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曹文轩所有的孩子都仰起头来,去看飘落的桂花,只有婉灵的头是低着的。那些落在席子上的花,一朵朵,都很生动,让她觉得,它们只是临时歇一会儿,过不一会儿就要飞走。看着看着,那一朵朵花模糊了,最后模糊成一片金色……雀芹家门前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桂花树。1. 村里的人有时看它一眼,不是在嘴里,就会在心里感叹:“就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桂花树!” 听老人们说,这棵桂花树已经活了两百多年,是雀芹家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两百年间,这个家族子子孙孙生生不息,现如今已有多少成员,都不一定能说出一个准数来。他们有的远走高飞,甚至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也有在近处东一户西一户住着的。虽四处散落,但这个家族里头,总有一户人家还住在老地方,因为,有这样一株桂花树。 现在,守护着这棵桂花树的是雀芹家。 风霜两百多年,这棵桂花树早已盘根错节,以一副苍劲的风采立足在那里。那树干粗硕敦实,枝枝杈杈,粗粗细细,曲曲折折,向四周扩张着,枝条或向下,或向上,乍一看,都辨不清那一根根枝条的走向。冬天,枯叶落尽,树干树枝都呈现出黑褐色,在天空之下,显出一副铁质的身子骨,依然是道风景。春风一来,一片片小小的叶子悄然长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随着风一日暖似一日,那些叶子越长越欢,不几天,就一片繁茂的景象。就这么长着长着,就在人们看惯了这道风景,以为它就长这一树的叶子时,夏天去了,秋天到了。八月,它开花了,小小的、金黄色的,十分稠密,一簇簇,成串成串的,立见一番壮观。路过的人,不分老少,都会被这满枝头的花吸引,而停下脚步,仰头观望,久久不能离去。 那几天,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花香,无形飘散,不仅使全村人闻到,还能飘出数里地去。闻到的人嗅嗅鼻子:这香好似桂花香。可看看四周,却又不见一棵桂花树,常疑惑不解。到了夜里,花儿受到水气的浸染,香味越发地浓重,在月光下四处流淌,仿佛大地万物的沉睡,皆是因为这扑鼻而来的香气熏醉的。
但这桂花的生命,总是短得让人有点伤感:昨天还是鲜活鲜亮的样子,一夜之间就疲了,就衰了,一阵风来,纷纷飘落,如成千上万的小型蝴蝶——但这蝴蝶已失去飞行能力,摇摇摆摆地坠落在地上。不远处是条大河,遇上大风,这成千上万朵金黄色的花,飘落到水面上,不一会儿,河上就漂满了。鸭子们在游动,花向两边分开;但鸭子游过去不久,花又很均匀地聚拢到了一起,缓缓地向远处漂去。看着这番情景,总不免让人叹息。 桂花开放的那些日子,雀芹家的人就会时时关注着:花开三成了,花开五成了……在雀芹家人的心目中,他们是代这个源远流长的家族,也是代全村人守护这棵桂花树的。不错,桂花树是他们家的,但,他们从来也没有将它看成是一棵只属于他们家的桂花树。他们只是家族和村落托付的守护人。 每年,他们家把花收集起来,分送给全村各户人家,自家留下的很少,甚至一丁点儿也不留下。得了桂花的人家,或拿它做了桂花糕,或拿它做了桂花茶,或拿它做了桂花酒,或拿它做了桂花卤。还有人家,拿它做了枕头,那枕头叫香枕。 这些桂花,不是那些自然飘落在地的桂花。那些花虽然还叫桂花,但已是一些死花。 这些桂花原本还在枝头,是被人用力摇落下来的,是活花。 八月里,总有一天是摇花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精心挑选的。那时,一树的桂花都开了,就像一首歌唱到了最高潮。 雀芹的爸爸仰脸仔细看那一树的花,心里明明已经很有把握了,还是叫来几个人一起帮着看。