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焦虑:《智美更登》从藏戏到电影 “智美更登”故事从存在了几个世纪的藏戏样式在当代拓展为电影样式,其表现形式发生了质的变化:从藏戏这种“广场剧”发展为电影这种“光影”艺术形态。表现形式的变化是显在的,也易于感受其迥异的风格,但是形式的背后更隐藏着内在的深入肌理的变化:“智美更登”故事原本具有的神圣性在现代社会生活中逐渐消解。这种消解现象折射出藏族优秀传统文化生存空间的被挤压以及逐渐被遗忘的景象,《智美更登》从藏戏到电影的艺术转换过程中,从表述主旨所指的偏向、智美更登形象塑造的变化、藏戏演出氛围几个方面可以明显感知到智美更登故事在电影表述中其神圣性的被消解,含蓄地表征了导演万玛才旦对传统藏文化的焦虑。 一、主旨的偏向:从弘扬“布施”到质疑“布施” 藏戏《智美更登》是著名的八大传统藏戏剧目之一,其“故事源于佛教维先达罗王子的故事,他是佛祖最后的转生”[1]。源于佛教故事的藏戏《智美更登》中,舍己为人的布施观念贯穿剧情始终:智美更登王子心怀慈悲,怜悯众生,乐善好施,将宝物、马车、帐篷、食物、妻儿,甚至眼珠都施舍给别人。从表达主题上讲,智美更登的一言一行都是对“有者尽施,不逆人意”的布施观的最好诠释,可见弘扬“布施”思想是本藏戏的重要使命,在艺术风格和内容形式上,有着明显的“宗教宣传”的特点。 电影《寻找智美更登》虽以“智美更登”为影片名主体,但整部电影中真正表现藏戏《智美更登》故事内容的情节并不多,只对智美更登布施三个儿女的情节做了简单的表演,而对现代爱情故事、情感观念、生活现实的观照和思考超越了藏戏本体。整部影片的故事情节在寻找演员的过程中展开,影片的主题是找寻能出演藏戏《智美更登》的男女主角,片中“寻找”具有具象和抽象两种含义,具象意义上是指找能演智美更登角色的演员,而抽象意义上则是对藏戏传统文化的追寻。当找到已是教师的“男主角”时,导演却感慨这一路走来,给了他很多思考,他觉得他失去了对智美更登这个角色的把握和判断的能力,什么样的演员最适合演这个角色,他也说不清楚了,寻找智美更登的旅程能否继续?导演自己都开始犹豫了,可以说具象层面上的寻找宣告失败。抽象层面上的寻找则意味深长:不仅传统的藏戏文化濒临消亡,难以找回过去的辉煌,而且藏戏中智美更登王子慷慨布施的神圣行为在现实社会中并未得到完全认可和奉行,甚至受到质疑。 影片在寻找演员“智美更登”
的过程中,穿插了两段现代爱情故事:一是老板的初恋情结;一是蒙面女演员卓贝的未了情。老板与卓贝各自苦苦“寻找”的举动都是想爱人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这与智美更登把自己的妻子慷慨施舍与人的行为恰好相反。这显示出藏戏中弘扬的智美更登感天动地的布施修行行为对现实生活影响式微。即使被誉为“活的智美更登”的嘎洛大叔,其把妻子布施给瞎眼的鳏夫的前提是自己仍年轻,还可以娶一个妻子,他的这种行为也受到导演和老板的质问:“你把她施舍给别人,你有这个权力吗?”这体现了现代人尊重人权、尊重自由的思想,是对藏戏中传达的不征求被施舍对象意愿的智美更登王子的“绝对权威”的诘问。 二、智美更登形象:从“精神象征”到“凡夫俗子”“智美更登作为八大藏戏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身上体现的是佛教的最核心的精神――慈悲和施舍。”[2]在传统藏戏《智美更登》中,智美更登被唱赞为“佛祖化生贵子下凡”,其母梦“头顶极乐大轮之上方,梦见生长金质金刚杵,殊胜金刚杵尖指苍穹,光芒照射十方遍天下”[3]之吉兆而孕。主角一上场就被赋予了神性身份,可谓“年少超人践行菩提道”[3]。从智美更登无私、慈悲的施舍以及潜心修行等这些对佛教教义的身体力行中,处处能看到佛祖的影子,智美更登王子被描绘成高不可攀的神明形象:一个具有佛祖身影的“神性”形象,具有“精神象征”的地位。 然而在电影中,智美更登王子在藏戏中的神明形象被极大地消解。