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雅”更能抒深情——艾青《我爱这土地》中的意象营构
我爱这土地
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对艾青《我爱这土地》一诗的解读,人们多聚焦于“土地”“河流”“黎明”等意象,
阐释诗人对灾难祖国的炽爱,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对光明未来的向往;也有从“假如”
这一“思维的内在机制”“诗性语言形式的外在标记”入手的,体悟诗歌间接抒情的具体和
生动,以及诗人“自比歌唱的小鸟”所表现出来的被时代与民族赋予的“义不容辞的神圣
的使命与责任”“源自诗人心灵深处不可遏制的生命冲动的内在需要”;或透过“歌唱的鸟
→真实的我”这一形式转换,剖析诗歌的表现魅力——通过这种回归,不单单让第一节的
形象刻画与第二节的感情抒发互为补充,而且,同样是抒发感情,也让鸟的歌唱与人的静
默互为对照、互为补充,构建起抒情主人公一个完整的情感世界。
这些立足形式秘妙揭示的解读,都有一定的道理,也确能给人以启迪,但并未真正挺
进文本形式秘妙的核心。要谈“土地”“黎明”这些意象,很多诗人都用过,如臧克家的
“我/在泥土里生长/愿意/在泥土里埋葬”(《地狱和天堂》),舒婷的“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
起跑线/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艾青的独特性在哪里?要
谈“假如思维”的表现智慧,徐志摩《雪花的快乐》,田间《假如我们不去打仗》也用过,艾青的新鲜点又何在?要谈灵魂出窍般的形式转换,李白、苏轼早就用过,“我寄愁心与明
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
宇”(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且已经妇孺皆知,艾青的个性化创造到底在哪里?
总不能一味拿艾青的爱国情怀和当时的写作背景说事吧?
事实上,该诗最突出的形式秘妙莫过于以“嘶哑的鸟”和“腐烂的鸟”为核心的独特
的意象营构。
说“嘶哑的鸟”“腐烂的鸟”是独特的意象,因为它们太另类,太“不雅”,因而也太
个性了。提及“嘶哑”,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憔悴、呆滞、失落、痛苦、扭曲……提及
腐烂,则会很容易想象到恶臭弥漫、蛆虫蠕动、蚊蝇乱飞的场景,这些都是非诗意的。不
雅,与“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六》)“隔叶黄鹏空好音”(杜甫《蜀
相》)“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己亥杂诗》)“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
啼鹃带血归”(文天祥《金陵驿》)等诗句比,更是一目了然。即使在同一首诗的意象群落
中,与悲愤的河流、激怒的风、温柔的黎明比,“嘶哑的鸟”“腐烂的鸟”在形式上依然显
得有点儿“扎眼”。可是,艾青不顾诗家之“大忌”,硬是给用进了诗中,且用得深情款款,
在情韵、风格上还浑然天成,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神奇的逆袭?
首先,应该得力于这两个意象与诗歌中激越、深情而忧郁的感情基调的高度统一。
面对外族入侵,国土破碎的现实,任何一位血性的中华儿女都会在心中燃烧仇恨和复
仇的烈焰。表现在诗中,便会不可遏制地染上“强烈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色彩,别具
一种刚健、粗犷、壮阔的力的美,以及历史沸腾时期昂扬的激情”,而嘶哑歌唱,死了、腐
烂了都要爱的鸟的意象恰好最能表现这种特定时空的美学原则,释放个体、民族的满蕴生
命能量的大悲愤,大深情,娇莺、黄鹂这种小巧玲珑、婉转明丽的意象,哪里能承载那么
深沉、激越的情感,那么粗粝、昂扬而又无限深情的风格呢?
《我爱这土地》写于 1938 年。写这首诗的前十六个月,即全面爆发抗战的前夜(一九
三七年七月六日),艾青在所写的《复活的土地》一诗中,这样敬策自己: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诗人呀
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负伤着的心里:
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朗朗的天空下
己复活了!