看来看去好一阵,雀芹的爸爸说:“可以摇花了?”那几个人都点点头:“可以摇花了。” 一年一度的摇花,不算是仪式,却充满了仪式感。 上午,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树的花都苏醒了,还带着夜露。一大早,雀芹帮着爸爸妈妈,已在桂花树下铺上十几张干干净净的席子。大人和小孩陆陆续续地向桂花树聚拢过来。摇花的事,都交由村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来做,大人们则是站在外围观望,不住地鼓动孩子们用力、加油。
参加摇花的孩子们是不可以随随便便一脚踏上席子的,必须去河边,在水码头上坐下,用清澈的河水将脚仔细地洗干净——踏上席子的,必须是一双双干干净净的脚。若是有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你的脚还没有洗干净呢。”被说的那个孩子,便会抬起脚去检查,发现自己的脚真的不那么干净,要么退出摇花,要么就赶紧去河边再仔细地清洗。 时间一到,无数双小手抱住了桂花树,一个个倾伏着身子,高高地撅着屁股,随着雀芹的爸爸一声“摇”,一起用力摇动。只见花枝乱颤,那桂花如稠密的雨珠纷纷飘落下来,直落得树下的孩子一头一身,一个个成了金黄色的人。抖一抖身子,花又落到席子上。 “加油!”“加油!”……大人们一边喊,一边做出摇树的动作。 摇动,一波又一波。总有花纷纷落下,仿佛那些花,是分拨儿的,一拨儿一拨儿的,后一拨儿与前一拨儿也就相隔几分钟,可那几分钟只要没有过去,这后一拨的花,纵然你把桂花树摇倒了,也不肯落下。 眼见着眼见着,席子被花覆盖了,看上去,没有席子,只有一地的花。 那花挤在一起,还在开放中,看上去,好像在微微动弹。 八月,摇花,是这个村庄的一个隆重而圣洁的节日……这个日子,是精心挑选的。那时,一树的桂花都开了,就像一首歌唱到了最高潮。雀芹的爸爸仰脸仔细看那一树的花,心里明明已经很有把握了,还是叫来几个人一起帮着看。看来看去好一阵,雀芹的爸爸说:“可以摇花了?”那几个人都点点头:“可以摇花了。”一年一度的摇花,不算是仪式,却充满了仪式感。上午,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树的花都苏醒了,还带着夜露。一大早,雀芹帮着爸爸妈妈,已在桂花树下铺上十几张干干净净的席子。大人和小孩陆陆续续地向桂花树聚拢过来。摇花的事,都交由村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来做,大人们则是站在外围观望,不住地鼓动孩子们用力、加油。参加摇花的孩子们是不可以随随便便一脚踏上席子的,必须去河边,在水码头上坐下,用清澈的河水将脚仔细地洗干净一踏上席子的,必须是一双双干干净净的脚。若是有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你的脚还没有洗干净呢。”被说的那个孩子,便会抬起脚去检查,发现自己的脚真的不那么干净,要么退出摇花,要么就赶紧去河边再仔细地清洗。时间一到,无数双小手抱住了桂花树,一个个倾伏着身子,高高地撅着屁股,随着雀芹的爸爸一声“摇”
,一起用力摇动。只见花枝乱颤,那桂花如稠密的雨珠纷纷飘落下来,直落得树下的孩子一头一身,一个个成了金黄色的人。抖一抖身子,花又落到席子上。“加油!”“加油!”……大人们一边喊,一边做出摇树的动作。摇动,一波又一波。总有花纷纷落下,仿佛那些花,是分拨儿的,一拨儿一拨儿的,后一拨儿与前一拨儿也就相隔几分钟,可那几分钟只要没有过去,这后一拨的花,纵然你把桂花树摇倒了,也不肯落下。眼见着眼见着,席子被花覆盖了,看上去,没有席子,只有一地的花。那花挤在一起,还在开放中,看上去,好像在微微动弹。八月,摇花,是这个村庄的一个隆重而圣洁的节曰……2.摇花时,会有两个孩子不被邀请,一个是长腿二鬼,一'个是婉灵。