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画,画中传声;以动显静,空灵优雅———王维《山居秋暝》赏析《山居秋暝》,反映了开元末、天宝初恩师张九龄被逐出朝堂、李林甫窃居相位这一重大政治变故,以及诗人政治上受重挫之后所体现出的高洁志向和理想追求,诗作绘景如画,优雅空灵,表现了一种安逸闲适的隐者情趣,是一首艺术成就很高的五言律诗,值得深加品味。这是一首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山水名篇,是王维在辋川别墅闲居时的杰出喜悦诗作之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开篇不言“深山”,却说“空山”,“空”字耐人寻味,确有深意。这里的“空”字,首先,应是实指环境的寂静喜悦空旷。山深林幽,似桃源胜境,阵雨方歇,山中的人和花草鸟兽处于一种短暂的静止状态,万籁无声的画面在眼前铺开。这种幽静虽与后面“归浣女的喧闹”、“下渔舟的动荡”等喧闹喜悦场景,看似有悖常理,其实正好相互反衬,更显得意境十分开阔。其次,“空”字也是诗人清幽静穆胸怀的抒发。王维在政治上接连受挫(特别是对受伪职一事,自责不已)之后,一改前期自豪自信、喜悦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和雄健、激昂、豪放的诗风,思想上崇佛好道,讲究“四大皆空”、“清静无为”,心灵上追求空明澄澈,生活上亦官亦隐,寄情山水,陶醉自然。这一点,在王维后期其他诗作中亦能寻求踪迹:“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两处“空”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有趣的是,这不同诗篇的两联诗在意境上也能相互辉映。“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写人不见人,是以“响”写静,清幽绝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不着一“人”字,而字里行间却透着抒情主人公的气息。读者可以想见,空山新雨的“新”,给沉寂的深山带来喜悦,使万物为之一新,充满勃勃生机;蜷缩的树叶,枯萎的小草经“新雨”滋润之后,都舒展开来。秋
天傍晚的天气,也因一场“新雨”而有所改变,清风徐来,让人从闷热烦躁中解脱出来。这时,一个怡然自得、神清气爽、空灵优雅、志趣高远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凸现在画面上。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承接上文,具写实景。天色既暝,皓月当空,群芳虽谢,却有如盖青松。山雨初霁,自然是朗月清风;溪流涨水,自必是流水淙淙。于是,人们眼前就会呈现出这样一幅图画:一轮明月把清辉泼洒在茂密的松林,林间空地,月影斑驳;树叶上晶莹的水珠与月色辉映,我们仿佛能看到水珠在叶面上滑动,能听到水珠滑落到地面的滴答滴答喜悦响声。“清泉石上流”我们应该怎样欣赏呢?根据石椿年等编的《唐诗三百首今译》中译文是:“清澈的泉水从岩石上流去”。那么,泉水从岩石上流去,又是怎样的状态呢?我认为有必要对山沟溪流和沟渠形态作一番考察,才能准确地体会“泉水从岩石上流去”的意蕴。有山区生活体验的人们都知道大山中的溪流、沟渠形态有如下特点。其一是山中溪流依山就势,山高坡陡落差较大。加上常年累月雨水冲刷使沟渠中难留半点泥沙,沟渠全程山体岩石裸露。偶尔巨大的山体岩石形成一道石坝,挡住溪水的去路,坝内蓄满一池清水。流水“毕竟东流去”,水池蓄满后,水流漫过岩石向下流去。这样,如果山体陡峭,落差极大,就形成了壮观的瀑布,瀑布之下因常年冲击是一汪深潭。其二是山沟溪流季节变化明显。春夏时节,雨量充沛,水流湍急,如果是流经上面所说的石坝,湍急的水流猛击深潭,轰然作响,似万马奔腾,震动整个山谷,声音能传出数里之外;秋冬季节,雨水较少,山溪只有涓涓细流,流水淙淙,叮当有韵,别有一种喜悦神韵。当秋旱无雨时,山溪还会断流,正所谓“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山谷一片沉寂。我们根据溪流、沟渠的形态,把握其季节变化中的喧闹、欢腾、寂静等特性之后,再来欣赏山溪清泉“从岩石上流去”的神韵,意
