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头》与《长恨歌》比较谈

《哀江头》与《长恨歌》比较谈石宝珠(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02)【摘要】杜甫的《哀江头》和白居易的《长恨歌》同为唐诗名篇，同是叙写李杨情事，然在文学接受史上的境遇却迥然不同。自宋至清，之所以优杜劣白，正是传统诗学重抒情轻叙事、尚简约忌铺陈的观念所致。《哀江头》半露半含，若悲若讽，黍离之悲，家国之感，流溢于字里行间；《长恨歌》铺写详密，宛如画出，情文相生，风华掩映。两诗主旨和艺术上各有千秋，同为古典诗歌中的精品绝唱。【关键词】《哀江头》；《长恨歌》；抑白扬杜；传统诗学观【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oo3—6873(2014)01—0049—03和“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明眸皓齿今何在”和“回眸《哀江头》历来被推为杜诗中的名篇。题中“江”一笑百媚生”，“血污游魂归不得”和“回看血泪相和即曲江，位于长安东南，开元中为游览胜地。唐玄宗流”等无不可以相互引证。晚年耽于逸乐，常常带着杨氏姐妹来此游乐，一时盛有比较即有鉴别。北宋苏辙首发其端：“《哀江况空前。杜集中《乐游原歌》、《丽人行》等篇皆有记头》即《长恨歌》也。《长恨歌》冗而凡，《哀江头》简而载。安史之乱中，长安城被叛军焚掠一空，曲江亦不高。”又说“予爱其(指《哀江头》)词气，若百金战马，注复昔日繁华，变得台榭冷落，满目荒凉。“少陵野老吞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肃宗至德二载(757)的一个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所以望老杜之春Et，身陷长安的诗人杜甫偷偷来到曲江，睹物生情，藩垣而不及也o-E3]85此后，历代诗评家大多按照苏辙无限感慨，写下了《哀江头》这篇名作。全诗二十句，定下的调子抑白扬杜。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中随除首尾八句抒发诗人对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哀恸声附和：“哀江头》诗⋯⋯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外，中间一大段主要着力摹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往日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欢娱、安史乱起中马嵬兵变，杨氏“血污游魂”的悲惨《连昌宫词》在元微之诗中乃最得意者，二诗工拙虽结局。为此，前人多认为此诗是为杨贵妃而作，所谓殊，皆不若子美诗微而婉也。元白数十百言竭力摹“诗意本哀贵妃，不敢斥言，故借江头行幸处，标为题写，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4]4卵这种观点目耳”Ⅲ1j3并把它跟自居易的《长恨歌》相提并论。如的影响一直绵延至清。杨伦《杜诗镜铨》、仇兆鳌《杜清代钱谦益云：“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诗详注》等权威注本无不引苏辙语以褒杜贬白。黄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生、王士祯、潘德舆诸家诗评亦是对苏说的重申。如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处乎?故黄生所言：“善述事者，但举一事，而众端可以包括，使日：‘去住彼此无消息’，行宫对月，夜雨闻铃，寂寞伤人自得其于言外。若纤悉备记，文愈繁而味愈短矣。心，一言尽之矣。‘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长恨歌》今古脍炙，而《哀江头》无称焉，雅音之不谐极’，即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俗耳如此。”[11332《长恨歌》篇幅较大，词句铺张，而《哀也。”_2]4。此外，像“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江头》叙事简洁，笔力劲健，就表现手法说，两者确乎*[收稿日期]2013—1O一18[作者简介]石宝珠(1974一)。女，江苏盐城人，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49· 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有所不同，但前人仅仅以文之繁简，来抑白扬杜，却未写了李杨的爱情悲剧，诗中的杨贵妃，已不再是导致免有失公允。其实，《哀江头》和《长恨歌》尽管题材相唐王朝走向衰败的祸水，而是一个忠于爱情、命运不同，均叙写李杨情事，但在主旨上却存在着本质差别，济的不幸美女。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时候，杨妃已体裁上亦分属两类完全不同的诗体，把两者牵扯到一死去五十年，他不曾亲眼看到杨氏一门的骄横跋扈，起来强分优劣，大可斟酌。不曾亲身经历安史之乱带来的生灵涂炭，没有切身的《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8O6)。