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想北平》的四重意蕴

老舍《想北平》的四重意蕴 01 “失语”的北平 作为杂志社约稿的命题文章，老舍虽是老北京，但他也表示很难表达心中对北平的情 感。文章前三段反复诉说，“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想说而说不出的”“我的每一思念 中有个北平，只是说不出而已”“但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因为我心中有 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而学生们也感到困惑，为什么如此深爱，却又说不出来呢？在 那一刻，老舍他失语了。究其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因为北平太大，而作者所知的又太少。如果写一本小说，作者坦陈不会害怕， “因为我可以拣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鉴于小说和散文在本质上的差异， 小说可以把素材进行剪裁，甚至是虚构；而散文是从内心生长出来，从心底自然流淌出来 的，需要最自然真诚的表达。而作者虽然生在北平，也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但他论名胜 而言，都没有去过“陶然亭”等地方，或许这跟老舍贫困的家庭际遇相关。因此，他所知道的只是“他的北平”。 二是因为爱之深切，无以言传。正因为情到深处无法述说，他以“对母亲的爱”来 类比“对北平的爱”。“在我想做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地笑着；在我 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 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表达出来。”老舍对母亲的爱是至深的。对北平的爱，也近乎于此。因 为老舍自一岁便失去父亲，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们一家子，如此家庭境遇，让他特别在乎 和关爱母亲。从其自传的文字可以想见： ①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 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 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① ②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 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 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 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② 三是“他的北平”是“整个儿”“深入骨髓”的心灵意象。“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 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 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老舍心中的北平 之所以难以述说和描绘，是因为北平在他眼里，不是“枝枝节节”的具体景观，不能一一 拆分描绘。他心中的北平，已经从地理概念转化为一种心灵意象，是“整个儿的”，是和他 的骨血融在一起的。就如“雨后什刹海的蜻蜓”“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从儿时有趣的“蜻 蜓”记忆，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塔”的“光影”，凡此种种。所以，“每一个细节 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思念中有个北平”，“我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在我的血 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个古城所赐给的”。只是这一融于血液的心灵意象， 端的是难以被诉说。 02 “比较”的北平 托马斯·沃尔夫曾说：“认识自己故乡的方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它。” 老舍觉得语言苍白无力，就采用了“到另一个异乡去寻找和认识故乡”的方式。他把北平 和自己熟悉的国外大都市巴黎作比较，他认为“巴黎太热闹”，“虽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 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 酸枣的老城墙”。此番比较，可以看出老舍对北平有一种偏执的喜欢，北平复杂又有边际， 热闹处又有安静。我们不禁疑惑，难道巴黎就没有边际了？其实巴黎也有边际，只是老舍 他还不熟悉不习惯而已，而在北平，他拥有一种在异乡所无的安适之感。“他能摸着——长 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那是因为他像熟悉自己身体一样熟悉着这个城市，有着异乎寻常的亲 切感。所以他才描述道，“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 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而这一摇篮，就是故乡北平。只有北平带给他无尽的安然。另外，在城市布局、城市氛围 等方面，都做了对比，凸显了北平“人为中显出自然”“处处得空儿”“空闲的地方都成为 美景”“温和香片茶就够了”等等特点。按理说，“比较”的前提是，有合适的角度以及客 观的态度。然而，老舍笔下“巴黎”和“北平”的对比，掺杂了他过于浓烈的主观色彩。 凡是倾向于他的脾气性格和审美趣味，就是好的，反之就是不喜欢的。可见，他钟意的北 平，是打上他个人烙印的北平，“他的北平”。 03 “贫寒”居民的北平 一般而言，写故乡的文章，多取故乡特别的事物和记忆来描述，来表达独特的乡情。 而阅读了课文的第六段，我们不禁疑惑，北平的物产丰富，景点特色繁多。说起北平的花 草、水果、蔬菜等物产，为什么偏偏就选了牵牛花，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 菠菜，韭菜，枣子，柿子，李子？各式蔬菜、瓜果，各地菜市场比比皆是，有啥好羡慕的！ 还愧杀！