长腿二鬼上身很短,两条腿出奇地长,一堆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二。他没有上学读书,整天在外面玩耍,人们总看见他在奔跑,很少看到他走路的样子。在田野上跑,在荒地里跑,在大堤上跑,在村巷里跑,双腿不住地撩动,跑得轻飘飘的,像股风。一会儿,他忽地就没了人影,让看到的人生疑:刚才还见他跑来着,怎么一忽儿人就没了呢?就在人张望时,忽地,他或是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或是从一条死巷里跑了出来,或是从一座大坟的后面爬到了高高的坟头上。常常地,让人不解:没有见到他跑进那片草丛里呀,他怎么忽地从那儿钻出来了呢?难道他是个鬼不成?动不动他就吓人一跳:你正往前走着呢,他忽地从墙的拐弯处探出一张脸来;一群人正在树下乘凉,他忽地从树上滑溜了下来……
长腿二鬼本来是有名字的,叫魏浩然。但没有几个人记得他还有这样一个名字,都叫他长腿二鬼。长腿二鬼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总戴一顶破草帽,而脚永远是光着的。一双走了形的黑乎乎的光脚板,到处乱跑,往烂泥里踩,往狗屎上踩,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双脚当然不能踏上桂花树下的席子。婉灵和雀芹一个年纪:十三岁。她和雀芹是同学。但雀芹总是离婉灵远远的一全村的孩子,都离婉灵远远的。为什么会离婉灵远远的,孩子们既说得清楚,也说不清楚。一个离她远远的,就十个离她远远的;十个离她远远的,就一百个离她远远的。婉灵的脸色,一年四季都是苍白的。她的头发有点儿发黄,并且有点儿稀少。走路时,她总低着头。除了与外婆说话,她很少与别人说话。她一个人去学校,一个人回家。前面走着她的同学,她从不追赶上去与他们结伴而行。课堂上,她默默地听课,默默地看书、做作业。仿佛,那路是她一个人的路,那学校是她一个人的学校。像其他孩子喜欢玩耍一样,她也喜欢玩耍,但,都是她独自一人玩耍。虽然是一个人的世界,她也能玩耍得脸色红扑扑的,不见一丝苍白的痕迹。说她不喜欢和别人玩耍,可能不确切。其实她是喜欢和别人玩耍的,甚至说是很喜欢。可往往总是在走向他们的半路上,她停住了脚步。许多时候,她会一人坐在什么地方:自家的门槛上、大河边的树下、田野上的风车旁……她就那么坐着,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也不动。那时,她的面孔微微上扬,好像在眺望远方。与长腿二鬼相反,她是全村最爱干净的女孩。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却干净至极。她的衣服天天洗天天换,总看到衣服上那几道刚刚打开后的清晰折痕。外婆总是在给她做新鞋,任何时候,她脚上的鞋都没有灰尘,仿佛是刚刚穿上脚的新鞋。其他孩子,十个里有九个,手都是脏兮兮的,而她的手,一年四季,都那么的白净,好像天天都用清澈的泉水反复洗濯过。按理说,这样干净的女孩,是最应该让她参加摇花的。但,几乎是全村的大人与小孩,都在远离她,仿佛她是一个不祥不洁之物。她只有一个亲人:外婆。她没有爸爸,只知道他来自一个流浪四方的马戏团。这个马戏团在这个村庄滞留了三天之后,风一般刮走了,除了留下马呀、猴呀的排泄物以及一些破烂的鞋袜之外,就是留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在妈妈的肚里长大,长成了一个日后叫婉灵的小女孩。“是马戏团那个长得最英俊的男子。”这只是村里人的一种猜测。婉灵脸色苍白,也许是妈妈自从有了她之后,就几乎没有出过门见过太阳的缘故。当婉灵的啼哭传出屋外,传到村庄里时,许多人都站到了村巷里,一边小声地议论着,一边往婉灵出生的屋子张望。无论是男人的脸上还是女人的脸上,显出的都是冷漠、不屑,甚至是鄙夷。
