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中吴荪甫\赵伯韬矛盾斗争存疑:茅盾的《子夜》以吴荪甫、赵伯韬的矛盾斗争为主线构置情节,小说中的吴赵斗争通常被理解为中国民族工业与外国金融托拉斯之间的斗争,但以经济的视角重读这部经典,却会发现作品在构筑、描写吴赵矛盾时存在一系列缺陷,使得这一矛盾以及围绕这一矛盾展开的斗争显得牵强,进而影响到了作品的艺术真实性。 关键词:茅盾《子夜》吴赵斗争存疑 茅盾的《子夜》以吴荪甫、赵伯韬的矛盾斗争为主线构置情节,吴荪甫是民族工业资本的代表,赵伯韬是买办金融资本的代表,两者出于经济利益的对立展开了激烈对抗,主要战场在公债期货市场,最终前者惨败。小说中的吴赵斗争通常被理解为中国民族工业与外国金融托拉斯之间的斗争,小说似乎更承担了回答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前途命运的使命。但以经济的视角重读这部经典,却会发现作品在构筑、描写吴赵矛盾时存在一系列缺陷,使得这一矛盾以及围绕这一矛盾所展开的斗争显得牵强,进而影响到了作品的艺术真实性。 一、吴荪甫、赵伯韬矛盾性质存疑
《子夜》中,吴荪甫的身份角色相当清楚,是民族工业资本的代表,赵伯韬的身份角色却显得含糊。书中对于赵伯韬的社会职业角色,仅交代说是一美国银行的买办。但到底仅仅是个职业买办还是本身就是个金融资本家又兼着买办?他的经济活动主要是代表他个人利益还是美国银行的利益?他准备组织的银团托拉斯的发起者主要是美国金融资本还是国内金融资本?对于这些,小说都语焉不详,但这却是关系到吴、赵矛盾性质的重大问题。 如果赵伯韬是一个很有实力的金融资本家,那就也属民族资本家范畴。他与吴荪甫仅是分工不同,一个是金融资本,一个是实业资本,都为发展经济所必须,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赵伯韬学习美国金融资本控制工业资本的做法,组织银团托拉斯拟控制中国民族工业,并不涉及卖国问题。小说所描写的吴赵矛盾实际上也就是中国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的斗争,或者说两大资产阶级集团的斗争。应该说,这也确实在茅盾的写作意图之内,《我走过的道路》中所录《子夜》最初构思提要即有此意。《提要》将资产阶级分为两大团体:“吴荪甫为主要人物之工业资本家团体”、“赵伯韬为主要人物之银行资本家团体”。关于银行资本家团体之杜竹斋,《提要》则说明道:“杜竹斋,钱业。后在工业资本团与银行资本团冲突尖锐化之时,他守了中立。”①此外,茅盾的胞弟沈泽民的论文《第三时期的中国政治经济》,对茅盾《子夜》的写作有重要影响。此文发表于1931年2月,是参与当时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重要文章。沈泽民于1930年9月底从莫斯科回国,在上海停留,在中央宣传部工作,1931年4月前往鄂豫皖苏区。沈泽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讲授政治经济学,被称为“红色教授”。《子夜》所写中国政治经济问题与《第三时期的中国政治经济》中所论述问题多有吻合。而在《第三时期的中国政治经济》中,沈泽民则一再强调了国内金融资本压倒、控制产业资本的状况。
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相互融合组织托拉斯,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很普遍的一种经济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所以说,银团托拉斯本身也并不是什么坏东西。作品明显对实业生产持褒扬态度,对金融投资持抵触态度,这多少是存有偏见的。但也可以理解,因为实业直接创造物质财富,金融资本投机的成分则更大,这在当时的上海尤其是如此。实际上,对于社会经济发展而言,实业资本和金融资本都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赵伯韬仅是个买办、外国资本的代理人,如果这个托拉斯的主要资本是美国资本,并且美国资本确实带有控制乃至消灭中国民族工业的企图,那赵伯韬肯定就是一个卖国分子了。从茅盾的写作意图来看,这好像也是他力图设计的矛盾方向。但从小说文本来看,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体现。