装小组。那时,从崇阳到武汉常有小股土匪出没,因此,我就和这支先遣武装小组结伴同行。我们走了两天,到法泗洲刚在一家旅店住下来,突然被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衣武装缴了械。我因年岁较长,又未佩戴武器,被他们当作特务先遣队的头目详加审查。我如实相告。我说,我是省银行的职员,与先遣队没有关系,并出示了省行拍给我的电报和身份证等物。那个审查我的长官正将信将疑时,门‘吱’地一声推开,走进来的竟是邓政委。经我解释之后,他一如既往,仍以礼相待。我在他那里住了一夜,次日,他派了两个士兵,一直把我护送到武昌郊外。”李经世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今日我李经世可说又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是苍天有灵,能碰到邓政委,让他再救我一命就好了!”二十二、心乱如麻的李局长“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谭炳坤顺势说道,“不过,我想共产党的政策恐怕不会因人而异,碰不到邓政委、碰个张政委,王政委不也一样吗?”“唉,那可就难得讲了。”李经世道,“常言道,人熟是个宝。比如说,
我在法泗洲被困,若不是巧遇邓政委解围,那个开始审我的新四军便衣,就很难说不把点苦头给我吃。”夜已深了。桌上已是杯盘狼藉。李经世面前的一只小碟子里,堆满了烟灰、烟头。谭炳坤暗暗想着:这次与李经世的谈话,虽然较前一次又进了一步,但,其门还是虚掩着的。火候不到,不能强扭。至此,谭炳坤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起身告辞了。早晨,李经世刚一踏进自己的办公室,就被从各分局和科室送来的一叠叠反映情况的简报和接连不断的紧急电话,把心搅乱了!不久前,刚刚平息的中、小教联反饥饿游行示威,据报:最近又有异动。那些小学教员又在暗中搞串连,准备在中山公园集会,搞一次更大规模的罢教示威活动;更令他不安的是磌口拥有近万人的“联勤总部武汉被服总厂”的罢工,由于军、警、宪及军、中统的干预,导致了去年的“一一·七大血案”,一度震动了南京政府,直至由南京国防部联勤总部亲自派员来厂“调解”,上下配合、软硬兼施,向工人们作了种种让步,才使该厂勉强恢复生产。谁知,还没平静一个月,工人们又闹起来了。前天晚上,汉口方面的警察,全体出动,同时还动员了不少军队和宪兵,上至既济水电厂,下至利济路的各条街道,岗哨林立,禁止行人通过。早晨8时,守备司令部又开来两千多名官兵,把被服厂层层包围,一共逮捕了488名工人。人是抓了,被服厂也似乎平静了,但机器不转了,问题却远未解决。而且,据说商界的店员、街道上的市民,也在酝酿游行示威,反对通货膨胀。此外,种种迹象表明,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已分别渗透到全市的各行业、各阶层,插手工、教人员的罢工、罢教、罢市。然而,军统、中统、守备司令部及警察局,虽然费了很大劲,搞了联合行动,但,收效不大,打击不力。总之,对于中共地下组织的活动,处处感觉得到,却又很难抓住真凭实据。他李经世这个警察局长纵有三头六臂,也确实无能为力!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多月前,当白老总把汉口市警察局长的桂冠戴在他头上时,他还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呢!现在才知,那哪里是一顶什么堂而皇之的桂冠罗,简直是他妈的一根不折不扣的绞索!尤其是眼下自己的处境,则更令人心急如焚:罢工、罢教、罢市,愈演愈烈,像水里按葫芦;自己每日忙于调动军警,四处弹压,愈来愈凶。这么一来,自己作恶愈多民众积怨愈深,那根绞索不越套越紧吗?是呵,应该设法把套在自己颈子上的这根该死的绞索挣断,越快越好!正如谭炳坤所说,迎变才是上策!可,门路呢?李经世慢慢踱到窗前。窗台旁边的红木茶几上,摆着一只硕大的金鱼缸。这是他上个月荣升警察局长时,汉口商会送他的礼物。鱼缸里优哉游哉嬉戏的是七八条各色各样的金鱼。水底铺垫的五彩石子,据说是货真价实的南京雨花台的雨花石。那鱼儿完全不理解李经世此时此刻的心境,它们轻摇着绚丽多姿的大尾,鼓着一双双水泡眼,逗引着他⋯⋯“丁铃丁铃⋯⋯”一阵令人生厌的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刺激着李经世的每一根神经。他把目光从鱼缸上收回,背对电话机,故意不接。他倒要看看,它到底能响多久。这时,局长秘书室女秘书孙翠屏走进李经世的办公室,把一封信放在
办公桌的大玻璃板上说:“李局长,您家的信。”“信?管他是哪个来的信呢。”李经世在心里咕噜着,看也不看一眼。孙翠屏拿起电话机的话筒,听了一下说:“李局长,你的电话,是六分局打来的。”“他妈的!我不是已经跟他讲了,要他直接找鲁司令解决吗?”李经世转过身,抓起话筒,不分青红皂白地训诉起对方来。二十四、意想不到的来信李经世这几天火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光火。孙翠屏一见架势不对,抽身走出办公室,轻轻把门关上。李经世“啪”地放下话筒,坐到办公桌后的皮圈椅上,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玻璃板上那只直式牛皮纸信封,觉得用毛笔楷写的字迹有点眼熟,可又记不清是谁的笔迹。他扫了一眼信封左边的题款———没有写发信人的住址及单位,只有“邓缄”两个字。他想:这位邓先生是谁?从这笔字的笔锋和功力看。这位邓先生是个颇有文墨功夫的中年男子。可是,在自己的亲友中,并没有一位邓姓人氏呀!他为什么把尊姓写得那么突出,却不留住址和服务单位呢?他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在他心中一闪:难道是他!于是,他赶紧把信封拿起,撕开封口,取出信笺,一看落款:“邓一先”三个字赫然入目!他的心禁不住地“突突”跳起来。接着,他忐忑不安地从头到尾,把那封信读了一遍。经世先生:近好!鄂南握别,年光易逝,弹指之间,三载有余。近闻先生高就,特书一函致君。八年抗战,哀鸿遍野。而今独夫民贼,又悍然挑起内战。且看今日神州大地:军警宪特,恣意横行。征兵其名,拉丁其实;壮丁之被捆绑,无异囚徒;悍吏之催军粮,竭其颗粒。占据民房,蹂躏妇女;予取予夺,不顾法律;吸髓敲骨,迫害无辜;镇压工运,荼毒青年。人民哀号悲愤,三镇惨状环生⋯⋯吾国以往军阀官僚凭藉武力,强奸民意,以遂其专制政权之私欲,其终为国民所唾弃,以至于身败名裂。陈迹历历,可为君所殷鉴。至此,三载时日虽短,时局演变剧烈。北国已为人民所握,东南半壁江山,顿成动摇之势,君之何去何从,敦请善自抉择。鄂南两次与先生不期而遇,近日吾意欲第三次与先生一谈。如君亦有此意,请投石子入警局门外右侧石狮嘴中。顺颂大安邓一先二月二十八日李经世翻过来,倒过去,把信一连读了三遍,只觉得浑身冒汗,连手都几乎捏得出水来。他百感交集,又惊又喜又疑!他惊的是,这个邓政委好大的胆子,他居然潜入这座军警宪特林立、戒备森严的江城武汉,而且,竟敢直接投书入警察局,约自己会谈。他喜的是,正当自己困兽犹斗,走投无路的时刻,邓政委再次伸出救援之手,使他于冥冥之中,忽睹一线曙光!李经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待心情慢慢平静之后,总感到这事有点蹊跷、唐突。他想,这可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呵!会不会是有人暗设的
圈套?他望着那在鱼缸中无忧无虑嬉戏的鱼儿,惶惑了!终于,转身坐到皮圈椅上,从抽屉里把那封读了又读的信拿出来,再仔细地推敲着那笔迹。特别是对“邓一先”那三个带草书特色的签名,更看得仔细。最后坚信,这封信确实是邓政委的手笔。“那么,下一步棋么样走?朝门口右侧石狮子嘴里投一颗石子吗?虽是举手之劳,可它却意味着向共产党招手求救———这真是一石千斤哪!”想到这里,李经世又踟蹰了,气馁了!他沉思良久,终于拿起电话机的话筒,把隔壁秘书室里的孙翠屏叫了过来,吩咐她道:“孙秘书,请你叫我的司机,要他马上开车到市参事室,把谭炳坤先生接来。”“一个参事,还用派局长的车接?”孙翠屏不以为然地道,“我打个电话叫他自己搭车来得啦。”李经世又冒火了:“我有急事找他,你懂吗?”“那———好吧。”孙翠屏应声而出。二十五、投石问路不一会,谭炳坤匆匆赶来。他一见李经世便问:“么事这急?”李经世站起来,示意谭炳坤坐下。然后,走到门口,把办公室的门反插上,才从抽屉里把那封信拿出来说:“你先看看这封信再说吧。”谭炳坤莫名其妙地把信接过来,抖开信笺,刚看了个开头,就不由得“呵”了一声。紧接着,他目不转睛地一口气把信看完,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看这事如何应付才好?”李经世瞪着两眼问谭炳坤道。谭炳坤的一双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他反问李经世道:“这信可靠吗?会不会是别人伪托的?”“这不大可能。”“何以见得?”“其一,我在鄂南邂逅邓政委,除你而外,连我内人也没和她提起过。只要你没对别人说,便无人知晓了;其二,我进警界后,学过一点《笔迹学》。邓政委送我的两本书,至今还保存着。这两本书的扉页,分别都有他的题字、签名。我在心里反复核对了信和书上的笔迹。尤其是信的末端用草书写的‘邓一先’三个字,与书的扉页上的签名,几乎同出一辙⋯⋯”谭炳坤心里想,和李经世的两次谈话内容,他都及时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黎云波。所以,当他读信时,确实有点疑心,这封信会不会是黎云波得悉了李经世的矛盾彷徨心理和鄂南巧遇邓政委的事情,凭他记者的手笔杜撰成篇的。现在听到李经世的解释,他才放心了。因为黎云波纵有编造信件内容的本领,却不可能模仿邓政委的笔迹。想到这里,谭炳坤的心踏实了。李经世一说完,他便道:“经世兄,如果真是邓政委的书信,可就真是鬼使神助,天赐机缘了!有道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嘛!”李经世仍然举棋不定:“这么说,那颗石子投得?”“投得!”“不险?”“嗨,何险之有。”谭炳坤兴奋起来,“你不记得?上次我曾给你设计过三种出路。首先是‘如果有门路,迎变是上策’。谁知,这条阳关道,现在
竟然摆在了你的眼前。只需你把一颗小小石子投入机关门口的石狮子嘴里,既不担风险,仅费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那我就孤注一掷了。嗯?”李经世说这话时,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老兄!这还有什么犹豫的?”谭炳坤像在绝境中,猛然想出一着起死回生的妙棋,无比激动道,“投下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呵!”“嘘———”李经世压低嗓音道,“你扯起喉咙嚷么事?这是么事地方。”“喔⋯⋯”谭炳坤倏地清醒过来,附在李经世的耳旁说,“那,我走啦。你就照信中写的办好了。我看,有百利而无一弊。”谭炳坤一走,李经世的头脑和办公室一样,都显得空荡荡的了。他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那鱼缸出神。他凝视了许久许久,突然站起来,勒起衣袖,把手伸进鱼缸里,从缸底捞出一颗雨花台的五彩石⋯⋯傍晚时分,机关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经世才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慢慢踱出来。他一步步走下石台阶。说来也巧,他的小车恰恰停在右侧石狮子的旁边。司机老沈正在擦拭车头。他想,如果让老沈看见自己往石头狮子的嘴巴里塞石子,成何体统。于是,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钞票道:“老沈,劳你的驾,请给我买一包香烟来。要红炮台的。”老沈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棉纱,从李经世的手中接过钞票。李经世目送老沈过了马路,进了一家香烟铺,才迅速从裤兜里拿出那颗雨花石,投进了鼓眼张口的石狮子的嘴里。恰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喊:“李局长,您家还没回家呀?”二十六、忐忑不安的早晨李经世吓了一跳,冷汗直冒。他回过头来一看,只见女秘书孙翠屏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她的高跟鞋磕得石头台阶“橐橐”作响。他于是敷衍她道:“我等老沈买烟。么样,上车吧,我送你回家。”“谢谢。”孙翠屏边走边说,“不啦,我家离机关近,哪用得着劳驾您家。”这时,司机老沈已把香烟买来,并打开了车门。李经世从老沈手上接过香烟,朝孙翠屏说了声“明日见”,便钻进车中。小车鸣了一声喇叭,“哧溜”远去。是夜,李经世失眠了。第二天一早,他不等小车来接,便步行上班。走到市警察局门口,见行人来去匆匆,没有熟人;石台阶上值勤的门卫,也没注意台阶下面。他于是把手伸进石狮子的嘴里,来回摸了两遍,那颗雨花石真的不在了!他想,是不是被哪个爬到石狮子上玩的小孩捡走?可转念一想,台阶上站着荷枪的警卫,从来没人敢在这门口玩耍呀。而那个邓政委,倒真是有胆量———竟敢在堂堂警察局的门口玩狮口取石的游戏!他登上台阶,警卫马上立正敬礼。他愣了一下,把门推开———“李局长,早呵!”孙翠屏正在办公室里给金鱼缸换水。她笑嘻嘻地道,“您家今日么样来得这早?”“你不是比我更早吗?”李经世把公文包往办公桌上一放说。“我嘛,是职责使然。”孙翠屏说,“你家上班前,我必须把办公室收拾干净,而您家就大可不必这早上班啦。”“唉,睡不着呵。”李经世燃起一支烟,在皮圈椅上坐下来说,“想想眼
