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诉说 不知从何时起,父母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多起来,而且喜欢小住些日子。(说是老家,其实早已变了模样。一色拆迁后分配的楼房,和城里的住所毫无两样)。婚嫁、搬家、满月……不论红白喜事,但凡村里哪家要摆酒,父母必然打点好赶回去,风雨无阻。 在我看来,已经消失的窑洞、四合院、红砖平房才是真正的故乡。故乡的模样在我记忆深处无非是一些美好的片段:树荫下,透过叶子跳跃在女孩乌黑的马尾辫上温柔的阳光;花草簇拥中,向无尽的远方延伸的歪歪扭扭的青石板路;秋风吹起时,弥散在空气中甜甜的瓜果香;正午时分安静的村庄里此起彼伏的鸡啼犬吠;雨中撑起伞数着数轮流踩在水坑里的木屐…… 时光的滤镜似乎屏蔽了故乡的贫脊与荒凉,定格了柔软和温情,令人无法割舍。偶然看到躲过拆迁的或是照片中的老房子,顿时生出无限亲切感。斑驳的墙壁仿佛从日影中渐渐析出,粗糙的石头上点点簇簇的青苔鲜活湿润,一滴滴渗流垂落,一层层堆积镶嵌,沉淀在故乡的泥土里,滋养万物。 我家和姥姥家同村,扳着指头算算全村几乎都是亲戚。每次回老家,母亲定然不能空着手。 “你爷爷摔一跤,腿打了石膏;你伯父牙不好,要吃点软和些的;你伯母血糖高,不能吃甜的;你舅舅们年龄大了,常去看看;你妗腿疼、二妗腰间盘突出;你婶最近做手术了;过节了,该去敬老院看看你叔叔,他以前可对你们姐弟俩最好……” 母亲心中记录着一部故乡人物,蕴含着村庄的日月伦常,写满人情温暖。 当脚步渐行渐远,对故乡所有故事的记忆,只能在母亲的倾诉里寻找。母亲叙述往事时,跌宕、冲突、悬念、伏笔自然流转于其间,恰如章回体鸿篇巨制,每个章节信手拈来自成一体。起承转合,前后呼应。家族内外的恩怨情仇;祖辈之间的传奇故事;父辈经历的坎坷磨难……苦命的女人没出满月就下地干活;六十年代末年轻人们远赴异乡,历经苦难完成修筑焦枝铁路任务;我掉进水塘,被旁边洗衣的大娘眼疾手快一把救上岸……母亲经常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许多我未知或遗忘的陈年往事。谁的饭店新近开张营业,某某的生意风生水起,对门家孩子给母亲买了金手镯……母亲也时常尽力补充一些新的见闻。 在我经历的岁月里,母亲始终坚强独立,温柔和善。 父亲工作忙,母亲总是尽量独自完成各种农活。甚至盖新房子这等大事儿,母亲都一人操办。无论面对日常琐事还是家庭大事,母亲都默默无言,任劳任怨。对于我们姐弟俩的教育更是宽容,耐心。叛逆的我赌气不吃早饭,母亲课间操亲自送来油条,我在内心深处已瞬间和解。晚自习回家我总是躲进乡政府办公室角落的人群中一集不落的看完87版的《红楼梦》和《林海雪原》,回家后看到母亲默默收进包装箱里的电视机,火炉旁热气腾腾的丸子汤或馄炖,深深的自责漫上心头。等到父母离开房间,我悄悄打开灯,把功课逐一复习。 即使我做错了事,母亲也从不嫌弃,不苛责。五岁那年的秋天,我和小伙伴心血来潮一起玩磅秤,面对这庞然大物,只能几个人一起推才能前进,大家分成两拨,想比个输赢。一拨人往磅秤下塞麦秸,越多越好。另一拨推动就算赢。结果没有几个回合就出了问题。我专心塞麦秸时,另一拨急性子没有叫号子,突然推起来,铁轮子无情的轧上右手无名指,疼痛钻心,我惨叫着抽出手,指甲瞬间只剩一层皮连着手指,血不停的流着,我疼得用左手捏着受伤的手指,一边甩一边哭。回家的路太远,麦场尽头一间青砖平房内就是妈妈、姑姑、婶子、大娘们的缝纫组。我忍着剧痛,走进屋子。二三十台破缝纫机密密匝匝的排列着,女人们都在专心工作,缝纫机发出的轰响震耳欲聋,我的出现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老房子后墙只开了两扇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棂几缕细细的阳光斜射进来,无数棉絮在光束中自由地飘荡。尽管每个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昏黄的灯泡。但她们都严严实实的戴着大口罩,我扫视几遍根本认不出母亲。裁剪案上的叔叔发现了我,走过来询问,告诉母亲。母亲看着我满脸泪水,手指滴血,焦急的跑过来,心疼极了,麻利的找出做口罩剩下的纱布给我简单包扎好。疼痛依然,只是由刺痛渐渐转为钝痛。母亲小心的握着我受伤的手,满眼疼爱,不停的提醒我如何保护自己。止住泪水后,我怏怏的跟在母亲身边回家去。 时过经年,我习惯了所谓的流行与时尚,对母亲的诉说不以为然。故乡再好,似乎已沦为不入流的黑白照片。 当我早已迈过不惑之年,听着母亲的诉说,悟到朴素寻常的道理。恍惚间,仿佛看到饱含深情的信笺,闻到五谷味道的炊烟。 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诉说,感受无限质朴与深情。柔韧、刚强、坚毅的母亲穿行在岁月的阡陌里,任皱纹爬上慈祥的脸庞,任白发布满沧桑的两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