小说中,并未有美国金融资本出面明白地表达过这样的企图,只是李玉亭在只言片语中透露出中国的金融资本企图学习美国的做法,去支配工业资本。如书中李玉亭对吴荪甫说,有一个针对他的大计划:“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②后来,则又提到计划的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这个“撑腰”就写得很含糊了,到底是对国内的金融资本提供信贷和经验支持,还是由赵伯韬做代理人控制中国民族工业?小说并没有交代清楚。如果是前者,也上升不到民族矛盾的高度;如果是后者则又与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政治经济状况不太吻合。 二、美国托拉斯吞并中国民族工业背景设置存疑
如果将《子夜》中的吴赵斗争解读为美国托拉斯欲以赵伯韬为代理人吞并中国民族工业,对照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政治经济状况,则令人有点生疑。考察20世纪30年代的政治背景,可以知道当时的美国在政治上一直对华持支持态度,反对其他国家侵略中国,支持南京国民政府领导中国走向独立和繁荣,其中的一个表现就是在1928年率先取消治外法权,给予中国关税自主权。从经济上说,当时的美国爆发了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最严重的经济危机,1929-1933年美国破产的银行共10500家,占银行总数的49%。美国的进出口也从1929年开始急剧下降,到1933年进出口总额只有10万美元。③据统计,1930年美国对华经贸总额仅占其对外经贸总额的1.7%,1931年为1.68%,占比非常小。④中国一向不是美国发展国际经贸的重点,在其自身面临空前严重危机的时候就更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中国搞什么银团托拉斯了,尤其是金融业。如此一来,想要创设的激烈民族矛盾就很牵强了。这反映出对买办及买办资本家、当时的国际政治形势及国际关系缺乏全面深刻的考察和了解,所以写起来语焉不详,创设的故事大背景经不起读者的深入推敲,也就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故事的艺术真实性。总的来说,小说对赵伯韬的所谓托拉斯计划的描写,遮遮掩掩、影影绰绰,给读者的感觉是虚晃一枪、一带而过,似个纸老虎。 三、赵伯韬所欲攫取的吴荪甫的民族企业不具太大价值 如果说赵伯韬代表外国资本攫取、控制中国民族工业,但赵伯韬所欲攫取的吴荪甫的民族企业实际上并不具太大价值,这也是一矛盾。从小说来看,吴荪甫掌握的民族工业并不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对外国金融资本来说也没有很大的控制价值与必要。就益中公司的八个厂来说,从规模上看,都是小厂,正如杜竹斋所说“实在只花五六万就收买了估价三十万的八个厂”⑤
,平均每个厂估价不到四万元。从行业来说,都是普通的日用品行业,如灯泡厂,热水瓶厂,玻璃厂,橡胶厂,阳伞厂,肥皂厂,赛璐珞厂等,不像交通、能源、金融等对国计民生有战略意义。从经营上来说,产品没有销路,工人闹罢工,个个都限于亏损停工的状态,是典型的八个“湿布衫”,无论如何外国垄断资本不会感兴趣。 就吴荪甫的丝厂来说,也算不上有很大规模。书中提到,裕华丝厂里有五百二十部丝车,这在当时仅算是中等稍偏大的一个丝厂。据《无锡县志》记载,至1920年,无锡丝业的著名资本家薛南溟拥有上海的永泰、无锡的锦记、隆昌、永盛等四家中等规模的丝厂,共有丝车1800多台,算下来平均每家丝厂有丝机450多台。至1936年,薛南溟控制的丝厂有16家,丝车6000多部,平均算下来每家有丝车将近400台。可见裕华丝厂并不是行业巨头,难以引起洋商巨大的兴趣。这从小说中也可以得到证明,如吴荪甫最后决定将自己的裕华丝厂拿去押款时,丝厂和他的住宅合计只押二十万,其中房子就值十多万:“我打算拿我的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身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厂一总去押了二十万吧!”⑥结果怎样呢?王和甫张罗了一圈后回来对吴荪甫说:“你的丝厂押款,到底弄不成,我和吉人昨天想了多少门路,也没有一处得手。”⑦由此可见当时裕华丝厂的规模与价值。 四、通过公债市场控制中国民族工业存疑