下这乱糟糟的局面,心就烦透了!今天这里罢工,明日那里罢课,像水里按葫芦一样,把这个按下去,那个又冒出来⋯⋯”孙翠屏颇有同感地道:“这鬼局面!不知何日何时才能够安康、太平。”“太平得起来吗?做梦!”李经世愤愤地说,“我早已看透啦!国府一日不垮台,民众就不会有安宁日子过!”“呵?!”孙翠屏用颇为惊异的目光注视着李经世。李经世自知失言,正想找句话来缓解缓解,谭炳坤闯了进来。“谭先生,您早呵!请坐,请坐咧。”孙翠屏提起换完鱼水的小水桶出了办公室的门。孙翠屏一走,谭炳坤便马上关上门,忙问李经世道:“么样,那石子你到底投没投?”“投啦。”“好!”谭炳坤马上就要出门。“我去摸摸看,看还在不在?”“不用去了。”“么样?”“我摸过了。那颗石子已经不在狮子嘴里了。”“真的?”谭炳坤惊讶不已。“这么快?”“还不知道是祸还是福呢?”李经世惴惴不安地道,“我老是感到这事不大可靠。”谭炳坤说:“可不可靠,关键还在于那封信是真还是假。”“信没问题。”李经世道,“昨晚我把那封信带回家,仔细和邓政委送我的书上的笔迹进行了比对,笔迹完全一样。”“吓!那我们就只是静候佳音啦!”谭炳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的话刚落音,孙翠屏拿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向李经世交代说:“李局长,这是刚收到的文件,这是您家的一封私人信函。”二十七、一石激起千层浪“噢?”李经世把文件撇在一边,拿起信一看:和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有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昨日刚投出去的石子,这么快就有回音啦!不过,生性乖戾多疑的李经世,仍不怎么放心,他把信封的正面和反面都看了看,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封信,既没贴邮花,又没盖邮戳。他记得昨日收到的那封信,倒是贴了邮花、盖了邮戳的。于是,李经世把信交给孙翠屏道:“孙秘书,你看看,这封信么样连邮花、邮戳都没有?”孙翠屏看了看,说:“这倒不足为奇。下面分局和本市有些机关通过信使或收发人员直接送到的文件、信函,不都没有邮花、邮戳嘛。再说,您家过去要我送去的亲笔信,不也都没有通过邮政局吗?”“哦,对,对。”孙翠屏一走,早已憋不住的谭炳坤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凑了过来。李经世撕开信封,展开信笺,两个人四只眼圆睁着。经世先生:欣接雨花石一枚。请于下周星期一上午八时半,步行至楼外楼,乘电梯登至顶层,我在临江“雅座三号茶室”恭候。
此颂大安!邓一先三月一日寥寥几字,语不惊人,而李经世和谭炳坤的眼睛都发直了。位于汉口市中心、花楼街口的楼外楼,原名汉口大旅社。民国初年,由辛亥革命领导人之一的孙武,聚积各方资金建成。后在王占元当湖北督军、杜锡钧任阳夏镇守使时期,为武汉稽查处处长刘桂狗所霸占。不久,刘桂狗请人对原建筑进行了翻修、改造,并更名为楼外楼。楼外楼屋顶坪台,四周安装玻璃窗,楼内宽敞,可坐数百人,并置放各种盆景花卉,一度演出过扬州戏。顶层上,还设有弹子房及雅座茶室数间。此外,改造后的楼外楼,从侧门安装了一架电梯,供人上下。这在当时汉口,除外国银行、洋行装设了电梯外,由中国人经营的旅社、茶楼,安装了电梯的,可算独此一家。因而自那时起,楼外楼便一度成为武汉三镇军政界、金融界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寻欢作乐和洽谈政治、经济、金融交易的场所。李经世在未取得汉口市警察局长头衔之前,都还不能直着腰杆堂而皇之地出入此间。而今,这个中共地下党的邓政委,竟请他这个警察局长到那里去接头,怎不叫他为之瞠目呢!李经世拿着那一纸信笺,又疑虑重重地犯嘀咕了!谭炳坤看着李纪世又显出举棋不定的样子,急了:“老兄,你看你,起先想走这条路,着急没门;如今,人家搭了梯子,把路指得清清楚楚的。你又⋯⋯”“炳坤,事到如今,这条路,我不是不愿走。”李经世为难地道,“可他偏偏选了那么个地方⋯⋯”“那地方,么样?楼外楼,汉口第一流大茶楼。还对不住你?”“我是觉得那地方太惹眼⋯⋯”“惹眼?呔,老兄,人家地下党的邓政委敢去,你眼下还是个汉口市警察局局长,还怕?”“……”李经世没词了。谭炳坤继续道:“我想这个邓政委把联系、接头的地点定在楼外楼,也多是为你着想的。试想,他如果选定一个三等茶馆,要你堂堂警察局长去同贩猪的、卖菜的、拉人力车的坐在一起,不是会更加引人注目吗?”“这———倒是真的。”李经世一想说,“我只是猜不透,他是么样能够打入楼外楼,并坐下来安安稳稳与我会谈的。”“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不是也说过,邓政委是个能人嘛。我倒还真有点想见识见识他,和他登临楼顶,一睹扬子江上的风光呢!”“那好!”李经世击掌道,“你就陪我去,也好给我出出点子,壮壮胆!”“我?不行,不行!”谭炳坤摆头说,“我刚才最后一句是讲的笑话。”“笑话?现在是讲笑话的时候吗?”李经世进一步道,“炳坤,你振振有辞,劝我要胆大,而你自己原也是杆银样蜡枪头?”“这⋯⋯”谭炳坤迟疑了一下,终于决断地道,“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二十八、差点误了大事
这天,当江汉关的大钟慢悠悠地敲响七点,谭炳坤先生就早早地出了门。地下党的邓政委和李经世相约在楼外楼会面的时间是八点半。现在尚有一个半小时,谭炳坤就提前出发了。因为他先要去寄卖商行打听一副围棋的价钱,再到市警察局去约李经世,陪他步行至楼外楼———步行,是邓政委信中提出的要求。总之,这次他不仅成了李的参谋,又作了李的随从。他之所以同意陪李经世前往,其中一半原因是,他出于好奇,出于佩服,想一睹那位共产党政委的尊容,看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竟敢在这样的环境中,会见本市警察局长。来到那家寄卖商店,一进门,他就问老板道:“请问,你们是不是收购了一副围棋?我想看看。”“好,好!”老板马上笑容可掬地把两只坛子从柜台里取出来,摆到谭炳坤面前的柜台上。谭炳坤端起一只坛子,细细地观赏起来。坛子呈金瓜状。一面,镂刻着一幅古画,那一笔一划,都是用细细的金丝镶嵌而成的。坛子的另一面,用银丝镶嵌着一首行草的七言绝句。谭炳坤把坛子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赞不绝口,接着揭开一只坛子顶上的小瓷盖,从里面抠出几颗白棋子,放在手心里揉捏着,一股温暖之感,通过末梢神经传入大脑,谭炳坤禁不住叫道:“呵,是云子,是真云子!”原来,这“云子”又称“永子”,它始于唐宋,盛于明清。民间至今尚流传着一个这样的神话故事:相传,吕洞宾来到云南省永昌郡(今保山县)龙泉池畔的塔盘山下,教一贫苦农家孝子,利用永昌盛产的玛瑙和琥珀锻造棋子,卖钱养母。从此,代代相传,精巧绝伦。云子质地细腻玉润,坚而不脆,冬天捏子手感微暖,夏天捏子手感清凉,是棋中珍品。当地掌握了制造云子的手艺人,把工艺配方视为传家宝,只传儿子,不传姑娘,产量极少。时下,因国运不济,做棋的人和买棋的人有如凤毛麟角,云子实际上已濒临绝迹了。谭炳坤慢慢伸开五指,把手板心中的几颗白子平放在柜台的玻璃板上。只见平放着的几颗黑、白子,光不刺目,都是原来的黑白本色,谭炳坤又把两种颜色的棋子一样拿起一颗,对光照看,那白子呈翠绿淡黄色,而黑子则绿中有蓝,蓝中有绿。“么样?是货真价实的古云子吧?”店老板看到谭炳坤那爱不释手的样子,知其是一个棋迷,成交有望。于是,从柜台下把棋枰搬了出来。“你再看这块棋枰,是用整块紫木做的。”最后,谭炳坤以腕上一只金表作价换了那副“云子”。谭炳坤提着提兜,挟起棋枰,出了店门,才猛地想起陪李经世赴约的事。他习惯地一抬手腕,想看看时间,表已没有了。于是,他穿过马路,匆匆朝汉口市警察局赶去。李经世站在市警察局的大门口,看见急急忙忙赶来的谭炳坤,马上走下台阶,神情紧张地道:“你么样才来?出事了吗?”“我⋯⋯我⋯⋯”谭炳坤气喘吁吁地说,“我买了⋯⋯一副⋯⋯围⋯⋯围棋。几⋯⋯几点钟了?”“乱弹琴!”李经世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仍十分恼怒,“8点10分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叫车来。”
“走路,坐车不都是一样。再说,现在步行已来不及了。初次见面就拖拖拉拉,人家会么样看我们?”谭炳坤挟着那块像铁板一样沉重的紫木棋枰,手膀子酸疼得要命,有汽车坐,何乐而不为?所以,他不再坚持要步行。二十九、直登楼外楼李经世走进警察局大门,亲自打电话给司机,要他把小包车开到大门口来。没想到他刚放下电话,茅草林中竟突然杀出个李逵———女秘书孙翠屏从传达室里跑出来说,她家里有个急病人,想借用一下局长的专车,送病人去医院看病。李经世怎么会答应她。而这个孙秘书竟一反常态,胡搅蛮缠,气得他直跺脚,没法,只得丢下一把钞票,要她去叫出租车,这才强行争脱出门。李经世和谭炳坤坐上小包车,眨眼工夫就到了花楼街口的楼外楼门口。他看了一下表,8时25分,好歹没有迟到,才终于舒了一口气,领着谭炳坤从楼外楼的侧门入电梯,直登顶层。电梯的铁门,在顶层张开,李经世和谭炳坤走出来。这时,侍立于门侧的一位年约六七十岁,白头发,白胡须,白眉毛的老茶房,把他们带到了临江三号雅座茶室的门口,并打开了那张咖啡色的门。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不同一般的茶室。室内布置得既雅致,又豪华。临江和临街的两面墙,从顶端到地板全都镶嵌着玻璃落地大窗,并蒙着一层薄薄的淡绿色的窗纱;另外两面墙壁,漆着与窗纱相近的淡绿油漆,墙上挂着几幅清雅的名人字画;地板上铺着一块墨绿地毯。茶室的陈设,既有舒适豪华的西式软沙发,也有古香古色的中式红木桌椅。茶房开门时,见一位衣着讲究的男子正靠在一张沙发上看报纸。那张报纸恰好遮住了他的脸面。“先生,您家的客人准时来了。”茶房通报完毕,转身走了。那位先生把报纸移下来,放到茶几上,起身笑着向李经世和谭炳坤打招呼道:“呵哈!李局长!噢?谭先生,你也来啦?请,请进呀!”李经世和谭炳坤原以为坐着看报的是邓政委,没想到起身相迎的竟是他们的老熟人——黎云波。机警的李经世一见不对头,又不便掉头就走。于是,不慌不忙地应酬说:“嗨,黎君,是你呀。那回,在宴会上,承蒙你的关照,才没使我醉倒在章旺脚下!经世至今感恩不尽啦!”“嘿嘿,李局长,你的记性真好。”黎云波又说道,“请进呀!”李经世站在门口,仍未挪脚。他抬头望了望钉在门框上的一块铜牌———不错。铜牌上黄底红字,正是“临江三号雅室”。可他却装出迷迷怔怔的样子,想要脱身:“炳坤,我们好像⋯⋯找错房间了。”“不错。”黎云波压低声音说,“二位请放心,邓先生过一会就到。”李经世听到“邓先生”三个字,对黎云波更是惊疑不已。他犹豫地看了看谭炳坤。谭炳坤每次和李经世约会之后,都及时把约会情况和李经世的思想动态告诉黎云波。但,黎云波却从未透露他和那个邓政委认识或有某种联系。不过,黎
