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人对于贫穷有一种偏执的审美中国的文人对于贫穷有一种偏执的审美,似乎只有清贫才能理直气壮,一旦富贵,似乎名声和文笔都要打个折扣。就拿写《浮生六记》的沈复来说,他所谓最糟糕的生活,无非是卖酒、卖画,给人家做做幕僚,就算被父亲逐出家门的时节,也有朋友的别墅安居。也还有一仆一妪可供驱使,时不时玩玩文化沙龙,依然是大明中上层阶级的正常生活,并没有真的堕入底层贩夫走卒的日常,你倒是真的无米下锅吗?沈公子啃老期的闲愁,是纳不了憨园这样“美而韵”的妾室,妻子芸娘为他百般运作,费尽心机,以良家身份与雏妓憨园盟为姐妹,可惜这样机关算尽,还是煮熟的鸭子飞了。沈公子酸酸地写道: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娘更是酸溜溜地说:“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其实哪里是为“有力者”夺了去的,憨园又哪里是薄情?憨园对芸娘本来就更多出于情面,这样一个衣冠之门的夫人愿意与她结为姐妹自然求之不得,但芸娘询问她意愿之时,憨园已经微露其意: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何谓“吾母望我奢”?憨园是名妓温冷香之女,温冷香为妓半生,全指望着两个女儿为她赚够养老钱。温妈妈人情世故早都历练透了,怎么会看不穿沈氏夫妇这点小把戏?便是憨园,从小是锦衣玉食养大,恐怕对沈公子这穷酸书生也没有半点情谊。沈复其实也早已明白,初见憨园就对朋友说: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可见即使是沈公子这样出身不错的文人,没钱也是很多烦恼,没钱也同样会酸溜溜的,并没有那么有滋有味。如果说娶不到美妾,还只不过是风雅趣谈,那么贫穷导致的家庭破裂,骨肉分离,大概就快乐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读《浮生六记》只读了其中的《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而忽略了还有《坎坷记愁》。在我看来,这篇记不说字字带血也是愁肠百结了。啃老的沈公子不务正业也没有生存能力,开个画铺没有生意,却要为朋友作保借高利贷,结果朋友跑路,因为五十两银子,被债主日日求索于门。适逢芸娘朋友来访,被婆婆以为是娼妓之使,有辱斯文,限夫妇三日之内搬出。仓促之间,只能把年仅十四岁的女儿沈清君嫁给别人做童养媳,实际上与卖女儿何异?十二岁的儿子沈逢森被迫去学贸易,离别之日,不敢跟儿子说出真相,逢森聪慧,忽然觉察,嚎啕大哭:我母不归矣。懂事的女儿怕吵了别人,捂住弟弟的嘴不让他哭。以后芸娘生病,也无钱医治。这个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自此再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而逢森缺乏父母照料,十八岁就撒手人寰。自然,以沈公子的心大,照样还有一段游山玩水浪荡的生涯,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妻子儿女的责任,这样的生活真的很有滋味吗?还有一个安贫乐道的典型叫陶渊明。陶渊明在后世文人的口中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伟丈夫,淡泊名利,归隐田园高洁名士,可你读遍陶先生的诗,就会发现,说什么归隐田园,陶先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喝酒交游,除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几乎没有耕田记录,而这样的记录只能证明他亲自种田会饿死。那么他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是谁打理呢?十有八九还是他的妻子。这位妻子在《昭明文选·陶渊明传》中有记载,“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这位妻子在萧统的记载中与丈夫同甘共苦,可以算模范妻子。但在陶渊明笔下,却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在《与子俨等疏》中提到妻子说:“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什么叫莱妇呢?莱是指老莱子,他也是一位隐士,楚王重礼聘他为官,这个老莱子就心动了。其妻竭力劝止他:“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老莱子就跟妻子一起躲到别的地方继续隐居。莱妇就是能跟丈夫一起隐居,耐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的妻子。这段话,是在说什么呢?哎呀,我只恨我的邻居没有二仲这样的隐士,我的妻子不是老莱子之妻那样甘于贫困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翟氏是他的第三个妻子,前面陶渊明至少有两个妻子,为他生了四个儿子,丈夫不事生产,她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田间,工作量之大是难以想象的。大概是这位妻子在繁重的劳动之下,对游手好闲的丈夫也不会有什么好脸,总会埋怨几句。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淘大诗人却开始嫌弃妻子不是“莱妇”,受不了清贫寂寞。更有甚者,陶大诗人还有一首《责子》诗: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在这首诗中,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诗人痛心疾首的痛斥他的五个儿子,老大阿舒十六岁了,懒惰举世无匹,老二阿宣,已经十五岁,根本不爱学习,老三陶雍和老四陶端都是十三岁,连6和7不知道,老五通儿已经九岁了,只知道找梨子和梨子玩。陶渊明的五个儿子,不但没有继承这位天才诗人的才华,其中三个小儿子,还疑似愚痴,这是否与他长期饮酒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的是,陶渊明归隐田园,忽视对子女的教育责任,也无力承担他们的教育支出,他们的智商和心性已经远远弱于正常人。陶渊明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陶侃,一介贫寒之士,在门阀林立的东晋,一度位极人臣,为家族杀出一条血路。因为有陶侃这样的祖父,陶渊明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现在到了陶渊明这里,由于教育的缺失,他的孩子已经永远丧失了选择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他的家族注定要永远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了。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个现实,诗人在安贫乐道地生活了多年以后,已经被生活逼进了死胡同,他发出痛苦的哀嚎,却没有任何办法。面对如此悲剧的一个现实,陶大诗人说什么,“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先喝两杯吧,陶侃如果泉下有知,棺材板里都要跳《小苹果》了。3、
世上从来就没有“安贫乐道”这种鬼东西,你以为的安贫乐道,只是精心编织出来的神话,要么是神话的主角从没有跌入贫困,要么是他的痛苦你并不知道。而沈复和陶渊明,实际上是两个被照顾很好的‘巨婴’,他们既没有真正品尝贫穷,而由于惊艳的才华,人们也忽略了他们人生的痛苦。人生获得幸福无非是想开,要么是向上想开,要么是向下想开。向上想开是去努力赚钱,满足自己的需求,向下想开,就是压抑自己的欲望。最好还是向上想开,向上想开好歹还有一条退路。向下想开,哪天一旦想不开了,想要再向上想开已经不可能了。当你认为你在安贫乐道的时候,其实你就是要向下想开,向下的路并没有那么好走。觉得人能安贫乐道的,还是饿得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