根据《子夜》的描写,当时的金融资本想要控制民族工业实际上是很容易的,何须通过风险巨大、颇费周折的公债市场呢?这是小说很大的一个疑点。如小说所描写,当时大多数民族企业在经营上都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尤为困难的是现款短缺。如果你有钱,多少老板会主动找上门来。小说中有很多具体的例子。如火柴厂老板周仲伟为着三五万的押款先是找“东洋大班接洽在先,为了条件太苛刻,他这才想到了益中公司”⑧,想着将厂子租给益中,但找王和甫一谈就很快被拒绝了,最后迫不得已还是将厂子顶给了日商。朱吟秋的丝厂为着周转不灵主动找赵伯韬押款,但被赵拒绝,被迫顶给了吴荪甫。陈君宜也是因为经营困难,将厂子租给了益中,每月只领250元的薪俸。连吴荪甫经营较好的裕华丝厂为着筹资做公债想要抵押贷款10万元,都费尽周折没有办成。 再者,赵伯韬既然是要通过公债市场打败吴荪甫,那为什么还和吴荪甫联合进行了一次公债操作呢?当时他已经买通西北军后退三十里,应该说是稳操胜券了,剩下的就是资金稍嫌不够。他选择余地应该很大,他可以联合民族工业资本家之外的其他力量,如各种有强大实力的洋行。况且从小说看,他和吴荪甫并没有很好的关系。他和吴荪甫合作让吴荪甫赚了一笔,壮大了实力,岂不是更难打败了吗? 赵伯韬作为一个资本家,进行公债操作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赚钱。大规模地进行公债期货市场操作不仅需要庞大资金,而且风险巨大,谁也不能保证每次都有把握胜利,而一旦失手,轻者大伤元气,重者倾家荡产,“多”、“空”双方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因此说,赵伯韬是为着打败吴荪甫而每次都与他作对在公债市场上进行生死较量也是违反常理的。再者而言,由于操纵公债市场需要大笔资金,强强联合的话,胜算会更大一些。根据《子夜》的描述,赵伯韬既然利用他的情报X对吴荪甫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如果顺着吴荪甫的操作方向操作,赢的可能性自然更大。
其实,民族资本家也好,买办金融资本家也好,赚钱都是其最大的目的。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本身就是相互促进、相互依赖的关系。民族工业发达了,金融资本也才有赚钱的空间。正如赵伯韬对吴荪甫所说:“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怨仇,也不是完全走的两条路,也不是有了你就会没有我,益中即使发达起来,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损害到我,所以我犯不着用出全副力量来对付你们!实在也没有用过!”⑨小说将金融资本与工业资本完全对立起来的写法是不可取的。 五、吴荪甫一败再败存疑 细读《子夜》,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吴荪甫刚愎自用、气急败坏、失误连连,赵伯韬运筹帷幄、呼风唤雨、所向披靡,两者在实力上悬殊太大,战局未开已经胜负立判。作为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不禁要强烈质疑:作为一个留过洋、建立过“双桥王国”的优秀民族资本家,吴荪甫何以在后来的商战中表现得如此不堪呢? 从小说来看,吴荪甫固然面临着工人罢工、农民暴动、市场需求不振而丝价连连下滑的不利局面,但这些都不足以使他陷入绝境,使他失败的决定性因素是他在性格、能力、决策等方面的缺陷。如在涉及企业重大经营的决策上,他先是在自身资金极其紧张的情况下盲目扩张,吞并了八个生产各种日用品的小厂,涉足自己不熟悉的行业,将别人甩掉的“湿布衫”
穿在自己身上;后又多方筹资一头扎入了风险极大的公债期货市场;而在公债期货投机中,由于不善于用人和不注意搜集情报,对市场和战局判断不准,三次交易三次失利。这样一个平庸无能的人如何像民族资产阶级的杰出代表呢?而反过来看,赵伯韬却是老谋深算、能量惊人,战无不胜。如四次公债操作无一失利;他可以花三十万买通西北军让其后退三十里;可以通过活动让交易所理事会和经纪人协会发一个所令要卖方增加一倍的保证金从而给空方以沉重打击;他足不出户就随时掌握吴荪甫这边的各种情况;他时而联合吴荪甫这一帮做多,时而联合“广帮”(港粤财团)做空,时而又牵头组织银团托拉斯要控制民族工业,似乎整个大上海可以由他纵横驰骋。 《子夜》对吴荪甫、赵伯韬的描写都有点偏离正常的生活逻辑,让人不由怀疑其真实性。