云波是共产党方面的人,他是有底的。他于是对李经世说:“既是这样,那我们就进去坐坐吧。”李经世听了谭炳坤的话,这才跨进三号茶室的门。黎云波走到门口,朝外喊了一声:“茶房,沏茶来。”谭炳坤进来后,黎云波带上门说:“二位是乘车来的吧?”谭炳坤点头称是。“所以,邓先生就只能晚来一步了。请二位先生见谅。”“为么事?”李经世颇感诧异地问。“这个,你们过一下就会明白的。”谭炳坤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红木八仙桌上,卸掉了一个沉重包袱。桌上的东西立刻引起了黎云波的注意。他指着手提包,问;“这是么事?”“一副围棋。刚才买的。”谭炳坤说着,从手提包里把两只金瓜坛子拿出来。三十、不速客李经世和黎云波望着那古色古香的两只嵌金镂银的坛子,都感新奇。黎云波把其中一只坛子的盖儿揭开,从里面抠出几颗白棋子,放在手上玩赏着。不一会,他不觉叫道:“哟,这是上等云子嘛。难怪配着这么漂亮的一对金瓜坛子。真可谓是‘宝马配金鞍’哪!”“噫,你的棋走得不么样,但眼力还不错。”谭炳坤眉飞色舞起来,“这的确是一副上等云子。”“走棋嘛,在你面前自然甘败下风。不过,这云子,先前家父也曾有过一副,所以尚识得。”黎云波说着,不由得问,“这家伙一定很贵吧?”谭炳坤把左衣袖往上一搓,说:“用表换来的。两不找。”“呵?!你把金表换了这副围棋子?”李经世摇头道,“这只有你这个棋迷才做得出来!”“来,李局长,今日借炳坤的这副好云子,向你请教一盘吧。”黎云波道。李经世心里不踏实,正感无聊,于是慨然应允道:“好吧。我已多年没下棋了。献丑啦!”原来,李在黄埔军校学习时,他的几位教官个个都会下围棋,并说棋中有用兵之道。他在教官们的影响下,也曾一度迷上围棋。后来与谭炳坤同事,又受谭炳坤的影响,经常对弈。此刻,由于那个神秘的邓政委姗姗来迟,又冒出个不明身份的黎云波,所以,不如借棋来压一压他的惶惶然的心绪。黎云波和李经世在棋枰上落子布阵,老茶房送来了茶和点心,这正中谭炳坤的下怀。他早晨没有过早,又急急赶了那么多路,这时,正感喉干肚饿,面对如此精美的点心,还有什么客气可言。他拣起一块奶油蛋糕就往口里塞,又吃了两块桃酥,才开始放慢吃的节奏。喝了几口香茶后,把一块槟榔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起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棋枰上的交锋。有意思的是,那位白胡子老头茶房,随侍一旁,目光也集中在棋枰上。可正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房门大开,突然从门外冲进几个荷枪实弹的人来。为首的便是保警总队队长章旺。他叉着腰,瞪着眼,胸前别着一支上了膛的二十响。在他的左右立着四五个手执长枪或短枪的彪形大汉。李经世开始吓了一大跳!感到情况不妙,在心里叫唤着:上当了!上
当了!可等他稍稍清醒过来,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原来是章旺,所以,禁不住勃然大怒道:“章旺!你也太过分,太放肆了!我不管你在军统中的地位如何,在汉口市警察局里,你总还属我管吧?就算我管不住你,你也不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章旺憋了好半天,突然涨红脸道:“有人报告,说⋯⋯有⋯⋯有共党⋯⋯嫌⋯⋯嫌疑分子⋯⋯在⋯⋯在这里⋯⋯开⋯⋯开秘密会议⋯⋯”“嗬?竟有这种事情?”黎云波笑着站起来说,“章队长,来,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叫谭炳坤,是市参事室参事;这位是本市警察局局长,你的上司李经世先生;还有这个老头,是楼外楼的茶房;至于我嘛,是你的老朋友。章队长,你想想,我们如果要开什么秘密会议,何必到这地方来?在市警察局局长办公室里开,有谁敢来干涉?”“这⋯⋯”章旺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黎云波不慌不忙,继续说:“不过,对于章队长刚才的行动,本人并不介意。我要说明的是,家父在建造楼外楼时,曾投了一大笔资金,至今仍是楼外楼的股东之一。这间茶室自楼外楼开张营业那天起,就为黎家专设。我们近日深感困顿劳累,今日几个老朋友相约聚会消闲。如蒙章队长不弃,可叫茶房再抬一张桌子来,反正麻将、扑克也都是现成的。”章旺一听,黎云波说得十分在理,忙赔笑着说:“不啦。不啦,刚才是误会,误会。”一个不知趣的警士从桌上拣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放肆!”章旺愠怒地喝道,“都给我滚出去!”三十一、第三次握手黎云波拉着李经世把章旺送到电梯口。那电梯的门一关,下行的指示灯一亮,李经世就面显不悦地说:“云波兄,你导演的究竟是一出什么戏?”“莫误会,”黎云波走回到三号茶室说,“这几个家伙可是你招惹来的。”“什么?”李经世把手一摊道,“我可没叫他们来。”“嗬,你还不认账呀?”黎云波风趣地说着,把临街的绿色窗纱拉开一条缝,道,“那么,请你往下看看吧。”谭炳坤由于章旺等一伙人突然闯进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凑过去和李经世朝楼下望:只见章旺领着警士们匆匆从大楼里出来,李经世的小车司机迎了上去,章旺上前一步,“啪”地一记耳光,把那司机打得直摇晃。接着,军警们跳上一辆后开门的军用吉普车,扬长而去⋯⋯李经世一目了然!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小车司机原来竟是个军统分子。难怪,邓政委在信中嘱他要步行至楼外楼呢。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道:“他妈的,搞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回去非找他算账不可!”“经世兄,这笔账就暂时认了吧。心里有数就行了。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呀!”那个白胡子茶房突然开口说,“他们现在就怀疑你有通共之嫌,你如果处置司机,不更使章旺疑心你通共吗?”噫,好熟悉的声音!李经世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那个白胡子老头。只见他慢慢取下精心粘贴在眉头上的白眉及下巴和嘴唇上的白胡须和头套⋯⋯李经世顿时恍然大悟,疾步上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道:“邓政委,久违啦!”
“经世兄,你好呵!”邓政委握着他的手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啦!”“邓政委⋯⋯”“我现在的名字叫周捷,你就叫我老周吧。”周捷纠正道。接着,转身握着在一旁看得发了呆的谭炳坤的手说,“刚才我已经知道了谭先生的尊姓大名。不瞒您说,我做学生和教书的时候,也是个棋迷。改日一定向谭先生请教。”谭炳坤没想到这个带点神秘气氛和传奇色彩的人物,第一次见面一开口就和他讲起了围棋。“来,坐,坐呀!大家都站着干什么?”周捷说着,请大家围桌而坐。他本人也挨着李经世坐下来,并亲切地对他说,“经世兄,你入城不久,我也于次年到了武汉。因你,我所处的身份太特殊,所以,没有能够登门造访。最近,我们了解到你的处境较困难,并考虑到你以往对革命有一些认识,经反复研究决定对你进行正面接触,由于得到你的积极响应,今天我们终于得以会面。”“只是不知周先生有何见教?”李经世心中无底地说。周捷坦诚地道:“现在,中国已到了一个转折关头,人民解放军对汉口形成包围态势。什么时候拿下汉口,不以白崇禧的意志为转移,只视全国政治形势何时适合而已。所以,我们与李先生谋面的目的有二:一是,我们也算是旧交吧。因而想于这水深火热之中,拉先生一把;二是,先生目前处境虽然艰危,但是,您所在的位置又十分重要。我们猜想,白崇禧在逃离武汉的时候,会对城市和人民搞破坏和裹胁;还有特务和社会渣滓也会趁三镇真空,浑水摸鱼,扰乱社会治安。届时,先生如能利用手中权力,切实掌握市警察局及各分局、各警种,以及全体员、警,争取大多数人弃暗投明,立功自赎。并密切防止少数特务分子和青洪帮派分子的破坏、捣乱,担负起维持城市治安的责任,共产党和全体汉口市民都会欢迎和感谢你的!”周捷的一席话,不仅使李经世,也使在座的谭炳坤感到心悦诚服。不过,李经世颇为担心地说:“周先生说的极是。只是经世在警察局时间不长,担任局长一职的时间更短,我跟周先生走,是没问题的。但,若要联络各分局同仁一齐动作,恐非易事,人心隔肚皮哪⋯⋯”三十二、共商策反大计周捷不以为然地笑道:“做争取大多数人的工作,确有一定难度。但,只要功夫下得深,做得细,也还是大有可为的;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打算是难免的,但大局已定,众望所归,也显而易见。因此,从现在开始,便要请先生多多深入各分局,尽一切可能改善警察的生活待遇,使其安心职守,并从各方面运用各种有效方式,宣传中共的有关政策。这样,待到关键时刻,当大家感到群龙无首、无所适从之际,先生再登高一呼,就把众人的心聚拢啦!”“这⋯⋯我能做到吗?”李经世迟疑地说。“事在人为嘛。”周捷进一步道,“当然我们不会袖手旁观,让你孤军奋斗。可以这样对你讲吧,我们的一些同志已和你下属各分局中不同层次的员警取得了联系。现在就看你统一掌握他们了,使之形成一股力量!”听话听音。李经世终于进一步明白:邓政委确确实实又在挽救自己。
否则,他的属下纷纷弃暗投明,背他而去,那就悔之莫及了。于是,他决心振作起来,把争取立功赎罪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终于鼓足勇气道:“周先生,我决定尽力照你说的去做。只是不知今后如何与你取得联系?”“这个嘛,好办,好办。”周捷说,“在我写给你的信中,原本只请你一个人来会谈的。可你竟把谭先生也拖了来。这说明谭先生一定是你的知己罗?”“是的,是的。”李经世点头承认道。“那么,为了方便工作,也为了消除章旺的怀疑,你何不干脆把谭先生调到市警察局里,任命他为秘书室主任?这样,今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通过谭炳坤先生和黎云波先生好啦。”李经世当场拍板道:“行,行呵!”“炳坤,让我们携起手来吧!”黎云波一把握住谭炳坤的手说。而谭炳坤的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的古怪念头。他低下头来,眼光忽地落在了棋枰两头的那八个字上:胜固可喜败亦欣然谭炳坤终于明白:刚才周捷的一句话,已把他推向了惊涛骇浪的漩涡中!他怡然自得的“行棋消遣,与世无争”的人生哲学,像那从漩涡中溅起的水泡一样,粉碎了⋯⋯接着,大家的议题便自然集中到了汉口市警察局上。这时的汉口市警察局,下辖十四个分局,共有一千六七百人,一千条枪;另有一直属保警总队,也有一千余人和一千条枪。这支队伍除负责市府、电信大楼等机关和要害部门的警卫外,实际上是一支机动警察武装部队。总队长章旺,出身于洪门小头目,又是一个态度十分顽固的军统分子。而今解放在即,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如利用这支武装在汉口搞破坏,其后果不言而喻是十分严重的。保警总队还有一位副总队长叫孔庆凡,刑警出身,虽有一定声望,但,不得志,又不大管事。汉口的地下党组织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对警察局的策反工作。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已在好几个分局取得了进展。但,由于章旺的顽固反动,保警总队的门仍然封着。周捷沉思了一下道:“章旺顽固不化,就要将其彻底孤立。我想,是否可从孔庆凡身上打开缺口?”“孔庆凡这个人是可以考虑的。”黎云波回答,“具体工作就让我们去做吧。”说罢,周捷起身与李经世、谭炳坤、黎云波一一握别,然后,径自出门而去。三十三、左右为难谭炳坤这个新任汉口市警察局秘书室主任,仍按往日习惯,站在摊担前,吃了碗热干面,就匆匆赶去上班。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中山大道,抬起头来,一座花岗石砌的高大建筑横在面前,石头门匣上,一块白底直牌,上书六个宋体黑字:“汉口市警察局”。谭炳坤望着那块牌子,再看看大门两旁的一对石狮,苦笑了一下,然后,正了正衣冠,从容地沿着花岗石台阶,拾
级而上。此刻,他又想起昨天下午黎云波在德华酒楼对他交代的任务:形势可望急转直下,为了迎接解放,要迅速同李经世做好保警总队的策反工作。于是,他进入大门,上了二楼,没有先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朝李经世的局长室走去。局长室的门虚掩着,一缕光线从虚掩的门缝中射到走廊上。谭炳坤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又敲了两下。“进来。”办公室里传来李经世的声音。谭炳坤推门进去,只见李经世坐在皮圈椅中,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台灯的光线照射在桌面的一张张扑克牌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张张扑克牌出神。谭炳坤绕到李经世的身后,见他抓耳挠腮、忐忑不安地翻开一张扑克牌。———是一张彩色马戏团小丑像。李经世竟瞠目以视,一迭连声地道:“呵!背时!背时⋯⋯这真是撞到鬼啦!”“哈呀,局座!”谭炳坤打趣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却沉得住气,还有闲情逸致,独自玩牌。”李经世转过头来,苦着脸,道:“你没看见?我刚才连卜三卦,卦卦都是背运。看来我的家小凶多吉少,必有大难了。”“噢?你老婆孩子的问题,老周和老黎不是说,正在设法帮助他们迁出桂林吗?”“唉,谈何容易呵!汉口至桂林,相距千里,恐怕是鞭长莫及哟!”“你是怀疑老周、老黎说话不算数?”谭炳坤说,“我看不至于吧。老周是你信赖的恩人,他能欺骗于你?”“唉———”李经世长叹一声,摇着头。“经世兄,若依我之见,当前情势紧急,既是患难之交,就要做到彼此同心呵。”“怎么讲?”李经世听话听音,立刻警惕起来。“我以为,首先,我们应该相信人家‘言必行,行必果’;另一方面,我们已经答应人家要做的事,则不管会不会出现意外情况,也应言而有信。”“难,难,难哪!”李经世一连说了三个难字,然后解释道,“这难就难在两件事情难得分开同时做。几天前,白老总从南京亲自打电话来,催促我们颁布紧急戒严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与共产党的和谈有可能破裂,共产党的军队即将南下,汉口自然就要随之改朝换代了。”接着谭炳坤话锋一转,“因此,保警总队的策反必须抓紧进行。否则,这支上千人的武装力量,就有可能成为汉口真空时期危害甚烈的一股祸水!一伙害群之马!”“那又么样?”李经世问,“你想过没有?我若揭竿而起,为共产党和汉口的父老乡亲做好事,可是,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却都还捏在白老总的手板心里!”“那么,依兄之见,是不是要和老周他们提一个条件。那就是,先必妥善解决好了你的家小问题,尔后你再履行自己原先对他们许下的诺言?”“这⋯⋯”“这恐怕不大合适吧?”谭炳坤说,“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共产党人,也没与共产党人兵戎相见过,不存在起义投诚问题。可我为什么竟搭上身家性命,豁了出来呢?则完全是出于民族义愤,出于让一个祸国殃民的政府早点垮台,使一个民族大团结的新政权快快诞生。经世兄,我们都是中国人,