一日，自居易与愤激和痛恨。而杨妃惊人的美貌，悲惨的结局，她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同游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道古论玄宗的忠贞爱情，经过数十年的众口传说，已增添了今，谈及唐玄宗与杨贵妃事，“相与感叹”。王质夫认许多传奇色彩，和历史的真实大有出入，在创作过程为“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中产生同情心是很自然的。所以，《长恨歌》中，诗人不闻于世”，他提议白居易：“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为杨妃安排了死后魂归仙境的结局，对她和玄宗之间也，试为歌之何如?”于是，白居易写下了此诗，陈鸿同生死不渝、人神不变的挚爱深情，予以了高度的赞美。时写了一篇传奇《长恨歌传》，一歌一传，相辅相成。杜甫的情况则不一样。安史之乱前，杨氏一门据陈鸿看来，白氏作歌的意图“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权倾朝野，生活豪侈，气焰熏天；唐玄宗沉溺酒色，不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这或许是白居易作诗本意，就问政事，国家吏治Et趋腐败，民不聊生。诗人困守长象他《新乐府》组诗中那篇《李夫人》一样。《李夫人》安十年，亲眼目睹上层社会的种种黑暗内幕，写了许中“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如斯。君不见⋯⋯多忧时伤世的作品，批判的锋芒常常毫不隐讳的直指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杨氏。《丽人行》中对杨氏“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土，此恨长在无销期”，正是《长恨歌》创作意图的一个后乃显出罗刹相”(杨伦《杜诗镜铨》引蒋弱六语)的描注脚，所以《长恨歌》开章后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对李写即是一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更是将杨的纵情声色、误国乱政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字里骊山华清宫中唐玄宗与杨贵妃骄奢淫逸的生活与“路行间讽刺谴责的意味十分明显。但是，对于李杨二人有冻死骨”、“幼子饿已卒”的苦难现实联系起来，追根帝妃中罕见的生死恋情，这位“多于情”的诗人又不能溯源，沉痛揭露了杨氏一门的专权固宠是祸国之由。不深深同情，下笔之际，往往不知不觉深入角色之中，马嵬兵变，杨氏遭到惩罚，诗人尽管不无感慨，但决不迷失了原先的创作意图。“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会产生同情。写于同年八月的《北征》中“奸臣竟菹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以褒姒、是马嵬坡前生离死别的一幕。接着，诗人以酸侧动人妲己比杨妃，贬斥之意昭然，诗人希望随着杨氏的覆的语调，宛转形容和描述了杨妃死后唐玄宗在蜀地的灭，结束宫中荒淫腐败的现象，国家就此中兴起来。寂寞悲伤：“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还都“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马嵬》)，路上的追怀忆旧：“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杜甫所牵挂关心的，始终是国家的安危、民生的疾苦，处”；回宫以后的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种种感而不是杨贵妃一人的命运。《哀江头》并不像钱谦益、触：“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黄生、沈德潜所说的那样是为“哀贵妃”而作，而是借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杨妃的今昔对比，写人世的沧桑巨变，来抒发自己的不曾来人梦!”情深至此，可谓极矣!随着故事的发现实感慨，杨妃的悲剧只是诗中的陪衬，就这点而言，展，诗中缠绵悱恻的情感与前面批判否定的情感发生它根本区别于以写爱情悲剧为主的《长恨歌》。了冲突，双重主题互相缠绕，对误国的批判被对爱情的怜悯冲淡。诗的最后，“蓬莱仙遇”一节最为回肠荡气。在“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境中，杨玉环洗尽铅华，自宋至清，历代诗评家多抑白扬杜，其原因究竟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纯洁形象再何在?清人王士祯的评价似可说明一二：“乱离事只现，托物寄词，重申前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至此，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诗人已不由自主的为之咏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实叙。”