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在新年藏戏《智美更登》演出过程中,令人生敬的故事人物智美更登却在现实中遭到调侃,如小喇嘛去找哥哥要零用钱看录像时,台下年轻的观众调侃道:“智美更登王子,你就发发慈悲心,施舍给他几块钱吧”,将剧中角色置换到现实生活场景,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演出结束后,包括扮演智美更登的哥哥在内的年轻人在院子里跳起了迪斯科,醉汉向哥哥挑衅道:“智美更登,你瞪什么瞪,你不是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送给别人吗?”又冲着扮演智美更登妻子的女演员(哥哥的未婚妻)叫嚷道:“曼德桑姆,智美更登不要你,我要你”,将藏戏中的角色戏称为现实中的人物,语气轻佻。藏戏中智美更登无比神圣的人物形象,在现实经验中成了年轻人的生活“调味剂”和“笑料”,成了被消遣和被取笑的对象。藏戏中智美更登的“精神象征”地位在电影里明显弱化。 电影《寻找智美更登》中,酒醉歌手说他自己不想再演智美更登,也早就把演过的藏戏唱词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他不喜欢智美更登这个人物。他的表述虽然醉里醉气,但话语干脆、立场坚定,流露出对藏戏《智美更登》表现的“无与伦比的慈悲、关怀、宽容和爱”的不以为然,反而直白地反驳“
智美更登把自己的眼珠子施舍给别人,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是他凭什么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也施舍给了别人,他哪来这样的权力”,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对智美更登这个人物角色的不满。而曾经扮演过藏戏中智美更登角色的歌手其实并不认同智美更登剥夺他人意愿的布施行为,甚至对智美更登的这种行为表现得义愤填膺,这个场景也是整部影片沉稳安静的氛围中唯一出现的“激烈”叙事镜头,藏戏《智美更登》几百年来传达的感天动地的智美更登的布施形象在此显得并不那么神圣,而是将其视作凡夫俗子来考量。 三、演出场景:从“庄严肃穆”到“世俗相融” 藏戏《智美更登》在演出上处处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宗教氛围,其形式的神圣性不亚于故事本身的神性意蕴。首先其剧情交代比较讲究宗教礼仪,注重仪式感。“如20世纪50年代末的安多藏戏剧目《智美更登》演出时,就一个剧目往往要三天至四天时间演完,受寺院宗教礼仪的影响,它将佛、高僧、达宫、显贵的权威和宗教的神圣体现得淋漓尽致,故而使剧情发展特别慢。”[4]当下,此藏戏演出形式发生了很多改变,由广场演出发展到舞台演出,演出时间也由以前的几天时间缩减到一两个小时,即便如此,当下演出在剧情前部分仍然要花不少时间来赞佛、礼王,整个演出过程仍显得比较庄重肃穆。 然而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中藏戏《智美更登》仅是作为剧情中的插曲出现,戏剧本身的内容也是只言片语、支离破碎,既没完整地展现本藏戏的内容,也没刻意凸显其神圣性的“气场”,主要是以被观赏的方式作为影片故事情节出现:第一次是小喇嘛在寺庙里与小活佛一起在电视上看藏戏《智美更登》的VCD;第二次是在小喇嘛刚回到家时,其弟弟带着他去找正在排演藏戏《智美更登》的大哥;第三次是在藏历新年时,村里的藏戏正式开演,全村的人都盛装打扮前往观看。电影中虽然对藏戏《智美更登》的表现镜头比较多,但藏戏的戏份在电影中仅是以插科打诨的方式穿插其间。同时影片在再现藏戏时,也并未赋予其庄严的神性场景,藏戏演出本身被作为一种娱乐事件与世俗生活相交融。如小喇嘛找哥哥要钱去录像厅看《西游记》,打断了藏戏的演出,把观众从戏剧剧情拉回现实,并插入了对扮演智美更登的哥哥的调侃,观戏氛围轻松幽默与剧情主题的悲壮感人形成鲜明的反差;藏戏演出结束后,立马放起了刺耳的现代劲歌,年轻人跳起了迪斯科,同刚出演的藏戏悲切的氛围明显格格不入。观戏过程中年轻的观众中有人提着酒瓶狂饮,在剧场放荡不羁,对剧中故事并未表现出敬畏之情,甚至还会调侃一下这样的悲剧气氛,晃着酒瓶对正为悲情的剧情哽咽的爷爷嘟哝道:“老头子别激动,来喝一口。”