仅从这一点考虑,你也应尽一份义务吧。况且,从私交上讲,老周搭救过你两次,你也不能忘恩负义呵!”“……”三十四、巧识借刀杀人计谭炳坤的一席话,说得李经世哑口无言。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默。谭炳坤拿起话筒,听了听,马上把话筒递给了李经世。电话是章旺打来的。这真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报告李局长!”章旺在电话中道,“我们近日发现孔庆凡有通共嫌疑。”“噢?”李经世大感意外,连声问,“不见得吧?你查得确不确?”“我已拿到了他通共的证据。”“可靠吗?”“确凿无疑。”“孔副总队长现在何处?”“我已经把他扣起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就地枪决,以正军心。请局座批示。”“这⋯⋯”李经世的额角上顿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说,“章总队长,这可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况且,枪毙一个副总队长,你,我都还没这份权利。上面追查起来,我可负不起责任;再说,老孔手下有一班子人,他们如若不服,闹起来,不但无法稳定军心,还会使你的军警人心更乱。”“这⋯⋯”章旺也陡地语塞起来,接着说,“那么,务必请局座速来解决问题。”说完,把电话挂了。这个孔庆凡在汉口警界,也可算个人物。他原是汉口市警察局刑事队队长。在这个鸡鸣狗盗、千奇百怪的大城市里,他与之打交道的有上层军、政界显要;有腰缠万贯的富商;还有黑社会中的三教九流及各派各帮,甚至连街上玩蛇的、卖假药的、花子头目等等,他都厮混得烂熟。由于他对汉口各阶层情况都能做到耳聪目明,所以,在他就任刑事队长期间,曾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孔庆凡平时在外面广结人缘,对待手下属员也能做到宽宏大量,唯独对自己的上司,有点恃才自傲。这对胸怀豁达的上司来说,知其性格,用其所长也就罢了。偏偏前任警察局长任建鹏是个心地狭小的人物,孔庆凡得罪了他,他便借机把孔庆凡贬到保警总队当了军统分子章旺的副手,处处要受章旺的制肘。再说,李经世挂上话筒,掏出手帕,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把刚才和章旺通电话的情况一讲,谭炳坤立刻道:“啧啧,好一个凶狠毒辣的章旺!其实,这个无法无天的军统分子,要杀孔庆凡,倒不惧怕上面的追究。他顾忌的却是保警总队下面的属员不服,起哄,他受不了。所以,才向你报告,想把杀人罪责推到你头上。”李经世吓了一跳,如梦初醒地说:“他原来使的竟是借刀杀人计!刚才他还要我速到保警总队去解决问题,我险些上当!”“错了。他要你去,你应该去。”谭炳坤煞有介事地说,“这可是个天赐
良机——争取保警总队起义有希望了!”“噢?”李经世一下子又被谭炳坤弄得摸不着头脑了。这时,谭炳坤方才把那棋评家的算度抖出来:“昨天下午,我和老黎在德华酒楼碰了个头。老黎曾说:据可靠情报反映,章旺已接受军统局秘密指令,马上就要对汉口的水厂、电厂等重要设施进行爆破,然后,把队伍拉到大别山去打游击。但,保警总队的警员多系武汉本地人。他们过惯了城市生活,且都上有老,下有小,再加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虽有一些劣迹,但,作恶不多,所以,都不愿离开武汉,也就反对在武汉搞破坏。据此,我估计孔庆凡通共是假,不买章旺的账是真。而章旺这个罪大恶极、死心塌地的家伙,为了达到破坏汉口把队伍拉进大别山去的目的,就必欲搬掉孔庆凡这块绊脚石。不过,他知道孔在保警总队有一定人望,不敢贸然下手,因此,才向你谎报孔庆凡通共,想假你之手,把他除去。这样,还可在保警总队内部取得杀鸡吓猴之效果。你刚才的回答,也恰巧十分得体,一下子打乱了章旺企图借刀杀人的计划。”李经世觉得谭炳坤的分析入情入理,不过,仍顾虑重重地说:“可是,孔庆凡也是个难以驾驭的哥哥。我们搭救了他,他肯听我们的,跟共产党走吗?”“……”三十五、下马威“孔庆凡这个人我了解。他虽有些恃才自傲,但却很讲义气。我们如在他生死关头搭救了他,他今后能不听我们的吗?这是其一。其二,这次章旺要对他下毒手,他必定耿耿于怀,而保警总队的官兵员属,又多向着孔,因此,我们争取保警总队起义,便有了希望。”谭炳坤进一步剖析说。李经世不住点头,可转念一想,又道:“下一着棋么样走?我们对付得了章旺吗?”“这人,我自有办法。”谭炳坤说,“常言道,一物降一物,有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他。”“谁?”“杨庆山。”“他?!”龙盘虎踞于汉口的杨庆山,出身于“洪帮”,以后又加入了“青帮”、“理门”,是所谓“青、洪、理”聚于一身的大流氓。他的势力不仅遍及武汉三镇,而且,上溯四川雅安、重庆,下沿长江两岸迄上海,还有鄂、陕边地的汉水流域,都有他的影响。他在“洪帮”中,曾用“太华山”、“栖霞山”两个“寨主”名义。他手下的“兄弟”,占“大爷”地位的,当在三百人以上,其一般“兄弟”在长江、汉水一带,当以万计。“洪帮”在武汉,专干杀人越货,烧杀掠夺,奸拐妇女,走私贩私,聚赌抽头,包走鸦片、毒品、武器⋯⋯他们这样胡作非为,当局不仅奈何不得,反采取所谓“以毒攻毒”的手段,利用他们,专做没有加入帮会的江湖大盗、亡命之徒的破案工作,以此维持社会治安。再说章旺这个桀鹜不驯的亡命徒,他虽以军统为背景,可以常常不买李经世的账,但对杨庆山却五体投地。因为章旺混迹江湖之后,就加入了“洪帮”,是杨庆山手下的一个“小兄弟”。其后,杨又加入了CC,当了武汉侦
缉处处长,又与军统攀上了关系,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的关系讲,杨庆山之于章旺,好比阎罗之于小鬼!“杨庆山制服章旺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谁又请得动他呢?”李经世又伤脑筋了。“这个,不难。”谭炳坤笑着说,“杨庆山的克星是孙老十。”“孙老十?”“哈哈⋯⋯”谭炳坤像说书人故意卖关子一样,转了个弯子才抖包袱。“这个孙老十,原是汉口同善里的名妓,先拜杨庆山做了干姑娘。杨见她姿色过人,干脆把她取做第十房姨太太,因此,人称老十。杨特别宠信孙老十,不想,前年她在新世界跳舞时,不知被哪个胆大包天的窃贼拔去了她头上插的一支凤凰金钗。这对杨庆山来说,金钱上的损失自无足挂齿,而却意味着有人竟敢在娘娘头上动土,大煞了他的风景。所以,他放出手下袍哥兄弟,四处寻访,查无下落。但,杨庆山拜托孔庆凡之后,不出三天,便原物奉还。不仅挽回了杨庆山的面子,而孔如此神通广大,更受到孙老十的青睐。所以,这件事只要与孙老十一说,孙必然会要杨庆山前往救驾。”“好,一切听你的。”李经世终于释然了。计议既定,谭炳坤自去孙老十处说项。李经世便带着副官和警卫驱车出门。十分钟后,局长的小卧车开到了保警总队大门口,“刷”地被门口打旗的警卫拦住了。李经世恼怒地从车门里钻出来,朝门里走去。他的副官和卫士随侍两旁。可当李经世刚刚把脚踏入到铁栅门中,忽听章旺一声令下:“枪举起!”“哗”地一声,门里夹道而立的两排军警齐刷刷地把上着刺刀的步枪举了起来。这与其说是向他行举枪礼,倒不如说是打他的下马威。而李经世到底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黄埔军校第四期正科生。他“咔嚓”一声,皮靴一碰,右手五指并拢,举到大盖帽的帽沿下,回敬了一个标准军礼,接着,象检阅仪仗队一样,目视正前方,迈着正步,朝前走去。三十六、刑场救驾李经世的这一招,倒把跟随他的未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副官和警卫弄得无所措手足了。李经世径直走到大操场上,才向左右扫了一眼。只见立在他左边的章旺,正用异样的眼光乜斜着他。这个自恃有军统作后盾,一直不把自己的局座放在眼中的保警总队长,今日似乎方见庐山真面目。在章旺身后站着的数十排荷枪实弹的军警们,更是用十分敬佩的目光注视着很少光顾的局长。而此时,右边的一根电杆上,则是另一番情景:上面五花大绑着一条大汉,那汉子嘴里塞着一条毛巾。不用问,他便是准备处以极刑的孔庆凡了。只见他圆睁双眼,眼巴巴地瞅着李经世。在他两侧,还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操着明晃晃大刀片子的刽子手。“报告局座!”章旺向李经世敬了个极不规矩的军礼,道,“通共分子孔庆凡,罪行昭彰,请局座监斩!”“慢!”李经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问,“请教章总队长,说孔副总队长通共,有何证据?”章旺朝旁边的众军警一挥手说:“他们都是证人。自军统局武汉站向我保警总队发出作好炸毁张公堤、既济水厂、电厂和上山打游击准备的命令后,
孔庆凡就暗地通共,煽动军警,拒不执行命令。”李经世眉头一皱。朝站着的军警问道:“有这种事吗?”众军警避开李经世询问的目光,低头不语。“婊子养的!么样,都哑喉了?”章旺暴跳如雷,恶狠狠地瞪了前排一个中队长一眼。那中队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出列,朝李经世敬了个礼,道:“报告局长!是⋯⋯是的⋯⋯”“是么样的?”李经世反问道。“孔副总队长,他⋯⋯他不想上山打游击。”“你想不想上山去?”“我?”中队长先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又连连点头,弄得不知所措。章旺急了。忙道:“局座,这通共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怕犯包庇通共分子的罪吗?”“章总队长,孔副总队长不想上山打游击,就能说他是通共?而今,国难当头,你却在队里排除异己搞火并,这说得过去吗!”章旺见李经世当众揭了他的底,顿时恼羞成怒,厉声命令行刑的刽子手道:“预备——”两个刽子手应声唯唯诺诺地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眼睛却向着李经世。说时迟,那时快,章旺一个“斩”字还未出口,李经世把手一挥道:“慢!”两个刽子手便马上把大刀片子放下来。原来他们的心都是向着孔庆凡的。“他妈的!反了,都反了!”章旺急眼了。他“嗖”地从腰间抽出手枪,顶上火说,“老子收拾了孔庆凡,再来收拾你们两个!”说着,章旺把枪举了起来,李经世冷不防地一把夺过,稍一抬手,只听“砰——叭”两响。第一声,是枪响;第二声,是子弹击中电杆上的灯泡发出的响声。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灯泡的碎片雪花似的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刹那间,众军警都看得目瞪口呆了。章旺先是一愣,接着,马上清醒过来。这个一向刚愎自用的赌徒,面对众目睽睽的下属,他怎肯甘败下风!只见他红着眼,脸涨成茄子色,两手揪住自己的领口,朝下用力一扳,“叭叭叭”地里里外外的钮扣立刻滚落地上。接着,他一拍毛乎乎的胸脯说:“好,好!你枪法好,有板眼,就朝老子的胸脯上穿窟窿吧!”李经世见章旺耍无赖,赶忙往后退一步。恰在此时,一辆黑色小包车冲进操场,横在了章旺面前。车子启开之后,从里面走出个身材高大的老头。他,穿一件深蓝绸缎起暗花长衫,着一双千层底黑色平绒面子的布鞋,稀疏的花白头发,稀疏的络腮胡子,面呈土黄色,肿眼泡。此人便是杨庆山。三十七、孔副总队长细说“通共”情由章旺一眼看见杨庆山,立刻按“洪门”规矩给他行了个大礼。杨瞥了章旺一眼,见他袒胸露体,不觉皱了皱眉头;再一看电杆上绑着的孔庆凡,脸沉了下来,指着孔庆凡问章旺道:“这,这是么样一回事?”“……”章旺傻眼了,无言以对。“还不快给孔副总队长松绑。”