——苦难也成为记忆,
在他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旋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那血液在温热的胸膛里旋流的战斗者正是《我爱这土地》中的嘶哑歌唱的鸟意象,怎
么可能是柔弱的娇莺、黄鹂呢?只能是填海精卫、啼血杜鹃式的复仇之鸟,战斗之鸟,大
爱之鸟!从这个角度说,李铁秀教授在鉴赏中不知不觉将艾青笔下“嘶哑歌唱的鸟”换成
说“歌唱的小鸟”,显然是没有体味到这一审美创造的玄机。至于有些学者将嘶哑歌唱的鸟
考证为“乌鸦”,认为只有乌鸦才有叫声嘶哑的感觉,更是没有体悟到诗人创作匠心的无稽
之谈。
不过,“嘶哑的鸟”“腐烂的鸟”这两个意象并非仅是时代情绪的集中喷发,也是诗人
一生爱国、奉献情怀的写照。艾青明确说过:“我生活着,故我歌唱。”在《光的赞歌》一
诗中,他还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即使我们是一支蜡烛
也应该“蜡炬成灰泪始干”
即使我们只是一根火柴
也要在关键时刻有一次闪耀
即使我们死后尸骨都腐烂了
也要变成磷火在荒野中燃烧
……
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
我曾经为被凌辱的人们歌唱我曾经为受欺压的人们歌唱
我歌唱抗争,我歌唱革命
在黑夜把希望寄托给黎明
在胜利的欢欣中歌唱太阳
时隔 40 年,歌唱与奉献的情怀丝毫未变!因此“嘶哑的鸟”“腐烂的鸟”的意象可谓
具有了超越时代主题的价值,有了永恒的意义。如果将这种意象营构放置在当时的文化语
境中,更能看出诗人言语表现的独特与可贵。因为形势的紧迫与逼仄,救亡图存,同仇敌
忾的民族需要压倒一切,诗歌创作毫不例外地应时而动,主张“催促和鼓励全国给敌人蹂
躏、践踏、剥削得遍体鳞伤的大众,为着正在危亡线上的民族和国家,作英勇的搏斗”。要
发挥“催促和鼓励”的作用,赤裸裸地宣泄情感——特别是集体的、人民的情感,便成了
很多诗人理所当然的选择。徐迟声称“战争的范围与程度之广大而猛烈,再三再四地逼死
了我们的抒情的兴致”“轰炸已炸死了许多人,又炸死了抒情”“如果现在还抱住了抒情小
唱而不肯放手,这个诗人又是近代诗的罪人”。这样一来,口号诗/标语诗、粗糙的叙事诗
盛行便不足为怪了。在这种情形下,艾青择定个性化的意象来抒情写意,不仅有力地融入
了时代潮流,而且还发出自我的呼声,使时代的“大我”与个体的“小我”达到有机融合,
一下子显示了其审美眼光的锐利与深邃。别林斯基说:“伟大的诗人谈着他自己,谈着我
的时候,也就是谈着大家,谈着全人类……人们在他的悲哀里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在他的
心灵里认识到自己的心灵。”这种普遍与特殊、共感与独感水乳交融的艺术境界,艾青达到
了。
其次,得说到“嘶哑的鸟”“腐烂的鸟”这两个意象的统摄作用。
欲更有力、更个性地抒情,意象必须具备灵魂般的统摄作用,就像马致远《天净沙·秋
思》中的“夕阳”,既暗合了“日夕当归”的文化传统,又很好地传递了作者的羁旅之愁,
巧妙而自然地发挥了灵魂意象的作用。那么,《我爱这土地》中的那只嘶哑歌唱,死了、腐
烂了也要肥沃土地的不雅意象“鸟”是否具备了这种统摄力呢?
显然,已经具备了!
土地、河流、风、黎明这些意象都是鸟歌唱的对象,或者说是由鸟意象引发而来的,
很能传递诗人内心汹涌澎湃的诗情(事实上,要想与激怒、悲愤、温柔等情感特质表里相
称,恐怕也非“嘶哑的鸟”“腐烂的鸟”这两个意象莫属了。尤其是嘶哑歌唱,腐烂了也要奉献、用爱换来的黎明,会更显温柔和清新,娇莺、黄鹂能担当此任么),就像闻一多《死
水》一诗中的“绝望的死水”牵引出破铜烂铁、剩菜残羹等一系列意象,恰到好处地宣泄
了摧毁腐臭旧世界的情感一样,在形式是极具统摄力、规范力和塑造力的。
“土地”“河流“风”“黎明”这组意象集中表现了作者对祖国的热爱、对侵略者的仇
恨和反抗压迫的决心,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也都是歌唱之鸟意象的象征内涵,所以意蕴上
也是统摄的——即使按骆寒超教授所言,“四类意象的组合次序说明艾青对祖国所作的歌
唱是:从灾难痛苦到奋起战斗,再进入一片光明。这种意象的推移和组合,充分显示了艾青
诗的抒情结构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痛苦也罢,灾难也罢,总是暂时的现象,只要通过战
斗,最终必定有个光明美好的结局”,这种哲理上的潜在表达依然具有强大的统摄力。
这组意象尽管有痛苦、悲愤、激怒、温柔之别,但悉数是鸟意象中情感的折射,且都
是在激越、深情而忧伤的风格统摄之下,因此风格也是统一的。一如李煜的《虞美人·春