当外婆抱着婉灵第一次来到阳光下时,妈妈已经在三天前的一个深夜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见到她踪影,似乎是彻底消失了。外婆在妈妈消失的日子里,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担忧和悲哀,仿佛这一切,是自然要发生的,是一个早在心里知道并接受的定局。她现在唯一要倾心倾力关注的是这个弱小的女孩一婉灵。她轻易不将她抱出院子,仿佛外面会有什么东西伤着她似的。但随着婉灵的长大,她明白了,婉灵就像一只小鸟,是不会安心在笼中生活的。当婉灵总是用手指着门外时,外婆突然间有了勇气,有了坦然的心情。她把婉灵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抱着她,大大方方地走进村巷,走到村头。还没有学会说话,只知咿咿呀呀的婉灵,在外婆的怀里东张西望,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见到的人,一时不知所措,慢慢稳定下来后,才连忙客气地向外婆点点头。还有人走向外婆,打量她怀里的婉灵,然后赞美一句:“长得挺体面的。”甚至还有妇女用手指碰碰婉灵的脸蛋,显出喜欢、疼爱的样子。外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平静地笑笑,情不自禁地亲一下婉灵的脸蛋,就像天下所有的外婆喜欢她的外孙女一样喜欢她的婉灵。婉灵在一天一天长大。小姑娘天性敏感,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感觉到村里的大人小孩,在看她时,与看其他小孩有点儿不一样。那种用眼角的余光看她的样子,那种冷漠的眼神,再加上一些疏远的动作,使她常常僵在了那里。本来是要向那些大人、孩子走过去的,经那样的目光看了一眼之后,她走着走着站住了。那时,她会固定在那儿,向四下里张望,像走在一大片荒野上,迷路了,不知该往哪儿走了。最后,她转过身,像被追赶一般,急匆匆地往家走去,往外婆走去。等她长到六七岁后,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外婆身边。外婆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她跟得很紧,生怕外婆会丢了她似的。村里的孩子们经常看到的一个情景是:婉灵用一只小手紧紧地揪着外婆的衣角,寸步不离。到了上学的年龄,婉灵却不肯上学。外婆先是哄她,见哄不起作用,在她的屁股上给了两巴掌。就在打这两巴掌时,外婆的心里一阵难过,眼睛里一忽儿都是泪水。她把婉灵搂到怀里,紧紧抱着。婉灵仰起脸来,看着外婆的眼睛,哭着说:“外婆,我去上学,我去上学……”一副乖乖的样子。八月摇桂花的情景,在婉灵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记忆。外婆抱着她,在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场景十分热闹,婉灵会用手指着桂花树下,意思是让外婆走近一些去看。外婆说:“就在这里看,这里倒看得清楚,那边都是人,挡着。”再大些,婉灵有点儿懂事了,当外婆领着她站在不远处看孩子们摇花时,她却不再向外婆提出要走近去看的要求。那时,她已经可以自由奔跑,不必让外婆满足她的这一要求了,腿是自己的,自己跑过去就是了。但婉灵依然待在外婆身边,静静地看着桂花树下的情景,仿佛,她们脚下的那块地方,就是她和外婆应该待在那里的地方。那一年八月,婉灵终于禁不住那番热闹的吸引,看着因摇动纷纷落下的桂花,第一次向外婆说:“我也要去摇!”
她仰着脸看着外婆。外婆没有阻止,只是看着她,叹息了一声。从此,婉灵再也没有向外婆提过要去参加摇花的想法。没有人拒绝过她一因为,她、外婆,本来就没有向村里人表达过这一愿望,但,也没有谁邀请过她,或是有人向外婆说:“让婉灵也来摇花吧。”3.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