“是。”章旺转身朝刽子手吼道,“快点,快点解⋯⋯”“操!”杨庆山朝刽子手摆了摆手,然后对章旺说,“我要你亲自为孔副总队长松绑。”“是———”章旺无可奈何地走到孔庆凡的身边,先把他嘴里塞的毛巾拉出来,接着,从一个刽子手的手上拿过一把大刀,把缠绕在孔庆凡身上的麻绳割断。孔庆凡怒目而视章旺,他“呸”地朝章旺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就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倒于地,昏晕过去了。两个刽子手慌忙把孔庆凡搀扶起来。李经世一见这情形,马上向杨庆山建议道:“有劳大驾,现在让我送孔副总队长去医院吧。”杨庆山看了李经世一眼,说:“那就有劳李局长啦。”于是,李经世忙命自己的副官及卫士把孔庆凡搀扶到车上,驱车驶往医院。车行途中,孔庆凡忽然对李经世说:“局座,医院不必去了。”“么样?”“我其实没病,也没受伤。刚才只是受了累。遭了吓,加之气愤已极,就昏晕过去。歇一歇,就没事了。”“也好。”李经世说,“那就先到局里坐坐,歇口气。正好,有些事,我还想问问你呐。”小车开到汉口市警察局的门口停住。焦急地等候在局里的谭炳坤马上步下台阶。当他看见孔庆凡从小车里被李经世的卫士搀扶出来时,马上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孔庆凡的手说:“孔副总队长,你还认得我不?”孔庆凡望着谭炳坤点头道:“呵,谭参议员,是你呀!前年,在侦破参议院出的‘西楼血案’中,多亏你指点迷津,才得以圆满结案。”李经世忙说:“孔兄,你还不知道呢。这次如果不是谭先生暗中施计营救,你恐怕已不在人世罗!”“噢?!”孔庆凡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他一生不知办过多少命案,各种惨绝人寰的杀人现场皆已司空见惯,可今日自己差点命丧黄泉,才真叫他感到毛骨悚然!他一把拉住谭炳坤先生的手说,“孔某未曾为先生效力,不知为何得到先生如此厚爱。”谭炳坤不以为然地道:“孔先生的才智,向为我等钦佩,今闻先生蒙难,我们能见死不救吗?走,请上楼坐坐吧。”他们来到楼上李经世的办公室里,头道茶毕。李经世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孔副总队长,你与中共地下党搭上关系,是否确有其事?”“冤枉!冤枉!你们想,共党能要我这号人吗?”“那倒难得讲,”谭炳坤说,“人家傅作义过去在战场上与共军杀得难解难分,如今起义了,还不是照样做大官。共产党的统战政策倒是很宽厚的。”李经世接着道:“常言说,无风不起浪。章旺如果没有掌握你通共的真凭实据,能问斩于你?”“咦——”孔庆凡长长地出了一口秽气之后,把章旺如何接到军统局武汉站密令炸毁堤防、水厂、电厂、船码头等等重要公共设施,再把保警总队拉上山去打游击,遭到他的反对和受到手下官兵的拥护,致使章旺恼羞成怒,诬他通共,想借此杀鸡吓猴的事一说,与谭炳坤估计的完全一样!谭炳坤听完,微笑着,突然出其不意地问:“假如要你真通共,你干不
干?”“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那么,我们要你炸毁堤坝、水厂、电厂,这意味着什么?你想过没有?”“我不傻,我当然明白汉口就要换主了。”三十八、前途莫测孔庆凡呷了一口浓茶,显出极度疲乏的样子。“孔副总队长,你太累啦。”谭炳坤引而不发地道,“现在先用车送你回家休息。兄弟改日再到府上拜望。”李经世随即揿了一下电铃,隔壁秘书室的孙翠屏闻声进门。李经世吩咐她道:“孙秘书,请给孔副总队长派一辆车。”“是。”孔翠屏应了一声,把一封信放在李经世的办公桌上说,“李局长,您家的信。”李经世并没在意,等他把孔庆凡送出办公室,再坐到皮圈椅上,不经意地朝那信瞟了一眼,眼光却突然凝滞了!他抓起信封一看,那娟秀的字迹,竟是妻子的手笔!他撕开信皮,抽出信笺,浑身激动得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妻子在信中说:她和三个孩子,在他派去的一个朋友帮助下,设法买了飞机票,并护送一家四口安全到达重庆。这时,送孔庆凡上车的谭炳坤进来了。李经世马上把手中的信笺一扬说:“老谭,老婆从重庆来信了!”“好呵!这下终于脱离白老总的虎口啦!”谭炳坤也禁不住由衷地道。白崇禧连同他的座机像一颗灾星,在武汉降落了。就在白飞回汉口的第二天,无线电波传来了南京解放的消息。为了暂时稳住华中的阵脚,几天后,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杀气腾腾的“十杀令”。“通匪”杀!“聚众、结社”杀!“罢工、罢市、罢课”杀!⋯⋯霎时间,白色恐怖的气氛甚嚣尘上,三镇市民人心惶惶,使飞涨的物价一涨再涨!此刻,躺在家里的孔庆凡索性以歪就歪,在家称病,不去上班。岂料,这日子也如油煎火燎一般,极为难过。第一天,保警总队的僚属们络绎不绝,上门慰问。说是“慰问”,其实都是前来诉苦和找孔庆凡拿主意的。僚属们反映说:孔坐李经世的汽车驶离大操场后,杨庆山把章旺当众训斥了一顿,也扬长而去。章旺本想借李经世之刀干掉孔庆凡,以达控制保警总队的目的,谁知,这一目的未达到,反使自己的威信更加扫地。下午,他又同时接到两个命令:一个是军统武汉站的,命他派先遣队去大别山筹建游击驻点,以便实施爆破计划后,把整个总队拉上山去;另一个命令则是华中“剿总”下达的,则命他实施爆破计划后,随鲁道源的武汉守备司令部,南迁广西。因而,搞得章旺焦头烂额,莫衷一是。眼下的保警总队到底何去何从,大家就都聚首于孔庆凡的门下,请他登高一呼!其实,刑警出身的孔庆凡,他的眼力仅限于对犯罪现场的痕迹、物证的观察和判断上,却缺乏将帅们善观天下风云的胆识。所以,在抉择保警总队命运这件事上,他哪拿得出自己的主见来呢。第二天,除保警总队仍不断有人上门外,还有两个人先后拜访了他。一个是现任汉口市警察局刑事队队长,另一个是七分局的一个局员。这两个人都是他担任刑事队队长时无话不谈的下属。他们两个人都先后给他指明了一条可以不离开汉口的出路———那就是孤立章旺,率领保警总队的警官、
长警起义。他一听,吓得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了。是夜,他的妻子也向他喋喋不休地诉说,谁家乘船到重庆去了。他抢白妻子道,这回可不是抗日战争,武汉保不住,重庆保得住吗?妻子又说,谁家在黑市上买到了去香港的火车票。孔庆凡又抢白道,香港是挥金如土的地方,我们住得起吗?妻子一听,哭哭啼啼地更是诉说个没完没了,某某人没良心,抛妻弃子,去向不明⋯⋯这一回,孔庆凡没再抢白妻子,也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第二天早上,他无精打采地起床后,经过一番思考,终于觉得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先到队上,看看风向,与相好的僚属们商计商计对策,再作最后计较。他于是穿上制服,催老婆把早点端上桌,可早点还未吃到嘴,一辆吉普车开到了家门口,从车上跳下来的却正是章旺。章旺一来表示慰问,尽释前嫌;二来告诉他一个消息,由他负责监控的一个共党嫌疑分子出逃了!三十九、屋漏偏逢连夜雨共党分子的出逃,对孔庆凡来说,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他心里明白:杨庆山虽为他救了驾,但并不等于强加于头上的“通共”罪名已经取消。而今,由他负责监控的这名姓林的女共党嫌疑分子又在他称病期间跑了,这还得了!孔庆凡把筷子一放,与章旺同车来到保警总队,立即召集负责监视的十二名保警了解情况。据班长反映说:今天一早,他带着三名身着便衣的保警到嫌疑分子家前后门,去执行监视任务。当班长和一名保警坐在其家斜对面小餐馆过早时,其家的女佣黄妈照例到餐馆来买早点。班长见她只买两个面窝,而平时总是买六个,就随口问道:“么样只买你一个人的?你家老爷和小姐吃什么?”哪知,那老妈子一听,脸色刷地变了,经进一步追问,方知其家父女已于昨日离家出走,说是到香港去了。孔庆凡听完班长的叙述,接着问:“这两个人,一个年近六旬,又患了心脏病,行动不便;另一个挺着大肚子,快生小孩子,而你们有十二个人,轮班守着,他们是么样溜出门的,你们讲讲看。”众军警自然晓得任何谎言都蒙不住处事精明的孔副总队长,只得如实作答。情况是这样的:昨天早晨,班长带着三个人上早班,他们先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各人找了个摊担或餐馆过早去了。吃罢喝足之后,又分别上菜市场,从卖菜的小贩那里捎了一把小菜,便各自回家了。直到下午一点半钟,才又赶来点个卯,两点钟,向班副交了班,又回家了。下午两点,班副和三个弟兄接中班后,就一同去四季春茶楼,要了两壶茶,喝茶抹牌,一直抹到天黑,快到戒严、宵禁时间,才各自回家。而本来应值夜班的四个人,因为想到全城已经戒严,谅那个老家伙和那个大肚子都不敢出门,所以,干脆都未去值班。“混蛋!”孔庆凡勃然大怒,复又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道,“像你们这样,么样不误事呵!”说完,孔庆凡当即把大家分成几个小组,一一交代了方法和任务,把他们分派到机场、轮船码头、车站和出入武汉的各咽喉要道。自己则带着一名军警乘吉普车直奔林家门口。孔庆凡作了这一系列调查之后,感到心中已经有底,才上了吉普车,汽车在马路上飞跑着,他看看日已偏西,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这才想起忙碌了大半天,连早、中饭都还没吃。于是,吩咐开车的保警先送他回去吃了饭再说。
吉普车在孔庆凡的家门口停下。他刚下车,妻子就急匆匆地赶出来道:“哎呀呀,你么样这时候才回来?有位先生在家等你好半天了。”“是哪个?”妻子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屋里有人接腔道;“是我。么样,没想到吧?”孔庆凡抬头一看,只见谭炳坤身着长衫反客为主地站在大门口拱手相迎。他立刻大步上前,紧握着谭炳坤的手道:“哟,是谭参议员呀!失陪,失陪了!”谭炳坤笑着说:“局座不放心,要我来探视探视总队副的身体。不想,你一早就上案子去了。”“岂敢,岂敢。我还没有到李局长和谭兄家里谢恩,反倒有劳大驾亲临寒舍,不安哪!”一阵寒暄过后,贤惠的妻子为丈夫和客人在房里摆好了酒菜。三杯老酒下肚,谭炳坤略表关切地道:“么样,案子有眉目吗?”“不瞒你说,今早一听那个姓林的女共产党跑了,我当时压力很大。但,刚才把情况一摸,觉得交差不难。”“噢?”谭炳坤不觉一惊。他看孔庆凡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心想,他一定摸到了这名女共产党出走的有关线索。于是问:“不是说,他们都去香港了吗?你能把他们都弄回来?”“烟幕。这都是他们施放的烟幕。”孔庆凡一仰脖子,干了一杯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林家父、女都还在汉口。”四十“逼上梁山”“既是这样,那他们不正好可以一同去香港吗?”谭炳坤故意问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孔庆凡满有把握地说,“其一,林老先生有心脏病,而林女士大腹便便,即将临盆,能出远门吗?其二,据说林女士是个共产党人,在牢里曾吃了大的苦头,都不动心,而今汉口即将为共军所得,她肯离开这块地方吗?其三,如果他们真要去香港,那也是早就暗地谋划好了的。但林家连价值甚巨的古董玩器也未收捡起来,可见他们只是换个地方,临时隐蔽一下罢了。”“但,偌大的汉口,你到哪里去找呢?”“这有何难。”孔庆凡说,“我的耳目,遍及三镇。再说,依我之见,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父女两个,现在最理想的栖身之地应是医院。只要派人到市内各家医院严加查找,十有八九可将其抓获归案。”“呵?!”谭炳坤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呷了一小口酒,才从容不迫地道:“孔副总队长的分析虽有道理,但有一个漏洞,不知老兄是否注意到了?”“漏洞?”孔庆凡睁着微醺的眼睛说,“兄弟尚未觉察到。请谭参议员不吝赐教。”谭炳坤说:“不知总队副想过没有,即使抓获了林家父女,对章旺有了交代。但,共军随即打来,占领了汉口,老兄,岂不平添了一大罪状?”“哦?!”孔庆凡目瞪口呆,刚刚灌进去的几杯老酒,立时化作一把冷汗,从头上、身上淌了下来。是呵,这一寻常道理,自己为什么竟未想到呢?刹那间,那桩发生在市参议院的“西楼血案”,又历历如在眼前,现在回想起来,那桩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但在当时越往深查,便越感头绪纷繁难解。正