真实性,是指作品是否在艺术上真实地反映了生活的内容,这也是衡量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价值的最基本的方面。《子夜》何故会出现这样有损真实性的问题呢?应该说与茅盾接受瞿秋白的建议改变最初构思有关:“秋白建议我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⑩为了走向既定的结局,小说的情节设计显得刻意,显得牵强,未协调好各要素的关系,损害了艺术的真实性。 六、情节构筑出现矛盾原因分析 《子夜》在情节构筑上之所以会出现上述矛盾,深入考察我们会发现,与受生活经验制约关系甚大。为创作《子夜》,茅盾虽积累有经验,并专门做了大量的观察和考察,但所描写生活毕竟非他亲身所体验和熟悉,要有成功的表达,难度甚大。与茅盾同时代的吴组缃曾指出:“茅盾要以创作参与思想战线的大论战,为政治服务,如果只写茅盾所熟悉的那一部分生活,对当时的革命事业可能会贡献不大,因此茅盾要写他不熟悉的资本家生活,因为生活还嫌不够,因此必然会露出破绽。”{11}
其次,与政治立场、政治观念的影响有关系。茅盾本身是一位革命作家,关注当时的中国社会性质论辩,受沈泽民、瞿秋白政治经济观点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在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文学理论的氛围里,茅盾实际上是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观点来设置他的人物和故事,赋予人物以鲜明的阶级立场、阶级性格。将社会科学的内容以小说的形式表达是危险的,因为小说必不可能像社科论文那般严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又因为小说是形象的艺术,社科内容的呈现,易损害小说的艺术性,造成概念化、观念化。 再者,与受左拉《金钱》影响却未能灵活变通有关系。从小说结构来看,《子夜》与法国作家左拉的长篇小说《金钱》很相似。《金钱》中有两个针锋相对的资本家,一个是萨加尔,他开办了一个大银行,取名为世界银行;一个是甘德曼,犹太银行家。两者在股票交易所激烈争斗,最后甘德曼胜利,萨加尔大败。当时上海的证券市场与《金钱》中的股票交易所很相似,并且成为上海经济生活中很突出的一个现象,这使得茅盾不由得像《金钱》一样写到了两个资本家集团在证市场的斗争,但却缺乏更成熟的驾驭能力,未能根据自己小说的独特性设置更合乎其情理的情节,因而显得缺乏灵活和变通,造成了思想和艺术上的不足。 总之,本文认为茅盾由于对当时经济的观察和了解深度有限,在设置故事的主要矛盾——吴赵斗争时,没有奠定深厚的经济基础,在叙事时情理和逻辑上不够贯通,使得故事暴露出许多破绽,影响到了作品的现实主义成就。韩侍桁曾评价《子夜》道:“它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它的伟大只在企图上,而并没有全部实现在书里。”{12}本文也正是这样认为。
①⑩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490页,第502页。 ②⑤⑥⑦⑧⑨茅盾:《子夜》,《茅盾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01页,第291页,第538页,第544页,第473页,第495页。 ③黄安年:《三十年代大危机和胡佛总统的反危机措施》,黄安年《美国经济发展史专题》第7讲,学术交流X/美国问题研究/2002年5月17日发布。 ④李一文:《近代中美贸易与中国的国际收支》,《南开经济研究》2000年第2期。 {11}钱文辉:《吴组缃献疑茅盾创作》,《人民政协报·春秋周刊》2001年12期。 {12}韩侍桁:《〈子夜〉的艺术,思想及人物》,《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茅盾专集》第2卷(下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44页。 基金项目:201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茅盾小说历史叙事研究(10XZail:zhaohongyu691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