花秋月何时了》,因为“一江春水”成了愁苦、悔恨的集中体现,凄楚之风特别显豁,所以
春花秋月,玉砌雕栏等美丽的意象悉数染上了凄楚。不过,相对于李煜贵族化的伤感、内
敛和孱弱,艾青的抒情更带有平民的率性、平实和刚健——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
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与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的民间情感,不是
异曲同工么?也迥异于同时代其他诗人“小处敏感,大处茫然”的抒情小唱。鲁迅在《白
莽作序》一文中评价殷夫的诗作:“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
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
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这种评价对艾青的《我爱这土地》,
同样适合。若谈“爱的大纛”“憎的丰碑”,全诗中也只有“嘶哑的鸟”“腐烂的鸟”这两个
意象最堪此任。
值得一提的是,“嘶哑的鸟”“腐烂的鸟”这两个意象也很好地推动了情志脉的发展与
创造。
“嘶哑的鸟”→“腐烂的鸟”→“含泪的我”,很好地体现了艾青诗作一贯的绘画感,
也成了一条非常清晰的情思脉络。至于学者们争论的眼里常含泪水的“我”是“鸟”,还是
“人”?对诗歌情脉或意脉的形成,影响都不是很大。
是鸟,诗歌会在假定性的想象中,构成浑融一体的抒情结构——嘶哑歌唱、生命献祭、
含泪凝望,均为同一抒情主体,直逼“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艺术表现力。在诗歌抒情的高潮——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之后,本以为作者的艺术表现已无路可走,没想
到他又推出一个含泪凝望的鸟的形象,这种浪漫主义的呈现的确感人肺腑。同时,也更能
表现作者的爱之深,盼之殷,具有很大的表现弹性。
是人,则会有如梦似幻,庄周梦蝶般的恍惚与浸淫——不是哲思的专注与沉迷,而是
由痛苦、仇恨、期盼交织、催生出来的更深眷的爱的洗礼与升华。不过,从表现力度上看,
还是取后者为好。何以故?一是契合诗歌的内在逻辑——连鸟都会深情歌唱这片被蹂躏得
千疮百孔的土地,并以生命为之献祭,更何况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同时也会鞭挞当
时社会上散布的抗日前途悲观的论调。二是时而鸟,时而人的角色穿越,更能体现“我”
对故土之爱的疯魔痴狂,以及遭受侵略所引发的痛苦之深、仇恨之烈,反抗之决绝。
骆寒超教授提出的“从灾难痛苦到奋起战斗,再进入一片光明”的抒情结构(从诗中
的“这”“那”两个词也能见出这种情感的变奏),其实只是全诗情志脉“嘶哑的鸟”→“腐
烂的鸟”→“含泪的我”中的一小部分,即嘶哑歌唱意象统摄下的这一部分。倘若脱离后
面的生命献祭,以及生前或死而复生时的含泪凝望结构,无论抒情,还是想象或表意,都
是非常浅表化,甚至是缺乏个性表现的张力的——因为“痛苦→奋起→光明”的大团圆理
路是很普适化的大众认知,且代表了一种幼稚的乐观主义,不仅很难正视淋漓的现实,而
且也消解了诗人思想的深刻与丰富,以及诗歌创作中的个性色彩。钱理群教授就说过:“抗
战初期,当大多数诗人都沉湎在廉价的乐观中,预言着轻而易举的胜利的时候,艾青却对
生活有更深沉的观察与思索,他在全民抗战的胜利中,看见了阴影、危机,看见了祖国大
地的贫穷,战争的真正主人人民还生活在苦难中。”他是从诗人众多诗歌作品中流露的忧郁
诗绪的角度说的,这种清醒而深邃的忧郁诗绪,在“嘶哑的鸟”→“腐烂的鸟”→“含泪
的鸟/人”这一曲折的情志脉中一样可以见出,这难道不是艾青本诗创作的一大神奇吗?
在《诗论》一书中,艾青意味深长地指出:“一首诗的胜利,不仅是它所表现的思想的
胜利,同时也是它的美学的胜利。——而后者,竟常被理论家们所忽略。”《我爱这土地》
中以不雅的“嘶哑的鸟”“腐烂的鸟”为核心意象,既奠定了激越、深情而忧郁的情感基调,
又完成了情志脉主体的营构,且揭示了丰富而深刻的意蕴内涵,正是他美学胜利的最好说
明。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津津乐道的诗中意象群的紧凑、有层次感,“假如思维”的
新奇表现视角,“嘶哑的鸟”→“腐烂的鸟”→“含泪的鸟/人”这一不断变化的情志脉,
才会染上艾青的自家风格,显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