当他如坠五里雾中之时,这个谭参议员忽然点拨了一句,“孔兄呀,你既入政坛查案,就应有政治家的眼光,这可不是桩普通的争风吃醋血案。”果然,经他这样一拨,根子追到了一个原先协助他破案的副议长的头上,才使案子迎刃而解。么样,一涉及到有关政治谋略,道理尽管十分简单,而自己就糊涂了呢?孔庆凡想到这里,拱手由衷地道:“庆凡鼠目寸光,不识大局,这一案子如何了结,还望先生指教。”“了结此案,不难,不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化法?”“调查时,可把声势造得大大的,愈是不着边际,愈好。拖不了几天,共军来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呵,妙!”“不过,老兄,据我看,你的当务之急还不在这桩案子上。”“那⋯⋯那在哪里?”“老兄呀,近年来,保警总队专干搜捕共产党和镇压学潮、工潮的营生,共军来了,会怎样看待这些事?”孔庆凡听到这里,顿时感到坐立不安起来,他惶惑地解释道:“谭兄,你是晓得的,我搞了一辈子刑事案件,到保警总队这几个月,是被任建鹏和章旺逼上梁山的。”“老孔呵,过去,章旺逼你上梁山,你就毫无条件地上;假如现在有人受共产党的委托,要你领着弟兄们倒戈反章旺,如果把这叫做‘逼上梁山’的话,你上不上?”“呵?”孔庆凡张大嘴巴,喉咙里像卡着一根鱼刺。过了好半天,才又叹了口气说,“我只怕没有这好的运气。”“么样没有?”谭炳坤说,“昨天,不是先后有两位先生好言相劝吗?你都让人家吃了闭门羹嘛。”“哦⋯⋯”孔庆凡恍然大悟地说,“那刑事队的队长和七分局的分局长都是你派来的呀?我的天!你是共产党?”谭炳坤坦白地道:“我不是共产党。但,坦白地告诉你吧,我已被共产党‘逼上梁山’了。”“那行!”孔庆凡举杯与谭炳坤的酒杯相碰,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你谭兄我信得过。莫说是水泊梁山,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认了!”四十一、保卫大武汉1949年5月9日,汉口三元里华中“剿总”司令部的院子里,烧起了一堆又一堆烟火。机关各办公室的机要、文秘人员和作战参谋人员分别在焚烧带不动的文件。白崇禧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两眼深陷,形神萎顿。他亲自向各军、兵种下达了撤退命令,并督促五十八军直属工兵营炸毁了汉口近郊的两座铁路桥,以延缓共军进军速度。他在这张椅子上已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副官马永芳来催他启程。与此同时,在夜幕的掩护下,汉口码头乱糟糟的大批敌军纷纷涌入江边几个集结点,等待轮渡过江。城内,当敌人刚从某一联防区内撤走,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马上组织该区的工人纠察队、学生及商民自卫队等来维持这一区域的过渡时期治安秩序。
而此刻,武汉市民救济委员会汉口执行处的办公室里,更是一派繁忙景象。有打电话与各联防区联系和布置工作的;有从外面赶来汇报敌人撤退动态和请示各项工作的;更有许多人集中在一间大房子里,赶制欢迎解放军入城大幅红横幅、旗帜和书写红、绿标语的⋯⋯不一会,68岁的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李书城先生,也兴致勃勃地拿着一份底稿走进大房间来,并乐哈哈地嚷嚷道:“快取纸笔来!快取纸笔来!”一个青年给李老铺开一张白纸,另一个青年把手中的毛笔递给了他。李老把毛笔伸进砚盘,饱蘸了一笔墨水,奋笔在纸头上写下“安民布告”四个大字。接着,他凝神注视了一下那份底稿,埋头疾书起来:兹因战火迫近武汉,恐一旦延及市区,则灾害难免。武汉人民团体、省市耆宿及社会热心公益人士本此形势需要,共同组织武汉市民救济委员会,办理临时救济及维持全体市民安全事宜,刻下局势转变,武汉已成真空地带,自应加强负责,维持地方治安,保护人民一切生命财产。当此非常时期,务望我全体市民同胞发挥互助精神,竭诚合作,力持镇静,各守岗位,各安生产,以期安堵如常。倘有不肖之徒,乘机扰乱,肆意破坏,或杀人放火,或抢劫奸淫,寻仇报复,定当执行人民公意,立予逮捕,交付严惩,特此布告通知。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李书城先生写完《安民布告》,轻轻把笔搁下,心情无比激动。他慢慢踱到窗前,目视窗外夜色,自己又仿佛置身于1911年辛亥革命的风风火火之中。当时,年方30岁、正处而立之年的他,就担任了革命军总司令黄兴的参谋长,在武昌首举义旗。继而,风起云涌,全国响应,一举推翻了满清王朝。其后,李书城先生一生经历尽管坎坷、曲折,但其清廉淡泊,尤爱桑梓,而今,他为使江城免遭浩劫,为中华民族的第二次解放,又挺身而出,豁出来了!…………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声,打断了李书城先生对往事的回忆。他举目眺望时,只见江边码头烈焰腾空,浓烟滚滚⋯⋯鲁道源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在对江城工商界敲诈勒索之后,还是背信弃义,对江城大施暴行了!李书城先生疾步走出大房间,回到汉口执行处的办公室里,拿起电话话筒,迅速和地下党组织及有关方面取得联系⋯⋯不一会,在烈焰腾空的爆炸声中,汉口的大街上,响起了呼啸而过的救火车的警笛声。那嘶声裂帛的警笛,告诉汉口市民要提高警惕,积极行动起来,制止敌人的破坏活动,为保卫大武汉而斗争!5月14日,在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下,与敌人展开的“反对迁移,反对破坏,保卫城市,迎接解放”的斗争全面展开了!斗争最尖锐、最激烈的是汉口。要使这座华中重镇免受穷凶极恶的敌人的破坏,不仅要有勇气,而且要有智慧,不仅要有决心,还要有周密的组织和果敢的措施。四十二、誓与机器共存亡“保卫城市、迎接解放”的临时指挥部,设在林逸圣的家中。林逸圣在
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原是个中共党员,“四·一二”和“七·一五”蒋、汪镇压革命、屠杀共产党人之时,他成了可耻的叛徒,当了桂系十九军军长胡宗铎手下的一个师长,因镇压革命志士有功,胡还让他兼任了汉口市公安局局长。在那血雨腥风的日子里,这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曾杀害过不知多少共产党人。李汉俊、詹大悲烈士就是他带人逮捕和亲自指使人杀害的。现在,他看到国民党反动派大势已去,为了逃避党和人民对他的惩罚,早已逃之夭夭。这幢寓所,结构严紧,地处汉口市中心,而且,在其寓所的前后,都驻有国民党的军事和特务机关,所以,特务、宪兵、警察,从不过问和光顾其间。黎云波之所以把临时指挥部选择在这里,是受周捷与他接头的何成浚别墅的启示。他通过关系,对看房子的人做好了工作,并暗中作了些应急的安全保卫措施,在征得地下党组织的同意后,周捷于前天,秘密由武昌搬进了这幢房屋内。屋子里,电话等通讯设备齐全。周捷一到,即根据武汉大城市的特点和电信局内有我地下党员掌握要害岗位的情况,设计了在汉口利用自动电话建立秘密指挥系统的方案,将汉口地区的党员和进步分子可以控制的电话统一编制,由地下党组织的指挥系统全盘掌握。在临近解放的关键日子里,周捷就一直守候在电话机的旁边,仔细听取地下党员从各战斗岗位报告情况,指挥他们勇敢机智地为保卫人民的城市而战斗。此刻,已是5月15日的清晨,周捷桌子上的电话铃又响了。是电信局的地下党员打来的。据报说:鲁道源五十八军工兵营的一个排,在其连长率领下,包围了汉口市电信局,强迫职工将没有拆卸完毕的重要机器、设备立即拆卸装箱,连同有专长技术的职工一起,随军抵达武昌徐家棚火车站,乘车迁往广西柳州。违者,就地正法;来不及拆运的大件,就地实施爆破。情况十分危急。接罢电话,周捷清醒地意识到,敌人已经狗急跳墙了。毫无疑问,电信局是现代大城市的神经中枢。无论是眼下斗争的需要,还是解放以后,它的重要作用都是不言而喻的。可是,现在怎样切实地对这一重要部门采取保护措施呢!周捷心急如焚!他首先想到的,是把工人武装纠察队调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敌工兵排实行包围、缴械。但,继而一想,觉得风险太大。因敌五十八军尚未撤完,万一走漏风声,敌军反扑而引起大屠杀、大爆破,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么,怎么办呢?他在临时指挥部里踱着踱着,忽然眉头一皱,孔庆凡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于是,周捷拿起话筒,拨通了汉口市警察局秘书室的电话。原来谭炳坤也没回家休息,而是和衣躺在沙发上,守候在秘书室的电话机旁。周捷在电话中用暗语和谭炳坤商量了片刻后,谭炳坤急命孔庆凡去电信局解围。敌人破坏电信局的企图,是地下党组织和该局职工都已意料到了的。职工们都十分清楚,国民党的彻底灭亡是无法挽回的了,此时此刻,谁还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呢?所以,在该局内部的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的鼓动下,全局上下提出了一个“誓与机器共存亡”的口号!职工们都奋不顾身地把六七百斤重的发电机、马达从三楼搬到了底层地下室。5月12日,敌人发出拆迁到广西柳州的命令后,大家又把三千多个电话号码,磨磨蹭蹭地拆下千把个做样子;与此同时,他们把搁置在仓库里不能用的破烂机器,分别装入几十个漂亮的大木箱内,让敌人搬走,运往柳州;而把贵重的较轻的重要设备藏在天花板上。此外,电信局的心脏———地下电机室,是
水源、地下线、长途电话线的总枢纽,既不能拆,也不能卸,职工们就进行伪装,在入口地方堆满梯子、瓶子及破烂家具,门外走道里又放了三四寸深的水,窗户用沙袋堵死⋯⋯大家原以为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却不料,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里,风云突变!四十三、智送瘟神工兵排把电信局包围之后,一面强迫职工把未拆完的机器拆下,装箱;一面从卡车上卸下炸药、雷管,作爆破准备。气氛十分紧张。在地下党员的带动下,全局职工沉着应战,迅速按值班、保卫两个组行动。值班的坚守各自的岗位;保卫的用沙包堆积在门内和窗户上。部分纠察队员,手执木棍,拥到门口怒吼着:“谁炸电信局,我们就同他拼了!”而另一部分老弱病残职工及家属,则两个一团,三人一伙,将一个个敌兵围住,递烟给他们抽,和他们讲理,拉家常。气得敌连长直跺脚,,他拔出手枪,正要下达爆破命令,却被几个围上来的职工推推搡搡地把他弄进了电信局办公室。递烟,不抽;泡茶,不喝。他硬是要立即执行爆破命令!正剑拔弩张,相持不下时,孔庆凡身着呢质警服,腰间一左一右挂着两支左轮枪,跟着几名警卫,“橐橐”地走进办公室来。那工兵营连长,开始一怔。等他看清来者只不过是个地方警官时,便不屑地继续大耍威风。而此刻正被那个连长闹得不可开交的电信局职工,一见又来了一大帮军警,心中不觉连连叫苦,而脸上又不得不赔笑地把孔庆凡安排到一张沙发上坐下。孔庆凡不动声色,他跷起二郎腿看那连长闹。过了一会,他寻隙出其不意地问:“请问连长,尊姓大名?”“我姓什么,你管得着吗?”连长火冒三丈,对孔庆凡翻着白眼,众人哪里知道,这连长被电信局的职工半推半就地拉进办公室里,大嚷大闹,以爆破相威胁,是想敲诈勒索一笔钱财。如今,茅草林中又杀出一个什么孔副总队长,怎么叫他不动怒呢?但是,这对刑警队长出身的孔庆凡来说,他在侦查破案的过程中,什么人物没与之打过交道?所以,连长心里打的算盘,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因而,故意引而不发,不紧不慢地道:“呃,有事好说,好说。发什么火嘛?”连长一听,看看他身后侍立的几名虎视眈眈的警卫,正欲喊几个士兵进来,为自己壮胆,可当他把眼光伸向窗外时———哟,保警总队足足来了一个连!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连长的声音顿时低了好几度,态度也变了:“嗯,我姓⋯⋯姓黄。请问长官高姓?”孔庆凡随即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黄连长接过名片一看,连声问:“请问孔副总队长,到此有何见教?”孔庆凡这才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神情严肃地道:“刚才白总司令亲自打电话给本总队部说,因车厢和车皮紧张,汉口电信局的职工、器材决定不往广西调运了。他命令改由保警总队派员监拆,职工和器材在汉口就地上船,随省府机关迁往鄂西。”“这⋯⋯不可能吧?我们是奉鲁司令之命前来监拆,并执行爆破任务的。”“黄连长,这样吧,请到总机房,要接线员接通白总司令的直通电话,你亲自问他好了。至于你们鲁司令的命令,那好说,他能不听白总司令的命令吗?”