如论特色，是否可以说一说北京烤鸭，羊蝎子，豆汁儿，老北京杂酱面，驴打滚， 北京爆肚，冰糖葫芦等等。但老舍没有，他不仅从小处着眼，写的还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物 和画面。其实这恰恰说明，老舍的北京，是北平老居民眼里的北平，不是过客甚至是观光 客眼中的北平。老舍坦言，“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但我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许只有在北平才能享受一点清福吧”。他不仅是北平的老居 民，还是“贫寒”的老居民。 ①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们全家有点老米 吃；他死去，我们须自谋生计。母亲要强，没有因为悲伤而听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 微薄的报酬，使儿女们免于死亡。在精神状态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 得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这点痛苦并不是什么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儿童被卖出 去或因饥寒而夭折了啊！③ ②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 候想叫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 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 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待着 任何人，晃来晃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就 是去作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 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 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④ 不仅是幼年时代的家境贫困，就是他写作此文时，在青岛大学任教，也是生活拮 据。他在《望北平》一文中写道：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黑票， 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 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 无线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⑤ 可见，这“便宜”的花、果、蔬菜，才是“贫寒”的老舍的生活内容。“他的北 平”，真实模样即是如此。 04 作为“家”的北平文章最后一句话，“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如此平淡安适的生 活，也能让他落泪啊？这爱是否太直白，甚至有些矫情呢？我们如果从老舍和北平城的关 系推敲，也就不难理解这份“要落泪了”的情感。 选择老舍《想北平》和林语堂《说北平》中两段内容相似的文字，通过比较阅读， 来推断“作者（人）”和“北平（城）”的关系的差别。⑥ 说北平（林语堂） 第⑧段：北平是清静的，它是一个住家的城市，每家都有一个院落，每院都有一个 金鱼缸和一株梧桐或石榴树。那里的果蔬新鲜，桃就是桃，柿就是柿。它是一个理想的城 市，每个人都有呼吸之地，农村幽静与城市舒适媲美。那里的街道排列恰当，清晨在花园 中拔白菜的时候，抬头可以看到西山的雄姿——然而距离一家大百货商店，只有一箭之地。 想北平（老舍） 第⑥段：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 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 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 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 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 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 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 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包着纸的橘子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 愧杀! 前者是“人在城外”，后者是“人在城内”。 《说北平》是说“那里”，“它是一个住家的城市”“它是一个理想的城市”“那里 的街道排列恰当”； 《想北平》称北平为“这里”，“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 便宜”。 再结合文章的写作背景： 这篇散文写于 1936 年，作者当时在青岛教书。那时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的签订，适应日本侵略需要的“冀察政务委员会” 的成立，华北危急，北平危急。郁达夫的《北平的四季》、老舍的《想北平》以及吴伯箫的 《话故都》，都写于 1936 年前后。 老舍此时不在“这里”，而在“那里”，但他依然称“这里”；而林语堂此时恰在 “这里”，却称“那里”。在心灵上，城外的依然在“城里”，城里的却依然“在城外”。这 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我想最主要的，因为老舍是北京人，林语堂是福建人。 再者，彼时国事危急，老母亲还在北平，思及健康安危，作者心中无比惦念。因而，如果 说林语堂着重介绍了一个地方风景，那老舍着重描绘的是对家的思念。“家”才是“想北平” 的灵魂。郑桂华老师在《从的解读谈“非典型性散文”教学价值的开发》一文中， 分析老舍“为何要想北平的理由”中也这样说：真正“想北平”的理由是什么都不说，只 介绍北平的日常生活及见闻，传达一种“家”的感觉，让读者自己去想，效果岂不是更好？ 至少，从文章写法与作者感受上看，也别有一种意味。⑦ 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于是，作者写道：“好， 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确切地说，他是想家了。