境就会全出。清泉因“新雨后”流量增大,打破山谷原有的沉寂。清泉似一条白练,漫过岩石(巨大的山石,形成不小的落差),向下流淌,必然发出叮当声响,奏出大自然美妙喜悦的乐章,令人神往(如果将“石上流”仅仅理解为清澈的泉水汩汩地在青石上流淌,就兴味索然了)。这样的山光水色构成一幅幽静、空灵的画卷,令人心旷神怡!如果说“明月朗照”写的是静态美景,那么“清泉流淌”便赋予了画面的动态美。一“照”一“流”,一喜一悦,静中有动(水珠滑动),以动(滴水声、流淌声)显静,可谓诗中有画,画中传声,相映成趣,诗味极浓。大家知道,王维的山水诗和画的关系历来为人们所关注,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十八世纪的莱辛在《拉奥孔》中也充分论证了诗画关系:“绘画也能摹仿动作,但只能通过物体,用暗示的方式去摹仿动作……诗也能描绘物体,但是通过动作,用暗示的方式描绘物体。”王维正是善于用“暗示”的方式才能将月色、水响构成和谐画面,入诗如画于不经意之中,这正是诗人兼画家、音乐家的王维在艺术上所独到的地方。我们在体会诗意时只有深挖其“暗示”的内涵,方可品出诗味。“诗言志”,“言为心声”。曹操苦闷时,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佳句;苏轼被贬后,视“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为超凡脱俗、遣愁解忧之举;王维在《酬张少府》(五言律诗)、《竹里馆》(五言绝句)等许多诗篇中均曾借月抒怀。可见寄情山水,以松鹤为伴,消受清风明月,求得闲适安逸,反映了很多诗人在受挫之后的特定环境中的人生态度和美学观念。同时,处浊世求清求喜,处静境求“闹”,这也是王维厌恶世俗、逃避现实、洁身自好的佛老思想的表现,而佛老思想的流行,正是盛唐山水诗派产生的社会基础和思想根源。无疑,《山居秋暝》既体现了诗人的志趣,又体现了诗人的心路历程。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同样是写景,
却侧重写人。重彩描绘了一幅明丽的乡村风俗画:原来“空山”并不空:请听,幽静的竹林蓦然传来的欢歌笑语,原来是一群天真无邪喜悦的姑娘们洗衣服踏着月色笑逐归来;请看,荷叶纷披,水珠四溅,荷花深处顺流而下的渔舟划破了月夜荷塘的宁静,渔舟里鱼虾满舱,渔人泊船挽缆上岸,满载而归。此时此刻,我们仿佛可以听到渔人背着鱼篓踏月归来的脚步声,村妇笑语相迎的喧闹声,乡村沸腾了,深山顿时显得生机喜悦盎然。两句诗声情并茂,异常传神。整个画面极有动感,浣女归喧闹于竹林,渔舟下而使莲动。然而,“下渔舟”的“下”字,内涵丰富,既写渔舟顺流而下,又写渔人下船上岸。一组持续的动作,构成一组多彩的镜头:浣女婀娜的身姿,荷叶分披的形态,船桨溅起的水花,渔人丰收的喜悦。抒写的是人的生活,抒发的是人的喜悦情趣。至此,诗的主旨,诗人的理想追求和盘托出:空山幽林之中,青松明月之下,翠竹青莲之间生活着这样一群无忧无虑的村姑和善良勤劳的渔人。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向往的纯洁美好的社会生活啊!是人间胜境,是世外桃源。显然,王维把他的辋川隐居生活理想化了,这种安静淳朴的生活理想,是用来反衬官场的黑暗污浊的,切不可认为诗人纯粹是回避矛盾逃避现实的表现。同时这种理想化了的生活画面也为尾联作了有力的铺垫,自然而然地呼出:“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尾联两句化用《楚辞·招隐士》“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而翻出新意:一切顺其自然,隐居山林,其乐也融融。因为,王维觉得“山中”比“朝中”好,山中洁净,山民淳朴,不用躲明枪暗箭,无须忧馋畏讥。于是,唱出“王孙自可留”的反调,表达了自己决然归隐的喜悦愿望。诗中有画、画中传声、动静结合、情景交融是王维山水诗的特色。王维能紧紧抓住山水的特点,精确地描绘出山水的季节特征,且景中含情,所以,清代蘅塘退
士在其选编的《唐诗三百首》中评析王维的诗歌时说:“写归隐后的闲居生活,王维是唐代第一等高手。他擅长写景,更善于写情,写恬静的闲适之情”。[4](P83-84)他还能在诗歌创作中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言的“暗示”作用,唤起读者对声、光、色、态的联想和想象。他善于将色彩、线条、构图等绘画技巧融入诗歌创作,使诗具有鲜明的色彩美、线条美、构图美,以及很强的空间感和立体感。所以品王维的诗,必须结合自身的生活体验、知识经验,发挥联想,调动想象,方能品出个中滋味。正所谓“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