孔庆凡一席话说得黄连长神不附体。他一个小小连长岂敢直接打电话给白崇禧。他于是连声说:“不必,不必!我信,我信⋯⋯”“信,就好。”孔庆凡趁机叫身边的一个副官拿出一张盖着汉口市警察局大印的、由谭炳坤拟写的关于电信局职工、器材随迁鄂西的通告给黄连长看。接着,孔庆凡用眼睛扫了扫办公室内,忽然问:“电信局局长在吗?”“本人就是⋯⋯”一个西装革履,戴无边眼镜的中年人站了出来。孔庆凡对他说:“黄连长辛苦一趟,现在就要带着弟兄离汉南下,能不表示表示吗?一双草鞋钱总还出得起吧?嗯?”“是⋯⋯”局长唯唯诺诺,旋即从财会室支取了一大百块现洋,送到黄连长的手上,“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怎么样?”孔庆凡问黄连长,“不嫌少吧?”“行,行了!有点表示,我,我也好向下面的弟兄们交代。”黄连长接过现洋,走出大门,命令工兵排上了卡车,扬长而去。四十四、章旺要炸抽水船工兵排一走,孔庆凡马上命令副官把汉口市警察局的“通告”贴在了电信局的大门口,留下一个排的军警,在电信局的房前屋后站岗放哨,并在楼上堵着麻包的窗口架设了机枪,名为监拆机器,实为守护大楼。与此同时,电信局里的地下党员已将此处发生的事情,通过秘密联络的电话向周捷一一作了汇报。周捷指示,要好好接待军警们。而原本蒙在鼓里的一般职工,开始还忐忑不安地对这些荷枪实弹的军警心存戒心,渐渐地他们也看出蹊跷来,这些人为什么只持枪守卫?不催逼他们拆卸机器呢?接着,在地下党员的带动下,他们给留守的军警端茶、递烟,煮面条⋯⋯不一会,就相处得十分融洽了。电信局的爆破风波刚刚平息,周捷复又接到地下党员从江岸粤汉码头打来的电话,称:保警总队队长章旺带着一伙人,在江边配合五十八军工兵营连续炸毁两条趸船后,现正在粤汉码头往一条小火轮上装炸药,准备开往既济水电公司设置于江上的马达抽水船,将其船炸毁,使汉口停水。炸毁马达抽水船,使汉口停水所产生的严重后果,不亚于破坏电信局。周捷略思片刻后,急忙打电话给既济水电公司的地下党组织,向他们告知了这一紧急情况。并要求他们动员一切力量,发动公司的全体职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水塔,保护马达抽水船,不能使自来水断流一分一秒!接着,他又分别打电话通知沿江各公、私航运公司和汉口轮渡公司的地下党组织,要求他们严密注视章旺的小火轮的行动,最好设法在小火轮靠近马达抽水船前,在江面把它截住,并将其引向下游。既济水电公司的职工们在地下党员的宣传、动员下,早已组织成了一支能战斗的队伍,他们得知敌人的破坏企图后,在地下党员的率领下,一个个都奋不顾身地手执棍棒,分别站在两只马达抽水船上,敌人如果胆敢上船安放炸药雷管炸船,他们就缠住敌人与敌人在船上同归于尽。各航运公司和轮渡公司的地下党员接到周捷的电话,更是心急如焚!原来,航运工人们在反破坏的斗争中,早已驾着拖轮,把一只只轮船拖到武昌近郊的鲇鱼套隐藏起来。汉江上的船员,有的将船凿沉,有的将船开到解放区的内河与湖沼内,不使敌人把船抢走。所以,眼下辽阔的江面上,只看见寥寥几只军用运兵船,载着军、民用撤退物资和国民党士兵驶往武昌方
向⋯⋯正当大家望江兴叹,感到一筹莫展之时,轮渡公司的地下交通员老叶突然一拍大腿,对身边的几个地下党员和进步分子道:“快,跟我来!”老叶和几名工人找着铁锹,来到江边,从沙里挖出一台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柴油发动机,并把它迅速安装在一只破旧的木壳帆船上。这条船,曾载周捷沿汉水到解放区汇报工作,接受策反任务;更有不知多少次,为党递送情报,穿梭于浪谷波峰之间⋯⋯现在,老叶一边从容地擦拭和检查机器,一边请人提来两桶柴油。把其中的一桶油灌入柴油机的油箱内,另一桶则放进船舱里。然后,揩了揩手,从腰间拔出一杆旱烟袋,抽起烟来。却说此时此刻的章旺,眼看大势已去,已经发疯,发狂了!他自幼混迹码头,靠打码头发迹!而今,汉口即将易主,他怎甘心哪!所以,他一接到大破坏的命令,就带着一伙心腹小兄弟会同工兵营的一个排,来到了码头,把对共产党的刻骨仇恨,发泄在一台台机器和趸船上。他们捣毁了一些机器和炸毁了两只趸船后,又把小火轮停靠在粤汉码头,指挥士兵往船上装载炸药和雷管,准备炸毁既济水电公司的马达抽水船,使汉口因断水而陷入混乱!不一会,小火轮拉响尖厉的汽笛,喷吐着黑煤烟,在汹涌的波浪中逆流而上,疯狂地朝马达抽水船扑来。“是它———章旺那狗杂种真的来啦!”叶师傅轻蔑地看了那小火轮一眼,不慌不忙地在船帮上磕灭了烟袋说:“好,让我去和章旺交涉,大家请下船吧。”四十五、在烈火中永生“叶师傅,我陪你去。”一个青年人走到老叶面前,不肯下船。“用不着。”老叶拍了拍他健壮、厚实的胸脯说,“你这副好骨架还是留着将来建设新中国吧。”大家下船后,老叶开动柴油发动机,机帆船怒吼着,箭一般地迎着小火轮冲去。章旺一脸杀气,定定地站立在小火轮驾驶室的舵手旁。他的计划是:先把两只马达抽水船炸翻,使汉口断水;接着,上岸率保警总队直属支队的弟兄,强行突入电厂,把发电机炸掉,使汉口断电!显然,他对这一计划并不满意,并不觉得解恨!他此刻希望的是四处爆炸,八面起火,把整个武汉炸尽烧光!然而,特别是近几天来,他越来越感到这支千余人的保警总队,除一支百余人的直属支队尚听他支遣外,其余三个大队全都为孔庆凡掌握了。他向军统武汉站报告,而鲍站长却还是一个劲地叫他完成爆破任务后,把总队人马拉到大别山去打游击,这可能吗?他于是转向武汉守备司令部,请鲁道源出面干预孔庆凡的不轨行为。而狡猾透顶的鲁道源反劝他要精诚团结,不要相互磨擦。所以,他恨孔庆凡!恨李经世!也恨自己———假如自己当初手脚麻利一点,孔庆凡的头已落地,那自己又何至落得今日几乎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章队长,你看!”舵手突然惊叫起来。章旺抬头看时,只见一只机帆船像一枚出膛的鱼雷,贴着水面迎面朝小火轮撞来。“冲过来,撞沉它!”章旺大声命令舵手道。“那,我们的船也要翻沉!”“呵?!”章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快!左⋯⋯左舵!左舵!”小火轮向左偏行,那机帆船也转舵紧紧咬住。
“右⋯⋯右舵!快!”小火轮向右偏行,又被机帆船咬住了!两船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时,机帆船上,老叶的心里只装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坚决地把满载炸药的小火轮阻截在江面上,不让它靠近马达抽水船。老叶的祖辈都是汉口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一代又一代深受封建把头、洋商买办的剥削压迫。他从十四岁起,在船上当勤杂工,十六岁司炉,到二十三岁才开始学当轮机工。二十多年来,老叶对章旺的所作所为和凶残狡诈的性格,可说是了如指掌,而今,章旺已到困兽犹斗的地步,况且,他的船上有炸药、雷管和荷枪实弹的军警,面对马达抽水船上手执棍棒的水电公司职工,他什么残暴的事情做不出来?“嘟!嘟!嘟!嘟!”小火轮拉响了尖厉的警告汽笛。机帆船不为所动,直冲过去!“哒!哒!哒!哒!”小火轮上的机枪子弹雨点般地射向机帆船!老叶心平如镜,匍匐着扳着舵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小火轮。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突然,一颗机枪子弹射进了老叶的胸膛!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一手扶舵,一手按胸,殷红的血液从他的五指间汩汩地流淌出来⋯⋯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疼,用腰身压住舵杆,轻轻拧开那桶备用柴油的桶盖,然后把油桶放倒,于是柴油从桶里流入船舱,接着,他背转身子,挡住风,划着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着了船舱中的柴油⋯⋯刹时间,火借风势,“呼”地燃烧起来,转眼,整个机帆船化作了一道白炽的光焰,火箭般地射向小火轮!章旺惊恐地大叫一声“不好”,用脚猛地踹开驾驶室的舱门,弃船跳入江中⋯⋯就在那一瞬间,燃烧着的机帆船撞在了小火轮上!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小火轮爆炸了,江面顿时升起一股冲天的水花和火焰⋯⋯潜入江中的章旺被湍急的流水冲出老远才伸出头来,他从口里吐出一口浑浊的江水,挣扎着朝岸边游去⋯⋯已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小火轮,冒着蔽日的黑烟,渐渐地沉入波涛汹涌的江中⋯⋯四十六、最后的抉择章旺从小火轮上跳入江中,咕咚咚地呛了几口浑黄的江水,终于挣扎着浮出江面,拼命地朝江边游去。当他像一只落汤鸡似的回到保警总队,只见大门口连站岗的警卫都不见鬼影,办公楼和营房也都显得空空荡荡,不禁恼羞成怒,火冒三丈,从腰间拔出手枪,朝天“砰!砰!”放了两枪,并大声咆哮着:“人呢?么样,都死绝了?都死绝了没有沙?!”他这一招过后,果然有了反应,陆陆续续从办公楼里和营房中钻出二三十个人来。他们一见总队长浑身湿漉漉的一副狼狈相,都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出。“嗯?就你们这几个尸人?”章旺一个个审视着他们,皱着眉头问,“么样,一、二、三大队的人,一个都没来?”“报告总队长!一、二、三大队的全体军警都叫孔副总队长集合走了。”一个军警答道。“噢?”章旺盯着他问,“你么样没走沙?”“我⋯⋯我不是孔副总队长的人嘛。”
“哼!那你们的心里还有我?”“我们听章总队长的。”“好。我问你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说是执行紧急命令⋯⋯”“哪个的紧急命令?”“不晓得。”军警道,“听说电话是李局长亲自打来的。”“报告总队长!”另有一个军统小头目插嘴道,“刚才接到内线密报,李局长在得月茶楼召集各分局局长举行秘密会议,孔副总队长也在其内!”“好呀!”章旺咬牙切齿地说,“五十八军还未撤完,他们就在鲁司令的眼皮底下谋反了!”接着,他又问,“这消息确不确实?”“确实,确实。电话是我们安插在得月茶楼的内线打来的。”“那好!”章旺一挥手道,“快把武器带上,都到这里来集合。”说罢,他本人连打了几个喷嚏,回房换衣裳去了。果然,位于大智门附近的得月茶楼二楼,正在召开一个别开生面的“茶话会”。出席会议的有汉口市警察局机关各科科长及下属各分局局长。他们心中都明白,这次会议将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因此,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既满怀希望,又惶惶不安。几个月来,地下党组织通过各种渠道,以各种方式,在汉口市警察局的广大员警中进行谈心的串联,宣传党的政策,在中下层建立了一些关系。与此同时,李经世、谭炳坤也利用自己的影响,用“结盟”、“拜把”、“誓共进退”等等方式,分别做通了各分局局长的工作。各分局局长又进一步按地下党提出的“稳定部属,孤立少数特务分子”的要求,通过各自的心腹,团结、争取了绝大多数员警。现在,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然而大家到底将以何面貌来迎接解放?来迈出走向新生的第一步呢?所以,与会全体警官都翘首以待,望着主持会议的李经世,望着坐在李经世旁边、唯一不穿警服的黎云波。李经世慢慢站起来,其实,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在座警官毫无区别。他简单作了个开场白并表明了自己跟共产党走的决心后,话锋一转说:“现在请华中通讯社社长黎云波先生跟诸位讲几句话。”在众警官惊奇、疑惑、诧异目光和窃窃私语中,黎云波面含笑容地站起来,拱手道:“诸位警官先生,值此去旧迎新之际,我代表中国共产党武汉地下党组织和大家见个面,讲几句话⋯⋯”黎云波一言既出,满座皆惊。那原本窃窃私语的会场,突然凝固了!大家都瞪着两眼,把注意力集中到黎云波的身上。他极其友善地向大家点了点头,正准备继续往下说话,忽听楼下传令官道:“章总队长到!”四十七、螳臂当车接着,木板楼梯发出的“咚咚”响声,把二楼的楼板都震得悠悠晃。立时,楼上的气氛紧张起来。在座的李经世、谭炳坤、孔庆凡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黎云波只好暂时仍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紧接着,章旺率领十余名手执冲锋枪和步枪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上楼来。李经世面对章旺,站起身,先发制人地道:“章总队长,今日我召集众官长,清茶一杯,聚集一堂,与汉口话别,也不枉同事一场。不想,几次打