l5l2鸲这段文字清楚点明：之所以优杜劣白，正绵绵无绝期”，把“惩尤物”的主题变成了对刻骨铭心是传统诗学重抒情轻叙事、尚简约忌铺陈的观念爱情的深深感动。纵览全诗，三分之二以上的文字描所致。·50· 石宝珠：《哀江头》与《长恨歌》比较谈首先，我国古典诗歌历来有着“言志缘情”的抒地位的重新认识，清代翁方纲作出了公允的评价：“白情传统，重在即事生感、即景生情、随意咏叹。叙事公之为《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然，诗，特别是篇幅较长的叙事诗，并不多见。从西晋挚不但不蹈杜公、韩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虞的《文章流别论》、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到明代徐时，所以为豪杰也。”[5]6《唐宋诗醇》亦云：“(《哀江师曾的《文体明辨》，文体愈辨愈细，愈分愈多，却始终头》)叙乱离处，全以唱叹出之，不用实叙，笔力之高，没有“叙事诗”一体，仅在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论真不可及。若白氏《长恨歌》，乃因《长恨歌传》而追叙《孔雀东南飞》时初见“叙事诗”一语，影响有限。传统其事，委曲凄断，自成一家，正不得沾沾比勘也o,,C67至诗评家恪守“诗言志”的观念，把叙事诗视为诗中的此，《哀江头》和《长恨歌》延续了千余年的优劣之说终“异端”、“别体”加以轻视和否定。《长恨歌》尽管当年告平息。“童子解吟”，尔后民间传唱不休，但从中唐至两宋，评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像《哀江头》和《长恨歌》这家毁多于誉。其地位不仅不如《哀江头》，甚至还赶不样的例子并非绝无仅有。中唐韩愈有一首《琴操·别上李商隐的七律《马嵬》和元稹的五绝《行宫》。《长恨鹄操》，写商陵穆子悲叹其妻因无子而被父母逼离：歌》最终“古今长歌第一”(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的经“雄鹄衔枝来，雌鹄啄泥归。巢成不生子，大义当乖典地位的获得，是在叙事诗观念真正确立的明代。离。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且可绕其次，在表达上，传统诗学理论强调《诗经》以来树相随飞o~[738oo韩愈的本意是借弃妇之情抒其逐臣的比兴手法，尚简约求神韵，主张含蓄蕴藉、不迫不之悲，目的并不在控诉封建婚姻制度，但清代查慎行露，最忌长篇铺叙，叙事勿使意尽，推崇以小见大，以却说：“读此，觉《孔雀东南飞》一首未免冗长。”两首诗少总多的美学原则。《哀江头》作为抒情诗，以抒写诗一为叙事长篇，一为抒情短制，主旨亦全然不同，却牵人忆昔伤今的情感发展为线索，首尾写自己睹物伤怀扯到一起来强分优劣，情况类似于苏辙诸家对《哀江的感慨，中间插入回忆中李杨游幸曲江的情景，和他头》和《长恨歌》的鉴别。们乐极生悲，安史乱起，马嵬坡生离死别的凄惨结局，总之，《哀江头》“半露半含，若悲若讽”[11]3，黍离结构跌宕有致，极开合变化之妙。苏辙所评当是指之悲，家国之感，流溢于字里行间；《长恨歌》则“铺写此。《长恨歌》则不然。其叙事诗的文体特点决定了详密，宛如画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情文相生，作者叙述情节、塑造形象、写景状物时，多采用直陈其风华掩映。两诗主旨和艺术上各有千秋，比则比矣，事的赋的方法，叙事前后连贯，有条不紊，详赡完备，但不可强分高下，因为两者同为古典诗歌中的精品然而却被苏辙、王士祯讥评为“寸步不移”的“实叙”。绝唱。作为一首成功的叙事诗，《长恨歌》精于剪裁，不枝不蔓，张弛有致。为了突出爱情主题，作者在处理【参考文献】相关背景事件时，惜墨如金。写安史之乱，只“渔阳鼙鼓动地来”；写玄宗由蜀进京，只“天旋地转回龙驭”，[1]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寥寥几笔，交代得清楚明白。同时，受抒情传统的影[2]钱谦益．钱注杜诗I-M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3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r-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响，加之白居易本人又是抒情诗创作高手，《长恨歌》社，1984．一唱三叹，婉转情长，有着浓郁的抒情色彩。全诗的E43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出场人物只有三个：杨妃、“汉皇”、临邛道士，连安禄r-5-]翁方纲．石洲诗~l-Mq．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山、陈玄礼都未出场，这样人物关系单纯的结构恰恰E63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EM3．四库全书本．是为了更好的抒情。尤其是写杨妃死后唐玄宗的无1-73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尽哀思，回环往复，层层渲染，酣畅淋漓，泼墨如雨，如社，1996．此说来，何尝是“寸步不移”的“实叙”?苏、王所言，实【责任编辑：赵荣蔚】在是囿于传统诗学观的无理责难和偏见。随着叙事诗观念的逐渐深入和对《长恨歌》艺术·5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