这些叙事镜头表现了藏戏《智美更登》在电视、录像等现代艺术的冲击下,不仅其神圣的宗教旨意日趋弱化,其出现的肃穆气场亦被省略,而与世俗生活的相融渐成常态。 四、文化焦虑:“反思”与“忧思” 藏戏被誉为藏民族传统文化的“活化石”,然而在现代艺术的冲击和藏民生活方式的与时俱进等诸多因素的作用下,藏戏的传承现状堪忧,藏戏逐渐衰落,这引起了万玛才旦对传统藏戏文化传承的焦虑,《寻找智美更登》便是以寻人为剧情脉络抒发心中的块垒。影片中剧组在一路寻找、一路停留的过程中,展现了藏区目前的文化状态:藏区对于藏戏传承处于一种半荒废状态。 以前以藏戏闻名的“藏戏村”中,扮演主角智美更登的演员自从工作后,都很少回家,以前每年藏历新年的重头戏就是演藏戏,现在也演不成了;以演员作为梦想的年轻人只会模仿卓别林,却对藏戏一窍不通;在最能够代表传统宗教文化的寺庙里,小喇嘛们饶有兴致地念着英文;专业的藏戏团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排过藏戏了,导演从藏戏团中挑选了几个女学生,可是她们几乎都不会唱藏戏,甚至连藏戏团的团长,以前的老藏戏演员也快连藏戏唱词都想不起来了;舞厅里,唱着现代说唱音乐的老板以前也是藏戏演员,但是现在他早已不记得藏戏的唱词,只是依稀记得起唱腔和故事大意。这些现象都表明藏戏的没落以及挣扎中的尴尬景象。剧组对智美更登的“寻找”过程,其实就是对于传统藏族文化在现代被“丢失”的反思过程: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问题不在于外界对于藏文化的理解有多少,而在于作为藏族人本身,对于藏文化的理解和传承有多少。 电影中传达的文化焦虑不仅是藏戏在传承方面出现了断层,还体现在传统的藏戏文化受到现代文化的侵袭,日渐丧失了其本真的艺术形态和地位。藏戏《智美更登》在《静静的嘛呢石》和《寻找智美更登》两部电影中,一直如影子般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但是其出现又总是被种种现代的艺术样式所打扰替换,其“一方净土”似乎再难觅见。《静静的嘛呢石》中,藏戏演出过程中,穿插了录像厅播放现代光碟、小喇嘛因热衷电视《西游记》购买“孙悟空”面具的镜头,藏戏结束后录音机就即刻播放“鬼哭狼嚎”
般的现代舞曲。可见藏戏的生存空间不断受到现代艺术的挤压,长此以往藏戏只会成为藏民族的民族记忆而已。不仅如此,智美更登这个角色的出现方式常与最现代的元素融合在一起。电影《寻找智美更登》中,灯红酒绿的歌舞厅里,年轻人唱着动感的现代歌曲,在这种充斥现代元素的环境下,智美更登作为聊天的话题出场了,但是在歌手的诘问下,代表传统的智美更登形象显得势单力薄。智美更登这个人物毫无疑问是传统的,是最纯正的古典藏戏文化的代表之一。在现代文化的裹挟下,智美更登的精神象征意义和地位明显日渐式微,那么,传统的文化精髓还将拥有其“独立”的个性和传承下去的魅力吗? 五、结语 作为藏族电影导演的坚守者,万玛才旦一直专注于创作本民族题材的电影,其以藏族人的视角对藏族文化的吸收、认识和反思是比较纯粹的。从《静静的嘛呢石》和《寻找智美更登》两部电影对藏族传统藏戏《智美更登》的表述中,可看出藏戏《智美更登》很不乐观的传承现状,以及原本富有的“神圣”气质,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不同程度地被消解,万玛才旦对传统藏戏的“反思”及“忧思”含蓄而又深沉。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5年度四川省社科规划项目“非遗视域下四川藏羌彝史诗的影视传承与开发研究”(项目编号:SC15B063);2014年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叙事艺术研究”(项目编号:14SA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