电话通知你,并派人找你,都未找到。现在,你来了,却摆出这等姿态,是何道理?”“呸———”章旺愤愤地说,“算了吧,李局长。你们这一套,我已领教得够了。你们有意把我避开,于此密谋造反,还把老子当苕?!”“误会,误会⋯⋯”有位分局局长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土黄,忙出面企图打圆场。“哼,误会?今天到得真齐整呀!各位分局局长都到了,还有局机关里各科科长。”章旺不由分说,像目击猎获物似的,一一审视着与会者们。“呵,密司孙,你也来啦!”章旺的目光从孙翠屏的身上滑过,突然落到黎云波身上,只见章旺打了个哆嗦,接着,阴沉着脸,一步步走到黎云波的面前,盯住他道,“呵呀呀!黎先生,你也光临了今天的盛会?”黎云波呷了一口茶,不以为然地道:“么样,章总队长,有何见教?”“哈哈,想不到,我们倒成了梁山上的好汉呵!”“此话怎讲?”“呃,你黎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大笔杆子,连这话都不懂吗?我们是不打不成交沙!你看看,今天我们又在这里碰上了。”“说得好,说得好!”黎云波就汤下面地说,“章总队长,我们既已成了不打不成交的老朋友,值此机会,我有一言相告。不知你愿听不愿听?”“我?当然想讨教讨教。”章旺故作矜持,在黎云波的对面坐下,用咄咄逼人的口气道,“请讲!”黎云波从容地站起来,用眼光扫视一下与会者,说:“诸位先生,章总队长,自去冬以来,国家大势就已经明朗;上月下旬,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飞渡大江,一举攻克南京,彻底粉碎了白崇禧企图‘划江而治’的梦幻!凡此种种,想来诸位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现在,我讲一讲武汉周围这两日之情况:日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已于武汉以东团风至武穴一百余公里的战线上,又一次从多处突破天堑———长江;今日,其先头部队已接近武昌和贺胜桥一带;此外,据报:国民党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十九兵团司令张轸将军也于今晨在武昌金口宣布率部起义,并立即与人民解放军配合,对粤汉铁路和武长公路形成夹击、合围之势,所以,逼得桂军和滇军不得不加紧夺路向南窜逃。另据刚刚收到的消息报道:白崇禧已于一个多小时以前,乘飞机飞离武昌,鲁道源的五十八军也只有少数官兵仍滞留汉口沿江一带,一边破坏码头,一边候船过江南逃。因此,当人民解放大军尚未进入汉口市区之际,即所谓‘真空时期’已经来到。”“汉口,是华中重镇,有数十万市民。在座诸君,大都是本地区人氏,几乎人人都有父老兄弟、亲朋戚友,生活于斯。近十数年来,他们皆饱经战祸,值此送往迎来的‘真空时期’,散兵游勇、地痞流氓及鸡鸣狗盗之徒,都蠢蠢欲动,乘机而出,趁火打劫,奸掠烧杀,无恶不作,无所不为。为此,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真诚希望诸位投入到人民方面来,掌握人枪,担负起‘真空时期’保卫城市的任务。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定保证做到:对全体员警既往不咎,立功有奖⋯⋯!”“够了!”章旺把桌子一拍,倏地站起。他两眼泛着凶光,对黎云波恶狠狠地道,“好呀,黎先生,我们之间的账,今天总算可以了结了。今年元月,在李经世局长的就职庆宴上,你变着法子,把我灌醉;之后,你们一伙在楼外楼图谋不轨,我又再次上当受骗,让你们统统逃脱!时到今日,你又当面
妖言惑众,鼓动造反,来人呀,把他给我铐起来!”四十八、碧血丹心章旺一声令下,他带来的直属队的十几个心腹小兄弟一拥而上,其中一个拿出一副明光锃亮的手铐,逼近了黎云波。“住手!”一直没有吭声的孔庆凡突然大喝一声,把一只茶杯“砰”地扔到地下,摔得粉碎。就在此一瞬间,窗外忽地伸进几十杆乌黑发亮的枪来。章旺立时冒出一身冷汗!当他朝那窗外一望时,但见街对面的屋顶上、阳台上和窗口间,都密匝匝地站满了手执武器的军警和工人纠察队的队员。与时同时,楼下传来一阵“不许动”的呐喊和哭爹叫娘的告饶声。显然,他守卫于楼下的二十余名军警已被解除武装。这时,李经世也挺直了腰杆,他望了望章旺,站起身子说:“么样,识时务者为俊杰。章总队长,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吧。”章旺终于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掉转头瞄了瞄那乌黑的枪口,“哐啷”一声,把它扔到了桌子上。这时,他身后十几名早已呆若木鸡的直属队军警,立刻纷纷放下武器,那个刚才还耀武扬威手执铐子的军警,也把手铐丢在了地上。孔庆凡则漫不经心地慢慢踱到章旺身边,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出其不意地把手朝章旺后背的裤腰处一伸,像变戏法似的,又从他的身子里掏出一支左轮手枪来。章旺恶狠狠地盯了孔庆凡一眼,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终于狗急跳墙地乘孔庆凡不备,猛地一掌,把他推向窗口,用孔的身体作自己的挡枪牌;接着,他猫腰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为自己又造了一道防线;然后,用屁股往一处木板墙上一坐,竟把木板墙坐了个大窟窿!他于是就势一个后滚翻,翻进那用屁股捅开的窟窿里,用右手伸进左脚的长统皮靴中,掏出暗藏于靴筒中的第三支手枪,向黎云波射出了两颗罪恶的子弹。之后,他顺着黑窟窿中的暗道,滚将下去。猝不及防的黎云波以手按胸,跄了两下,倒在血泊中⋯⋯原来,那二楼雅座中的黑窟窿,是一张以防不测、应付火警的太平门。窟窿里有一条迅速撤离的滑梯式通道。从小混迹码头,经常出入茶楼、酒馆的章旺,自然深谙此间奥秘。枪响之后,楼上反应最快的还是孔庆凡。章旺的手枪子弹刚出膛,他立刻拔枪还击,并紧随其后,钻入窟窿中,沿通道追了下去。却说那章旺朝黎云波连发两枪之后,便连滚带爬从楼上跌下。他爬出黑咕隆咚的通道口,只见出口处堆放着几跺码得老高的酒箱,他拼力一摇,将箱跺摇倒,倒下来的酒瓶酒箱,把出口堵住了。待孔庆凡扒开那些酒瓶和酒箱,从通道口钻出之时,手、脸皆被破酒瓶的玻璃片划破,弄得鲜血淋漓。而章旺却早已窜到后街的街沿,钻进一辆吉普车里,将车发动。等守卫在屋顶、阳台和楼上窗口的军警、纪察队察觉,并开枪射击时,吉普车已屁股冒烟,拐了个弯,逃之夭夭了。现在,再回过头来说得月茶楼上的情景:黎云波中弹倒地后,谭炳坤和孙翠屏首先扑向前去,将他抱起。接着,众警官惊呼着一拥而上。黎云波呼吸急促,但,神志却很清楚。他摸摸索索地从衣兜中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
张———那纸上是他代表江汉军区城工部起草的致武汉市全体员警的《紧急命令》。他把它交给了谭炳坤,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老⋯⋯谭,老⋯⋯老李,一⋯⋯一切⋯⋯拜⋯⋯拜托⋯⋯了⋯⋯”黎云波说完,头一歪,合上了双眼,顿时,两行热泪从谭炳坤的眼窝儿里涌了出来,孙翠屏更是哭得泪人似的。李经世忙着张罗车辆,用一张门板将黎云波抬入车中,在孙翠屏的护送下,前往医院进行抢救。四十九、《紧急命令》谭炳坤揩干泪眼,强忍悲痛,把那张染着鲜血的《紧急命令》展开、抚平,向众人宣布道:“《紧急命令》,民国卅八年五月十五日。查国民党蒋匪军华中‘剿总’匪首白崇禧企图作最后挣扎,现已全部撤离汉口。在人民解放军未进入市区以前,特命令汉口警察全体官警同志应切实遵守下列各项:(1)人民解放军进入市区时,坚决停止军事抵抗;(2)各守岗位维持市面秩序及保护人民安宁;(3)各辖区所有公共建筑及公营事业(如水电、工厂、仓库、堆栈、银行、医院等)须严加保护,不得任意破坏或烧毁;(4)各机关所有干部人员、重要文件、物资财产装备等应切实保护,以待移交。以上四项倘有故犯者,严加重惩,有功者按功给奖,胁从者不究其遇;(5)凡与我方有关人员,应:服从组织,遵守纪律,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人民解放军将确保大家生命、财产、生活、工作等安全。否则,接受人民法庭审判。中国人民解放军江汉军区城工部。”谭炳坤念毕,李经世当即表示坚决拥护中国人民解放军江汉军区城工部之《紧急命令》。在座各位警官也因事前都已分别作过秘密串连发动,于是,紧随李经世之后,纷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接着,李经世再趁热打铁,向众警官宣布:各分局所有员警,停止休假,按《紧急命令》要求,加强各交通要道的岗哨,一律带枪,上双岗,组织机动警察力量,进行武装巡逻。与此同时,他对有关分局作了进一步强调:如,三分局要加强对电厂的保护;五分局派出部分员警,化装成码头工人,插入哑巴装卸队,保护江边趸船、码头;十分局派员警保护水塔;十一分局府西所派员警保护省公路局汉口车站(站内存放有江汉军区城工部的物资);十三分局派员警到江岸桥梁厂,与铁路工人配合,开展护厂斗争等等。一切布置、安排妥当,众警官下楼,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而此时,却见孔庆凡满头大汗地从楼下电话间里奔出,匆匆跑上楼来,向李经世和谭炳坤报告刚才发生的情况:章旺驾车逃跑,孔庆凡立即打电话通知各警察分局值班员和工人武装纠察队,请他们火速组织力量拦截章旺乘坐的吉普车。可还未等他把电话打完,九分局忽然来电话说:章旺开走的那辆吉普车,已撞在他们辖区马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车头已经撞瘪,整个车身正起火燃烧。李经世一听,立派孔庆凡和在座的九分局局长去看现场。待孔庆凡等人驱车赶到现场时,吉普车的火已扑灭,烧得焦黑的吉普车残骸散发着缕缕青烟和一股恶臭。他们走到近前,只见驾驶台上侧倒着一具焦尸,尸体的一只发黑的右手还紧紧地抓着方向盘⋯⋯看那焦尸的身形,孔庆凡断定:毫无疑问是章旺!破晓之前,守候在地下党临时指挥部电话机旁的周捷,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确实累啦!两个多小时前,负责四维路江边、青岛路江边、宗关襄河边和花桥郊区四个观察据点的同志,先后报告了敌人军队全部撤走、滋扰治安的散兵游勇和“吃光队”的武装已基本为工人武装纠察队及保警总队解除的消息后,他又分别派人骑自行车到市内各区核实了这一情况并打电话给临时救济委员会,告知汉口“真空”时期已经到来,要求他们在这一特殊时期,立即把由地下党组织起草的《安民布告》贴出去,切实地担负起特殊使命;接着,又着人连夜组织各界代表乘汽车去滠口前线迎接解放军;再通知汉口学生应变联合委员会,指示他们将名称更改为汉口学生迎接解放联合会,并要求他们发动各校学生教唱歌曲、画宣传画、写标语口号,组织学生和居民上街欢迎解放军;同时,还指示《新湖北日报》发号外,向汉口市民宣告“武汉解放”的消息;又进一步通过电话检查了工人纠察队、商民自卫队和汉口市警察局起义官警维持治安秩序、保卫要害部位的情况⋯⋯一切布置、安排妥当后,他终于精疲力竭地伏在了桌子上⋯⋯五十、天亮了!“丁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使周捷从困顿中猛地惊醒。他下意识地拿起话筒,被突然传来的噩耗惊呆了!孙翠屏从一家医院哭泣地报告说:黎云波因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于1949年5月16日凌晨3时与世长辞!周捷用手紧握着电话的话筒,不觉潸然泪下,他木然地站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把手中的电话筒放回原处,然后,和一位值夜班的同志打了个招呼,走下楼梯,出了大门,来到黑沉沉的悄没声息的大街上,让清凉的湿润的夜风吹拂着他发麻欲炸的头颅⋯⋯周捷走到哪里,黎云波的影子就跟到哪里,是呵,这位与他共生死、同患难的战友突然离他而去!怎不叫他万分悲痛呢!他走着走着,一阵喧哗声忽然从街边的一所房子里飞出来,他朝一扇临街的透出明亮灯光的玻璃窗里望去,嘿!原来这么多人都没有睡呀!屋里,人们紧张、兴奋、忙碌,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同室外的漆黑、宁静恰成鲜明的对照。那房子里,已经制作好了的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和标语、横幅、宣传画琳琅满目⋯⋯这时,周捷再举目回顾,才发现街道两旁楼房的窗户,虽被窗帘遮着,但都隐隐透出灯光。呵,人们也都没有入睡,都在怀着既焦灼又兴奋的心情迎接黎明的到来!突然,他想起自己身肩的重任,仍按原路回头朝指挥部走去。这时,身后江汉关的大钟“当!当!当!当!当!”地敲了五下,悠扬、绵长的钟声,驱散了黑黢黢的夜幕,唤醒了沉睡中的江城。他抬起头来,但见江水和天空连接的地方,透出一片亮光,刹那间,那片朦胧的亮光渐渐扩散开来,转眼,鱼肚白中,泛起一抹江潮⋯⋯呵,天亮了!崭新的一天到来了!周捷在街上匆匆走着,一路上,学生、工人、店员和各界群众陆续上街。贴《安民告示》的,刷欢迎解放军入城红绿标语的,扯大红横幅的,秧歌队作彩排的⋯⋯在这些欢欣鼓舞、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每隔一段距离和街口上,都有工人纠察队和摘去国民党帽徽、领章的警察值勤、把守⋯⋯市面热闹,而秩序井然!周捷的心里暖烘烘的,加快步伐回到临时指挥部。5月16日上午10时许,汉口北郊,宽阔的马路的尽头,人们发现从岱家山的方向有一个小黑点朝市区方向涌来⋯⋯那黑点逐渐变大⋯⋯人们看清
了,那是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民解放军骑兵战士!接着,人民解放军的入城部队整车整车整队整队军容整肃威武雄壮,一面唱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一面向手舞红绿小旗和花束夹道欢迎的市民群众挥手致意。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着,欢迎群众和穿着绿色军装的战士们交融在一起。放眼望去,就像一条绿色的河流,流淌在繁花似锦的两岸之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周捷听到这轻快的歌声,看到这欢乐的情景,像一深游水底很长时间的潜水员,突然浮出水面,见到了光和日,呼吸到了新鲜空气,那扑簌簌的泪珠儿,一串串,情不自禁地从他的脸上淌下来⋯⋯人流中,一条上书“天亮了”三个金黄色大字的红横幅,又猛地把周捷的心弦拨动了。他在心中默默叨念着:呵,天亮了!天亮了!大汉口终于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怀抱中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