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的父亲
杨佳富
山野,死一般的寂静。
我一个坐在家门前的核桃树下,等待着能听到一丝声响,或看见
一个动的东西,但除了听到心脏的跳动,什么也没有,四周黑乎乎的。
终于,我看见山尖出现了一点亮光,慢慢的半个月亮从山尖爬了出来,
它把银色的寒光洒向了大地,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月亮啊,你在天上过着团圆的日子,却把多少人笼罩在思念的网
里……
一柱香,一碗饭,一碟糖,供在阿爸的棺前,我明明知道阿爸再
也不能享用我的供奉了,但能有什么方法表示我对阿爸的哀思呢!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马锅头”。父亲没有读过书从小进入父亲的
“老马锅头”麾下当上了“小马锅头”,“老马锅头”有意把衣钵传
给他,从喂马料、钉马掌、绑驮子、宿营、路途打尖(做饭),事无巨
细悉心传授,几年后成长为行家里手。在“一大二公”年代里被生产
大队委于重任,担任岔河生产大队 50 多匹骡马的“马锅头”,他们
以山里人的纯朴厚道、吃苦耐劳赢得客户的信赖,供销社主动将运输
业务交给他们承担,当地农民也竞相聘雇这伙“驮哥”驮运粮食、柴禾、木料和进行农副产品运输,虽然累得人黑马瘦,但换来了温饱的
日子。
我忘不了,那个月夜,阿爸见我在月光下看书,伤心了,第二天
卖掉准备过年杀吃的家里唯一一只公鸡,给我买了一盏马灯,这盏灯
不仅照亮了我读书求学之路,同时也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
我忘不了,那个月夜,阿爸拄着拐杖,背着20斤粮食去为我
“赔罪”。那天,我到山上放牛,听说城里书店来人到彝山卖书,我
买了一本《闪闪的红星》,看入迷了,牛吃了人家地里的庄稼都不知
道。太落山了,我才想起我是在放牛,找牛时,牛已经被人家关起来
了,不赔20斤粮食不放牛。我怕阿爸打我,躲在山里不敢回家。阿
爸找到我后,一贯严厉的阿爸不但没打我,还为我赔了“罪”,放假
一天让我看书。
我忘不了,那个月夜圆圆的中秋,同学都围坐在草坪吃月饼,我
却在旁边咽着口水,盼望着生病的阿爸给在山外求学的儿子送来月饼。
我知道阿爸不会来了,我捏紧剩下的一元五角生活费。没想到,阿爸
瘦弱的身影仍出现在我面前,我接过阿爸送来的月饼和钱。那一夜,
我哭了。
我更忘不了,这个月夜,在乡中学教书的弟弟告诉我,阿爸在病
重病危期间,怕影响我的工作,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活着的人
好好活下去,为公家多做点事情,他死了也就没有牵挂了。阿爸一生
平平淡淡,但始终没有忘记过自己是殒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村里哪家办喜事丧事,他都要去张罗帮忙;哪家闹了矛盾闹了纠纷,他都
要去调解;乡亲们都说他是个好人。阿爸一生是艰难的,14岁丧
父,16岁丧母,带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生活,既当“爹”又当
“娘”,含辛茹苦,把三弟妹带大,还供两个弟弟上了中学,成为5
0年代彝山第一代文化人。
我害怕看见阿爸痛苦的容颜,我害怕听到阿爸惨痛的呻吟。弟弟
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生病是那样惨、那样苦,由感冒引起支气管
哮喘,阿爸整日整夜咳嗽吐血,任何医药都不能使痛苦稍稍减轻。然
而现在我已连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呻吟也不能见到听到了。深深印在
我脑子里的只有一张苍白、枯瘦,双目长瞑,口唇启,额上披下几缕
花白发丝的,无言的遗容。而“残忍”的人们,却已拿厚重的木板,
把他从我的眼前,硬生生地隔开了。
月亮,我的月亮。阿爸活着,我生活在他的心里;阿爸走了,他
永远埋在我的心底。
我含泪写下这样的诗:
我出生的时候
父亲是一棵树
支撑着家庭
我上学的时候
父亲是一张犁耕耘着生活
我从军的时候
父亲是一张弓
看着军营拔箭
离开父亲的时候
父亲是一弯月
永远挂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